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我用了一个谁都明白的比喻,把一些人叫做绝版的人:可能在他们活着的时代,这种类型的人不多但是还有一些;等他们陆续死去,这世界因为少了他们而变得单调。
1972年去世的梁思成就是这样一位。一旦他死了,出身名门、优雅从容、崇尚自由、坚守良知的那一类中国知识分子,也就没有了。这就是绝版,甚至是孤本,消失不见,让人感伤。我在回忆1957年的一篇文字中写过梁思成,题目是《谁动了我们的城墙》。前面说过他,这里不想重复。
同在1972年去世的,还有一位绝版人物。
他绑定了爱情与自由,一个也不能丢,即使为了自由也不抛弃爱情;比起那位为自由牺牲爱情的真裴多菲,以及那些不知爱情为何物的假裴多菲们,格调要高多了。
他有几个称呼,威尔逊王子、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温莎公爵、大卫。
最后一个称呼比较亲切,是他更愿意听到的。“大卫,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或者是“大卫,你有什么事情又不开心?”这时候,他的眉头舒展,脸上有了笑容。
始终称他为大卫的,是他深爱的那个女人。
前些日子,我给一个小男孩朗读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读完这部书,快到一周岁的小男孩目光里显露出友情和亲情,情商上有了明显的进步。接下来,我把找得到的王子童话都读给他听,一段时间过后,大约有了二三十位王子。
那些童话故事里,王子都遇到了心爱的人,一位公主或平民女子。遇到公主的就娶了公主,遇到平民女子的就娶了平民女子,结局圆满,喜剧结束。
小男孩会慢慢长大,知道更多的事情。比如王子应该娶个公主做妻子,或者是哪位伯爵的女儿,这样一来身份接近,彼此荣耀。如果真的爱上平民的女儿,以后的事情就麻烦了。在不到一百年前的英国,已经进入现代社会了,那时的王室还是不愿意接纳平民女子。
这里说的就是大卫。在他被称为威尔逊王子时,他爱上了平民女子沃丽斯,他的心和她在一起,不能分割。但他遇到了强大的反对,当了国王以后,还是无法娶她为妻。
1936年12月11日,这位国王通过广播对全国发表讲话:“没有我所爱的那个女人的帮助和支持,我感到无法承担作为国王所应肩负的责任。我们现在又会有一名新国王。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的新国王。”
然后,他放弃了王位,与沃丽斯结婚,与她度过了三十多年幸福的日子,一直到他去世。
大卫有三句很经典的话,是他放弃王位时说的:
“我只想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
“没有我爱的女人,我无法生活。”
“我不是国王。我只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
这应该是所有好男人的座右铭。最后一句中的“国王”一词,应该按照我们现在的身份替代,比如我说:“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
假如我现在说出这句话,也还是晚了好多年。
作家不是神,不写爱情小说的作家更不是神。如果写过爱情小说,我会阅读古今中外著名的爱情人物,其中当然有神秘的温莎公爵,因为他曾被看成爱情的化身,女人心中梦一样的人物。
一部获得2011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国王的演讲》,描述了新任国王登基前后的一段故事,让我知道上一任国王放弃王位的原因,竟然是为了爱情。惊讶之后,我得承认,我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少。
那位像是被巫婆魔咒控制的新一任国王,对着麦克风后面广场上的公众,结结巴巴地发表就职演说。那真是个特别尴尬的时刻,让我从口腔里开始难受。——他的严重口吃,源于他的自卑、怯懦的心理反应,源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威严肃穆、让人压抑、缺少亲情、近乎残酷的宫廷生活。
我也有过压抑的童年,一种强大的看不见的事物压迫着我,让我在拿起电话、面对看不见的人说话时,结结巴巴,没有流利的语言。
于是我猜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不仅仅是新任国王,还有上任不到一年就辞职的温莎公爵。后来,我读到的文章里,果然有他在书信中描述的宫廷生活:“上帝啊!生活是这样的血腥、空虚、肮脏和虚伪,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我估计,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在失恋:22岁那年,他与某公爵的女儿一见钟情,但被不接受自由恋爱的英国王室强行拆散。
在英国,大卫的孤独和忧郁,是真正的孤独和忧郁。
如果不是十五年后,他在一次马术比赛中与来自美国的沃丽斯相遇,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结婚。
沃丽斯这个四方下巴、相貌普通的女人,有什么让温莎公爵,也就是她的大卫,深深迷恋的呢?
她来自一个充满活力的国度,也带来了美洲大陆的轻松自由,是大卫可以轻松面对、倾诉真心的唯一的人。丘吉尔的评价是:“他喜欢同她在一起,并且从她的品质中获得他要的幸福,就像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一样。”
沃丽斯的回忆录说:“唯一能说明他对我感兴趣的原因,也许在于我那美国人的直率、我的独立精神、我自以为具有的幽默感,以及我对他和与他有关的每件事的乐观或好奇……他是孤独的,也许我是第一个洞察他内心深处孤独感的人。”
凭着直觉,我猜想到,可能还有深一层的原因:年轻时访问过纽约的大卫,对美国蒸蒸日上的社会生活,有着很浓的兴趣和很深的欣赏。这样一来,他与沃丽斯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不过是英文化与美文化碰撞的火花,嘭的一声,引燃了干燥的自己。
如果英国人不介意他娶了沃丽斯,他可能在国王的位置上影响国家的方向,甚至把一个保守的、刻板的、衰落的、傲慢的英国,导向美国那样的国家。
但是他只当了不到一年的国王,就离开王位,流浪四方。在这一点上,他是清醒的,英国人不仅剥夺了他在国王位置上迎娶沃丽斯的权力,还侵犯了他身为国王改变这个国家的自由。
他把爱情与自由,都看成生命中最宝贵的事物。
不做世界上最好的国王,就做世界上最好的情人。
早晨七点钟,如果天不下雨,应该是在操场上集合的时间。
但外面下着利箭般的大雨,风在大声吼着,简陋的营房摇摇晃晃,那些战士就只能留在帐篷里了。他们穿好衣服,面向东方,站成一排。其中的一位高喊了一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其他的人跟着喊起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按照他们的习惯,早晨睡醒后和晚上临睡前,都要学习毛泽东的文章。除此之外,还要面对毛泽东的画像,早晨向他请示,晚上向他汇报,仿佛他就在大家面前,接受着虔诚的顶礼膜拜。他们每天的活动程序里,都有三项重要的宣誓,一项是永远忠于毛泽东主席,一项是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另外一项,是永远忠于毛泽东的革命路线。
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1972年的中国,而是发生在1972年的东南亚热带丛林,一处缅甸人民军的驻地。这支缅甸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很少见到缅甸共产党领导人的画像;到处可见的,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新近参军的人会觉得奇怪:这到底是一支缅甸军队,还是一支中国军队?
熟悉情况的老兵会告诉他:
这确实是缅甸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但是它的建立和训练都在中国境内;早期的成员是在中国生活了十多年的流亡革命者,因此他们保留着中国人的很多习惯。还有,那位缅甸共产党领导人就住在北京城里,论身份只能算是毛泽东的学生之一,毛泽东才是世界革命的领袖。
就像斯大林活着的时候,毛泽东只是他的学生。教师死了,学生才熬到教师的资格。
像他们每天面向东方时类似巫术的祝祷仪式所显示的那样,他们,捧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口中高声祝颂着:敬祝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缅甸人民的领袖某某某主席身体健康。那个排在末位的缅甸领袖,名字并不显赫也并不固定,倘在反政府的战斗中死去,或者被内部的人暗杀,就要换一个新的名字。
这支队伍里,还有大约三千个新成员,是中国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这个数字,是司令部征兵站的花名册上正式登记的人数。
缅甸人民军的某个兵站,或者叫征兵站,设在中国云南境内,离国界只有一公里。但是,缅甸与中国的革命者,在离国界很远的中国县城边上,就安置了巨幅标语牌:“支援世界革命,支援缅甸革命!”所谓的边界,是一条清浅的小河。知识青年报名之后,不用办理任何护照与签证手续,跟着兵站的人趟过河去,就算是加入了缅甸共产党的队伍。
那个涂了红色油漆的标语,像刚流出的鲜血一样醒目。对前往缅甸的中国知识青年来说,它是个不小的诱惑。
他们那一代人,从小就在“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支援亚非拉,解放全人类”的红色教育中长大,已经把解放全人类的虚妄理念深深埋藏在自己的意识里。而那批在文化大革命中担任主力、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的红卫兵战士,一旦被赶到农村,一旦被社会遗弃,心中免不了凄冷与悲哀。
看到这个鲜红的标语,他们会庆幸有一次献身世界革命的机会,完成自己革命青春的最后梦想。实际上,缅甸是个比中国小很多的国家,容纳不下更多的革命者,只有边界附近的中国知识青年,才能得到参加缅甸革命的宝贵机会。
有位老知识青年告诉我,那时候,如果他知道可以去国外支援世界革命,会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哪怕是在枪林弹雨中被打死,也比流放到农村被牛马一般的体力活累死,被冷酷的环境折磨死,更壮烈,也更光荣。
我与他在火车上认识,一直聊到他到站下车。
我们聊到各自在书刊杂志上读到的信息。
比如,那些参加缅甸人民军的中国知识青年,看起来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拿着他们的武器,穿着与他们相似的服装,只是帽子上的五角星是用布缝上去的。
比如,带领他们打仗的人,是来自中国的“顾问团”,师级团级军官都有。外电报道说,在一些职业军人娴熟的指挥下,反政府武装连续打了几次胜仗,使缅甸政府军产生了极大的惊恐。
比如,那些中国知识青年,被训练一个星期就上前线。他们的战斗经验,来自童年时代看的中国电影,仿佛天生就会冲锋。但防守时他们都挺着胸膛,半个胸口露在战壕外面,很容易被敌人的子弹打中。
比如,有个知识青年没有操纵火箭筒的知识。他站着向近距离的内燃机车发射火箭弹,一声巨响之后,机车头被炸毁,一块碎片割断了他的脖子。
比如,有的中国人打了二十年仗,在缅甸当了旅级军官,回国后却没人承认他的政治资本,至今靠每月二百多元低保补助生活。
比如,缅共在失去北京的支持以后,靠贩毒收入维持战争。那个组织瓦解后,有的人没回中国,一直留在缅甸,成了割据地区几支武装力量的首领。最近他们在玩种族独立,与缅甸政府军打得非常热闹,有几发炮弹还落在云南境内。
他下车前,我问了他最后一句,你知道去缅甸打仗的三千多个知识青年,有多少死在那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上山下乡的两千万知识青年,又有多少死在农村?
以上谈的事情,未必散见于各种报刊,不过是道听途说,无法考证它们的真伪。
比较起来更有意义的,是当年参加缅甸内战者的回忆,要更接近真实。
一位老知识青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顾了在缅甸的战争岁月。他感受最深的是在山里打游击的时候,看到坝子上很多人家富丽堂皇,地板铺地,进屋还要换拖鞋:“我都不好意思进去,他们和我们过着天上地下的生活,我们是穿着补丁裤青黄不接地过来解放他们的,心里意识到有些可笑。”
另一位的回忆与此相似:“百姓的生活和此前从电影、书本上看到的不一样,他们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这里物产相当丰富,百姓吃的都是最好的大米。”他说,本来是去“解放”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类的,但到了缅甸一看,人家过着小康生活,自给自足,有耕牛、房子和碾米机,不吃杂粮,没有阶级剥削。而所谓的“解放区”一贫如洗,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开始我没考虑什么。到缅甸一年后,随着年龄增长,我虽然对革命本身没有怀疑,但开始考虑革命会带来什么后果。”
有位中国革命者的后代去缅甸参加世界革命,看到的却是,缅甸民众的日子比中国革命胜利后的日子更加安稳平和,看不出有变革或革命的需要。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来拯救缅甸百姓的,还是来添乱的?
还有一位,在他的回忆里说到这样一件事情:他们一个营的兵力被政府军团团包围,他们发现了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路,可以通向包围圈外面。他们还用一公斤多鸦片成功收买了当地向导。
他们在夜里走了七个多小时,走到太阳出来。这时,他突然看到坝子里大片草坪中的一个小教堂,一位披着长发的西方修女正在弹钢琴,一群身穿白色短裙的少女,正在翩翩起舞。
他惊呆了,突然糊涂于自己为什么要来缅甸打仗。
他出生于1949年之后,在他生长其中的国家,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美好的事物;甚至,在被革命思维控制而上映的电影里,也不会有这样的画面。
他可能猜想到了,如果他参加的革命成功,这些将不复存在。
而他,没有足够的审美与审丑经验,还不能断定,一种消灭世间美好事物的革命,真的不是反人类的恶行?
前面说到1972年的时候,缅甸人民军里还在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并不是回忆者在时间记忆上的错误。
林彪的飞机是在1971年9月坠落的。被党章程定为接班人的副统帅死于国外,这件事情太大了,需要几个月时间,才能找出向国内大众解释的理由。我所在的城市档案里记载,1972年1月28日,根据中央通知,市委向全市党员、干部和群众相继传达了林彪事件的文件。相继传达,是一层层传达,稳定了一层之后,再传达到下一层,这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我推想的是,这样一个重大事件,传达到在国外作战的中国人那里,不会比国内需要的时间更短。
有人记得,向毛泽东早请示、晚汇报等活动仪式,“直到林彪出事后,1972年才不搞了”。他说的,应该是1972年的前几个月过去之后,那些活动仪式才停止。
在那之前的1971年,事情有过一次改变的机会。林彪事变前后,北京的外交路线有了调整。这一年,缅甸政府领导人奈温与他的夫人,受邀对中国进行“友好和非正式的访问”,他们在北京受到了中国政府领导人毛泽东的会见。
缅甸政府知道与他们作战的反政府武装里,有着大量的中国“顾问团”和知识青年,就用飞机撒下大批传单,传单上印着毛泽东与奈温握手的照片。这也表示,他们甚至知道中国参战者的心理。在这之前,陪在毛泽东身边一起登天安门城楼的是缅甸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和谁在一起,对中国参战者来说太重要了。
实际上,从那时起,缅甸共产党开始走下坡路了。因为中国逐步减少对缅甸共产党的支援。“顾问团”最先撤走,大批知识青年在1973年退伍,回到自己的国境线内。
留下来的是一小部分。他们留下来,是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回国后会继续之前的生活,饱受政治歧视,活着不比死亡更好。
如果推选想象与虚构的专家,作家应该排在靠前的位置。他们这些人,能把一片沙漠想象成绿洲,能在空白的稿纸上虚构出天堂。
由于懂得虚构与真实的所有区别,他们也是辨别真实事物的专家。用两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一个魔术师,仔细琢磨观众的心理特征,手法上则利用他们的错觉;另一个是骗子,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诚实的人,诚实到什么程度,能不能骗他上当。
所以,意大利的克罗齐不大相信历史学家写的历史,他们缺少对虚构的把握,容易把前人与当代人虚构的事实,写进严肃的历史。还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如果遇到专制主义当道的年月,并且喜欢虚构历史的时候,诚实的历史学家就苦了,会在极度紧张之中,把虚构的东西当作真实。
比如说,许多年后,人们翻开二十世纪的中国史,可能会看见上面写着: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的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从1966年开始,持续了整整十年,到1976年结束。
这是真实的吗?它仅仅是一场错误?除了是政治运动,它不能是社会运动或者别的运动?它会不会在另一个年份开始,在另外的一年结束?
这里就说它的结束时间,不说别的。
我手头恰好有一本书,记述了我生活的城市鞍山,在文化大革命十年里发生的大事件。
编者是一些付出了辛苦的年轻人。他们用了一年多时间,查阅了上万卷馆藏档案、报刊杂志、地方史志,“对大量史实及事件形成时间进行了认真的考证、认定”。
翻开其中1972年的篇章,就回到了我经历过的十七岁。这一年,有许多事情我还清晰,另外一些事情已经模糊。
这年1月,进入新年不久,鞍山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三个多月后,情况好转,文革前共有技术干部20312人,分配工作的有15518人,占76.4%。这年8月,鞍山科学技术展览开幕,展出了此前一年多时间的科技成果。
这年是闰年,2月多了一天。在这多出来的一天里,人们把使用干部的统计数字,汇报到市里的领导者。那批干部被文革运动赶下台去,现在又重新使用了。文革前干部共有53133名,使用了36391名,占68.5%。这年夏天,《鞍山日报》发表了《革命干部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的文章,提倡相信和依靠干部的大多数。到了年底,下放农村的老干部已经调回城里的有3369名,占下放总数的64%。
8月下旬,国家决定撤回文革中进入地方实行军事管制的部队,进驻学校的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同时撤回。市里还召开教育工作会议,要求抓好学校管理和教育质量。没过两个月,学校里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撤走了。
到了10月,鞍山市撤销下属各局的革命委员会名称,此前冠以“鞍山市某某局革命委员会”或“鞍山市革命委员会某某局领导小组”的,一律改为“鞍山市某某局”。那个月份,市里还召开了侨务工作会议,要求解决文化大革命中归侨、侨眷遭到批斗、抄家等方面的问题。
这一年解决的事情真是够多的了,并且都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对国家政治环境与社会生活影响最大、伤害最深的恶政恶果。
这些事情一旦解决,国家就恢复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前的状态,尽管文革前的状态也不是很好。
这一年做的事情不止这些。
年终的两个月里,还做了两件特别重大的事情。
一是国家改变了从1949年前后开始的家庭成分划分制度。那种制度人为地制造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剥削阶级”,连同他们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一起被当成政治贱民,受尽凄惨不堪的迫害。开始时叫作“四类分子”的政治贱民,后来竟在文革中发展到二十三类,对他们的迫害也达到了顶点。据我看到的资料,那些人包括他们的后代,在中国总数可能达到几千万人。
按照这部书提供的时间,到了1972年11月,原先划为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弟,分别改为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职工子弟。二十多年之后,他们开始告别低贱、悲惨的生活方式。
二是改变了1949年以后断断续续执行的准军事化制度。那种全民皆兵的制度,为何在和平年代存在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人解释过原因。
我想它可能有几个来源,首先是1949年以后,一个统一国家分裂成大陆与台湾两个部分,导致了保卫红色政权的内战思维仍在继续;其次是既然向外界传送红色的世界革命,必然担心可能引起的国际间冲突;还有一项我觉得有些奇怪,这种对普通百姓的军事化管理,是一种最懒的、看似外行的执政方式,但却很有效。它在大跃进年代达到强令农村夫妇分开睡觉的荒谬程度,在文革时期又推行到少年儿童中间。不分老幼,全民皆兵,于是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准军事化团体。如果我们的历史学家把其他国家的类似行为叫作军国主义,又会把我们的行为叫作什么呢?
1972年12月,中国各街道、学校、企事业单位撤销原来仿照军队建制的营、连、排,恢复了正常建制。这一年,中国与美国、日本和一些欧洲国家实现了外交正常化,对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社会主义政党的援助开始减少。无论如何,这对于我们民族和世界上的其他民族,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现在要说的问题是,如果历史学家书写历史的唯一依据是真实背景上发生的真实事件,那么,以上这些发生在1972年的大事,足以让他们认定,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至少在1972年就结束了,而不是1976年。
1972年,还有一件关系到民生的大事,写在下面。
这一年,国家从实行工资分配后好多年没有变动的工资,开始变动了。这年年初,我妈从橡胶厂退休时,工厂里就有了增加工资的风声。
在我妈进入工厂的那一年,国家把之前的供给制改为工资制。按照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供给制与工资制并行的双轨制度:对于官员,按照级别高低,工资以外加上不同比例的供给,省市级官员享受的供给部分,可以是工资额的几十倍;而没有级别的百姓,只有很低的工资,只能维持生存。
对于官员来说,这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分配制度了,不需要改变。
好像那么大的一个国家,故意跟我妈这样的小民兜圈子玩。我妈退休的那个月,国家十五六年一次没有涨过的工资,开始涨了。每次涨工资的名额,有时是百分之五,有时更多一些。每次涨工资的间隔,有时是两年,有时是三年。虽然我爹也快退休了,未必能轮到增加工资,但我妈心里还是高兴,她的几个儿子还年轻呢,涨工资是早晚的事。
这一年涨工资对我家的生活影响不大。还有一些事情,影响要大一些。
南方很远的地方,有个姓李的城郊小学教师,他的孩子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孩子在农村干了三年多,整年参加农业劳动,一分钱也挣不到;口粮不够吃,去黑市买粮都要花家里的钱。后来孩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姓李的教师没了办法,给北京城里的毛泽东写信,一边歌颂毛泽东发起的上山下乡运动,一边诉说自己的苦恼。
如果是在早些年,这封信到不了毛泽东眼前,他也会被当作攻击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但这是1972年,是在毛泽东会见了美国总统、日本首相之后发生的事情,他的命运就不一样了。据说,那位曾经也是乡村小学教师的伟大领袖,看到之后流了眼泪,还亲自给他复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信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这封信与我有关。
1972年结束之前,我从中学毕业,面临的就是上山下乡,把我三哥在农村的经历,重新经历一遍:干很累很苦的活儿,生活费用由家里负担,然后招回城里安排工作。
但在这年,人们的观念变了很多。比如,上山下乡运动的政治意义渐渐淡化了;在民众眼里,这只是无法解决城市就业的一项临时措施。与此相应的,是市里有了“特殊情况可以照顾留城”的某些规定。我,还要不要上山下乡呢,家里的想法是等一等看一看再说吧。
在我看来,无论什么性质的革命,无论是以胜利的方式结束,还是以失败的方式结束,都会有结束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带来的灾难,比此前几乎任何一场革命都多。
让它在1972年结束,当然会比1976年结束更好。你想啊,它的目的实现了,它为实现目的而设计的过程结束了,甚至它曾经改变的社会有一多半恢复了在它之前的样子,它是不是真的结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