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衍龄
我是水利水电建设战线一名退休干部。一九五一年我十七岁时参军,随军转业后在水电建设工地工作四十四年。一九九四年退休至今十九年了。过了年八十岁。对童年的这段经历记忆犹新,至今不忘。
日军“九一八”占领东北三省,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继续向南推进。不久南京、上海沦陷。这时,全国掀起抗战高潮。“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坚决不当亡国奴”,抗日烈火燃遍全中国。也燃到水浒梁山所在地东平县这块古老而又闻名的地方。正在聊城和济南上高中和师范的云鹏、云翔、云隔三个叔叔相继离开学校投身抗战。
当时,云鹏大叔在东平县共产党地下三区当粮秣员(即会计)。云隔三叔在东平县地下县委做宣传工作。那时,东平县共产党县委书记是万里同志。云翔二叔被安排在本村袁楼学校当老师,他们都是共产党地下党员。在他们的影响和带动下,王村的大表叔王庆萱也参加了共产党地下游击队。那时,我都上小学了。
有一天,天刚黑,几个叔叔回家后聚集在饭屋里。我娘在给他们做饭,他们一边烤火,一边唱革命歌曲,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他们还讲着各自的战斗故事。云鹏叔说,他在大羊山区一个村里,突然被伪军包围,他一连跳过三堵墙,敌人打着枪紧追,高喊:“别让他跑了,捉活的。”当时,他身上带着许多现金,粮票和柴票。沿着高低不平的山坡跑,摔倒爬起来再跑,没叫敌人逮着,腿上磕得紫一块青一块。他说,有时一天一夜吃不上一顿饭。他又说,当八路必须是“兔子腿,细狗腰”。意思是说,当八路军必须跑得快,不怕挨饿。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是“夜猫子”。白天在堡垒户家睡大觉,黑夜出来活动。云隔三叔说,他和万里同志一般都要约三个接头地点,这个被敌人破坏了去下一个。他们说得非常兴奋,孩子们听得入神。借火光看去,云隔三叔的裤裆磨破了,露出棉絮和鸡巴蛋,这时,引起人们哄堂大笑。我娘叫他脱下裤子,上炕盖上被子。先把裤子放在火上烤烤再缝。一烤,火里噼啪乱响,原来是虱子受热掉在火上发出的响声。当八路成天穿着衣服睡觉,长期不洗澡。因此,人人生疥疮,身上虱子成把抓。
有一次,王庆萱表叔来看他姥姥,他和我们讲了如何用绳索爬到城门楼上和站岗的伪军做工作的故事。他说,我爬上城墙走到三个看城门伪军跟前。正打瞌睡的伪军一睁眼吓了一跳。当时,我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放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咱们要合伙打日本。”他给伪军们讲了“国共合作,一致对外,共同抗日,不当亡国奴”的道理。说服站岗的伪军打开城门,放地下工作人员进城活动。他一边摆弄着手枪一边说:“当八路军都是背着脑袋干,说不定哪一天脑袋搬家。”我老奶奶心疼外甥说:“庆萱,咱不干啦,回家种地做个买卖都行。”她害怕摆弄枪,叫庆萱叔赶快把枪收起来。
我二叔郭云翔被党组织安排在袁楼学校当老师,他也是地下党员。那时,我都上二年级了。上课的时候,他结合抗战的形势,给同学们讲日本鬼子奸淫烧杀,无恶不作的罪行;讲“赵一曼、刘胡兰对敌斗争的英雄故事,”;讲“平型关大捷,”启发同学们的抗战热情。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到处轰炸,老师就带着同学们到树林里,到封锁沟里去上课。离开学校和课堂,同学们排着队,打着抗日小学的旗帜,唱着抗战的歌曲,我们都高兴极了。
因为叔叔们参加革命的缘故,地下工作人员来我家的比较多。有时和叔叔们一起来,有时叔叔们回来以后他们在到。晚上,他们在客屋里喝水,开会研究工作。我和勤务兵在磨屋里劈柴烧水。勤务兵小赵给我做了一把木头小手枪,涂上墨水,拴上红布,插在腰里和真枪一样。因为他们常来我家,我也认识了丁松林和李俊锋。丁松林是湖南人,有一颗金牙;李俊锋是个胖子,他是东平县五区的区长。有时他们走不了,就藏在放红薯萝卜的地窖里,生怕被人看到走漏风声有危险。过了不久,因叛徒告密,丁松林在一天夜里,被敌人打死在去苇子河的路上。
皖南事变后,在抗日战争的紧要关头,国民党却掀起了反共高潮。彭集墙上写着“反共,剿共,彻底清除共产党”的大字标语,东平县国共两党斗争形势严峻的时候,区长李俊锋被捕投降,当了国民党政府的官。有一天,我去赶彭集,集上突然响起了枪声。老百姓叫“炸集了”。枪声四起,赶集的人们乱成一团,一边喊“逃命啊,”一遍跑。过后才知道,是八路军除奸队化装便衣,在李吉祥茶馆里打死了正在喝茶的叛徒汉奸李俊锋。
我记得那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天刚蒙蒙亮。过年忙碌了一夜的大人们正在熟睡,我娘听到房顶上有人走动的声音,忙把我们叫醒,等我们起来的时候,院内人们乱糟糟的,持枪荷弹的伪军喊着:“谁也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我二叔云翔睡在大堂屋的东间,云鹏大叔住在西屋,没等他们从枕头底下摸出枪,早就被敌人上去踩住了。大叔云鹏,二叔云翔都被敌人五花大绑的逮走了。
他们回家过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被捕,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在伪军行列里竟然有我三叔郭云隔。人们见他低着头站在院子里。他没和家里人打招呼,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跟着伪军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为什么带着伪军抓自己的两个哥哥呢?这个谜团以后才被解开。
原来是,云隔三叔被党组织派他进城执行任务,在尚存岭大爷修车铺当学徒,不幸被叛徒认出后告发被捕。被捕后经不起敌人严刑拷打,他投敌叛变了。大年初一这一天,是国民党在东平县统一行动大逮捕。这一天,共逮捕共产党员一百零八口,这个数字和水浒传梁山一百单八将是历史的巧合。王村的大表叔王庆萱也未能幸免。同时被捕的还有袁楼的村长刘进福大爷。
东平县国民党政府下令,“一天逮捕了共产党地下党员一百零八口”,震惊了全县,这件事在当时可以说家喻户晓。叔叔们压监入狱后,过一次堂脱一层皮。审讯时,棍子打,皮鞭抽,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多少次死去活来。家里的人们心急如焚,四处托人,八方借钱,拿出所有的钱托人进城去保人。几个月以后,大叔和二叔回来了,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这时,全县和全国一样,共产党革命斗争处于低潮时期。
一九四七年八路军包围了东平县城,快要攻克县城时,云隔三叔随同县政府和国民党军队突围跑到省城济南去了。一九四八年秋天,济南解放时,因为他是吴化文的部下,所以随军起义投诚。后来经过整编培训,将他编在华东军区后勤部运输队当汽车司机。在一九五三年清队审干时复员回家。
他复员回家以后,我本村同学郭云科见大叛徒特务回来了,他要去县里报告。县民政局的同志说,他是起义后的复员军人,历史问题都有结论。有一年我回家探亲,见了三叔,他说,政府每月还发给他七十元生活费。我说:“三叔,你要不投敌叛变,跟万里同志一样,也该进中央了。”他笑着说:“也许我早就死了多年啦。”我说:“这就是你的叛徒哲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二叔郭云翔则成了革命派,整天向三弟门上贴大字报,“勒令大叛徒郭云隔老实交待罪恶事实。”我三叔和“地富反坏”四类份子一道,扫大街,挨批斗,游街示众,每次都少不了他。他在八十岁那年去世了。
抗战风云是我小时候的一些记忆。也可以说,是我家一段曲曲折折的家史。我认为,它不但曲折有趣,它还可以折射出那个时代的历史特征,也可以说是我们国家和社会在那个时期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