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乃牧
临街有一家三星级的酒店,号称十五层高,其实只有十三层,加上顶层电梯控制间和地下室勉强够数。但是“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你在电梯里根本找不到十三层,最高只有十二层。据说“五”也不吉利,于是电梯里多出来一层“5A”,介于四层和五层之间,而电梯里标示的五层是实际的六层,这就巧妙地避开了“5”这一数字,也让“13”层神秘的消失了。但是真正的五层还是躲不开的,这个不伦不类的“5A”,便做了不伦不类的行当“洗浴中心”。
说实话,洗浴中心到底是干啥的我不大清楚。因为我没去过,所以了解的很肤浅,仅仅是一些道听途说的表面现象。偶尔在电梯里碰见一些衣着极尽暴露的女子,大家都以暧昧的眼神去看她们,她们也会以一种极具挑逗的眼神看每一位男人,人们心下在说这就是“小姐”,如果刚好碰见她们进出的是“5A”,那就更加肯定了,她们的职业不言自明。
不知她们当中有几成人是自愿从事这一行当的,有几成是被迫的?我想自愿的应该不多吧,毕竟这是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历史的号称礼仪之邦的国家,她们从事的的行业又为世人所不齿,所以想必被迫的要多得多吧!由此,可以想象在她们的背后肯定会少不了一段辛酸悲苦的经历,这又能怪谁呢?命?教育?社会?谁又能说得清呢!围绕着她们有一大群人在靠她们吃饭、发财。有靠山的老板,和心狠手辣的打手维系着这个行业的运转,更有许许多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趋之若骛,这个行业怎能不火!
但是无论经营洗浴中心的老板有多厉害,后台有多硬,挂羊头卖狗肉的洗浴中心毕竟是个见不得光的行业,风险还是很大的。这就催生了老刘的职业——望风者。
老刘不老,四十多岁,大个,背微驼,头发稍长,大背头,时常油光发亮,胡茬看起来很黑很硬,而且经常性不刮胡子。他带个眼镜,茶色的,金属的框架,看着很有型,他大多时候是从眼镜框上边看人的。单看他的脸,很平常的一张脸,但他隐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神却极具杀伤力,尖利敏锐如刺,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生前身后事;那目光又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暗深邃的湖面上泛着的蓝光,总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行动缓慢,有一次晚间,在酒店大厅看到他披着军用的黄大衣慢腾腾的走来走去——那时候晚间天气还很凉,我突然间想到了刚在电视上看过的纪录片里的树懒——一种行动缓慢的动物,他就像树懒一样缓慢地挪动着微胖的身子,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想必他从事这一工作不是一天两天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去这家酒店,跟这家酒店的保安都很熟悉,从最初看到这张陌生的脸,就有保安向我介绍了他就是老刘,洗浴中心的望风者。当然,保安说的时候,也是避开老刘的注意,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我的,望风者的职业让人心生敬畏。他来此之前的经历,以及他是哪里人,他都有什么家人朋友,此类信息无人知晓,保安也不知道,“那还用问吗?”保安看着我好奇的眼神如此答复。我对老刘是敬而远之,从未正面接触过,但我还是比较注意他的。
下午三点多钟,老刘起床,简单的吃喝不知道应该算是早点还是午饭,然后他就下楼坐在酒店大厅一角的沙发上,旁若无人的抽烟、喝酒、品茶。每次看见他,都会看到在他的脚边放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沙发背后几个空酒瓶胡乱地堆放着,他眼前茶几上的烟灰缸总是满满的堆放着烟蒂,茶杯是那种较大的旅行水杯,透明的那种,被水泡开的茶叶占了水杯的三分之一。他很少与人交往或者交谈,他面向店外坐着,眼镜架在鼻尖,头总是低着,眼睛却始终盯着外面的大街,这大概就是他的目光总是从眼镜架上面看人的原因吧——一种职业的习惯。每一个走进酒店的人,都会被他不经意的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就像照X光一般无声无息。
这就是老刘的工作,搞清楚每一个进出酒店的人的身份,及时发现潜在的危险。
夜晚的城市比白天更加热闹,更加美丽,城里人的夜生活一开始就深入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街头巷尾,角角落落,就像随着黑夜的到来那次第亮起的灯盏照亮夜空。酒店里也是花灯璀璨,酒店外更是霓虹闪烁。老刘端一把椅子,坐到大街的人行道边上,背对车道面向酒店,酒店出入口一目了然,大街两端百米之内尽收眼底,什么样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会一直坐下去。我想他们的老板也希望他一直坐下去,而不希望有啥状况发生。仔细想想,望风者的职业也是蛮尴尬的,因事而生,却不能有事。
第二日,赶在阳光重新照亮整座城市之前,他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手里提溜着空酒瓶,嘴里噙着半截烟,他向着大街左右两边看最后一眼,再抬头看看整座酒店大楼——5A层外墙的霓虹灯灭了,他才踱着碎步走向电梯上楼。他的脸因熬夜而略显浮肿,眼神也显露出疲惫之态。但他的心里应该是高兴的,提心吊胆的守了一夜,平安无事的上完了一个班,现在他该休息了。
他每天这样的重复着,看似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大厅一角,或者人行道边上,抽烟或者喝酒,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有时也会给那些小姐们出去买饭,买其他用品,甚至会提着大包的卫生纸和小包的卫生巾什么的送上楼。偶尔会和那些男性的侍者说些什么,他说话时侧着身子,弯着脑袋,凑到人跟前,声音很小,旁人基本听不见他说什么,他的眼睛却很警惕地注意着周围走来走去的人——虽然他努力的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些侍者一律儿的年轻小伙,身强力壮,西服领带,冷峻警觉,他们一部分人在洗浴中心门口侍立,一部分人就在酒店门外散发宣传单,招揽顾客。侍者不在时,老刘也会把找上门的顾客带上楼。
他在这里工作也没多长时间,从我第一次注意到他至今,不超过六个月。我不知道这家洗浴中心的老板是谁,是否有着三头六臂,但老刘貌似和老板关系不一般。一天我到酒店物业部办点事,碰巧听到他跟酒店物业的人讨论洗浴中心水费的事儿,似乎物业多收了,他说这让他给老板不好交代,物业的人答应查询后给他答复。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浑厚、低沉、有礼、有力,明显带有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特有的说话风格,很浓的江湖气。
更多的时间里,他还是:坐在大厅一角,或者人行道边上,抽烟或者喝酒,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在心底里坏坏地盼望着有事发生,希望这儿门被封,人驱散,老刘失业,或者因为一条大鱼被逮住了而上了报纸的头条,那就有热闹看了。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洗浴中心依旧安然无恙。作为望风者的老刘,在我看来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失职的,他没有望到什么风吹草动,我那猎奇的心思也就未有收获,不免对他心存失望。他身上一直以来吸引我注意的那份神秘感、敬畏感在我的心里渐渐淡了。但他对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的这一点无可否认。
三天前,我因事又到了酒店,熟悉的一位保安告诉我,他——望风者,死了,死在宿舍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听说是猝死,今天火化。”保安看了看前台墙上的一排钟,嘴角含着微微地笑轻描淡写的继续说道,“哦——现在应该已经化成灰了。”我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那时正是下午五点整,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回头看看老刘常坐的地方,那个沙发上空空的,没有人坐,但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冰冷的人形的影子坐在那儿,旁边是酒瓶和放满烟蒂的烟灰缸,一双眼睛越过镜框直视着我,就像他之前的模样。
老刘的死让我多少感到意外,那个懒懒的行动缓慢的被我当做树懒的形象由此定格,但是我在感慨人生无常之外,心里却又有些许快慰,仿佛心头卸下了一小块沉沉的东西,我是不是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尤其是当人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
老刘死了,当我再去酒店时,见不到那双从镜框上边看人的眼睛了,但现在随便我走到哪儿,都会感觉到有双眼睛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我承认我不是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也有私心,尽管我会像大多数人一样担心自己的姐妹和女儿,尽管我也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大关心他人的姐妹或女儿,但这不能证明我就是个坏人,我想望风者也不一定就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