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耀君
在地图上,这片土地是用黄颜色标示的。
这是离苍天最近、最近的地方。如果坐在飞机上,向贺兰山西麓望去,就会看到上天忽然在这里垂下了一道沙源,从河源边际蜿蜒而过,像银链一样环绕在黄河两岸,与戈壁大漠浑然天成。渺然间,人类仿佛从洪荒之中刚刚走到今天。苍天般的阿拉善——是对这里最确切、最到位的诠释。
2011年6月,我陪同天津市政协的三位同志,带着一个历史话题从呼和浩特驱车出发,一路西行,寻访清朝末年天津杨柳青人“赶大营”,穿越“阿拉善小草地”留下的历史踪迹。
鸦片战争后,时局混乱,国力衰退,大运河不能南北沟通,漕运业每况愈下,货物大量滞销。天津杨柳青人安文忠挑起货郎担,领着家乡人,开始了漫长的行商之路。
最早是跟着左宗棠的部队往新疆运送军需、粮食,后来他们从当地拉着货物,经过张家口,在归绥、包头一带雇佣大盛魁的驼队,穿越茫茫草原、浩瀚沙漠,到新疆行商交易。逐渐由行商改为坐商,最后发展成拥有“文丰泰”等大字号的富商。从雇用几百头骆驼到一千多头,往返一趟历时半年多。曾有“三千货郎遍天山”的浩大声势。这就是天津历史上有名的“赶大营”。赶大营之举历经六七十年,直至抗日战争爆发。
其实,康熙平定噶尔丹后,以旅蒙商“大盛魁”为代表的晋商,就打开了通往喀尔喀蒙古(今外蒙)的商路,建立了经大库仑(今乌兰巴托)至俄国边境恰克图的物流驼道,出现了历史上有名的“恰克图茶毛贸易”。天津商人打开了通往新疆的商路后,晋、陕、鲁等商帮相继进入新疆,随着贸易的不断扩大,通往西域的古驼道再次兴盛起来。
驼道是以骆驼为运载工具进行大规模贸易往来行成的物流线路。在那个岁月里,装载启程的驼队一列接一列,犹如大漠中筑起的一道道城墙,一道道沙障,在茫茫草原戈壁中穿越。天长日久,无数驼蹄踩踏而成的驼路,仿佛平静沙海中巨轮驶过留下的航迹,让后续的驼队寻踪前行。但一场风沙过后,又形迹全无。所以行进在草原或戈壁滩上的驼队,没有固定的道路,全凭驼工对这一线路上井站方向的辨认判断。导引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标识,是沙漠里宝石一样的水源。
当时,“赶大营”的商旅驼队,大多走绥新中路的“阿拉善小草地”。此路因经行阿拉善和硕特部牧地而得称,全长1900多公里。由包头西行经河套横过阿拉善,穿阿左旗北部戈壁、逾阿右旗西北和额济纳旗的沙漠草原、经马鬃山抵明水,到达迪化(乌鲁木齐)。沿途人烟稀少,水草欠缺。驼队驮着天津的海产品、绸缎、纸烟、茶叶等货物运往新疆,再由新疆驮着皮毛、棉花、葡萄干等特产返回。就这样,驼队驮着物品和年复一年的时光,长年累月艰辛地移动在辽阔苍凉的大漠中......“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落。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唐代诗人岑参早已用驼队丈量了出塞的苍凉。好像这段历史为我们此次沙漠戈壁之行铺了个底色。
那天,一出呼和浩特西行,就刮起了六月天不该有的沙尘暴。呼呼沙粒打车窗,西包头重工业的烟尘在光秃秃的大青山下旋转。昔日,这里是旅蒙商人“走西口”的第一站,商贾云集,众多驼户、商人从这里起家、发迹。从史料中看出,曾经的“包克图”气候润泽、麋鹿追逐,是一片宜人的土地。随着重工业的迁入,现代文明的霓彩与风沙、干旱、污染同步改变着这个商业重镇。已经六月天了,滴雨未下,或许又是个大旱之年。
在走近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时,眼前出现了千亩良田和繁茂的树木。这里曾经是驼队进入草地前的必经之路。望着大片即将成熟的小麦,我想起“开渠大王”王同春和功绩卓著的傅作义将军,他们曾经大兴水利,造福后人。史料记载王同春老先生70多岁时,还到野外勘察丈量渠道;傅作义将军亲临一线,指挥将士们开渠引水。这里的人们一直缅念着先人的功绩,一直感恩黄河母亲给他们祖祖辈辈引来的福祉。
我们坐在汽车上追循着驼道,找不到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的艰辛。直至到了阿拉善,还在体会遥远、苍凉、神秘这样一些词汇的含义。
从巴彦浩特到额济纳,沿途地形复杂,过去车马难以通行,只有驼队才能穿越其间,择路而行。今天即使乘汽车,也能感觉到这条道路是多么艰辛。想想驼队要在人迹罕至的草原、沙漠、戈壁中连续行走数月才能到达目的地,这不能不让我们对当年往来于这条商道上的旅蒙商驼队和“赶大营”商人肃然起敬。他们年复一年留下的驼印,如今早已被柏油公路和新修的铁路覆盖,古老的驼商驼影也已走进历史的册页中了。
车里播放着德德玛的歌曲,歌声浑厚悠远,饱含着对故乡深深的眷恋:遥远的海市蜃楼,驼队就像移动的山,神秘的梦幻在天边......
天边沙海茫茫,真可谓接地连天,路在哪里?路在脚下,路在不知道多远的远方,路一直伸向天边......一阵驼铃传来,从很远很远的时间隧道里传来。
我手里拿着一张阿拉善境内绥新驼路的示意图,北路和中路标示着许多站点。车走到巴音毛道一带停下,这里曾有一个驼队歇息的站点。我坐在沙丘上,风蚀的波纹,像一道道刻下的年轮。对面是夏日扎(庙),一条小路伸向远方。古旧的驼道上,布满牧人摩托车碾出的印痕,我和天津政协的同仁却沉浸在已经远去的往事中……
天津杨柳青“赶大营”的后人,曾在文史资料里有过这样的忆述:行商赶着驼队,驮着草地没有的货物经过牧区。住在偏远地区的牧民,积蓄少,不善于商业活动,一般都是以物易物,通常用牲畜和畜产品换取日用百货,多数不计较赔赚之事。有时牧民们想换一些白面和其它用品,如商家不给换就跟着驼队走,一直跟着走,走好远好远,但从不抢劫。天长日久,途经的商人就主动带些牧民的生活用品进行交换,牧民们也帮助驼队寻找水草丰美的地方,倒草,和商人们结下了良好的信誉关系和深厚的友情。
来到草原,和蒙古族兄弟相处交往,终于解答了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当时进新疆有南北中三条线路,为什么“赶大营”的先人们不走那两条相对好走的路,而选择了这条最艰难、沙漠里没有路的路?为什么有经河西走廊的近路,非要走茫茫戈壁里遥远的路?来到这里,才真正明白,除了草原沙漠地区人烟稀少,匪患、关税卡较少外,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蒙古族兄弟忠厚善良、热情豪爽,有大地一样宽广的胸怀,给了商人们无私的帮助。
第二天是6月21日,农历五月二十,正赶上祭达西敖包的日子。清晨。一场喜雨过后,天空湛蓝湛蓝,白云悠悠,胡杨翠绿,大地散发着草香气息。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人们,脸上挂着喜悦和虔诚,手捧洁白的哈达和醇香的奶酒,从四面八方赶来。当地有一种说法,如果在无意中赶上祭敖包,那是非常吉祥的事情。托长生天的福,我们在祥云笼罩下,和牧民们先去煨桑(用侧柏叶燃),表示对天地的敬意,然后一起走上敖包山。我们怀着虔诚敬重的心,把飘香的美酒和牛奶洒在敖包上,双手高高举起哈达,祝福草原兴旺、牛羊肥壮,祝福草原上的人民幸福安康。
到过草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站在高高敖包山,置身茫茫大草原,天是那么大,人是那么小,感觉到自己离长生天很近,一下子就融入于万物之中。其实,人类最应该崇尚和敬畏的不是金钱、权势,而是永驻于时间之外的天地自然。
〔责任编辑 杨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