□张乃述
“1478”是我们河滩沟矿的一个采煤工作面,因它的地质标高而命名。那时我从部队转业不久,在1478做跟班副区长。
窑黑子们埋怨道:“1478,要死去吧,晦气晦气。”
“要是没有4和7,光有1和8,要发要发,就好了。”
“区长,赶紧让矿上给改个吉祥的名字吧。”我说:“我也觉得郁闷。”狗娃吃进最后一口糖焙子(班中餐),顺手把捏黑了的那丁点糖焙子,扔在老塘(采空区)里,站起来提提裤腰带,操着关中口音说:“改个天堂吧,四块石头夹疙瘩肉,还不是地狱?日他娘,该死的球朝天,不该死的活了一天又一天。”黑暗中窑黑子们叹道:“嗨球。”
狗娃是条汉子,往掌子面一戳,你就觉得他把山给撑起来了。窑哥们高兴地说他是撑山的人。也不枉人们夸赞他,下料架棚打眼放炮回柱放顶等等,窑道上那套十八般武艺,他样样过人,在矿上也就小有名声。你跟他干活,心,只管放在肚里。只要不是水火瓦斯那般大难,别说死了,就是伤着筋骨也少见。因此狗娃也颇有成就感。而我因为有了狗娃,每每下井也就少操心得多了。
我喜欢狗娃,管他叫狗娃哥。我矿院毕业后应征入伍,后来当了排长又当了连长,就落下个毛病,一到夜里就想查铺,到矿上了依旧军风不改。这天下夜班,山谷里还月色朦胧,那天狗娃歇班,一天没见,我倒有点儿想他了。当我看见狗娃的工棚露出一抹灯光时,我的脚板子就痒痒了。
我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狗娃赤条条的光着腚 ,在两边大通铺中间的甬道中,蹑手蹑脚地在脸盆里洗涮着什么。一个个铺排着的像睡死了一样的小窑黑子们的脑袋,都朝向甬道,像兵马俑一般,围绕着狗娃。
我见狗娃在洗一条裤衩,就俯下身,冲着他的脊背小声说:“哥,又跑马了?”狗娃吓了一跳,扭过头仰面朝我看了看,一脸无奈地说:“日他娘。”我说:“怎么又跑了呢?”狗娃钻进被窝。我坐在他床前,顺手拿起一把放在他枕头旁边、用大红布裹着的笤帚疙瘩,看了又看说:“这法子不是挺管用吗?”
狗娃“唉”的长叹了一声,不出气了。
我第一次见到那把用大红布像枪套般裹着的笤帚疙瘩,感到很好奇,就问狗娃:“是为了辟邪,还是为了上天保佑?”狗娃不好意思地说:“是避邪,那年在老家,夜里看庄稼,湿气大,不想在地里睡着了,就落下个遗精的毛病。”我说:“是梦见和女人睡了吗?”他说:“我是畜生,时常梦见和娘睡。”我的头嗡的一下炸开了:“怎么会是这样?这种噩梦见不得人,可你怎么还讲给我听呢?”狗娃呐呐地说:“人家说,梦见了,就要说给人,要不,还要梦见。”我望着眼前这条传奇的关中大汉心下叹道:唉,狗娃哥竟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我安慰他说:“赶紧讨个媳妇吧。”他郁闷地说:“钱不够。”我说:“我有。”“你有是你的,你们那地方不也穷的连裤兜兜里的海红子(海棠果)都是老婆数过的,吃一个都舍不得,快算了,一家老小还等钱吃饭呢,再攒个一年半载的,缺口也就不算大了。”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盼着他能娶上媳妇。
狗娃也够有本事的,第二年回家就领回个袭人的米脂婆姨,有言道:米脂的婆姨不用看。你看那狗娃的媳妇,好看呀。河滩沟的窑黑子们没方向,羡慕地直流口水,都说:“狗日的,好有艳福,一不留心祖坟上竟冒出青烟了。”
曾经,在一个清爽的秋日,我带着我的大兵乘着经过伪装的十轮大卡行驶在一片大草原上。天,被洗过了,地,被洗过了,我的心,也被洗过了。天,好蓝好蓝,地,好绿好绿。就在这时候,我们忽然看见,一只美丽的梅花鹿,从苍松翠柏之间腾跃而出,划着美丽的弧线,优雅地停留和回转,而后轻盈落地。就在她落地的一刹那,她回眸望着我们这些身着绿色的大兵,那眼神无比清丽,使我永难忘怀。
我也暗自嫉妒狗娃。那女子就是袭人,看上一眼,不知为什么,我就倏然记起那只梅花鹿,那只珍藏在我心底的梅花鹿。
……
人们可就纳闷了,说:“狗娃,你小子咋哄骗人家了?听说人家在米脂也是十里八里有名的美人哩。”
狗娃憨厚,嘿嘿一笑,说:“咋,咱不般配?”
“般配。”
“般配呢么,还有啥子话要说嘛!”
“那不然,你说你是窑黑子了吗?”
“没呢么。”
“那你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在1478工作。”
“1478? ”
“哦。她也这么问俄,1478在甚地方呢么?我说,在鹿城。她说,鹿城有鹿?我说,街心花园不仅有音乐影视喷泉,还有长犄角的梅花鹿呢。我还说,你不就是一只袭人的小鹿么。她说,你倒会哄人,我本来就叫‘鹿鹿’么;鹿城一定美的像诗一样。我说,你不想去?她说,想呢么。我说,想,就跟我走。她又想了想说,为甚叫1478?我说,保密。她说,是保密单位吧?听说神舟飞船总在你们那地方降落,肯定尽是保密单位。我说,唔。她就这么着跟我来了呢么。”
窑黑子们开怀大笑:“你狗日的,狡猾狡猾的死了死了的。唔,说1478也没错,爷们就是在1478工作面工作嘛。嘘,保密,保密,哈哈哈。”
我也跟着大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狗娃婆姨那些凄郁的眼神,着实让我不安,一股酸楚蓦然袭上心头,我赶紧走向别处。
出了鹿城,一路往北,上了黄土高坡,进了丘陵进了乱山之间的大峡谷,尤其看到山谷间零散废弃的破窑洞,先前曾有过的那些对大山憧憬的诗意,被一种凄惶的悲壮冲刷得荡然无存。苍凉的河滩沟,除了大山外面的诗人们奉作“太阳石”的煤炭之外,就是窑黑子伸向峡谷上空高捧着“太阳石”的黧黑的双手,再就是乱石和荒蛮了。而这一刻,狗娃的“梅花鹿”那眼神能不凄郁吗?山外说,窑黑子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是,也不是。山外,无论如何读不懂山里,我当了一辈子窑黑子,到头来也没能读懂自己。即使我后来当了省城煤炭监察管理局高官的时候,依然像当年做窑黑子时那样,爱捣烧酒,下到井下见到窑黑子,照例爱谈女人,只是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张狂,去听房了。
那时,也许因为山里太寂寞太单调,也许因为窑黑子的夜太黑太长,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也和小窑黑子们一道,爱听房。
常有小窑黑子的媳妇儿从乡下跑来眊男人的,一见面,两个人就忙不迭地拉上窗帘不管不顾地紧着个拾翻。那种场面,偷偷扒在人家的窗户底下,从缝隙里让你看得喘不上气来,心也嘣嘣地乱跳。
狗娃娶过亲,转眼十天已半月了,理应是好日子。可每日下井,也不见他说笑,我就有点儿担心。一个小窑黑子朝狗娃努努嘴,偷偷跟我说:“区长,狗娃媳妇不让狗娃睡。”我说:“胡说八道。”他说:“你不见他整日恼得猪头一般?不信,今个夜里跟我们去听房。”我说:“不去。”他说:“又假正经了,先前不是跟我们听过好几次房了吗?”我说:“狗娃的房,我不听。”他说:“为甚?”我说:“不为甚。”
狗娃是遇难矿工子弟,后来,狗娃长大了,就来矿上顶替父亲。我问狗娃:“你大遇难了,为甚你还要来矿上?”狗娃说:“饿呢么,肚皮饿呢么!大出事的那天,我、我娘和姐正在山坡上打枣。村支书喘着粗气爬上山来,冲着我娘道,矿上打来长途电话,说,鸡换叫砸伤了,要你们全家赶紧去哩。我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篮里的大红枣滚了一面坡,娘隔川望着那面的大山,半天才哇呜一声哭嚎出来。大是开拓 (在岩石里打巷道)工,力气大,80斤重的大料石,轻轻一抓就起来。河滩沟井下大巷,那漂亮的拱形都有我大的身手。那次,大刚把一块料石抓起来稳在石墙上,低头正抹灰呢,巷顶上一块大石头掉下来,正砸在大的脑袋上,上下两块大石头一下子把大的脑袋拍个稀巴烂。大成了没头鬼。那时我还小,姐也小,我就知道跟姐姐抱住娘,在北山下的太平房里,要看大一面,娘就是不让看,于是就嚎。我到矿上来顶替大,下井的第一天,我站在听说砸死我大的那面石墙下面,久久地望着那块砸死大的料石,我恨那块料石,狠狠地踹那堵石墙,我恨那条巷道,知道不,就是咱们的1478运输大巷,后来,我一路过1478大巷就腿抖,我就骂,日你妈的1478,你还咬球呀?这么骂着,在黑暗中我就看见我大了。
……
闹洞房那夜我看见了狗娃大了,就无心听房回去睡觉了。
听房也有瘾,因为你看见了赤裸裸的灵魂,包括你自己。那时好在我还没结婚,我就无拘无束。我说小窑黑子:“你们也太过分了,每天都听?你们是想看人家小媳妇的身子吧。”小窑黑子说:“哼,要能看见,这辈子也不枉活了一回。”
这一夜,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河槽两边的山峦,如熟睡的走兽,蜷伏在半明半黑的夜空中,河滩沟静得出奇。
我们几个在夜色中,像侦察兵,溜着墙角猫着腰,悄悄爬到狗娃的窗户底下,然后,屏住呼吸,双手扒住窗沿,慢慢将头伸向窗户,然后,先侧耳听听屋里的动静,觉得没问题了,再眯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在窗户上寻找缝隙。屋子里亮着灯,一个最先找到缝隙的小窑黑子,抽动着脸上的怪相,伸过手,从后面揽过我的脑袋,把我的眼睛移过去,安在那道缝隙上,我看见的这一幕,让我好惆怅。我们的矿长有一句至理名言:你们好幸福呀,脑头点着电灯,炕头睡着老婆,还有比这更展活的吗?我们那会,想娶媳妇,球,跑骚去吧。而现在,狗娃是把媳妇娶回炕头上来了,然而我看见,灯是在脑头点着,媳妇却背朝着窗户,倚在窗框上,没脱衣服,双手从腰两边连同衣服紧紧抓住裤腰带。而狗娃盘腿坐在她面前,面也就朝着窗户。他一脸的困顿与无奈,在弥漫的灯光下,这么看着看着,有两次就不由得伸过手,想轻抚一下她的脸颊,媳妇就惶恐地用胳膊挡了回去。狗娃也不恼,脸上也没有表情。我看见,那把像枪套般裹着红布的笤帚疙瘩,依旧伴随着狗娃,放在炕头的枕头旁边,炕头上灯光下的铁丝绳子上,照例晾着两条裤衩,我的心,顿然一阵凄凉,我的狗娃,到现在还在做那难以启齿的噩梦吗?我也想到,那小媳妇的诗意,被狗娃善意的谎言,撕扯得粉碎,我想起了那只小鹿和小鹿的眼睛。
石拐矿区,有三条大川,呈“k”字形:东沟有三个矿,两条北沟各一个矿,共五大矿,年产都在百万吨以上。石拐再往北十里,与固阳搭界的地方,坐落着西部有名的喇嘛教圣地“五当召”。我们河滩沟矿,在东沟,再往东十里,是白狐沟矿,同样有个关于白狐狸的传说。我暗想,石拐曾有多么美丽呀。在石拐数我们河滩沟矿地质条件最复杂,煤田在地下就没有平整的时候,不是倾斜就是倒立,褶曲多,断层多,采掘工程十分复杂。
这两天,我们又遇上了断层。煤田断裂处,顶板压力不均,净是一窝一窝的锅底石。而更要命的,又是一个急倾斜工作面。窑黑子把回采工作面叫做掌子面,再形象不过了。倘若是平槽煤,遇到险情,人还能跑动,可我们的“1478”,倾向坡度陡的很,底板又光滑如冰,平时还站不稳呢,还得用脚死死抵住支柱,遇到险情,往哪儿跑?死去吧。河滩沟矿长,曾是我的老区长,就是这样在慌忙躲避险情的时候,一脚踩空,跌倒在溜槽中,嗖地滑下去五六十米,撞在下出口的40型镏槽上,又被镏子拉出几十米,还好,捡了条命,结果,右胳膊完全残废了,整个右半拉身子行动不便,就这他还坚持下井,矿工们尊称他“独臂矿长”。
如此艰险的处境,我看见狗娃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布满血丝,就可怜他,不断提醒他:“狗娃哥,这两天要注意哩,打起精神,睁大眼睛,掌子面这五六十号人的安全,全靠你哩。”
狗娃一笑:“唔。”
我就索性问他:“还不让睡?”
狗娃低头:“唔。”
掌子面灯光闪烁,小窑黑子们终见有机会了,也就大胆围拢过来:
“为甚不让睡?”
“还不脱衣服?”
“软的不行来硬的。”
“荤素不吃?”
“闭住你的臭嘴,”狗娃吼道:“不许你日脏女人,你娘不是女人?”说着,用矿灯扫视了一下大家,又道:“有甚说甚,日后,谁要是言语说我婆姨,可不要怪我拉下头脸,不管咋说,她也是你们的嫂子。”
大家笑笑说:“看你狗娃哥,肝火倒大,我们也是替你着急呀。”
狗娃说:“操,皇帝不急太监急甚呢么。”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赶紧收场:“干活干活,抓紧出煤,注意安全啊。”
人们这才分散开来,像猴子一样在支柱间攀爬。
在“1478”上掌子面,有那么一大段坡度不大,是缓倾斜,可又铺不成镏子。而河滩沟的煤,油性大,发粘,人们就得一个接着一个一锹接一锹地往下捅。捅,又不能甩开臂膀发大力干,只能叉开两脚死死抵住支柱,把身子探向溜槽,将上一锹捅到自己跟前的煤,回身用力一桶,将煤捅给下家,而俯过身子捅下煤的一刹那,你就得赶紧将一只肩膀抵住支柱,同时伸出一只手,赶紧抓住支柱保命,要不然,就成独臂矿长了。十几个人,这么一锹接一锹地往下捅,当满槽的煤,捅到最下家那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直起身来,就听见最下家“嘿呦”一声,把一大溜煤捅下急倾斜的溜槽中,就听得河滩沟的煤们,山崩地裂般轰响着滚动而下一直滚向黑洞洞的深处,而伴随着这轰然的巨响,所有捅煤的窑黑子们放声大笑,那是怎样的开怀大笑啊。那就好像他们这辈子只图这瞬间的成就感和难得的轻松感。
而这个时候,狗娃似乎并不理会这个让人荡气回肠的热烈的场面,他只顾低着头,用独头镐,在靠煤墙的地方掏柱窝子,打眼放炮出煤,煤墙向前推进了一米,这样,原有靠墙的那排支柱就与现有的煤墙落开空顶,不及时支护,容易冒顶,要是砸死人,就没得笑了。在急倾斜的掌子面,一般人根本打不了支柱,那个迎山角度就不好掌握。
只见助手在底板上掏好了柱窝子,狗娃早已从老塘那面将回下来的柱子用一只胳膊夹住,像拉纤般把一百二十七斤重的铁柱子斜挎在腰间,然后像拓荒的牛,一脚一脚地抵住掌子面的支柱向前爬,然后跨越溜槽靠近煤墙,屈身倒手将支柱立在胸前斜靠在肩上,见柱窝子已经掏好,顺势提起支柱,一脚蹬住煤墙,一脚抵住助手伸给他的一只脚,同时用膝盖一顶,像是很轻盈地就将支柱稳在柱窝子里了。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顶板,助手已把柱心抽了出来,并且按尺寸刚好接近顶板,助手抽出柱心的时候,狗娃也随手嘎嘎两镐将“p”形支柱耳朵里的铁鸡巴(铁销子)备紧,助手又腾开手,从地上拾起木顶冒放在支柱顶上,这时候,狗娃迎山将支柱斜向倾向,调节好迎山角度,支柱加上顶冒恰好卡在顶底板之间。助手抱住柱子,狗娃用独头镐将散在地上的木楔子大头朝外,搂在脚下踩住,用镐尖轻轻一粘,然后举起独头镐,将粘起的楔子塞进支柱与顶冒之间,再反过镐头,用力两下就将木楔子备紧,一棵漂亮的支柱就打完了。
狗娃的眉眼渐渐有些舒展,一下井休息时候,小窑黑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道:“脱衣服了?”
“没。”人们就不问了。
过了一天又问:“还没脱?”
“没脱。”人们就不再问了。
掐指算来,狗娃这么抽扯着也有一个多月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走进狗娃家,家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媳妇夜里虽不脱衣睡觉,白天却烧火做饭不误伺候狗娃。而当我一眼看见玻璃上贴着的窗花,心下倏然浮起一阵欣悦。
我对狗娃媳妇说:“这窗户上的剪纸是你的手艺?”
小媳妇抿嘴一笑说:“是呢么。”
我指了指其中一个伸张起双臂的小人人说:“这幅是什么意思?”
小媳妇说:“是《撑山的人》。”
“撑山的人?”
小媳妇看看我又看看狗娃,不好意思地说:“听人家说,他是撑山的人。”
“呦嗬,狗娃敢欺负你吗?要欺负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就是骗我呢么。”
“唔,”我岔开话题:“你剪了那么多小鹿,想见是喜欢鹿呢。”
小媳妇说:“是呢么,我还喜欢诗哩。”说着,折转身去,从炕笸箩里取出一本诗刊给我看,说:“这里面的诗好得很哩。”说着,又取出一帧夹在书页里的“梅花鹿”剪纸,莞尔一笑说:“区长,剪得不好,送给你,不知喜欢不喜欢?”
我连忙欣喜地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小媳妇的手,巧的出奇,那幅《撑山的人》,画面凝重而和谐,疏密适宜,粗细相间得当,完全是陕西风格。
我知道花要开了。
这天,一个小窑黑子见狗娃喜上眉梢,就凑过去,笑着问:“莫非狗娃哥,昨个见天了?”狗娃笑笑,也不避讳道:“唔,感情是要见天了。”大家高兴道:“狗日的,终要见天了。”又问道:“今个夜里?”狗娃道:“恐是今个夜里,她说,她怕呢么。我说,怕,我就不打动么。”说着,他话锋一转:“咱说好,可不许听房。”大家道:“见天不易,这回,我们说什么也不听房了,狗娃哥尽管放心宽宽拾翻吧。”“莫非狗娃哥已经看见嫂子的身子了?”“至今还没脱衣服哩。”我说:“干活去,快他妈干活去。”
我们在过断层。掌子面到处是一排一排的密集支柱,有的地方还打上了木垛,倘若老顶来压,老塘里的岩层发怒,一下子板块断裂,顶板会沿着煤墙齐刷刷切下来摧毁整个掌子面。好在是老顶来压事先会有征兆,小心就是了。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就这么密集支护,顶板照样往下掉石头。这不,打眼工一不留心,眼打深了,药量又装大了,一炮下来,塴倒了两颗柱子,结果大冒顶,有三米多高,我气得嗷嗷叫。
煤是不能正常出了,有人就倒在支柱下睡觉,我朝狗日的屁股就是一脚:“日你妈的,不想活了?”“来了来了。”这时候,就见两盏灯从上出口一闪一闪地攀援而下,不一会,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脖子上各吊着一根大绳,两根大绳上各吊着大料的一头,大料足有三米多长,大绳勒着他们的脖子。
见木料来了,我拨拉着小窑黑子们,吼道:“走开走开,绊脚巴拉的。”
险情下面只有我、狗娃和他的助手三个人。狗娃和他的助手迅速掏好柱窝子,然后,狗娃用眼睛等当好尺寸,助手拿起刀锯按照尺寸,三把两下就把大料的小头锯下来。
大料立起来了,加上顶冒,尺寸正好。这时,一块碎石掉下来,狗娃把两根方木交叉着,斜插在煤墙与一排密集支柱之间当作支架,同时用镐尖粘起一个楔子,一脚踩在搭起的支架上,并且顺手把大料揽在胸前,这时镐头亦然举起,道:
“区长,你们俩躲开。”
我说:“你一人不行。”
他说:“赶紧走开,你不见掉石头渣了吗?”
我一手把狗娃的助手推开,并把住大料说:“我扶料。”
狗娃火了,说:“区长,你想让咱俩死一起不成?”
我还在犹豫,狗娃骂道:“日你个区长,咱窑黑子还指望你那隔山看炭的本事哩。”说着,一脚把我蹬开。我趔趄着抓住后面的一棵支柱,就见狗娃已在挥镐打楔子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大片大片的顶板冒落下来,就听得 “啊呀”一声,就见得一束灯光在冒落的粉尘中“唰”的一下坠落,我自己疯也似地嘶吼道:“狗娃。”嘶吼声中,看见掌子面的灯光嗖嗖地往这面蹿动,我听见嘶嚎声与哭喊连成一片,我们拼命地在乱石之中刨挖着狗娃。
狗娃满头是血,我把他抱在怀里,他冲我模糊地笑笑说:“区长,这下,我算是见着天了。”说完,把头歪向一边。掌子面一阵哭声,我嚎道:“日你妈的天,日你妈的1478,我的狗娃哥呀。”
怕狗娃娘看见,我事先把那把红布裹着的笤帚疙瘩收起来,这倒让我为难了。狗娃入殓那天,是把它混同在花圈里一块儿烧呢?还是随着狗娃入土为安?还是干脆早早把它碾作红尘,任由它去?那几天我倍受煎熬。
狗娃的小媳妇一时气血蒙心疯了,却也时疯时不疯的。疯时,就脱光了衣服,在河滩沟爬坡上梁地沿山奔跑,手里扬着她《撑山的人》的剪纸,嘴里杜鹃啼血般地叫道:“狗娃哥,我为你脱去衣服了呀。”
有时她还回望崖开两面的河滩沟,凄切地唱道:
只为你一直等待
只为你一个轻抚
只为你红布裹着的笤帚疙瘩
蓦然回头
咿呀
天塌了
咴……唉……咴
河滩沟的小窑黑子们,谁也没想到,竟是在这种让人撕心裂肺的场面下,见到狗娃媳妇的身子,那身子白得透彻,让人永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