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与神秘（组诗）

□伊 甸

红苹果

它怎么可以渗出那么多的血来？

当雪白的牙齿间闪烁疯狂和美丽

一生的岁月在我的动脉里流

流……在记忆里无数次受伤

又无数次痊愈的红苹果

像婴儿一样让我心疼!

四处流浪的红苹果

早已找不到孕育它的那棵仁慈的树

被遗忘的出生地，被删除的使命

它通过风汲取营养

但它在消瘦，在蹙紧眉头，在叹息和

呻吟，在追逐更深的伤口

不再是被羞涩和紧张染红

红苹果——渗出那么多的血来

如果它被咬开，吞下

它来到我的躯体里，它来到

时间的身体里——它还剩下多少

疯狂和美丽？

黑暗看见了我

我站在光亮处，看见黑暗若有若无的皮肤

我看不见黑暗阴郁的眼睛

（我想它的眼睛肯定充满了鹰的阴鸷和狼的险恶）

我看不见它的嘴巴，它嘴巴中的獠牙

会吓得我浑身发抖

我更看不见它极度敏感的神经

它内心深处嫉妒、仇恨和绝望的毒焰

我站在光亮处，黑暗看见了我

它清晰地看见了我见风流泪的眼睛

（它会因此断定我是一个脆弱的人）

它看见了我身上长长短短的伤痕

那是不能当作诗句来读的呀

它看见白发正在背叛我的爱情

（我仿佛听见它幸灾乐祸的冷笑）

它看见了我正在缓缓碎裂的心脏

抽搐的胃，以及

我战战兢兢的骨头

冷

谁能把这巨大的冷剁碎

剁成块，剁成粒，剁成粉

填平一个荒凉和阴暗的山谷

这像天一样大的冷，像地一样硬的冷

谁能把它撕毁，像撕毁

一份不平等契约，一个几千年的王朝

或者，像撕毁一群人咬牙切齿的仇恨

撕毁一个时代铺天盖地的冷漠

网中的鲤鱼

一张鱼网从水中缓缓升起

哗喇喇——我看见一条鲤鱼的挣扎

我期待它呼救或者哭泣

甚至射出仇恨的目光

让捕鱼人心惊胆战

但它仅仅是挣扎……湖面上的蜻蜓

空中的飞鸟，岸边的柳树、石头

全都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

然而谁也没喊出声来

喊出声来的是一群悠闲的看客

他们羡慕，他们欢呼，他们看见了

餐桌上香喷喷的红烧鲤鱼

……它停止了挣扎

它像我一样默默地等待

一种可以预料的结局

天空的哭泣

我听见了天空的哭泣

我指的不是雨

在这阳光明媚的日子

连石头都在微笑

我真真切切地听见天空的哭泣

多么寂寞啊

永远没有伙伴和恋人的天空

怀抱着巨大虚无的天空

它太高远，谁也不愿向它靠近

鹰和宇宙飞船

仅仅向它作出了靠近的姿态

但它们毕竟是大地忠诚的奴仆

我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天空的哭泣

那因拼命压抑而更显沉重的

哭泣，像梦中一块玻璃的碎裂

如果我是唯一听见天空哭泣的人

如果我把天空的哭泣告诉那些

不相信天空会哭泣的人们

为了作证，我是不是需要变作

天空的一滴泪水？

红石榴

天空的全部星辰都聚集在你的胸膛里了

我像一个乞丐突然撞入一个宝窟

不知所措。从吉首到长沙

你派遣一个又一个小精灵

摘去我的孤独，但怎能摘去

我骨头深处的疼痛？

列车把慌乱的丘陵和迷惘的平原

无情地甩入遗忘

但我看见了光——那红色的，水灵灵的光

闪烁着命运的温柔和脆弱

还有美：那永远的羞怯与神秘

在列车剧烈的颤抖和嚎叫中

你的宁静高贵得像一个藏身民间的公主

皱巴巴的外套掩盖不住

眉宇间的超凡脱俗。没有怨恨

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比黑夜更广阔的忧伤

遮掩着所有秘密

用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的语言

每一粒石榴籽都在轻轻地诉说

谁说到了埃利蒂斯，说到他那棵

疯狂的石榴树

从不忧伤，从不懊恼的石榴树……

而你只是一个流浪的石榴

你的鲜红是血而不是火焰

那么多泪珠，那么多泪珠

从你的躯体里汇集到我的灵魂里

我已沉重得无法飞翔——如果我飞翔

就是这些泪珠变成了羽毛

夜

夜按住我们的肩膀，让我们变矮

有的人被按在地上，变成一坨漆黑的泥巴

或者一张沾满污迹的纸

我们挣扎着行走，夜伸出它尖利的爪子

抓住我们的头发、手臂和脚后跟

我们摔倒在地，夜用它唯一的黑色颜料

把我们泼得面目全非

谁还能辨别出我们当年的天使模样？

夜说：你们是魔鬼

我们就变成魔鬼——可是我们不敢攻打夜

我们互相攻打，让鲜血把自己

涂得更黑更脏

夜变成无数虫豸钻进我们的身体

这些会喷黑烟，会吐黑色唾沫的虫豸

占领了我们的肺、胃、心、肝、肾

男人的睾丸和女人的子宫

渐渐地它们成为我们体内的器官

它们喷着黑烟，吐着白色唾沫

渐渐地我也变成一只黑色的蜘蛛

在天地之间，乐此不疲地编织着——黑色之网

上海南站

穹形的钢铁屋顶

是另一个天空。我们仍然抬头仰望——

我们望见的事物总是

模糊不清。啊，巨大的面具巨大的面具

我们望而生畏，我们

被覆盖被缩小被格式化被省略

我们仍然抬头仰望——

天空那么高远，我们一辈子的梦叠起来

也够不上它的边缘。我们仍然抬头仰望——

泪水一次次溅起星星和雨点

最尖锐的目光也刺不穿天空

我们仍然抬头仰望——

灼伤了飞鸟和树木的幻想

在大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伤疤

谁在喊疼？

我们仍然抬头仰望那钢铁的天空

和天空的钢铁

我们仍然抬头仰望——

我们仍然抬头仰望——

〔责任编辑 敕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