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目前中国,道德滑坡已成不争之事实。如果哪个官员敢宣称自己非常清白,那上帝都会冷笑;如果哪扇窗户敢不焊防盗钢条,定然是个厕所。正因为我们社会中的道德因子是如此稀薄,所以打道德的口水仗已成了如今最时髦的事儿。就像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热血青年爱穿军装,三十年代的上海女人爱穿旗袍,现如今你如果没在主席台上、电脑屏前、餐宴桌边批判过他人的道德,那你显然OUT了。批判来,批判去,最后,我们只有让上帝宣判这个民族的“道德死刑”。
我们的道德或许真可判死刑,但我们的灵魂和肉体似乎并没受什么影响,仍然像只在污泥里快活打滚的脏猪。假使上帝真宣判过我们道德死刑,那它肯定会疑惑不解:为什么被判道德死刑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被整垮、甚至被唬住?反而很多人借道德的恶名比以前更飞黄腾达了呢?
很显然,在目前的中国,所有的“道德死刑”都是无效的!对解决中国实际问题毫无作用可言!既然这样,我们这样批来批去,有意思吗?所以在这里,我恳请知识分子带个头,收起道德的投枪和匕首,去做点别的什么事情。
导演冯提尔曾在电影《狗镇》中清清楚楚演示过人性的变化过程。人性就是一张随时变化的PH试纸,在不同的环境和制度下,会呈现不同程度的善恶。尽管目前我们社会,罪恶层出不穷,但远没到恶贯满盈的时候。人性中恶的成分虽然大大增加,但人性中的善因并没完全泯灭,只要有适当的环境,只要有合理的制度,人性中的善因仍会战胜人性中的恶态。
所以,当前的知识分子,真不必忙着去宣判谁的道德死刑。既然人性中的善恶就像一块银元的A面和B面,那么拿自己的A面去批判人家的B面,会有效果吗?人家同样可以拿他的A面批判你的B面!除非你的人性中只有绝对的善意,而没有一点恶因。就像一块银元只有A面,而没B面一样。但这可能吗?
何况,改变形而上的道德,不是依靠形而上的批判,而是要依靠形而下的物质。当我们的环境和制度能让善者获利更多的时候,人性中的善意自会抑制住恶因,使我们个个看起来都像“好人”;反之,人性中的恶因自会抑制住善意,使我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坏蛋”。这才是目前“经济至上、金钱至上”的中国,道德批判毫无效果的真实原因。知识分子这时应该做的显然不是道德批判,而是要寻找更深层次的原因。最起码,制度批判肯定比道德批判要管用得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政府、民众和知识分子颇有点“三足鼎立”的味道。政府施政,民众服从。知识分子引领民众监督政府的施政方针和施政行为。知识分子探寻真相和真理的脚步迈得越坚决,民众的人文素质就会越高,民族的文明体系就越完善,政府的施政方针也就越正确。可惜的是,千百年来,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一直在道德的领域辩论不休,他们的言行几乎都是协助统治阶级使社会达成某种平衡。而这种平衡往往是以牺牲真相和真理、以民众的绝对服从为手段的“刚性平衡”,是极容易折断和打破的。他们从没想到,要依靠自己的清醒,带领民众走向求真求实的道路,从而迫使统治阶层制定出一种多方都能接受的制度,使社会达成一种极难断裂的“韧性平衡”。
说到底,中国之所以闹到今天这个让大家都失望的局面,知识分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本质的原因是知识分子离道德太“近”,离真理太远!而知识分子离真理越远,在民众中的影响力就越弱,民族文明的生态圈就越不健康,占有资源的当权者就越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如果从追求真理的角度来看,几千年来中国简直就没有知识分子,包括惟皇权是尊的屈原在内,都不算什么知识分子。
若干年前,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到过一间铁屋子。“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语言间那种绝望,真让闻者悚容,铁屋子指的自然是当时的中国。迅哥哥毕竟太悲观了。现在回头来看,铁屋里的人并没被闷死,而是一茬一茬,生生不息,成了现在人满为患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当然是无数仁人志士对铁屋改造的结果,自然也有迅哥哥呐喊的功劳。如果说铁屋子先是黑的、暗的、冰冷的、憋气的、牢不可破的,那么五四运动,算是给铁屋子开了一个气孔吧?然后靠了迅哥哥这样知识分子的呐喊,使得铁屋里昏睡的人们逐渐苏醒。先是国民党,再是共产党,最后是千千万万普通民众,大家摩拳擦掌,齐声怒吼,在铁屋戳了无数枪孔,噼哩啪啦一顿打,把围在铁屋四周,伺机吃人的豺狼虎豹赶得落荒而逃。
新中国成立后,铁屋开了一扇天窗,少数人爬出了天窗,站在屋顶看了看世界。然后得出结论:铁屋最好,铁屋外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只要关门改造铁屋,就可以过上天堂般的生活。结果折腾来折腾去,铁屋并没被改造好,反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饿死了上千万人。人们这才发现,死亡有很多种,像迅哥哥所说的闷死,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为了不被斗死,不被饿死,铁屋实行改革开放。除天窗外,铁屋四壁都开了大门,里面的人可以走出去,外面的人可以走进来。除了大门,四壁还装了很多窗户。即使不出门,也可以透过窗户看风景。
世上有两种愚民。第一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第二种是只知事物的一面,而不知另一面。新中国的成立,意味着第一种愚民消失;改革开放,铁屋子可自由通行,里面和外面都可以看清,第二种愚民才慢慢减少。
愚民与非愚民最大的不同是,愚民爱盲从,非愚民爱议论。议论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有了比较,分了优劣,发现铁屋子并不如主人说得那么好,也不像外界说得那么差,是有差有好。好的自然要表扬,希望能光大。不好的自然要批评,希望能改良。可听惯了好话的铁屋主人再也听不进批评,认为那些爱批评的人都是些白眼狼,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开放。
无奈全球都一体化了,再想关门闭户,经济势必发展不起来。而经济落后,会导致政治、文化、军事一系列国力的落后,那有朝一日,铁屋还会被外部势力占了去。
随着科技的进步,互联网的迅猛发展,使得铁屋的墙壁几乎全部拆除,铁屋只用几根大柱把铁盖支撑起来,就像上海世博会那个方鼎形“中国馆”。东南西北的时代劲风,天天从铁屋穿过,这让铁屋的主人实在难为死了。铁屋的人们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头脑思考,用嘴巴说出来。如果把人们的眼耳鼻嘴全堵上,那势必会影响铁屋的经济发展;如果把人们的眼耳鼻嘴全开放,又觉得很多声音不悦耳。最后的策略是,开放人们的眼耳鼻以及逐富逐利、求真求实的头脑,却单单把人们的嘴巴捂上,让很多汉字不明不白变成敏感词汇。
美国屋的主人好像比铁屋的主人要聪明一些。美国文化很多是指责政府的,但美国政府不以为意,偏偏还要把这种文化推向全球,大赚特赚外汇。就比如电影《阿凡达》,明显有讽刺美国对外用兵以掠夺他国石油的意思。但美国政府不但不封杀它,反而让它在全球大赚一把。我比迅哥哥乐观,我想有一天,铁屋的主人也会这样。既然外国鬼子喜欢铁屋异见分子的言论,那为什么就不能将异见分子的言论包装一下,全球发行?不但能大赚一把外汇,还能彰显自己的开明形象,何乐而不为呢?
铁屋要的不是统一的思想,而是人人遵守的法律。真理,它一直站在那里,不是任何一人的言论所能改变的,也不是任何一方的行为所能改变的。信息时代,人们的思想将越来越复杂,多样性才能最大限度地拓展铁屋人们的幸福空间!
仔细想来,除去儒学的糟粕,儒学的精华其实也挺令人欣赏的。如果人人都能遵循,那么中国断不会闹到二十世纪初那种要亡国灭种的境地。千百年来的儒学,其实只是民族的一块遮羞布而已,让我们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意淫成儒学的“孝子贤孙”,实际上我们骨子里流淌的从来都是实用主义的血。只要有利于自己的私利,我们不忌惮用上任何一种手段。儒家学说只有在利己的时候,拿来对付别人。一旦不能利己,立刻弃之如破履。
如果说,在冒着被抄家、被杀头、被株连的危险,有人还要加入党派的话,那是为了一种信仰。而当一个党派掌权后,成了既得利益者,几乎不用调查,百分之九十以上加入的人,不是为信仰,而是冲着利益去的。信仰在这个民族一直是一个奢侈的话题,实用主义才无处不在。实用主义至上哲学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操纵整个民族的走向。
违背良心。不顾廉耻。背礼弃信。胡作非为。成了经济大潮中人们的主要性格脸谱。各行各业的价值体系,都到了崩溃边缘。“假冒伪劣”威胁着所有人的健康安全。衣食住行,没有一样不让人忧心忡忡。很多知名学者,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学问体系与行事风格完全两回事。而那些一张嘴就谩骂体制的人士,在利益面前那种不顾一切的攫取劲头,比其他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中国的经济改革是成功的话,那是因为经济改革能使我们所有人获利,合乎中国的实用主义哲学。有人说,只要实行政治改革,我们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绩。这话不假。问题是,政治体制改革并不能让所有人获得立竿见影的利益,而是要先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要让当权者站在民族发展的大局上,暂时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这就不符合民族性格中的实用主义哲学了。这才是政治体制改革迟迟不能推行的最大原因。
要想实行政治改革,只能是提高全民族的素质,让爱公义甚于爱私利的社会精英进入权力机关,让爱公义甚于爱私利的民众为争取民主自由不断奔走相告,不屈不挠。这样上下齐动,政治改革才可能成功。
现在有人在大谈政治改革,让很多知识分子欢呼雀跃,并欣欣然引为知己。但无论如何我都乐观不起来,在国民道德素质没有进一步提高的情况下,如果贸然推行全面政治改革,也许会比不改革更糟。当“主义”的遮羞布全面失灵时,当权者只要悄悄把“主义”的旗号换掉,说中国走的是民族特色的资本主义道路,然后换汤不换药地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假改革,不但不能催生出民主,反而可能把分权的监督机制变成互相包庇互相垄断的制度。
事实上,世上并没有毫无纰漏的制度。美国政治制度的健全,也是一点一点修补好的,然后靠执行者的美德来保驾护航。好几次美国都有转向专制的可能,但他们民族的精英最终自愿放弃独裁的道路。这些精英正是美国的民族文化培养出来的。换句话说,这些精英也是由美国民众酝酿出来的,他们就是美国民众中的一员。
是的,不好的制度造就不好的国民,而不好的国民又反过来制订不好的制度。这会使得民族发展陷入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但好就好在,经济改革已使我们同其他国家和民族紧紧地搅在了一起,我们的意识不再完全受本土制度的限制,它身不由己受到了全球思潮的影响。三十年的经济改革,变相成了三十年的文化改革。对国家未来的走向,越来越多的国民已成竹在胸,而更多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轻国民已自觉整饬自身道德作政治改革的前提准备。
我以为,民主在一个社会是有一个临界点的。当这个民族的公共道德素质达到一定水准,民主幽蕾就会绽开沁人心脾的花朵。
读傅国涌的《文人的底气——百年中国言论史剪影》,眼睛竟至潮湿。在“千人诺诺”的历史大潮中,竟也有“几士谔谔”。也就是这谔谔几士,给中国百年来的知识分子挽回了一些颜面,让傅同学有了抒写《文人的底气》的勇气。这些人中有被清廷杖毙的沈荩,惨死狱中的邹容,死于黎元洪之手的凌大同,死于张宗昌之手的邵飘萍……
百年过后,那些以正统自居的衮衮诸公早已身名俱灭,反而是以上这些被排挤、被诬蔑、被迫害,乃至被杀头的知识分子转而成了中国思想史、言论史、新闻史上的正统人物。仿佛中国百年人文史,就是一部铮铮铁骨的好汉史。这给吾等后辈文人脸上实在贴足了金,背脊骨也因此直了许多。
但真相并非如此。在历史的天空下,热血男儿寥若晨星。写完《文人的底气》的傅同学,最好还写一部《文人的丑态——百年中国言论管控的帮凶史》。让我等后辈文人,更清楚地知道绝大多数同类竟是何等货色,从而也不必躺在几个铁骨汉子用鲜血写就的功劳簿上,做着道德良知高人一等的春秋大梦!
事实上,几千年来,所谓中国文人的抗争史,基本上都集中在社会动荡、时局艰维、国家有累卵之危、民众有倒悬之苦的时候。在漫长的和平时代,几乎连打个喷嚏的知识分子都寻不着,更莫说抗争了。因此,在这漫长岁月中,大多数知识分子与朝廷、政府、政党、权贵们相处得还真是其乐融融。
是和平岁月里没有值得抗争的人与事吗?当然不是!乱世里所有灾难的成因,其实都是在和平年代酝酿的。
但中国这个民族就是这样,只要不被亡国、诛族、灭种、毁家,只要不死,还有口饭吃,“言论自由”根本算不得什么鸟事,有关部门愿意拿去,就拿去好了。正是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的惰性阻碍了我们抗争的勇气和决心,使得知识分子常常把自己等同于普通老百姓,做了和平时代的温驯羔羊。而动荡时代一旦来临,时局就只能由拳头、刀枪、大炮决定。知识分子那些抗争的言论,除了给后人留下一滩警醒的热血外,对国家民族的命运,实在起不到半点作用。
我们就看看上世纪的历史吧,推翻清廷、袁世凯雄起、军阀林立、两党争政,哪一项不是枪杆子拼出来的?哪一项跟我等知识分子有关?“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的丛林法则时代,谁会跟你叽叽歪歪讲人性的大道理?谁会跟你逐字逐句讲公平公正和良知?如果说,那时的语言还有力量的话,就看你如何用如簧巧舌蒙蔽更多民众了,让他们为己方所用。这与知识分子的操守和精神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检验知识分子的惟一标准就是坚持真理。离开了对真理的向往和发掘,知识分子就不存在了,所以战争年代被卷入党争的文人,只是利益集团的帮凶和文字客而已。
社会肌理的健全,绝不可能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社会肌理只能一点点去恢复,去修补,去镶嵌。只有这时,才是知识分子彰显作用的好时刻。知识分子在和平时代的抵抗、揭露、批判和挞伐胜过动荡时代的任何莽撞之举。动荡时代受丛林法则的操纵,暴力决定一切。而和平时代由社会文明法则掌控,法纪虽不能决定一切,但可以决定很多事情。如果这时知识分子的言论都不能改变社会和人心,那么知识分子就毫无作为可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敢于在和平年代因言论坐牢的知识分子,才是最为了不起的。但看欧美各国的民族进步史,其实就是知识分子在和平时代的奋争史。由科技进步和全球一体化带来的经济繁荣,毕竟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