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健
奶奶与常奶奶之间有种让人说不清的感觉。说她们关系好吧,她们不但到一起就斗嘴,还暗中较劲。我常听见奶奶冲常奶奶炫耀:我说莳田比你麻利,你就是不信,看,偌大一块空田,我一天就栽满了。而常奶奶一脸不屑,还一声:哼,我半天就把后山坡的地全翻出来,还种上豆子。说她们关系不好吧,每到斜风细雨村人恹恹欲睡时,常奶奶便成我家常客,两人细声细气总有道不完的家常。
她们说的多是年轻那会的事,说着,说着,常奶奶蹭地站起身,满脸不高兴地扔句:你乐吧,乐死你去。然后她拍拍屁股,也不管外面雨大雨小,一头扎进雨幕里。
奶奶急忙抓把伞,追出来拉扯常奶奶,说:别打湿身子,会起病咧。
你是担心我生病?你怕是担心我比你走得早吧。常奶奶推开奶奶,走了。
真是条倔鸟。奶奶没好气地扔下伞,退回屋里。
我傻愣愣地问奶奶:你担心常奶奶比你走得早,是到哪里去呀?
奶奶怄着气,没搭理我。我以为常奶奶不会再来了。哪知挨不到第二天上午,奶奶就心浮浮的,拉上我在村里村外到处转悠,远远看到常奶奶在一个山坡上翻荒地,自在着呢。奶奶慌忙顺原路退回,像卸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般自言自语:还好,还好,她那把老骨头经熬,没淋着。
傍晚时分,常奶奶路过我家对奶奶丢句鸡不啄狗不闻的话:见我好端端的不乐意了吧。
我挺纳闷,奶奶与常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说这些前不着村后不搭店的话来?
奶奶不耐烦说:去,去,大人间的事,小孩少打听。
常奶奶常到我们这边的田地里捡稻穗,捡遗落的红薯,如没有这些捡,她甚至会捡路边的树枝,一根两根拿在手里,在村庄上逛一圈,回家路上,她背上就有了结结实实的一捆柴。看到她这么上心,我帮她捡,她接过柴慈祥地直夸我:崽,好崽。听到常奶奶像奶奶一样称我崽,我感到很温暖,心里就像吃了七八分的蜜。
没想到常奶奶这回真的病倒了。
没想到我这回回老家与常奶奶有关。
奶奶打电话来,说她想到县城里看望战友,要我开车接送她。我疑窦丛生,对奶奶说: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你有战友啊。你又没当过兵。
奶奶:你真二百五,谁说只有当兵才有战友。
我刚出差回来,不甘心星期天睡懒觉泡汤,说:你等我休息两天再说,好么,就两天时间。
奶奶:不!立马回来。
很少见到奶奶以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简直就是命令,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我赶忙打起精神,再不敢嬉皮笑脸。
平时,都是我们打电话回去,探问她的近况。她其实想给我们打电话,但眼睛不好使。有次,奶奶按错号,竟打到别人手机上,窘得手脚不知怎么放置,以后就再不敢打电话了。这次,她学乖,找村里一个小妹拨的号。
我是在槐村长大的,父母在省城,他们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生下来一脱奶,我就被送到奶奶那里,大学毕业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工作。所以,真正抚养我成人的是奶奶。在我心里,奶奶的话比父母的话重要得多。
奶奶在电话里说:你还记得常奶奶么,经常抱你的那个,她患骨髓瘤,再搁两天,兴许就看不到啦。从她话里,我听出了奶奶心中的哀戚和伤感。
原来奶奶说的战友就是常奶奶。
常奶奶就像我的亲奶奶,我说当然记得,是个脸上皱纹像核桃壳一样,一旦笑起来,每一条皱纹都溢满乐观的老人。一个割禾伤着手,鲜血淋漓,扯根茅草包扎,又要继续劳动的老奶奶。她常到我们家里来玩。那时候,除了奶奶,她是我见的最多的人。
她家就住在山背后的晏家铺。晏家铺是槐村下面的一处小地名,说是铺,其实没有铺,就住着常奶奶一家。那房子孤零零立在空阔的原野上,背靠一座小山冈,就像荒原边上生长出来一棵树,让远行的路人看到,陡然生起一种方向感,还有一种温暖感。晏家铺那边的荒地全被开垦成田地时,到处挖出残砖碎瓦,想见这里曾经是个村落,至于怎么成了废墟,那是年代久远的事,谁也说不清。有人说是兵灾,有人说是山洪,反正一个村子说消失就消失了。此后晏家铺就成了凶地,鲜有人去。常奶奶夫家不是本地人,是从铁山坝那边搬迁过来的,她夫家的先人路过晏家铺见这里荒芜,怪可惜,就聋子不信雷,把根扎到了晏家铺。
小时候,我贪玩,过年到常奶奶家唱过土地。我羡慕大人手持一面铜锣走村串户唱土地。正月初一,吃过年饭,燃过鞭炮,我就像大人手里拿着一块废铁皮子往常奶奶家走。草坪边缘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里,偶尔从叶腋间探出鲜黄的迎春花,就如蝴蝶驻足在藤枝上,悄悄摇曳。
常奶奶家很安静,屋柱上没看到过新年的对联,门口也没放鞭炮的纸屑。或许是常奶奶觉得没必要放吧。鞭炮本是放给村里人听的,告诉大家自个也过了热闹年。可她家独门独户的,放给谁听?于是,她干脆省掉了。
我站在门口,犹豫一阵,用石头敲打废铁皮子唱起来:铜锣敲得响绵绵,土地来到贵府前,看你门庭多紫气,听我来帮你唱几声,祈你富贵高升年年有,年年月月在高升。屋里堆金积玉人吉祥,养个儿子坐中央……
还没唱完,常奶奶已开门迎了出来,喜颠颠说:原来是崽崽啊,看你那手冻肿成个包子了,快进屋坐。
常奶奶家光线黯黑,桌凳摆在屋里,只依稀看到模糊的轮廓。她儿子在县城机械厂上班,儿媳妇就在机械厂附近的地方租门面做服装生意。过年是生意最旺的时节,他们没回来过年,说要守店。常奶奶赶紧沏茶搬座,拿出花生瓜果。她不停地催我吃喝,待我全是大人的路数。崽崽真乖,长大啦,晓得唱土地啦。接着,她问奶奶过年好吗?爹妈回了吗?给压岁钱了吗?我一一作答。常奶奶奖励我一个红包,还霸蛮留我吃饭。我飞一样跑了。
那是我第一次唱土地,常奶奶的笑容我至今都记得。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奶奶带我给常奶奶拜年,常奶奶说起这事,赞不绝口,崽崽真懂事。奶奶却在回路上骂,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却干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我感到奶奶和常奶奶是朋友又是敌人,我在她们之间穿梭来去,蛮好玩的。
槐村之所以叫槐村,是因为过去槐树成林。但自我记事起,村中除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就没看到过成规模的槐树群。乡亲们或坐或站在自家屋檐下,有的抽烟,有的在吃早饭。拐过歪脖子老槐树,可以望到我家了。我按了下喇叭。好久没回家,村中的事物有了陌生感,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听到喇叭声,奶奶闪出屋,好像她早就静候在门后边。奶奶脸上皱纹挤成一坨,身体就像一棵风干的萝卜,走路打飘。我开心地搂住奶奶肩膀,逗她:奶奶你更年轻啦,像吃寿桃的王母娘娘。奶奶用食指点下我额头,你呀,永远长不大。奶奶身体是好着呢,当初要随你父母进了城,怕早遭热闹死喽。
那是,那是。我嘿嘿傻乐。
尽管我喜欢奶奶,还有常奶奶,也愿意亲近她们,但我心里却总有事情放不下。槐村的人经常谈论奶奶和常奶奶,好像槐村离开她俩就没别的话题,有时竟当着我的面说:“她俩是同在梅爷身上使劲。估计白玉没劲,还是枣花浪劲足,套住了梅爷……”看他们闲扯时那鸟相,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压根就没当我在他们身边。
白玉、枣花分别是常奶奶与奶奶的名字。起初我并不知道常奶奶叫白玉,听人常把白玉与奶奶的名字连在一起。我便问奶奶:白玉是谁?
奶奶说:是你常奶奶。
我口无遮拦问:那为什么叫她常奶奶,不叫她白奶奶呢?
奶奶大声说道:她男人姓常。用男人的姓,就是提醒常奶奶,你是个有男人的女子,是姓常的婆娘,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奶奶好像一下就涨起了自信,得意,忍不住别过身自语:哼,想跟我抢,没门。你呀,常姓是永世改不了啦。
梅爷,当然是那个我未曾谋过面的爷爷了。
听奶奶说过爷爷长得高大英武,还完小毕业,是个三年的退伍兵,槐村人都看他脸色子行事。我不知他为何被村人拿来当笑料。我对男女之事完全没开蒙,但从村人的动作与表情里,我判别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既是不光彩的事情,你们为何不当我爷爷面说,有本事冲我爷爷抖去呀,来欺负我年小力薄做什么。我恨不得操起刀子割了他们的舌头喂狗。
还有,我很想找奶奶问个清楚,村子里的人为何要背地里说你们和爷爷。但每回一见到奶奶,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是大人之间的秘密,不可以随便去问。可是,一旦谜团在心里蹲久了,随着日子的推移,竟会日日往上蹭,蹭得人很难受。我担心万一某天奶奶没了,这谜团不是也要把我蹭到死。所以,这次回家,我打定主意想解开这个谜团。
趁着奶奶摆好早茶站在我身边歇气之际,我问奶奶:当年你和常奶奶和爷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咧?
奶奶矮在凳子上,满脸不高兴说:我们亲如一家,很好啊,你听哪个嚼舌头的乱说。
你不回答我,我不送你去看常奶奶。我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相。
蛮有用,晓得威胁奶奶喽,长本事了。奶奶笑着说。
门外,一阵大风刮过,天上起了乌云。奶奶忙起身看天,嘴里喃喃道:要下雨了,这下瓜秧子有救了。
这个夏天很难看到一场雨。田头地里都干裂了。我在来的路上看着蔫蔫的禾苗,都心疼。何况靠田地吃饭的农人。
奶奶站在屋门口,用布满青筋的手掌搭成一个棚子,罩在额头前,不断张望天空。天空上的云越积越厚,似要向大地压过来。奶奶做过七十大寿后,我和爸妈便要她放下锄头,和一切与农事有关的工具。吃的、喝的,只管向我们开口。每次回家,我都再三叮嘱,一大把年纪,就别折腾了。她总是口头唯唯诺诺应了,心里其实还是装着一些东西。比如她盼望下雨。既然早已离开农事稼穑,落不落雨和季节盛衰,就应不是她关心的事。她把一生都放在土地上,功德圆满,应当放下了。
奶奶的盼望,终于感动老天,响起两声闷雷。那雨仿佛对不起盼望已久的人们,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一阵,变成豪雨,豆子般欢畅地撒着。奶奶的盼望得到实现,干茄子皮似的脸上就像喝酒一样,兴奋。
奶奶打开话匣子,把那些尘封的往事一股脑摊了出来:当年你常奶奶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妹子,还读过几年扫盲书,不像我,没上过学堂门。我们俩同时喜欢上一个人。
我知道,那是我爷爷。我笑着说。
槐村人以外来户居多,姓氏复杂。因土地肥实,好养活人的缘故,大家都恋着这个地方,连找对象都不出村,女的不外嫁,男的不外娶,就在村里消化。
既然常奶奶那么漂亮,还读过书,条件比奶奶强多了,为什么爷爷却选择奶奶,而不选择常奶奶呢。莫不是爷爷吃错药了?我问道。
当时,你爷爷在我俩间难以取舍,直到后来发生一件事。
爷爷退役,不时有身穿黄军服的外地战友来看他,他们战友长战友短谈论,奶奶和常奶奶亲如姐妹,羡慕他们经见过大世面,她俩私下里说我们也做一个战壕的战友。两个妹子野得和伢子没两样,经常和爷爷结伴上山砍柴,爬树掏鸟窝,还上地扯猪草,下河摸鱼。
那时的槐村,槐树漫山遍野,迎春花也多,夹杂在槐树间。每到三四月,槐花的幽香与迎春花的清香弥漫整个村子。爷爷爬上槐树,采摘槐花。往常爷爷只摘槐花往下扔,让奶奶她们自己编织花环。不过,这次爷爷破例了,他想编个花环。不知他是编花环的心太切,还是天黑看不清树干,脚踩空了。只听吱呀一声,正在不远处抚弄迎春花的奶奶、常奶奶同时尖叫,不好,梅志坚掉下来了。
我听到这,瞪大眼睛问:那后来呢。
奶奶说:我接着了呗。常奶奶没我麻利,我蹦过去,你爷爷刚巧压在我身上。奶奶一脸自豪。
我掩住嘴,想想细巧的奶奶怎么承受得了爷爷的重压,你不怕被压死呀。
哪想那些呀,只想你爷爷别摔坏了。看这还有你爷爷压伤的印记呢。奶奶卷起裤腿,露出两道疤痕,这是爷爷从树上掉下来,压断了奶奶的腿。
难怪,我常听奶奶说腿疼,尤其是下雨天。我伸手摸了摸问:后来呢?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家屋檐下码了几堆粗柴块子,这都是他平时抽空打回家的。没事,他就打了一个土灶,架上一只大铁锅,把风干的红薯剁成泥,倒入铁锅,烧起粗柴块子熬薯糖吃。
风干的红薯富含糖质。
奶奶和常奶奶坐在灶边帮他添柴旺火,熊熊火光下,她们的脸像树上熟透了的红柿子。
那年代,饭都没吃饱过,很少见到糖,不像城里,什么冬瓜糖,南瓜糖,蛮花哨。农村人馋,就就地取材,想方设法熬红薯糖吃。熬了一阵,爷爷就把红薯渣过滤出去,只剩下水,再熬,直到用文火把水分熬干,最终剩在铁锅里的就全是糖了。墨黑的,看相很不好,却特别甜。爷爷帮奶奶常奶奶每人盛了一海碗。奶奶把那海碗糖用筷子挑着吃了,甚至把碗沿也舔得干干净净,常奶奶却在那里看着他们吃,她不动。爷爷奇怪,就问她怎么不吃,很甜呢。常奶奶说不吃,担心把牙齿吃坏,不好看。即便是饿肚子的年代,常奶奶也讲究仪态,无论多糟糕的粗布衣服着在她身上,都是干净、整洁、熨帖。哪怕是件破衣裳,到她身上,硬是穿出了与众不同的味道。
吃完薯糖,奶奶和爷爷咧开嘴巴子一看,牙齿像在铁锅里熬过一般,墨黑,一个星期,颜色不褪,漱之不去,即便是现在,数十年过去了,也感觉那黑还在。
回忆这些时,奶奶很得意,说傻人有傻福。墨黑一嘴牙齿算什么呀,在与常奶奶的战争中获胜才是人生值得骄傲的大事。新婚那晚,奶奶问爷爷:白玉那么好的妹子,你为什么不当宝一样看待啊。爷爷说:我是泥腿子,田里来水里去,一身泥土,她那精致的样子,嫁到城里去才合适。听到爷爷的话,常奶奶发冲跑了,边跑边怨:你是猪,蠢猪,眼珠子掉在裤裆里了。
奶奶和爷爷结婚后,有人给常奶奶做媒往城里嫁,常奶奶却偏偏嫁到了晏家铺,还笑着说,倒要看看到底什么是田里来水里去。说这话时,常奶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只差没掉下来。
我为常奶奶感叹。常奶奶放着嫁城里的幸福生活不要,仅仅因了爷爷一句话,就犯倔嫁到晏家铺。可结果呢。奶奶说,几十年过去了,感到好像就在眼前,对与错,谁又说得个准头呢。
我还想问,奶奶站起身说:你先歇一会,反正得等雨停了才走,到时我喊你。
屋外的雨声就像催眠曲,敲得我昏昏欲睡。
起床太早,我有点困乏,长长地打了呵欠。
奶奶倚在门栏边看屋外的雨天。
屋前空坪上积满了水。一些钻出地面的蚯蚓被雨点击晕了头,慌乱地在水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蹿。仓皇的窘态,吸引几只鸭子追赶。当然,奶奶看不到鸭子到底在雨地里追赶什么。她只能体会鸭子欢快的叫声。
夏天的雨说去就去了。奶奶手里挽着一只簖,撵着渐远的雨脚,扑向野地。那簖落满尘埃,看上去和奶奶一样老。
梅山这地方,天晴几天受旱,下雨极易遭涝。只见田塍上溢水像瀑布挂着,东一片西一片,潺潺有声。一些小孩早已在野地追捕随着溢水漫出的田鱼,还有泥鳅黄鳝之类的水族。
奶奶腿脚迟迈,手脚自然没有小孩利索,待她赶到几处出水口,发现脚印纷乱,早已有人来过,战争已近尾声。她并不失望,耐心在别人战斗过的地方用簖打捞,往往一簖下去,捞上来的只是一些小蝌蚪,不见鱼族踪影。她单瘦的身影在田野上精神抖擞移动,田塍上的溢水渐渐变弱,变小。而她身上挂着的鱼篓却没有装进一条鱼,哪怕一只虾米。
走到一处小溪入口,那口子不大,水势也不太汹。奶奶把簖牢牢装在那口子上,守株待兔一般,坐在一边守着。她听见流水的声音就像音乐一般,轻抚。正当她眼睛疲倦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听到鱼挣扎的声音。一条鱼顺着流水钻进簖里,奶奶就如见到久违的朋友,双手捧起那鱼,是一条肥硕的鲤鱼,手掌大,小鳃,红尾。
她兴奋地说:乖啊,找的就是你。
她把鱼轻轻放进鱼篓,生怕损伤它。好事成双,偶数才吉祥。她又在原地坐下来,静静地等候下一个幸运宝宝。
水洗过的太阳,清亮清亮地高悬天空,照着幸福快乐的奶奶。奶奶就像一尊紫铜塑像,静坐在溪水边,她赤脚拍打着溪水。这个时候的奶奶真的几多俊俏,恍若回到了年轻时代。
我靠在椅子上,眯上双眼边打盹,边想奶奶,想爷爷,想与常奶奶有关的一些旧事。
梅山地方信鬼。这鬼不是兴风作浪害人的鬼,是指像爷爷一样故去的先人。一到鬼节,奶奶怕爷爷在阴间受窘,她亲手封了几大包冥钱,却不会写字,没写爷爷名字及收件地址,爷爷是收不到的。奶奶无可奈何,对在一边看把戏的我说:去叫常奶奶,脚程利索些。
既然这样,我也和奶奶一样着急。
天上没有太阳。我打飞脚跑到晏家铺,常奶奶坐在屋端头的一只竹椅上,正两眼专注凝望虚无的远处,好像奇迹会突然从某处踏坎而来。她头上箍了一把黑线,我以为她犯头晕。我们那地方女人犯头晕就在头上束黑线,说只要黑线上头,就不晕了。可是在常奶奶脸上我没看到丁点痛苦,反倒像是年轻女人盼望心爱的男人一般,脸上红霞朵朵。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她跟前问她在做什么时,她仿佛在微醺中猛然受了惊悚,说:晒太阳。
我上下四顾一阵,说:常奶奶你没搞错吧,阴天晒什么太阳?
常奶奶说:太阳在头顶上,你细伢子看不见,长大就看见了。
常奶奶好像算准了我的来意,也不问问我来做什么,就起身拿着笔墨跟我走。
常奶奶真的是个读了书的人,会写字,特别是梅志坚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如果不是经常操练,绝对写不出这等气势。写完,我看到两个老太太就在我家屋门前的十字路口一起烧纸钱,专注、虔诚的样式仿佛已不为外界任何事物所动。我也把一扎冥纸松开往那火势上添。她们嘴里心里想来都各有一番说辞,可惜我尖起耳朵听不到,想来爷爷应是听到了。
烧完,待常奶奶走了,奶奶悲愤地对我说:这里是你爷爷起身的地方,那天出去时,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就不见回来。
顿一顿,她又嫉妒地说:以后就不劳烦你常奶奶写字了,你来写吧。
奶奶当时的表情蛮奇怪,好像刚才被常奶奶抢了她什么好东西似的。那时候,我刚进初中,记住了常奶奶的书写格式。来年,我就按照常奶奶的书写格式,完成奶奶的嘱托,给爷爷写封包。虽然字迹歪歪斜斜,奶奶却喜不自禁,连声赞道:崽崽书没白读。
我醒来时,奶奶正在灶屋里忙碌。灶屋烟熏火燎,奶奶在里面活动自如。不知她从哪里搞来了几坨半湿的田泥,抻面一样捣弄。估计那泥巴在她手里做出了黏性,竟然拉长捏扁,得心应手。
她用泥巴把鲤鱼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起初,鲤鱼不服帖,瞪圆眼睛看着奶奶,嘴巴不停张动,好像边挣扎边骂脏话粗话似的,乱蹦乱跳,涂上去的泥全遭它抖落了。奶奶嘿嘿笑着,萎缩的脸皮渐渐饱满,酡红。她说:乖,听话啊。她先用泥巴将鲤鱼眼睛嘴巴糊住,鲤鱼变成瞎子,嘴巴不能呼吸,闷着一口气不动了。及至奶奶把它全身上下一层一层涂满厚厚的泥巴,鲤鱼就是想动想挣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眨眼,奶奶身前摆着两个长条形的泥坨。泥坨像瓷器一样发亮,看不出和田里的普通泥巴有什么区别,摆在那里就像两个静物,像两具棺材,里面安静地躺着两条鱼。
奶奶把两坨泥巴搬放到柴灶肚子里,覆盖通红的火灰。
我好奇地问奶奶:这是在干吗?
奶奶说:火煨泥巴鱼。
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鱼,觉得新鲜,以为奶奶是为了慰劳我,忙说:奶奶真好!看来我真口福不浅。
你?靠一边去,往后做你吃。奶奶戳下我鼻子说。
我疑惑地指指灶膛:那,那给谁吃?
你常奶奶喜欢这么吃。我们没结婚那阵,常和你爷爷躲在山上这么烧着吃。呵呵,吃得是满嘴乌黑。你常奶奶平日里是最讲究的,遇上吃这鱼就顾不上啦。
这时,我才搞清那两条裹满泥巴的鲤鱼是奶奶煨给常奶奶吃的。原来奶奶一个劲电话催我回来,却又迟迟不走,下雨只是借口,捉鱼,煨鱼,才是她真实的动机所在。她是在为送什么礼物犯难。
奶奶,孙儿我乖不乖,早替你在超市买了补品,放车上了,这个就不用操心啦。我就像读小学时节,拾金不昧,做好事图老师表扬,对奶奶说。
去!去去!你那礼品顶屁用。有钱随便在哪个店铺都能买到,谁稀罕。奶奶说。
我委屈地嘟哝:好歹花了我几百元,难道还不如你两条裹满泥巴的鱼重?你是哪来的轻重?
大道理说不过你,反正拿你那些金贵的礼品和我换两条鱼,我不换就是了。奶奶为她满意的杰作得意。奶奶说着话,用铁夹翻动那两坨泥巴。泥巴在火里煨久了,慢慢变硬,敲起来咚咚响。不时有泥巴味鱼腥味乘着火风从灶眼里飘出来。看着奶奶那副认真得意相,我手眼发痒,抢奶奶手中的铁夹子。奶奶瞪我一眼,说:你掌握不了火候,想吃,往后教你。
估计泥巴里的两条鱼煨熟了。奶奶就把两团泥球从火灰中夹出来盘到一旁。我用塑料袋装起来就想催奶奶走,不然天就黑了。没想,两团滚热的泥巴将塑料袋烫穿,啪啪两响溜到地上,竟然不破。我手里留下的空袋子,失重,欲飘。
奶奶咧嘴笑我的蠢。
在车上,我问奶奶,怎么从来没听人说到过常奶奶的男人常爷爷呢。
奶奶说:常奶奶的男人就像村里那棵老槐树,是个歪脖子,看了都吃不下饭。可,一生爱讲究的常奶奶偏偏嫁给他。同一个村的人,奶奶说谁家不知谁家几只碗,几个柜子。
嫁给常家的常奶奶,谁都不清楚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奶奶每天看到的常奶奶,不是今天额头青紫,便是明天嘴角渗血。奶奶问她怎么回事。常奶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后来,也就是两家的孩子长到十一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常爷爷约我爷爷下塘洗澡,他比我爷爷先跳下池塘,一个猛子扎下去就不见上来,我爷爷吓慌神,以为他脚抽筋,忙下去救他。
你爷爷这一跳,就再也没出来啦。奶奶说到这,流起了眼泪。
等村人打捞出来时,只见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管谁使劲都无法分开。于是,关于爷爷与常爷爷的死法就有了无数个版本,有的说是姓常的脚抽筋,把爷爷当救命稻草死死抱住才致死。不久,又出现了另一个版本的说法,说奶奶和常奶奶八字旺,克夫。这两对夫妇注定只有几年夫妻做。更有人说常爷爷受不了爷爷给的绿帽子,才使诈与爷爷同归于尽。毕竟槐村人都知道姓常的老婆爱的是爷爷。奶奶和常奶奶听到,异口同声骂那些烂舌头的良心遭狗吃掉了,挑拨离间。
其时,常奶奶儿子与我父亲一样大。
奶奶和常奶奶好像打过商量般,从此不嫁,安心将儿子抚养长大。一嫁都嫁残了,还嫁就没意思了。
我无法想象,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是怎么样把守寡的日子过下去的。
奶奶说起这些就如说别人的事,乐哈哈地说:不照样过来了,走路哪有不磕到脚的,磕着了,擦擦,继续走。我和你常奶奶照样没见少块皮,少块肉。你爸爸在省城,常奶奶儿子在县城,都混得人模人样,不比人差。
她俩把失夫看成走路崴了一下脚。
奶奶住在村子里,状况稍许好些,可常奶奶一个人带着这么小的儿子住晏家铺,那空落自是无法说的。为了打发空落,她就在房前屋后栽培迎春花。
没了男人的常奶奶、奶奶,成了村里男人的猎物。他们成天就像苍蝇一样绕着她们屋子转。今天不是他送来一捆柴火,明天就是你送来一篮猪草。再不就是田早让人家理好啦。村里的女人们坐不住了。见到奶奶与常奶奶便指桑骂槐:哟,谁家的鸡婆掀屁股啦,等着公鸡爬呀。
那些难听的话,如腊月的风,刮得奶奶与常奶奶不敢出门。
适时,村里爆出一个新闻:奶奶和常奶奶是两只白虎。村上一些妇女不信,夏天一起下地劳动,找个背湾的没人处查看奶奶她们,果真不见一根阴毛。白虎的说法好像获得了验证。女人是白虎,对自身不危害,危害的是与白虎发生关系的男人。原来那淹死的两个男人是被白虎搞掉的啊。自此,再没有男人敢招惹这两个女人。
我不相信,笑着问奶奶,是你俩串通演的双簧吧。
奶奶点点头:咳,被逼得哦。哪个愿意这样?这是常奶奶出的主意。
我问:常奶奶怎么不跟她崽搬到县城住呢?
想你爷爷呗,个傻女子,看看她屋前屋后的迎春花,还说什么栽点花热闹。就装。奶奶生气地说道。
其实,奶奶知道爷爷从树上摔下来,原是想给常奶奶编个花环。那天正是常奶奶的生日,本打算趁着常奶奶生日,爷爷借花环向常奶奶提亲。
我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小子,你想想你奶奶我是谁。我虽没读过书,可我眼睛能看事呀。还有常奶奶以前脸上的伤,你真以为是她自个摔的呀,只有傻子这么以为。
两个守寡的女人要养活两个孩子,苦自然很苦。她们除了努力干活,总想着谋点别的来钱路子。一日,她们结伴赶场,看到有个卖冬虫夏草种子的地摊。奶奶听说过冬虫夏草是稀罕东西,炖汤吃大补。一定销路很大,有赚头。想两人还正愁两个小孩的学费,为什么不买点种着试试。与常奶奶一合计,两人各买了一大包种子,实心实意播种,施肥,管理。没想种下去长出来却是白白胖胖像虫子似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冬天是虫夏天是草,枉费了一番气力。只好自己一锅子炖了,尝一口,哇苦的。后来才知道,冬虫夏草只能生长在高寒地区,在我们这根本没有生长的环境和气候。吃了哑巴亏,在心里咒骂几声那个摆地摊的做生意不地道,坑骗人。还是种点白菜萝卜什么的清净。
我就笑两个奶奶,动机是好的,可是脑壳进了水,轻易就上了当。
埋藏心底多年的谜底,似乎一下子给解开。原以为揭开了谜底我会轻松不少,谁知心里更加沉甸甸的,老有眼泪想往外面冒。
带着奶奶精心烧好的泥巴鲤鱼,我们往县城机械厂赶。常奶奶大病后,就被儿子接到县城治疗去了。
老旧的机械厂大门口用铁架搭了一个灵棚,两端悬挂着一副白纸对联:哀哀我母,音容宛在。中间摆着的巨大相片赫然就是那脸上每条皱纹都在笑的常奶奶。她的笑容就像一朵迎春花,迎接着每一个来看她的亲戚朋友。
奶奶抱着两团泥巴鱼,呆呆地凝望着常奶奶的相片。
奶奶把两团泥巴鱼安放在灵台上,嘴里念念有词,别人以为她是在为亡者祈祷,我在旁边分明听到她老人家在说:老战友呀,我知道你怕我跑得比你快,才连声招呼也没个,心急火燎的。你先赶到他那里报到了。没良心的,你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