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山 续小强
续小强(后文简称续):张老师,您以小说成名,两次全国获奖;后来又以电视剧编剧行世,名头依然响亮;你还兼及诗歌与散文随笔的写作,包括出版过纪实长篇、民俗文化研究专著。您的创作路数之宽,确实超乎寻常。这次,您又写出了关于《论语》的一部专著。可否讲讲这其中的机缘。您是早有准备?还是突发奇想?
张石山(后文简称张):“作家”、“小说家”这些名堂,属于当代概念。中国古来,只有“读书人”、“文人士子”的说法。如果除了小说还能写诗,作家何必囿于单一名堂的局限?我的写作早已撑破了某些既定的评论框架,让批评家们很头疼。脚大鞋小,徒唤奈何。
我多年前就意识到:投入身心写作的过程,一定在同时是一个塑造完善作者精神人格的过程。渐渐地,我对自身有了一个认知或曰定位。与其被人称为“作家”,宁可认为自己是个“文人”。文人,是要有所担当的。在这个意义上,文人应该属于“公共知识分子”。
三年前,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林鹏先生。住在我楼上的周宗奇老兄,仿佛不经意地推荐给我一本林先生的《蒙斋读书记》。平素,我号称“不读书、不看报”,说的诚实一点,就是不爱看废话连篇、言不由衷、口出谎言不倦的文字。拿起林先生的书,结果放不下了。手不释卷,当夜读竟。
接下来,老周带我去拜访林鹏先生。我便又拿到了他的另一部大著《平旦札》。当下,我也奉上我的台湾版当代思考专著《拷问经典》。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思想者的相遇,看似偶然,其间确实有机缘在。
后来,在许多场合,林先生对我的《拷问经典》大加鼓吹,那是老先生对晚生后辈的奖掖。我则将一份内心由衷的钦服化作了行动。林先生几乎读完了全部先秦典籍,而这是我最显在的短板。于是,年过六旬,2010年底,我第一次通读了《论语》。读书而有心得,截止2011年底,写出有关专著一本,是为《被误读的〈论语〉》;2012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可以说,与林先生的结识,是我的幸运。即便肯定我有丰富的“内存”,这次相识绝对是一次“激活”。
续:说到林鹏先生,你如何评价他的作品与思想?
张:林先生是书法大家,他的草书,天马不羁。看过他的著述,他更是一位思想大家。他的读书之多、钻研之深,读书而拒绝当驮经的毛驴、而能多有卓见,令人由衷钦服。林先生放言:通过几十年苦读、苦思,敢说看清了中国古代史,看清了中国现代史。只眼独具,当代中国能有几人?
全面评价林鹏是困难的,正如若干评论家对我望而却步,这里有一个绠短汲深的问题。从林先生的书法、篆刻,到他的随笔、散文、小说,我看是“吾道一以贯之”。林先生经过中西历史、文化、古代典籍比照,认定“正像欧洲思想界始终没有达到古希腊圣贤们的高度一样,后世的中国人也从未达到春秋战国圣贤们的高度”。中国古代圣贤创建的士文化,是始终与帝王文化对抗的中国独有的文化。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一百年来,国人数典忘祖,诋毁践踏自己的优秀文明,错了。大错特错。孔子倡导的仁道,仁者无敌,是任何暴政暴君的死敌。
林先生把我们宝贵的士文化从笼统的“封建文化”中剥离出来,与无耻的帝王文化划清界限,凸显出它的超越性价值,这是林先生的建树的功绩之一。
续:您的这部新著题为《被误读的〈论语〉》,可想而知您对历代有关论语的本子是熟悉的。可否谈谈您对几个代表性本子的总体观感?
张:近年有所谓国学热。没有谁号召阅读四书五经,但也不再有批孔运动,这真是时代的进步。当代各种有关论语的著作,都是在研究或者宣扬国学,这都是首先应该激赏的。
我读书非常有限,开始读论语,抱的是一个初学者的态度。没有读过论语,就揎拳捋臂跟上疯子扬土大肆批孔,那是三花脸的闹剧。我参阅的主要是当代发行的中华书局版的两本书,一本杨伯峻先生的简体字版《论语译注》,一本张燕婴先生的《论语》。先是参照译注,熟读领会论语原文。然后读过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反复参看过宋代朱熹编著的《四书集注》。
反复通读原文,不时参看多家译注,其间每有会心。若干难解的原文条目,作为白话翻译,各家多有龃龉;我的理解领会,又有不同意各家译注的地方。阅读过程中,渐渐形成若干片段的、甚或是片面的个人见解。于是,我的这本书就另加了一个副题——《论语》片解九十九篇。
续:与你参阅的上述几种本子相比,您的这个“片解”,写作的基点或一个总体性的线索是什么?并请简略介绍一下您这本书的主体内容。
张:你提的问题都够大的。请能容我分说清楚。
古人曰:修辞立其诚。捧读古代圣贤的经典,在我首先是正心诚意。我不会愚蠢到对孔夫子“有罪推定”,预先认为他是“历代统治者的帮凶”。那样的话,秦始皇哪里会焚书坑儒。我也拒绝神化孔子,认定他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的阅读体会,《论语》是一个完整的仁学系统,孔子的语录,宜于放置在整个系统中领悟。总括而言,叫做不迷信权威的注释,不盲从惯常的解读。
关于误读,我大致厘清有这样几种状况。
一种是“依文解经”。字句对应,文通字顺,翻译准确,但原文究竟说什么?译注家不明白,读者自然难得明白。
一种是“高推圣境”。历代经学家多有此类思维定势,不敢对孔子稍有怀疑,凡难以索解之处,一概高推圣境贬抑他人。
有无心的误读。依循前人解析,屏蔽了自我的思索;包括照搬百年批孔的成说谬论,人云亦云。
有恶意的诋毁,存心的曲解。比如在新浪网上,隔一段会莫名刊出同一篇批孔长文,分明就是“文革”时期的大批判文章。这是潜伏下来的御用批孔家的猖狂反扑。
我的片解要说有个基点,就是针对以上种种误读曲解,力争廓清蒙尘,还原孔子的思想真谛。
那么,古代经学家错解了,当代译注家误读了,张石山不过初读论语,如何能够提出自认为正确的解析来?我先前没有读过论语,所以没有定见,这不妨说是个优势。我从文写作几十年,何尝离开过传统文明的熏染。再者,圣人亦人也,我们察己可以知人。孔子高大,高不过人情天理。还有,坚持独立思考、保持思维的颖锐,也不能不承认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如果用稍微专业一些的术语来定位,前人讲校勘学,对古书疑难字句的校读有内校、外校、他校、理校之说。从日常情理或经验来推断正误,详情察理,是为理校。我的个性化解读,应该说接近理校。
上述,大概就是本书的整体线索,同时多半也就介绍出了本书的主体内容吧。
续:您的这本书,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是因为山西人民出版社曾出过李零的《丧家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张:在我完成本书之前,我都不知道李零先生出版过《丧家狗》。我的著作,《黄河》连载过部分,《名作欣赏》一直连载。于是,天津百花社的朋友,人民文学出版社,都曾和我谈及出版意向。但是,《名作欣赏》方面,赵学文主编、续小强执行主编,相当喜欢我这本书。可以用“揪住不放”四个字来形容二位的热情首肯。
我不是一个特别当红的作家,朋友的信任抬爱,我不会无动于衷。再者,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汾酒就是山西的,何妨它成为中国最上乘的名酒呢?山西人民出版社曾经与本土作家有过极好的合作,大家同气相求,和衷共济,实在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续:听别人讲,您已经开始在省图做有关论语的讲座,我想知道的是,您和听众有什么样的交流,以及,对最近几年的国学热,你如何看?
张:先说国学热。拨乱反正,引领国人重新认识我们的古代经典,这是学界的责任。广大中国人热爱国学,这是国学热的坚实基础。可惜还缺乏国家政府部门的大力倡导。国学应该热,远远热得不够。
百年以来,不肖子孙诋毁自己的文明,践踏我们古来的煌煌经典,把东方帝国的落伍全然归罪于传统文化,归罪于我们的国学、儒学,到了应该深刻反省的时候。
敢问,作为文化概念的中国人,谁曾自外于传统文化而生成?西方殖民主义船坚炮利,犹如成吉思汗的铁骑横扫欧亚大陆,谁敢说那样的游牧文明一定强于当时的欧亚文明?暴力战胜不能等于一切,不能说明一切。全人类的和谐共存,需要东方古典智慧。仁义道德,与全人类尊奉追求的普世价值,决不会扞格冲突。
我在省图讲课,非止一日。前几年就讲过文学创作、地域文化、民俗民歌种种专题。这次省图方面特别给我开了论语讲座,我非常感谢。大家还是一个共同的目标,和衷共济,为我们的文明复兴尽一点力量。
论语讲座已经连续几期,反响尚可。我的讲课风格正如我的写作风格,追求雅俗共赏,我会争取让大家听得“有趣”,进而达到“有益”的效果。这里面,也有一个正心诚意的态度问题,最要不得就是“我多么高明”那种贡高自慢的心态。
孔夫子有教无类、循循然善诱人、诲人不倦、教学相长、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早已给我们做出了伟大的榜样。我去讲论语,可以是别一个样子吗?
续:这本书完成后,您最近还有什么样的创作规划?
张:一个人穷其一生,能写多少东西、能做多少事情呢?有志者只能是尽力而为。著书立说,我虔诚地认为,绝不是率性随意的事情,敢不慎哉。
前段与《名作欣赏》方面会谈碰撞,达成一个意向:由我和《山西文学》主编鲁顺民结成对子,以活泼的对话形式谈一个大型乡野文化专题《礼失求诸野》。
文明的坐标从来都在我们身后。面对西学东渐这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东方学人进退失据。而我们的乡野,古圣贤“化民成俗”,极其厚重的民俗文化构成了坚不可摧的防御纵深。
我们两个相对熟知农村,知晓若干民俗古礼。细心捡拾归拢一回,期望能够捧出一份有价值的成果。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
大地在、山河在,滋生过传统文明的乡野在,亿万老百姓在——这给人以巨大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