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桃

2013-11-15 19:59江子辰
福建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松子桃花源表哥

□江子辰

新闻部召开重大选题策划会,副总编杨过亲自参加。

杨总说:“大家把手机关了,专心开会……”这时,我的手机彩铃吊儿郎当地响起来:“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让谁憔悴……”杨总瞪了我一眼:“小子,你的手机不讲政治!当记者不讲政治罪当诛,记者的手机也一样。”大伙哄地笑起来,笑声乱蜂扑面,蜇得我脸红。

他妈的,哪个家伙,关键时刻添乱。一看显示,是松亭乡下的表哥,一指按了关机键。

杨过是个狡猾的领导,最拿手的就是用调侃来表明态度,手下干活的挺吃他这一套,总比吹胡子瞪眼睛好吧,是不是?

策划会开始。原来,新任市委书记抖开新思路:大力招商引资,开发工业园区。媒体要根据他的话内之音和话外之音,弄出一套宣传报道方案,以彰显媒体的政治敏感性。宣传部是敏感的集大成者,催命鬼一样打电话催要各媒体的方案,作为组装大方案的配件。宣传部出手的大方案基本是大手笔,主题鲜明如五星红旗,结构严谨得连蚂蚁都爬不进去。

这样的策划我们早已轻车熟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两下就搞定,大伙领了任务作鸟兽散。

报社规定记者要24小时开机,一走出会议室,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彩铃看来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一开机就喊着冲进来,又是表哥。

表哥说他儿子高中眼看就要毕业,让我在城里帮他找个工作。我说:“不高考了?”表哥说:“八成考不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子除了语文,其它一塌糊涂。”我说:“考吧考吧,考不上再说。”

看来表哥是乌鸦嘴,不久表侄高考落榜。替他找工作的事,咣地摆在我面前。

当了记者以后,我感觉人脉旺盛,泉水一般咕噜咕噜不断冒出来。差不多每天一到傍晚,电话铃声响得你又烦又轻薄,大多是饭局啊。每次在饭桌上,各路好汉杯来盏去,就像在梁山聚义厅,都是兄弟啊,有什么事尽管交代……曾经的乡村教师,哪见过这阵势?那感觉就像富豪,存折上的数字一望无边,想买啥就是一句话。

给牛总打电话,接着杨总朱总马总,五畜都打过后,才发现富豪的感觉是幻觉,酒桌上的话哪能当真,打个饱嗝就忘了。那些拍胸脯的梁山兄弟,关键时刻就是李鬼。最后还是牧业公司的贾总靠得住,答应接纳我的表侄,他说工种不太好,当过磅员,收购牧草时过磅。“先干吧,有好岗位时再换。”

我给表哥回话,表哥很高兴,笑声震得我耳膜疼,怕他笑掉门牙落进我的耳朵,立马挂线。

不久表哥又来电话,听声音情绪不对。“这小子不知哪根线搭错,不肯去城里打工,现在包了村里的一片山,说要种桃树……气死我了。”我说:“有收入就好,城里其实也不好混。好了,挂了。”

说城里不好混不是敷衍表哥,我奔四的人了,儿子才上幼儿园,住房贷款还欠二十几万哩。现在整天头插在钱眼里写稿子挣工分,累得连做爱这么好玩的业余爱好都提不起兴致,后果是老婆每次洗我内裤时鬼鬼祟祟,表情像007。

手机又响起来,表哥有点生气:“怎么说一句就挂了?烦乡下亲戚了是不是?”我忙说“不是不是……”表哥说:“抽空来一趟吧,你不仅是表叔,也算是他的老师,来劝劝他吧,他听你的。”我只好答应。

表哥当过村主任,有点隔夜的霸道。当年我在松亭乡中学当教师时,他很关照我,吃了他家不少的土鸡。吃人家的嘴短嘛。

还没兑现对表哥的承诺,收到表侄的一封信。

表哥家在本市所辖的步云县松亭乡。表哥叫赵松树,表侄赵松子,看着名字倒像辈分相同的兄弟,深入字里行间,他俩当然就是父子啰。可这松子虽然是从松树上落下来的,脾性却和他爹大不一样,他爹大嗓门爱说话,不说会憋死。松子是闷葫芦,大多时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碰上对脾气的,又会滔滔不绝,葫芦漏底,我就是他滔滔不绝的对象之一。他崇拜我,有事愿意跟我说。

松子喜欢的表达方式是书写,写诗写文章写信。不知是为了省电话费还是觉得我是吃文字饭的,他有事情和我交流,就是写信,基本不打手机。他在信中写道:

……其实,在语文书里读到《桃花源记》时,我就有种桃树的想法了。我最喜欢文章的第一段,“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世界上哪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啊?就是在书里吧,而且是在古人写的书里。我想,如果从这桃林走过,从这没有一棵杂树的桃花林里走过,踩着遍地芳草,粉色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落下来,俏皮地跳到头发上,擦过鼻尖,然后咯咯笑着、扭捏着粉色身子落在软软的草地上,粉红和嫩绿翻滚到一起,纠缠个没完。这么美的桃花林,还要走数百步哩!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常常闭上眼睛想象,惚恍中好像看见了那个桃花源,好像又没有。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梦想着能自己营造一片桃花源。表叔,您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人,在《桃花源》诗集创刊词里,你不是说过“没有梦想的人生,多么荒芜沉闷”吗?

……父亲不支持我留在乡下种桃树,您是有理想的人,希望您能支持我实现梦想。当然,我的梦想里也有现实,桃子结果了也会有收入的……

看得出这小子在卖弄文采。想不到他现在文笔不错,都超过我了。多年写“正面报道”,我的文采已从少女干涸成老妇,很不堪了。

十年前我师专毕业,被“公办”二字迷惑,到松亭乡中学当语文老师。当年本人是文学青年,吃着苏轼,看着柳永,发表过几块豆腐诗。因为在乡下闷得慌,就在学校里组织一个诗社。当时时髦喜欢陶渊明,诗社就叫“桃花源诗社”,自编自印诗集《桃花源》。创刊词是我写的,记得好像有这么两句:“即使没有桃花源,我们也要做梦:没有梦想的人生,多么荒芜沉闷。”后来我通过考试进了报社,诗社听说还苟延残喘了好多年,偶尔我会收到诗集。松子上中学后成了诗社社长,诗社得以中兴,每期的《桃花源》他都会寄给我。

当年我梦想桃花源只是痴人说梦,想不到我这个表侄当真了。连忙给他打电话:“哎松子,你信里说的那些不要跟你爸说,别让他以为是我教唆你在乡下种桃的。你爸声音大,我怕他。”松子笑起来:“怎么会……”

松子坚持认为我是诗人,经常寄诗作来让我“斧正”,我帮他在本报副刊发过几首诗。当年离开松亭时,他把我的藏书全部扣留。一个小学生就爱阅读,我喜欢他,经常给他寄些新书。

还没回乡下“劝导”表侄,表哥倒来了。他到我的办公室里一屁股坐下,也不说话,吧啦吧啦猛抽烟,弄得办公室像化工厂雾化车间。同事们不好意思说心里又不爽,个个表情古怪,像被烟熏的蚊子嗡嗡着。我连忙拉表哥到一个小饭馆,点上几个菜。几杯酒下肚后可能气顺了,表哥开口了,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村里对外承包的是一片老柑桔林,品种老矣,尚能结果的,也酸得像穷秀才。不看好这果林的村民们高风亮节,让松子中了标。承包金倒是很低,十亩山地一年才上缴村里三百元,等于白给了。承包期本来定为十五年,但一些村民觉得松子包这样的山太傻,就起哄说要松子好事做到底,承包期改成三十年。松子懵懵懂懂的,就同意了三十年。听表哥的意思,松子扛了一包袱的垃圾,还以为是珠宝。

表哥声音虽大,却大不过父爱。他说每次训儿子,就是木棍打棉花,儿子一言不发,可以闷好几天,怕他憋坏了,只好扔了木棍。表哥说:“这小子现在基本是不把我这老子放在眼里,没他办法!”

我说:“一年才三百元,也亏不了,有什么好急的?”表哥马上变脸。后来我弄明白了,表哥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村里没有了话语权,因为两年前他就不是村主任了。原因很简单,乡里要村里“脱贫”,要求上报时人均收入上调一千元。表哥不知道材料上的数字吹气球已成时尚,固执着不肯,最后被下台了。他一下台,村里就“脱贫”了。这是他为村里做的最后“贡献”。

“我要是还当村主任,才不会拿那样的鬼山糊弄村民!”表哥说着气呼呼又干了一杯。“桃树种下了吗?”我问。“种了一些了,可是树苗全买了。”“那再说服他不是太迟了吗?”表哥说:“树苗就几百元,让它自生自灭好了,我儿子不能让他自生自灭。”“他种桃子自食其力,也没什么不好。”“窝在乡下就好?那你为什么不窝?当初你当公办教师都不窝,就忍心叫你侄当农民?”我被顶得差点憋气,只好答应近期找个时间去松亭当说客。好几年没去了,也想去看看。

周末,我找个采访选题,下乡去了。

刚下班车就看见松子,比上次见他时黑了许多,但精神不错。“爹说你会来,叫我来接。”松子带着我顺着村外的小河走,我说,“不回家去哪里?”松子说:“吃饭还早,先去看看我的桃花源。”我闻出他话里的兴奋,只好跟着。

一路走去,一种陌生感帽子一样扣在我头上。早些年那些泥土的味道、烧稻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都闻不到了,空气中的味道说不清道不白。小河原本是清的,那时课余常来游泳,在水里不时有鱼儿刮擦大腿;岸边翠绿的柳树现在披头散发,很久没洗澡的样子。河水色系复杂,怪味飘飘,鱼儿估计是活不成了。

松子说:“现在鼓励养猪,猪活得精神,小河死了。”

从河边绕上一条机耕道,开始上坡。松子行走如风,我是风中的落叶——不由自主地往下掉。经常熬夜,体力不行了。转过一个小山包,两片丘陵地忽地出现,一边是百余株桃树苗新兵蛋子一样列队站立,一边是数百株柑桔树老气横秋地蹲着,两边对峙如乡村械斗的双方。

松子说“就是这里了。”不顾我还气喘吁吁,就迫不及待地介绍起来:“你看,从地形上看,这果山不错:两片小山坡,中间一条林道,而这小山坡其实就是丘林地,地势平缓。最妙的是果林中有一口池塘,常年泉水咕咕咕地冒。你来看。”松子半拖半拉,我半推半就。果然,一口小池塘泉水燥动,水下像装着个小水泵,一池的蓝天白云晃动着在泡澡。

松子说:“我要把这果山围起来,路口建一道门,门额上写上‘桃花源’三个大字。山上的柑桔树全不要了,全部种上桃树,一定要做到‘中无杂树’。对了,草就不锄了,剪平了就好。这十亩方圆的桃林,林道也足有数百步。等桃花开了,把那些诗社的同学请来,名符其实地开个桃花源诗会,大家走在桃树相拥的林道上,那时,‘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多有诗意啊!”

看着松子神情痴迷地喋喋不休,我想,这小子怎么满脑子的不着边际。人家都想着怎么闯都市挣大钱。他倒好,窝在乡下种桃树,还要赏桃花,开诗会!想起肩负的说客任务,我拉他在小池塘边一块山石上坐下。

“松子啊,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吗?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窝在乡下有什么意思?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嘛。”

松子不吭声,看他表情,非常不爽。这我理解,费尽口舌展示多彩理想,却碰到聋子加色盲。

这时,池塘的水面掠过一只鸟儿的影子,鸟鸣啾啾,山野沉寂。

松子说:“叔,你以为打工是出去旅游?行万里路?打工就是在集中营里挣血汗钱!现在道理都变了,树也挪活了,村口那棵大樟树不是挪到县城去了吗?挪活了,就是活得不痛快,无精打采的。人挪了也不一定就活,那些出去打工的乡亲,哪一个活得好?四水哥出去打工才几年?得了矽肺病,现在在家里半死不活的……”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个乡间高中生,不可小觑啊!这话题有点复杂,我没精力缠进去,马上背叛表哥:“种桃树能养活自己吗?”“我想应该可以。”“那我跟你爸说说,就让你种吧。到哪里不是混一口饭吃?”松子表情古怪地看着我,“叔,你现在还写诗吗?”“早不写了,哪有空?”松子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吃饭时,我对表哥说:“他能养活自己,就让他折腾吧。”表哥说:“狗屁,他选择的那些品种,开花多结果少,说了还不听,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松子埋头吃饭,不接荐。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老婆说:“多多的择校费你到底缴了没有?学校公布的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赶快回来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儿子多多今年要上小学,通过找门路在实验小学缴了择校费,不知哪个环节又打结了。我慌忙告辞,采访选题也顾不上了,被狗撵一般匆忙往回赶。

这次的说客行动无果而终,又吃了表哥家一只土鸡,人情债债台高筑啊!

一回城就找人,又请了一次客,儿子终于没有流落江湖。接着马上掉进采访的漩涡、手忙脚乱地写稿子挣工分,把松子的桃花源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年三月的一天,收到松子的一封信。

“……叔,桃花源已经变了样,彻底变了样。桃树长势让人兴奋,一棵棵像发育良好的村姑,健壮挺拔。部分桃树已经长出蓓蕾了,虽然零落稀疏,也是春天的使者。每天走在桃花源里,总感觉脸上有桃花的影子在荡漾,花香在不远处等着哩。

您能抽空到桃花源来看桃花吗?

我已经发了信息,让原来诗社的“桃花源四友”相聚桃花源。‘桃花源四友’您记得吗?我给你寄的《桃花源》诗集里有介绍,就是赵丁冬、季宏明、季小桃和我呐。他们和我一样,都特别喜欢文学,爱写诗。他们都去打工了,平时和他们联系时,感觉他们很忙,没空多说话,声音很疲倦。我想如果看了我的桃花源,他们应该会愿意留在村里和我一起干的。我想我们可以扩大种植面积,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继续写诗,我们可以活得简单些,轻松些……”

我正忙着“三月三文化经贸节”的报道,不分日夜,屁滚尿流。信没读完我就往抽屉里一塞,干活去了。“三月三文化经贸节”已经搞了八年,成为本市的一个品牌活动。在翻阅历年的报道专集时,我发现,把这八年“三月三”招商引资的总量加起来,有一千多亿了。估计这些项目大多是高机密项目,潜伏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

忙完“三月三”喘过气定下神时,想起松子的邀请,有点过意不去。人没去,也忘了给他一个回话,就给他打电话,解释一番。然后话题一转:“你们桃花源四友的聚会一定很愉快吧!”话一说完马上后悔,我知道,那几个出去打工的原诗友,不可能回来看桃花的。果然,松子说:“他们没有回来。丁冬和宏明还骂我神经病。小桃……电话里说不清,有空给你写信吧。”听得出,松子的失望是很绵长的。

没有收到松子的信,人却到了我的办公室,他腼腆地四处张望,看见我时找到救星一般。

“到市里买农药,顺便来看看您。”他掏出一包红菇给我,“爹叫我带给你的。”带他回家吃了午饭,他就要回去。

我突然想起那天电话里他说的小桃,这应该是个女生的名字,会不会是他喜欢的女孩?我说:“你那天说的那个小桃是怎么回事?”松子欲说还休的样子。我感觉这小桃对他的情绪有重大的影响,就说:“有心事就跟叔说,别憋在心里。”他低下头,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原来,季小桃是他的同桌,又是诗友,两人很谈得来,松子暗暗喜欢她。“其实,我种桃树跟她有很大关系。她对我有好感,可是高考一落榜,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深圳打工去了,我留不住她。听说经济发达城市的人很可怕,在那个方面很随便,我怕她被污染,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希望种下一片桃树,再请她回来和我一起创业。”松子说,小桃知道他的梦想。他对小桃描绘说,等到桃花开了,几百棵的桃树像火炬,温柔的火炬,我们可以一起,在树下漫步……

松子说:“我不想去城里打工。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看《中国通史》,历朝历代,只有战争和自然灾害,人们才被迫背井离乡。现在是和平年代,又没有大灾难使人有家难归,为什么大家都不要家乡了?读大学的不回来,当兵的不回来,不读书不当兵的,也到处去打工。我觉得不是这乡下养不活人,而是有的乡下人心里不平衡,见不得别人的花花世界,也想凑进去。叔,您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这小子都读了些什么书,头脑里都装了些什么思想,只觉得开导不了他了。我安慰他说:“松子,根据你所说,小桃应该是个有品位的女孩,不会被污染的,你要对她有信心,更要对自己有信心。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关键是把桃子种好,如果能做大做强,小桃应该会喜欢这个事业的。”

正说着,手机响了,新闻部江主任交代,下午关工委有个座谈会,要我去报道。我说:“关工委都是一些离退休没事干的老人家,这么务虚的座谈会也要报道?”江主任声音严肃起来:“哎,兄弟,你记者也当了几年了,‘三老’要伺候好这个都不懂?老板、老干部、老百姓。市领导、部领导、报社领导等都是老板,老干部更别惹,他们很多都是现在老板的师傅。老百姓也别小看,折腾起来也够呛。下午早点到会场,态度要特别好,老先生们都闲,要是惹得他们不高兴,他们有时间到处控告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吓出一头汗,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看来这时政的江湖,端的是浪奇波诡,每一次趟水撑船都得心明眼亮,否则翻船了都不知道触的是哪一块礁。

和松子一起出门,我去会场,他去车站。

转眼年关已过,松子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估计感觉写信不能排解他的郁闷。他告诉我,小桃过年回来了,他带她去了桃花源。可是冬季的桃树枝影稀疏,连叶子都没有。他说:“小桃看不到桃花,我看不到她脸上的喜悦。她对桃花源好像很淡漠,我想象那表情就像城里人不屑乡下人。她好像化了妆,比以前更漂亮了,但是我感觉,她离我更远了。我估计,她不会再回到村里生活了,我感觉,我已经失去了她……”松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了。被他感染,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没办法,只能草草安慰他几句。

桃树最快也要到第三年才能结一些果,五年后才进入完全成果期。这两年除了缴承包金,买树苗、肥料等总共花费超过了两千元。一分钱没挣,付出的劳动还不算。表哥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些时,每一句都散发着牢骚味,还有无奈。

不久,松子来了一封信。

“……每天,走在去桃花源的路上,我经过那个山坡,站在坡顶,看着生我养我的村庄,看着虚弱的炊烟,总觉得我的家乡一天天瘦下去,已衰老得像被岁月风干的农妇。村里差不多没有年轻人了,我是很另类的一个,我觉得很孤独……”

信的后面附着一首诗:

桃花源很远,远在东晋

桃花源很近,就在我心

我心似桃花在风中飘零

这高山流水谁为我摔琴?

我看得心里酸酸的。想了想,给他寄去一本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希望励志他一下,不要老被一根筋缠住。

表哥和儿子很有意思,两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内政。实际上表哥经常偷偷去桃花源视察,但从不光明正大地去,怕儿子以为老爹支持他。表哥自己种几亩粮食,够全家口粮,其余的地种中药,家里的开销倒也够。表嫂喜欢独生子在身边,唯一的担心,是怕他找不到老婆。

松子对父亲的种植业不闻不问,表哥很不高兴,因为这小子桃花源的一切开销,都是他种出来的。

松子有事没事,每天都去桃花源,都带着一本书。表哥一说起这事就恼火:“这哪像干活?”从他的描绘中,我看见一个叫松子的陶渊明,吟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诗句,在乡间浮动着,振奋时干活,疲倦时读书。但松子比陶潜孤独,没有人和他“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第三年春天,桃花慢慢又开了,松子给我的来信又有了诗情画意。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桃花源的清风变了颜色,丝丝缕缕、星星点点的黑影随风悄然飘来,降落在桃树上。桃枝桃叶桃花,浮现出黑色的斑点,就像美人脸上的雀斑。

起先松子没察觉,慢慢地,雀斑更加细密,迅速成长为老人斑。松子急了,折了桃枝去乡农技站。松子平时自学种桃技术,和农技员小张很熟。小张用显微镜看了看,对他说:“不是植物病,是什么东西飘附在上面。”松子突然想起最近一段时间,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橡胶味道,跟这个有关系吗?

回到桃花源,他循着异味翻山越岭,在隔着桃花源一个山头的山窝里,看到了惊人的场景。

山窝里有几架窝棚,四处乌烟瘴气,像影视里妖精出行时妖风黑雾盘旋。空地上堆叠着许多废旧车胎,目光所及,土地和草木都是黑糊糊的油渍。这里居然有一个炼油作坊!就像一只肮脏的野猪在花圃里打滚,把周围的青山绿树全糟蹋了。松子对我描述这场景时,声音里充满愤怒。

松子知道了作坊的主人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义正辞严,高呼“拆除污染作坊,还我绿水青山!”

这个作坊是村里几个农民一起搞的,缴给村里一些钱,就以为这山窝是他们家的了,无证无照,炼油营利。领头的收到松子的信,起先以为投递错了,看完信后笑得像毛驴叫。

儿子种桃,表哥梦里都在骂。松子心疼被玷污的桃树,挺身维权他爹却不支持他,还怪他得罪了乡邻。松子只好秀才造反,写了几张标语贴到炼油作坊,一个人举着标语牌呼口号示威。孤单单的口号声,被作坊里几个工人的笑声压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他们笑他神经病。

松子沉默了,有了怪异的举动。每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就起床去炼油作坊的山窝,对着一片黑暗,放开嗓门嗥叫:啊,啊……声音有点凄厉,在寂静的黎明中传得很远。附近的村民,以为狼又出现了。

两天后,表哥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头,慌忙给我打电话。我不敢怠慢,马上打电话弄情报,根据可靠消息,这伙折腾土作坊的家伙不是老虎,只是毛毛虫。我联系了电视台的兄弟,又找来工商执法人员,赶到松亭。

结果证明情报属实。在铲车冲向炼油窝棚时,一个副乡长劈头盖脸教训村长,给环保行动助威。窝棚变成一片平地时,松子抱住我放声大哭,我从哭声里听出了一种情绪的释放。

在一旁的表哥面无表情。

这一年桃花源收获了一些斑斑点点的桃子,卖不得,吃不得,松子难为情地埋到了桃花源的桃树下。

松子说,下了几场春雨、几场秋雨,又经历了冷雨萧萧,他的桃花源才洗净斑点,还他宁静。松子说,今年春节小桃没有回来,他的心就像没有开花的桃树,在春寒中寂寥。

三月底,松子来电话,说今年桃花源可能会结不少桃子,桃花开得特别热闹,请我去看桃花。炼油作坊事件后,我觉得我必须做松子的精神盟友,不能让他孤寂独行。

双休日,带上老婆儿子,下乡松亭,上了桃花源。

果然满山妖冶,万千美人在枝头笑闹。我携妻带子顺着桃树相拥的林道漫步,儿子手执桃枝当剑舞,一路半蹦半跳,笑个没完。松子在一旁陪着,满脸满眼的桃花。

打量着这数百步无杂树的桃花源,欣赏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图画,我突然心生愧疚:我的桃花源,又在哪里呢?

而且,出现在这图画里的本该是松子和小桃,而不是我和妻儿,我就像不劳而获的偷桃者。

吃饭时,我诚心力挺桃花源,认为可以充分利用这个资源,开发桃花源游乐项目,按人头收钱,上山自采桃子,省去了销售环节,一定会挣钱。“回去我就写一篇游记,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梦想桃花源’,往副刊上一登,保证招来城里游客。”

我说得兴高采烈,表哥眉目飞扬起来,这是我看见他谈论桃花源这个话题时第一次表情灿烂。松子低头吃饭,没有回应。我有点扫兴。

回家后,我除了忙着采访写稿,要赶一篇论文,评中级职称要用。电大的专升本考试也逼近了,还得抽时间翻翻课本。新闻部里的大专生已经凤毛麟角了,我的基本工资比刚进社的本科生还低一档,少拿钱又没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味同嚼蜡啃课本,好歹要把本科文凭弄到手。那篇游记,只好往后挪了,这一挪就忘了,因为新闻战役又起烽烟。

又开重大选题策划会,杨过副总编又亲临会场,我连忙先关了手机。

“种下梧桐引凤凰”专栏开了几个月,据说市领导很满意。社里再接再厉,现在要开张的专栏是“走过工业园区”。杨副总说:“要寻找有个性的园区,编写生动的创业故事,有多少搞多少!市领导正热血沸腾,我们可别漏了气,要继续鼓与呼……”

这个专栏搞得更顺利。招商引资有硬指标,最底落到乡镇街道,完不成任务一票否决,有乌纱帽的哪个敢怠慢?为了让政绩走进市领导的眼球,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被各地各部门拉破衣袖,我们也乐得抖着破袖子吃香喝辣。

采访的路上,到处可见连片新平整出来的土地,许多农田和果园农转非,成了工业园区。

松子的桃花源,被松亭乡政府盯上。一个开发商对这片丘陵地及相连的一片山地情有独钟,据说他请过风水先生,说此地状如元宝,财气冲天。开发商与乡政府签下意向协议书,要投资500万搞个竹木加工厂。乡领导一举完成当年招商任务,梦里都笑醒。

村主任通知表哥,果园要收回,派大用场。表哥当过村干部,懂政治,知道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尽管补偿费少得近乎污辱。

松子不懂政治,当天就往乡政府跑,带着承包合同。找书记找乡长都找不到,没人理他。他在乡政府呆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天快黑了,见他还不走,一个副乡长接待了他。松子说:“我的承包期是三十年,这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副乡长和颜悦色,对松子说:“这是市里县里的精神,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我们被上面一票否决了,法律也保护不了我们。再说那山地是集体的,不是你的,是不是?回去吧,等那个竹木加工厂投产,我保证让你到厂里上班,嗯?”

第二天天没亮,乡政府后山传来一阵阵嗥叫声,“啊……啊……”听到的人都说那声音瘆人,凄厉又绝望。

松子还是太嫩,他的嗥叫除了表哥表嫂和不懂事的孩子听了慌乱,那些乡干部才无所谓。就是真的狼来了,他们也敢叫人把它干掉。嗥叫到第三天,乡长拍桌子了,他妈的,还让不让人睡!民警从后山拖出松子,关进了乡派出所。表哥阴沉着脸,表嫂哭哭啼啼,两人把儿子带回家。

此时,桃花源里的桃花大多隐退,青青的小桃子毛茸茸地在枝叶间荡秋千。松子夜以继日在桃花源里发呆,表哥表嫂轮流陪护,每天都要费尽心机才能劫持他回家。有时松子会突然哭出声来,表嫂就陪着哭。表哥对我说,这母子简直要让他发疯!

平整土地暨开工典礼那一天,表哥叫我来,他怕儿子又有什么过激行为,他一个人顾不住他。我前一晚上赶到松亭,一直在屋里陪着松子。松子抓紧我的手臂,像抓住一根稻草。他说,叔,他们不讲理,去曝光他们!我很羞愧,只能苦笑,被他折腾得一夜基本没睡。

那天来了很多人,乡干部陪着开发商,听说县里还来了一个副县长。高音喇叭里音乐震天,周边的山岭树木看来也不得安宁。

一阵鞭炮声炸响时,低头沉默的松子突然跳起来,夺门而出,飞奔而去。正打盹的我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追去,哪追得上?我和表哥表嫂三人跌跌撞撞向桃花源跑去。

到了现场,什么人正在发言,没有看见松子,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正喘着粗气,我们马上目瞪口呆:松子赤身裸体从桃树丛中跑出来,嘶着声音喊:“抗议砍我桃树!砍树如杀人!”他的胸前写着两个扭曲的字:“杀我!”红彤彤的颜料还在肚皮上流,像血。

现场一下安静下来,就一瞬,哄地笑场,许多人笑得前俯后仰。

笑声像一盆冷血,泼得我浑身打颤。我分明看到松子眼里燃烧着极度的愤怒,愤怒背后的极度焦虑和绝望,我被震撼了,突然与松子心灵相通,我的心,为桃花源的灭顶之灾而绞痛!正要冲过去护着他,不料表哥飞奔而去,狠狠甩了儿子一耳光,骂道:“丢人现眼,这些桃树值得这样?”松子呆愣了,蹲下身子不再吭声。我脱下外衣裹住松子,和表哥一起架着他往家走。表嫂跟在后面哭得哀伤。

推土机趁机冲进桃花源,大开杀戒。得不到主人保护的桃树任人宰割,桃枝手断腿折,残留的桃花流着鲜血。我听到了桃枝的惨叫,桃花的哭泣。那些婴儿般不谙世事的小桃子不知大祸临头,顷刻间迸裂,脑浆四溅……

松子挣扎着放声大哭:啊……啊……声音撕裂了天。

《梦想桃花源》还没有动笔,桃花源就消失了。

回家后松子不再开口说话,像一只中弹的小兽,缩在屋角舔舐伤口,抚摸痛苦和绝望。

我连忙与贾总联系,得到肯定回答后,叫松子和我一起进城上班。松子不开口,不摇头也不点头。

我第一次看见表哥流眼泪,他说很后悔甩了儿子一耳光,“雪上加霜啊,我哪像当爹的啊,护不住自己的儿子!那时就觉得很丢脸,没想那么多。”

临走时我交代表哥,等松子情绪稳定了,跟我联系。

几天后,表哥来电话,口气焦虑,说松子失踪了。“村里乡里县里都找了,不见人影。你说怎么办啊?”

我说:“别急别急,再找找,我在市里也找找……”放下电话我就骑着摩托车满城转到天黑,没看见松子。

第二天一上班,接到报料,“桃源居”住宅小区一楼顶有人站在围墙上,疑似讨薪不得的打工者要跳楼。我匆匆赶到现场。

那是一幢十层楼房,顶楼的那一户,窗台上种满三角梅,枝枝丫丫蔓上屋顶,红艳艳的一大片。那人此时坐在屋顶的小围墙上,专注地看着三角梅,看去非常危险!定神一看,我吓出一身冷汗,是松子!

这时消防队员已经到场,正给充气垫打气,很快就充好气,铺在下方。我飞快乘电梯上了屋顶,轻声叫他:“松子,松子!”他回过头来,眼神迷离,好像没有认出我来。我感觉,他的精神有点错乱。指着三角梅他对我说:“桃花,桃花……”我灵机一动,忙从旁边花盆里摘下一枝三角梅,递给他:“桃花,给你,给你。”他转过身子,伸手过来,一个消防兵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拽,把他拉下墙头,另一个消防兵抱住了他。

松子紧紧攥住那枝三角梅,喃喃而语:“桃花,桃花……”见他脏兮兮的满脸眼泪鼻涕,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连忙给表哥打电话。当天,我叫了一部车,和表哥一起,送松子回乡下家里。

再次见到松子时,他已住进精神病院。我看见他正提着水桶给院里的树浇水,嘴里嚷着:“种桃啰,种桃啰!”一群精神病患者跟在他后面帮腔:“种桃啰,种桃啰!”边喊边鼓掌。松子大笑,笑得很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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