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 容
高山是坐三轮车去学校报到的。车篷是司机加装的,上面蒙一块尿不湿广告胶布,像个花哨的鸡笼子。鸡笼子在坑洼不平的砖碴路上颠簸荡漾,高山两腿扎成马步,两手紧紧地抓住头顶上的栏杆,像大猩猩一样挂在车厢里,屁股很少放在座位上。下车的时候,他颠得像只晕头鸡,找不着方向,是司机把他的行李从车厢里取出来,丢在学校大门口的。
学校大门口是两棵柳树,树冠连成一片,树腰上各挂着一块木板,一边木板上写着半岗中学小圩子分校;一边写着学习场所闲人免进。学校没围墙,破破烂烂的,能一眼望到底。一座教学楼门窗窟窟窿窿的,补了又补,一看便知是乡村学校的教室。教室前面的一片空地是操场,操场的草地上面结满了粪痂,一副木制篮球架斜垮垮地撑在中央,篮板已经脱落。一头大黑猪在操场上闷头拱地,当它拱到篮球架时,却不知改变方向,依然孜孜不倦地往前拱,把篮球架拱得哐哐作响,摇摇欲坠。
一个老师手里拎着课本拖着一长一短的两腿从教室里出来,吆喝着去撵那头黑猪。他右脚往前跨出一步,左脚跟着往外画出一个圆圈,胸口猛地往前一挺,两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摆,像个凫水的鸭子。黑猪听见吆喝,并不理会,只是抬头看看他,大概欺负来人是个瘸子,它只津津有味地冲他吧嗒一下嘴巴,又继续闷头拱地,等他画着圆圈快到跟前时,它才咴地一声,箭一般地逃窜。
听见猪叫,一个婆娘从操场旁边的一间茅房提着裤子跳出来,看了看猪,又看了看老师,开口骂道,一个操场不种庄稼,不种菜,不给猪拱,留着你自己拱呀。那婆娘骂完,转身回茅房里继续蹲坑去了,留下老师灰头土脸地戳在那里,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蔫蔫地画着圆圈回教室。
高山站在学校门口,看到眼前的一幕,想着要在这破败的学校里落地生根,当一辈子教书匠,心里不免灰暗起来。他叹了口气,怅然地抬起头看看太阳,眼前闪烁着无数的五彩光圈。
这是入秋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天高云淡,阳光灿烂。高山揉了一下眼睛,骂了句,狗日的太阳,弯腰捡起地上的行李往校园里走。
其时,一群骂骂咧咧的婆娘从高山背后往校园里涌进来,高山茫然地裹在她们中间。刚才那个老师听见吵闹,急忙回头往这边跑过来。他跑起来身子往前蹿,脚下步子却跟不上,特别是那条短腿落在后面,圆圈画的不是圆圈,都画成了落秧草,拖了后腿,跑的反而不及走的快了。他跑到大家面前,两腿叉开,伸长两手,形成一个蹩脚的大字,喊你们是哪个村的,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他骨瘦如柴,胸肌瘪瘪,却声如洪钟。然而这群婆娘对这洪钟般的声音置若罔闻,她们像凶猛的潮头立刻将他淹没。领头的婆娘挥舞着手臂冲他嚷,你瘸腿驴还有脸问,你勾引良家妇女。那个老师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哪里勾引良家妇女了?那婆娘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骂,看你人模狗样的,怪能装的,当校长带头乱搞男女关系,学校成了放牛场了。她不由分说,一个耳光贴在他的脸上,一群女人把他围在当中厮打开了。
一个梳分头的老师从楼下教室里跑过来,喊你们怎么打我们胡校长呀。学生们也纷纷从教室里涌出来拉架,这一拉不当紧,人多手稠,架拉乱套了,有老师挨打了,也有学生挨打了。整个校园里乱成一锅粥。
一个年轻的女教师从教学楼后面的宿舍里慌慌张张跑上来,站到人群中央,霹雳一声喊,你们都给我住手!大家镇住了,停下手脚,怔怔地看着女教师。胡校长脸色蜡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衣领被撕破了,上面的两个扣子脱落,胸口上露出两道血印,一副狼狈相。女教师快步走到他跟前,弯腰扶他,问没事吧。胡校长摇摇头,说没事。
领头的婆娘从人堆里走上来,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家看看人家多会疼人,两个人多恩爱。女教师瞪她说,你们凭什么来学校打人?
领头的婆娘把手指到女教师的鼻尖上,说你还有脸问,你两人都干啥了?胡校长忙摆手说,我们俩什么也没干,我们是清白的。领头的婆娘冷笑,说都一个锅里捞勺子了,还清白啥呀?你们早糊弄到一块去了。一群娘们也跟着嚷嚷。
女教师有口难辩,忍不住哭诉起来,做人得有良心,今天来的有嫂子和弟妹,有婶子大娘,我杨玉是怎样的人,大家心里一本清账,为了救亚洲,家里没钱,我东挪西借,花了十多万,我不怕花钱,可只能给他治到这份儿上,你们把屎盆扣在我头上我接着,可你们不能把脏水泼在校长身上,我一个人要上课,要带孩子,校长见我忙不过来,帮我照顾亚洲,我帮他做饭不行吗?
杨玉的丈夫孙亚洲原是小圩子养鸭场的老板,去年一次外出卖鸭子出了车祸,虽然侥幸保住了命,可人现在屙尿在床,痴痴呆呆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和植物人差不多。
领头婆娘是杨玉的婆家嫂子。她做出不屑的模样,撇嘴说,骗谁呀?俺兄弟成了植物人,鸡巴不中用了,还不是急得火上房,正好瘸腿驴也旱了十几年了,一个干柴,一个烈火,还能烧不起来?
杨玉嫂子脏话粗话顺嘴淌,围观的同学们却见怪不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杨玉嫂子很得意,挥舞着手臂好像演说家,完了,她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像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她来回指点着胡校长和杨玉,说你们是奸夫淫妇!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她每点一下,胡校长和杨玉就有中弹的感觉,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
杨玉忽然使劲地抹去眼泪,像老电影里打不死的革命英雄,站起来迎着嫂子的“手枪”,发狠地说,好!我就是淫妇!我就是潘金莲!我不能徒有虚名,我真的受够了,我要和孙亚洲离婚,和胡校长结婚,今天就麻烦嫂子把孙亚洲拉回村里去!杨玉嫂子没想到杨玉有这样的激烈发应,一下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再闹下去,就带着一群婆娘兔子般逃出校园。
高山摇摇晃晃地愣在那里,还没有缓过神来。有学生上来赶他,你咋还不走呀?高山知道他们误会了,忙说我和她们不是一伙的。留分头的老师走上来问,你找谁呀?高山提了提行李说,我是来学校报到的。高山怕大家不明白,又补充说,我是学校新分来的老师。
刚才哄哄乱乱的,谁也没有注意到高山,听他这么说,大家围过来,疑惑地看他。高山不由得挺了挺腰杆,推推滑落到鼻尖上的眼镜,似乎眼镜能说明点什么。
胡校长拨开众人,走过来问,你是高山老师吧?高山点点头。胡校长上前握住高山的手不放,说欢迎,欢迎。
高山不明白胡校长怎么会和杨玉老师搞在一起,两个人太不般配了。杨玉三十多岁,短发,白净大脸盘,漂亮着呢。胡校长又老又丑又残疾,身子跟麻秸秆似的,瘦削的面颊像两张黄裱纸贴在牙床,里面的牙齿清晰可辨。看他们刚才那劲头,一唱一和的,好像马上要结婚似的。想到今后要在这样龌龊的领导手下工作,高山心里更加灰暗了。
高山不知该说什么,想笑一下,可没笑出来。胡为民并不介意,他指指那个留分头的老师,说他叫赵一安,教英语的。赵一安蓄着小胡子,说话两眼眯成一条缝,上来热情地和高山握手。高山觉得赵一安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高山和赵一安合住一个宿舍,宿舍是二楼的三间空教室,原来是赵一安和李老师合住的,李老师去年调走了,床铺空着,高山睡李老师的床铺。教室没有隔间,两张单人床放在两头的墙角处,中间摆放着炉灶,旁边课桌上堆放着锅碗瓢勺,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
赵一安把摆放在李老师床铺上的鞋子收走,放在自己的床底下。对于高山的到来,赵一安显得有些热情过度,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赵一安问东问西,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赵一安推断说,你刚走出校门,不会来事,你一定是没有给袁大头送礼,不然不会让你来这鬼地方。
不是高山不会来事,是他来不了事。四年大学念下来,已经让家里债台高筑了,爹娘在轮窑场用四轮拖拉机跑运输,不想在他上大二那年,阴雨天给人送砖,车子翻到泥沟里,娘砸断两条肋骨,爹小腿粉碎性骨折,一下子把家里掏空了,还落下一万多块钱的饥荒。更重要的是爹娘不能负重,跑不了运输了,为了供他上大学,爹卖了拖拉机,卖了羊,卖了家里下崽的老母猪,恨不得把自己也卖了,咬牙供他念完大学。爹娘常念叨,等你大学毕业就好了,弟上大学就不愁了。爹娘的意思是等他工作了,由他接着供弟弟。是啊,爹娘伤了,老了,该歇歇喘口气了。毕业时,高山参加了县里公务员招聘考试,文化课通过了,面试却被刷了下来。听人说公务员招聘,猫腻就出在面试上。他想复习一年,等明年再考,面试的时候托人拉拉关系,可他能等,弟弟不能等了,弟弟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以弟弟的成绩一考一个准,他得尽快工作,为弟弟挣学费。幸亏县里特岗教师招聘不挑肥拣瘦,他被分派到半岗中学,没想到派遣证在中心校袁校长手里卡了一个多星期,迟迟不安排他上课,最后见他实在卡不出油水,便把他打发到这里来了。
小圩子说是分校,其实就是半岗中学的一个教学点,当地人形象地叫它伸腿班。可这里不集不街的,交通不便,吃顿肉都要到十多里路的半岗去买,没有老师愿意把腿伸到这里来。小圩子三个老师,两个班,学生上到九年级时,只好到半岗去读了。
那年县里学校布局调整,把小圩子中学给调整没了,胡为民不吃不喝睡了两天,起来去县教育局找他的一个学生,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哭完了,坐在学生的办公室里赖着不走。多亏这位学生帮忙,把小圩子挂靠在半岗中学的名下,成了半岗中学的一个教学点,教师编制和学生学籍都在半岗中学。这两年,县里清理教学点,小圩子也在清理名单之列,胡为民跑上跑下,才勉强办下来。胡为民不想在他手里把学校办没了,他明知道大势已去,上面再也不可能恢复学校建制,却一直死撑着不肯放手,幻想着有一天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赵一安骂胡为民是官迷,舍不得校长这顶乌纱帽,要不然大家也不会来这里活受罪了。高山忍不住说,你活动活动调出去呀。赵一安恶狠狠地吐唾沫,说我才不去求袁大头那个王八蛋呢。高山后来才知道赵一安因为在半岗向学生兜售复习资料,让人举报到县里,挨了个记过处分,还被袁校长发配到这里来了。
要做好安全标准化现场管理工作,必须根据施工现场特点,制定完整的标准化策划方案,根据方案,由施工部门逐步实施,技术部门过程指导,安全部门加强监督,行政与财务部门确保资金投入。
赵一安说起杨玉也是愤愤不平,骂她是守财奴,替胡为民把持着学校,两个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怪不得她婆家人来学校弄他们难堪。她丈夫出车祸时,她受不了打击,快要崩溃了,胡为民天天晚上开导她,一开导就是大半夜,帮她照顾丈夫,端屎擦尿的,弄得杨玉很过意不去,常帮胡为民洗衣服、收拾屋子啥的,有时让胡为民到她灶上搭伙,婆家人看不过,本想今天来学校警告他们,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杨玉来个激将法,反倒吓跑了婆家人。
放学的时候,胡为民上楼吩咐赵一安和高山不用做饭了,中午到杨玉灶上吃,说他已经去村头的熟食店买了菜,让赵一安下楼给杨玉打下手。高山有些过意不去,说在这灶上吃一点就行了,哪能让校长破费呢。刚才听赵一安说了,他们宿舍里的灶具是学校置办的,原来他和李老师合用,现在只要高山添副碗筷就成了。
胡为民说学校添了新老师,课程要调整一下,是给高老师接风,也算是学校的工作餐。
高山虽看不惯胡为民,但心里还是暖融融的。胡为民走后,赵一安说干吗和他们客气呀,学校都让他们两个贪完了,难得他们大方一回,不吃白不吃。说完屁颠屁颠地下楼去了。
赵一安很讲究,大热天的,穿皮鞋打领带,头发梳得很妥帖。高山突然想起来了,赵一安举手投足很像电视里的日本汉奸。高山暗自责怪自己心情不好,不该看谁都不顺眼。
让高山想不到的是胡为民竟然是自己的校友,看上去邋里邋遢的胡为民充其量不过是转正的民办教师,身上哪里能找到一点大学生的影子。胡为民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时人才青黄不接,各个学校掂得动课本的教师不多。全县一年分不了几个大学生,县城里几个学校都抢着要。小圩子中学三个班、五个教师,上得了课的只有两个老师,剩下的只会上自习。校长找到胡为民,要他救一下急,等学校一有好转,马上放他走。校长是胡为民的老师,又资助过他,胡为民犹豫了,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家乡。其实并不是胡为民思想多高尚,那时他们家比学校更需要他。胡为民去省城上大学时,他老婆还在坐月子。湾区里种地比不了岗地上,处处都要肩挑背扛,这就苦了他老婆了,既要供丈夫上学,又要拉扯孩子,好不容易熬到胡为民毕业,老婆却患上了胸椎结核。胡为民原打算在这里干几年,等家庭情况好转了,学校的人手差不多了就走,可他没想到一旦踏上了这条乡村教育的道路,就由不得自己了,非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可,后来更没有让他想到的是,这个学校在他的手里被规划没了。
杨玉很快把酒菜摆了上来,一碟猪头肉、一碟炒辣椒、一碟烧茄子、一包花生米,都是家常菜,酒是当地自酿的王家坝酒。
胡为民没有酒量,三杯酒就喝高了。他眼睛湿润,脸红得像猪头肉,说学校真要是砍了,怕是有一半的学生要辍学了,那样我真的成为历史的罪人了,我真的担不起。
高山看见一颗老泪从胡为民的眼睛里溢出来,看来胡为民并不像赵一安说的那样是个官迷。
高山接手八年级班主任,这个班原来是杨玉带的。交接班时,杨玉要他多留意一下王继红。王继红的爸爸病死后,他妈妈外出打工嫁给了一个贵州人,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只是逢年过节给家里寄点钱,留下王继红在家一边上学,一边照顾瞎眼的奶奶。王继红聪明,学习又肯下功夫,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可最近一段时间,他迷上游戏,夜晚偷偷地出去玩游戏,上课打瞌睡。杨玉找他谈过几次话,王继红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表示不再去游戏厅了,可玩游戏有瘾,杨玉担心没有大人在家看着,小孩子管不住自己,夜晚再去玩游戏。
全班四十七人,父母双双外出务工的有三十五人,其中由爷爷奶奶看护的有九个,另外剩下二十四个学生家里没有大人,他们或跟着哥哥姐姐,或带着弟弟妹妹在家上学,自己洗衣做饭,自己照顾自己,迟到缺课现象非常严重。高山第一次上课班里竟缺了五个同学。
一个同学站起来报告,说王刚来不了了,他奶奶让给他捎个假,他早上去给他家的大母牛赶脚,让公牛踩伤脚了。赶脚就是摸黑早起,给牲畜配种的意思。公牛蓄了一夜,早上精力旺盛。农家的孩子早当家,现在大人都外出打工了,赶脚这活自然落到自家男娃身上。他们也很地道地引着牲口交配,轻车熟路,一点也不比大人做得差。
小时候,高山也干过这活。又有两个同学给缺课的同学请假,就剩下钱红英一个人了。高山问钱红英怎么了。同学们相互看了一下,有人低下头窃窃私语,撇嘴暗笑。高山不明白,问钱红英到底怎么了。班长站起来说,钱红英在家生病呢。学生生病很正常,高山不明白大家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高山打开书本准备上课,一个学生家长径自闯到教室里。高山忙问,你找哪位同学?那人气势汹汹地说俺谁也不找,俺是来找老师的。高山问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吗?那人看看高山,问你是老师吗,俺咋没有见过你?同学们说他是新来的高老师。谁知那人劈头就问,你给俺找出那个坏学生了吗?高山摸不着头脑,说我们班哪有坏学生呀?那人顿时生气了,一口咬定说,你们班就是有坏学生。高山扫了一眼班里同学,说你看哪个是坏学生?那人说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你们老师了。
同学告诉高山来人是钱红英的父亲。钱红英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就钱红英一个人。几个月前,一帮同学晚上放学去给她过生日,大家喝醉了,夜里乱七八糟地睡在一块。之后,钱红英怀孕了,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以为肚里长了瘤子,打电话给父母。父母吓得不行,回来带她到医院里检查,才知道她怀孕了。这下,钱红英的父母就找到学校里来了,他们非要学校把那个罪魁祸首找出来。胡为民和杨玉挨个地找参加生日聚会的男女生谈话,可当时大家都喝得烂醉如泥,谁也记不得当时发生的事,钱红英自己喝得更醉,更不知道是谁睡的她,问来问去,毫无结果。钱红英父亲三天两头来学校里闹,弄得学校很头疼。
虽然事情不是发生在校园里,可学校毕竟疏于管理和教育,学生家长把气撒到老师的头上是可以理解的。高山请钱红英父亲先去办公室里坐。钱红英父亲不去,说老师不给他找出那个坏学生,他就坐在教室里哪也不去。高山无计可施,说要找出那个学生,总得给你调查调查吧?钱红英父亲说你们老师就会糊弄人,这些天,你们调查来调查去,调查出那个坏学生了吗?你就慢慢调查吧,俺就在这里等。
胡为民在隔壁七年级教室上课,听到吵闹,安排学生自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高老师是新来的,他不知道情况,我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你来办公室,我向你汇报一下。钱红英父亲半信半疑。胡为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这两天我正准备去你们家找你汇报呢。钱红英父亲很快跟胡为民走了。
下课后,高山回到老师办公室,钱红英父亲已经走了,屋里只有胡为民和杨玉两个人。杨玉见高山进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介绍钱红英的情况了,害得你第一次上课就遇到这种事。高山说没事。回过头问胡为民,你真的调查出来是谁了吗?胡为民苦笑了一下,说这是一桩无头案,我到哪里找那个学生呀?如果当时没有胡为民解围,高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高山说谢谢胡校长。胡为民发窘起来,说我也不是成心要忽悠学生家长,是逼得实在没办法了。
高山想想说,现在找出那个男生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能让钱红英和那个男生结婚吗?胡为民苦笑了一下,说钱红英的父亲就是这个意思。高山诧异了,说这怎么可能,孩子们才多大呀?结了婚,会过日子吗?杨玉气愤起来,说就是呀,我和胡校长去他们家劝过多次了,可他油盐不进,啥都听不进去呀。高山问,钱红英流产没有?杨玉说没有,她父亲还想找到那个男生结婚生孩子呢!高山摇摇头说,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愚昧无知的家长!
这事再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哪天钱红英父亲又找上门来耽误学生上课,更麻烦的是钱红英,等胎儿大了,再想做人工流产,怕是做不了了,那样后果可想而知了。可一时又找不出解决办法,最后他们三个人商量着抽时间再去钱红英家。
然而,他们班又出事了,王继红在高山的眼皮底下让人打了。那天是高山的音乐课,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青年人,伏在窗子上,喊王继红出去。王继红吓得脸色煞白,可他还是请了假,跟那人出去了。
临下课时,王继红才回教室,一只眼窝乌青,嘴角也肿了。高山问怎么了。王继红支支吾吾地说没事,不小心磕的。高山不相信,这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吗?说怎么能磕着眼窝呢?明明是人打的呀!
同学们告诉高山,刚才那人是村口游戏厅的老板,外号刀疤脸,是这一带的混世魔王。当时,高山正在往黑板上抄歌谱,没有在意,还以为是王继红的亲戚有事找他呢。高山责怪学生没有告诉他,不然他也不会让王继红出去。他回过头来问王继红,那人来找你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你去他游戏厅打游戏?王继红忙说不是,我已经不玩游戏了。高山说你可不要骗老师哟!王继红说真的不是。
高山生气了,问那他为什么打你呀?你要是不告诉老师,老师就直接去找他。王继红这才不得不说他欠了老板的钱,刀疤脸是来找他还钱的。高山问多少钱?王继红怯怯地说,一百三十块钱。
刀疤脸限王继红两天之内把欠他的钱还上,不然还要加倍。为了还钱,王继红瞒着奶奶把家里的粮食卖了两回了,还剩下二百多斤,那是他和奶奶两个人的口粮,不能再卖了,可不卖又没有办法,刀疤脸不让把还钱的事告诉老师。
高山不相信,说你玩游戏,怎么可能欠他那么多的钱呢?王继红说有六十块钱是利息。高山问你有钱还他吗?王继红说正想办法呢。高山问想出办法了吗?王继红摇摇头,说还没呢。
高山查看了王继红的伤情,说怎么出这么重的手呢,还痛吗?王继红摇摇头。高山说你安心学习,千万不要再去那里了,欠钱的事,老师帮你解决。
上午放学,高山把王继红欠债的事向胡为民汇报了。刀疤脸是乡里张副乡长的外甥,也是胡为民的学生,去年参加斗殴,致人伤残,让县公安局关了一个多月,他舅舅托人把他捞出来,在村口开了间游戏厅。胡为民找他交涉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走投无路告到乡派出所,没想到派出所只是罚款了事,派出所走后,他照常开门营业,为这事,刀疤脸一直记恨胡为民。
胡为民知道刀疤脸是个地痞无赖,怕高山一个人去吃亏,要和他一起去。高山不让,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英雄气概,说这样的小蟊贼我能对付。可胡为民不放心,还是画着圆圈跟来了。
游戏厅在村口紧挨着熟食店,外面是两间杂货铺。高山看见刀疤脸站在杂货店门口,凶巴巴地看着他们走过来,没有让进门的意思。胡为民笑着上前握手,刀疤脸不伸手,只是冷冷地说你们是来找学生的吧?今天可没有一个学生,不信进去看。高山觉得胡为民太窝囊了,结结实实地让学生闪了。
杂货店的后门通向游戏厅,门上挂着布帘,里面灯光昏暗,游戏震耳欲聋。高山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开门见山道,王继红欠你多少钱?
刀疤脸立刻警觉起来,上下打量着高山,问你是谁呀。胡为民介绍说这是学校新来的高老师。刀疤脸瞪着高山说,你问这个干啥?高山说你不想要钱吗?刀疤脸问你们来替他还钱?高山反问,不行吗?刀疤脸冷笑了一下说行,行,不多,一百五。高山惊讶,说不是一百三吗?怎么又多出二十呀?刀疤脸不以为然,说这不是又过去一天吗?国家银行还长利息呢!
胡为民气不过,说一天涨二十块钱,你也太黑了。刀疤脸皮笑肉不笑,说老话说得好,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我们靠学校,不吃学生吃谁去?胡为民愤愤不平,说你以为学生是唐僧肉,想吃就吃?刀疤脸让步,说好,今天看在胡校长的面子,这二十块钱的利息就免了。
高山不想和这种人浪费口舌,掏出一百三十块钱丢在柜台上,刀疤脸伸手去拿,高山把手放他手上,暗暗用着力,说,这钱你可收好了,我们两清了。刀疤脸面部抽搐,疼得龇牙咧嘴,头点得像鸡吃米。可等到高山松手后,刀疤脸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算你有种,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高山笑着说,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高山结结实实地替胡为民出了口恶气,可胡为民埋怨高山说,咱当老师的不能跟学生一般见识。高山说他不拿老师当老师了,干吗还要拿他当学生?胡为民说他可以不拿老师当老师,可咱不能拿学生不当学生。高山笑笑,什么也没说,可心里暗笑胡为民迂腐。
小圩子是由一圈堤坝围成,形如牛耳朵,像砚台一样高高立在河岸上,而学校就处在耳朵眼上。这里空气清新,没有喧嚣,特别是坐在村口的老人们,挪着板凳看天、看地、看树,看日落日出,看书包甩打着屁股过往的小学生,一切都显得平和舒缓,甚至有几分诗意,原来生活并没有高山想象的那么糟糕。
高山来学校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吃的用的都是赵一安的,工资也不知什么时候发下来,他要趁这个周末回家带些米面来。赵一安嘴馋,炒菜油放得大,他说他三天不吃肉,身上就没劲,所以三天两头到村口的熟食店买些猪肚、大肠和猪头皮之类的。让赵一安一个人花钱,高山吃得有些嘴软。高山家在外乡镇,离学校四五十里路。周六放学,高山坐赵一安的顺风车到镇上,然后坐客车回家。赵一安要用摩托车直接送他回家,他不让,他怕赵一安看到他家的穷酸相,他们一家人至今还挤在三间瓦房里。
高山第二天回学校骑的是自行车,车子后面带的都是些米面油盐、白菜萝卜。走到学校大门口,看见那头大黑猪又在哐哐地拱篮球架,他把车腿支起来,跑过去把猪轰走。猪是动物中最笨的一个,撞倒南墙不回头,说的就是猪。拱到篮球架绕个弯再拱不行吗?干吗直拱呀?上个星期,他和胡为民刚把篮球架修整好,他还特意结了个篮网,雪白的网兜挂在篮筐下迎风招展,特别醒目。他准备从下周体育课教学生三步上篮。
高山把米面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搬到楼上,赵一安已经回来了,准备好了一桌酒菜,见高山回来,兴奋地搓着手说,我们来庆祝一下。高山问有什么喜事。赵一安卖起关子,说不是家里事。高山不明白,说那是什么事。赵一安终于忍不住说咱们在这里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高山说你要调走了?赵一安说不是,是学校快要撤了。
小圩子村部大院卖给了柳编厂,刚才村长刘三来学校找胡为民,他们要借用学校的教室办公,说学校肯把教室借给村里,村里给学校五千块钱。刘三是胡为民的学生,是来做老师思想工作的,没想到胡为民一听就火了,没等刘三把话说完,胡为民抡起笤把就打,幸亏刘三跑得快,胡为民拎着笤把,跳跃着一直追到学校大门口。随后村支书亲自出马,可胡为民死活不同意,说你们把村委会搬到学校里,喇叭震天响,学校没法上课了。支书说我们不安大喇叭。胡为民说村里人来人往的,走马灯似的转,吵吵闹闹,影响学生上课。支书说你们把教室搬到楼上,我们在下面办公,吵不到你们。胡为民说那也不行,这教学楼是国家的义教工程,不是谁想占就占得了的。村支书火了,这义教工程建在村里的地面上,学校占了村里土地这么多年,你们得付钱。胡为民说这我管不着,你们找上面要钱去,反正别打学校的主意。就这样胡为民和村里谈崩了,村支书走时留下重话,教室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学校就得关门走人。
赵一安说人家捧着钱硬是不要,你说胡校长傻不傻?他们办他们的公,咱们上咱们的课,谁影响谁了?村里酒场多,弄好了还能陪村干部吃喝。现在好了,钱落不着,还得拍拍屁股走人。不过这样也好,学校办不了,咱们就不用陪着他在这里受苦受难了。
高山觉得该去胡为民那里坐坐,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去了又能说什么呢?他自己不也盼着学校早点关门大吉吗?高山觉得这顿酒喝得很无味。赵一安却喝得很尽兴,红光满面的,话也多了起来,说高老师这么好的学问,不该窝在乡下当一辈子教书匠,那样太亏自己了,明年还应该接着考公务员,不就是花钱托人面试吗?留中心校还得给袁大头送礼呢!现在干啥不花钱?高山说我才走出校门,两眼一抹黑,别说没钱,就是有钱,怕是送不出去。赵一安笑了,说现在只要有钱,就能送出去,到时候没钱,我帮你借,你送不出去,我帮你送。赵一安说得很真诚,高山把杯子满上,端起来和赵一安碰一下,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谢谢你。赵一安说要考就往上面考,越是下面越有鬼。
喝了两杯酒,高山头就大了,晕得不行,迷迷糊糊上床睡着了。半夜口渴,醒来就听见赵一安的床有节奏地响动,人在床上吭吭哧哧的。高山躺着不敢动,他知道赵一安在干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手淫和跳舞、跑步、打球这些爱好一样,算不上什么毛病。上大学时他们寝室六个人,三个有这爱好,其中一个还谈着女朋友。高山说不出这个爱好是好还是不好,至少不能和卑鄙下流画等号,比第三者插足、包二奶、养小蜜高尚多了,更不要说嫖娼卖淫了,起码算得上是一项娱乐活动,可以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可以婉约,可以豪放。说到底人家玩的是自己的东西,就是割去喂猫,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赵一安三天不吃肉,身上没劲,吃了肉,有劲又没有地方使,真是难为他了。赵一安被贬到这里以后,在镇上谈的女朋友也和他吹了,难怪他整天盼着学校撤了,早日脱离苦海。
第二天,中心校袁校长就来了。昨天晚上,乡长在电话里抠鼻子挖眼将他擤得鼻尖冒汗,他气不顺,到学校见到胡为民就接上火,说你当个鸡巴老师,耍啥威风,敢拿笤把打村长。胡为民说村长是我的学生。袁校长说他现在是村长,打不得了。胡为民说他当村长也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子打不得小的了?袁校长知道胡为民又钻到牛角尖里了,不想跟他纠缠下去,昨天吴乡长给他下了死命令,学校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不然就撤了胡为民的校长。袁校长心里清楚,小圩子的教学楼是国家义务教育工程,不是村里想占就占的。他知道胡为民是个硬头钉,驴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逼急了,他把这事捅上去,上面怪罪下来,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中心学校校长,就是乡长县长都顶不住。可乡长的话又不能当耳旁风,他只有拿胡为民的大头了。
袁校长装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说把学校关了吧,老师和学生都转到半岗去。胡为民一听就急了,眼巴巴地看着袁校长说,学校千万不能关呀。袁校长故作轻松,说你们在哪里教书不是教,干吗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呀?胡为民眼泪快要出来了,说老师是在哪儿都能教,可学生去镇上太远,来回不方便,怕是有一半学生去不了镇上。袁校长见时机到了,说教室空着也是空着,借几间给他们,影响你们啥了?胡为民说教室我们有用。袁校长不相信,取笑说你留着打滚呀。胡为民说我们这里穷,大人都外出务工去了,留下孩子在家没人看管,老是出事,我想把这些孩子招集到学校来,可学校人手一直不够,现在来了高老师,我想把留守儿童之家办起来。
当初县里把小圩子中学撤掉的时候,乡里宣布胡为民到中心校任副校长,袁校长想有这么一个硬头钉在手下,一定碍手碍脚的,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没想到胡为民情愿留在这里,当个光杆老师,要知道中心校副校长有多少人请客送礼,哭着喊着求之不得,他却摆着手不干。虽然袁校长和胡为民不是一路人,可这一点让袁校长另眼相看。胡为民现在的校长是袁校长临时指派的,空口无凭,只是叫给大家听的,学校编制都没有了,还哪来的校长?
袁校长想想说这样吧,你去给村长赔个礼,让他另想办法,别打学校的主意了,乡里的工作我来做。胡为民为难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咋能拉下脸给学生道歉呢。袁校长不耐烦起来,说你不去道歉,学校就得关门,两条路任你选。胡为民咬咬牙说,那行,我舍下这张老脸了。袁校长临走时,叮嘱说别把事情搞僵了,到时候别想让我来给你擦屁股。胡为民画着圆圈把他送到大门口,袁校长突然想起来对胡为民说,你和杨老师,还有你弟媳,不能乱搞了,外面传得很不好听。胡为民一脸委屈,说我没乱搞。袁校长拍了拍胡为民肩膀笑了,说乱搞没关系,但不能搞乱了。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星期天和好天气对杨玉来说很重要。杨玉吃过早饭就把家里的被套床单衣服抱到压水井旁,一件件地清洗干净,然后晾起来。
胡为民在屋里烧了锅热水,他要趁天气暖和给孙亚洲擦洗身子。孙亚洲长年躺在病床上,有些虚胖,整个下身失去知觉,胡为民搬动起来有些吃力。当洗到孙亚洲那根东西的时候,想到它曾经英姿勃发,在杨玉的身上出出进进,就生起气来,恨不能拔下来拿去喂狗,可现在它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胡为民就有点同情它了,擦洗起来格外认真,认真得就像一个用功的小学生一笔一画仔细地做着作业。孙亚洲傻愣愣地看着胡为民,好像胡为民手里擦洗的是别人的东西,与他毫不相干。
杨玉就是这个时候进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禁不住潸然泪下,她从后面默默地抱住胡为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身体上的接触,让胡为民身上有了反应,手里活路渐渐地慢了下来,他突然丢下毛巾,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把杨玉抱在他那略显狭窄的胸膛里。两个人都有久旱逢甘雨的感觉,手上和身上都有了动作。
孙亚洲看到他们两个人搂在一起,傻笑起来,嘴角上挂着口水,他翘起两个大拇哥,碰了碰,然后两个拇指慢慢分开,嘴里喊嘟嘟飞。游戏是儿子两天前教他的。尽管这是三岁儿童玩的游戏,却把胡为民彻底地击垮了。他落荒而逃。
杨玉的婆婆拄着拐杖来到学校的时候,孙亚洲依然兴趣盎然地玩着嘟嘟飞。老人是来学校给杨玉赔不是的,老人絮叨说,你嫂子是受人挑拨才来的,人家说亚洲成了傻子,够可怜的了,可你整天不给亚洲饭吃,夜里老打他,折磨他,就是想把他整死,你和胡校长好早一天结婚,你嫂子她们听了,就来了。杨玉哭笑不得,说妈呀,我和你儿子结婚几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媳妇是这样狠心肠的人吗?
杨玉把婆婆扶到里屋孙亚洲的床前,说你看看你儿子吃得肥脸大胖的,像是饿着的人吗?你老再看看他这手脚,还有身子,哪里不是擦洗得干干净净?哪一点像是受折磨的人?
婆婆老泪纵横,拉着杨玉的手说好儿媳,委屈你了,娘是泥巴埋到脖子的人了,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别说照顾亚洲了,你和谁好都行,娘求你千万别和亚洲离婚,你们要是离了婚,谁来照顾亚洲呀?
杨玉不知道如何回答老人,要是搁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放心吧,我不会和亚洲离婚的。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可她能说服自己,很快打消这个念头。他们离婚了,亚洲交给谁?交给婆婆吧,婆婆快七十岁的人了,活不了几年;扔给哥哥嫂子,他们是不会接收的。亚洲是孩子的父亲,她能撒手不管吗?那样她将来怎样面对儿子?
她和孙亚洲恋爱不是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那种。结婚后,她发现孙亚洲身上有不少毛病,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亚洲酗酒,她也曾为让他戒酒吵过闹过,可他就是戒不了,戒不了就戒不了吧,后来她也认了。亚洲出车祸躺在医院里,她想不管亚洲是瘫了还是残了,她都会守着他过一辈子。
也许没有那天上午的闹剧,她不会萌生离婚的念头,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四平八稳地过下去,现在这个念头就像萌发的一粒种子在她心里落地生根了,拔去了又马上生出来,怎么也驱除不掉了。她不能像婆婆说的那样找个相好的,她是老师,那样她还有什么脸面给孩子们上课?可是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不要说知热知冷、能诉衷肠了,现在,亚洲连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满足不了。难道她真的要和亚洲离婚吗?她回答不了自己,她觉得心口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下午,胡为民、杨玉和高山他们三个人商量好,骑车去十台子钱红英家。临出发时,胡为民接到中心校会议通知,临时去不了。高山只好跟杨玉上路,路上他们商量好了,先找十台子的村长,请村长和他们一块去钱红英家。
钱红英是班里的文体委员,活泼好动。她远远地看见杨玉眼泪就下来了,她拉住杨玉的手,说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跟男生玩了,你劝劝我爸,让我继续上学吧。
钱红英的妈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像丈夫死要面子,爱钻牛角尖,没费多少口舌,钱红英的妈妈就决定给孩子流产。可钱红英的父亲仍然坚持要老师给他找出那个坏男生,村长跳起来扇了他一个耳光,说你丢人还没有丢够呀,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亏你是个男人,走南闯北的,还不如你媳妇明白。村长是钱红英的二爷,他一直压着火,一言不发。村长一锤定音,说明天就带孩子去医院。钱红英父亲像小瘟鸡一样耷拉着脑袋,点头称是。高山和杨玉都没有想到事情就这么顺利解决了,看来钱红英父亲就欠这一耳光。
晚霞燃烧着西方的天空,空旷的天底下撒落着几个稀疏的村堰。高山和杨玉两人并排骑车走在堤坝上,堤坝绿树成荫,鸟儿啁啾。晚霞在河面上跳动,温柔的河水娴静地梳理着水草,不时有燕子用翅膀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银光。
杨玉突然想起来问高山,有没有女朋友。高山笑笑,说还没呢。杨玉不相信,说现在的大学生哪有不谈女朋友的。
高山不能说自己没谈过女朋友,他谈过,而且不止谈过一个,不过都没到谈婚论嫁份儿上就分手了。高山常常恨自己没用,四年大学算是白上了。
杨玉试探着问,我有一个表妹高中毕业,在镇上开服装店,要不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高山不觉脸涨得通红,支吾说谁愿意跟我来这里遭罪呀?杨玉说这儿咋不好了?放心吧,我表妹不挑家,挑人。杨玉热心肠,高山不好再说什么。杨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我表妹和赵一安对象过,不过她没看上赵一安,赵一安追了一年多也没追成。
高山说那不行,赵老师和我住一个宿舍,我哪能挖他墙脚呢。杨玉说你哪挖他墙脚了,是表妹根本看不上他这个人。高山说那也不行。杨玉显得很失望,说没想到你和胡校长一样认死理,真不知道你们男人是怎样想的。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内心还是喜欢胡为民这样的男人的,她觉得这样的男人靠得住。杨玉突然有了倾诉欲望,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并不是想让别人帮自己拿主意,她知道谁也帮不了她,她想把心里的压抑释放出来。
高山只是一个家庭婚姻的旁观者,也许她就需要这样一个旁观者的建议。杨玉把她的烦恼一股脑儿向高山倾倒出来。高山听了,沉思了一会,他拍了一下车把,说既然如此,那就再往前迈一步呀。杨玉问亚洲怎么办,我总不能真的跟他离婚吧?高山直言不讳,说要嫁人就得离婚,不离婚谁敢跟你结婚呀?杨玉说我不能扔下亚洲不管。高山知道杨玉误解了,说不是不管,离了婚一样照顾他。高山补充说就是带着前夫嫁人。
杨玉听了,哈哈地笑了,说我听说过带着孩子改嫁的,没听说带着丈夫改嫁的。高山纠正说不是丈夫,是前夫。杨玉说那就更没有人敢要我了。高山不明白,说我来报到那天,不是你说要和胡校长结婚吗?你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杨玉不好意思起来,说那是让嫂子她们逼急了,是吓唬她们的。
高山说你们现在生活不是挺好吗?你婆家的人来学校闹,不就是差一道手续吗?杨玉说胡校长那是见我有难处,想帮我,校长没有那意思,再说校长要结婚,早就结了,也轮不到我,他弟媳追他一年多了,她人年轻、漂亮,又没负担,不像我又带孩子又带丈夫。高山笑着说看不出胡校长这么抢手。杨玉说别看胡校长头毛白了,他是老相,其实他才五十出头呢。
高山说也许是胡校长不喜欢他弟媳吧,要是他们能走到一块,也不会拖到现在。杨玉点点头,可她一下子又颓丧起来,说我带着孩子,带着丈夫,不是拖累校长吗?高山说两个人走到一起,就没有拖累不拖累的,我看再没有比校长更合适你的人了,要不,我帮你问问?杨玉突然像个小姑娘似的,羞赧地点点头。
太阳浓浓烈烈地燃烧了一天,它用最后一丝温情将晚霞染成橘红。夕阳大得惊人,一半浸入河里,一半在河面上晃动,呈现出一天中最后瞬间的辉煌,缠绵的光芒几乎可以用手揽住。高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落日,他像个孩子似的感动得流下了热泪。杨玉也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慑了。他们停下自行车,静静地站在河堤上,看着夕阳完全浸没在河水里。
高山和杨玉很晚才回到学校。柳树的叶子已让秋风削光,光秃秃拖着稀疏的月影。胡为民一个人在大树下来回地走动,头发和眉毛挂着霜,一副冰凌凌的样子。杨玉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屋呀?胡为民为难起来,说我回不了屋了。杨玉和高山奇怪,问怎么了,怎么回不了屋了?胡为民说春明妈在我屋里坐着呢。春明妈就是胡为民的弟媳。杨玉不明白,说弟媳来了,你不在家陪她,在这磨蹭啥呀?胡为民埋怨说,她说她不走了,要在我屋里住下来。
下午,高山和杨玉刚走,胡为民弟媳和儿子春明就来学校了。他们撵着猪,赶着羊,用板车把家里电视机、洗衣机等值钱家当也拉来了,浩浩荡荡开进了学校,直奔胡为民的宿舍。弟媳把猪羊往胡为民门前树上一拴,就把电视机、洗衣机往屋里搬。胡为民莫明其妙,问你们娘俩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弟媳拍拍手上的灰,说俺娘儿俩来学校不走了,和你一块住。胡为民不明白,说你娘俩家里住得好好的,干吗来学校住呀?弟媳说俺来给你洗衣做饭。胡为民说你还嫌学校不够乱,这不是来学校添乱吗?
胡为民的弟弟在广东打工,常年不回来。逢到收种时,胡为民常去弟媳那里帮忙。胡为民家里缝缝补补的活弟媳揽下来。弟媳家有啥好吃的,也都让孩子送到学校里来。可没想到弟弟在外面有了女人,回来和弟媳闹离婚。谁知弟媳没哭没闹,一声不响和丈夫离了。可是有一条,弟媳离婚不离家,她打定主意要嫁给大哥胡为民。对大哥知根知底,在她心里哥哥要比弟弟好上百倍,有文化,心眼好,嫂子死了多年,却一直守着女儿过日子,从不拈花惹草。现在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虽然弟媳改嫁大锅盖子哥有点难听,自古也不是没有过。胡为民年龄大是大了些,可年龄大有什么不好,年龄大知道疼老婆。最主要的是儿子跟着大伯子受不了委屈,像她这样离过婚的女人容不得挑三拣四了,结婚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不像姑娘小伙子无牵无挂,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重要的是过日子,能找到大哥这样的是她烧了高香了,说白了就是给自己找个依靠,老了有个吃饭的地儿。大哥是国家教师,老了有退休工资。弟媳早已把胡为民当成自家男人了。弟媳当年是胡为民的学生,也是胡为民为她保的媒,胡为民总觉得是他亏欠弟媳,可是要让他娶弟媳,他无论如果也做不出来,他不是怕别人戳脊梁骨,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弟媳是这么倔强的人,胡为民已经把话挑明了,可弟媳不甘心,她说她这辈子非大哥不嫁。弟媳说到做到,依旧给他补补洗洗,依旧有好吃的让孩子送到学校来。可弟媳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杨玉。之前,她听到杨玉和大哥的风言风语,她相信大哥的为人,杨玉丈夫再残废,她也算是有夫之妇,他们不会走到一起的。现在她坐不住了,索性豁出去了,她不是非赖上大哥了,杨玉真要是和大哥结了婚,大哥就得照顾杨玉丈夫一辈子。为了儿子,她打定主意要把杨玉和大哥的事搅黄了。
胡为民急着去乡里开会,一跺脚走了,任弟媳折腾去。开会回来见弟媳已经把他的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也收拾得很光艳的样子,浑身簇新,正喜笑颜开地剪窗花,春明正忙着往墙上贴大红的喜字。他吓得一直没敢进屋。
胡为民要高山去劝劝他弟媳,杨玉也要跟着去。胡为民拦住了她,说你就别去了,弟媳有多半是冲着你来的,你先回避一下。
弟媳见高山来了,赶忙让座,抓喜糖,热情地说谢谢老师,你是第一个来贺喜的人。胡为民说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快回去吧。弟媳说哪个胡闹了,俺来是和大哥结婚的。胡为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又自作主张,谁同意和你结婚了?弟媳并不生气,说你都把俺睡下了,咋不同意结婚呢?胡为民一脸委屈,说我啥时候睡你了。弟媳索性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你别提起裤子不认账,去年收罢麦的那天晚上。
那天他帮弟媳收完麦子,晚上多喝了两杯,借着酒劲迷迷糊糊地来到弟媳屋里,弟媳自然是喜出望外,当裸露的弟媳像枝枝节节的莲藕一样躺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一下子傻了,弟媳比他想象的要白,要饱满,他醉眼朦胧地看着那节莲藕,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大哥,弟媳呻吟般地喊了一声。这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就好像床头飘动的纱帐,然而这喊声对胡为民来说却是晴天霹雳,好像弟媳喊的不是他,而是把弟弟从远在千里之外拉了回来,横在他们中间,下面那根东西好像受到惊吓急速地缩了回去。弟媳又喊了一声大哥,胡为民像触电一样打个激灵,捡起衣服临阵脱逃。也许就是这不合时宜的一声大哥,把他们两个彻底分开了,他们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就像一把大锁把他们锁在门里门外,钥匙随手扔进波浪翻滚的江河里,再也找不回来。他和弟媳从去年的那个夜晚起再也没有可能了。
胡为民知道说不清楚,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颓然蹲下身子,两手抱头埋在两腿间。弟媳心软了,她走到胡为民身边,蹲下身子说,俺知道你嫌弃俺是你弟媳,可现在俺不是你弟媳了。胡为民说你做过我弟媳。弟媳不死心,说当过弟媳就不能和大哥结婚了?春明替妈妈帮腔说,爸爸小时候还穿过你穿的旧袜子旧鞋呢。
胡为民哭笑不得,说人跟鞋袜不一样。孩子爱钻牛角尖,问咋不一样了。胡为民一时答不上来,高山走上来解围说人是有感情的。春明说妈妈对大伯特别有感情,比对我爸爸好多了。
弟媳说俺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不是非赖着大哥,可大哥娶了杨老师,要照顾她瘫痪的丈夫一辈子,俺不忍心看大哥一辈子遭罪。胡为民自嘲地笑笑,说哪个说我要娶杨老师了,我就是想娶人家杨老师,也得人家杨老师同意啊。
杨玉一直在外面没敢进屋,她再也忍不住了,走进来说人家往校长身上泼脏水,你怎么也往他身上泼脏水呀。弟媳说俺也不想,还不是你逼的。杨玉说我和校长不是大家说的那样。弟媳问不是那样,你婆家人咋闹到学校来呀?杨玉说我和校长没有那回事。高山说那是她婆家人受人挑拨,到学校里闹事的。
大家好说歹说总算把胡为民弟媳劝回家。弟媳走后,胡为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第二天上午放学,高山想起昨天答应杨玉的事,问胡为民要是杨玉愿意嫁给你,你愿意和她结婚吗?胡为民一下子被问懵了,他看了高山一会,笑了,说你看我都无家可归了,别取笑我了。高山一脸严肃,说我没有取笑你,是杨老师要我问你的。胡为民突然笑了,说这怎么可能呢?高山说怎么不可能。胡为民说杨老师年轻漂亮,有文化,怎么会喜欢我一个糟老头子呢?高山说她就是喜欢上了,你同意还是不同意?胡为民为难起来,搔着头皮说这个杨老师,有弟媳一个人就够我愁的了,这时候她咋也来凑热闹呢。
赵一安叹气说上帝真是不公平,旱的旱死,淹的淹死,没有女人愁,女人多了也愁。
高山没有想到刀疤脸会对他背后下黑手。那天,高山骑自行车去前台子家访,回学校的路上刀疤脸骑摩托车从后面撞他,结果没有撞到他,刀疤脸自己却撞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刀疤脸本想给高山一点颜色看看,没有想到高山只是滑到路沟里擦破点皮,他自己一条胳膊却撞成骨折。
第二天,刀疤脸一条胳膊吊在脖子上,带领几个小兄弟来学校找高山讨要医药费。明明是刀疤脸故意撞人,怎么叫他出医药费?这也太欺负人了!可逼到这份儿上,高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回屋操起菜刀,正当他要和他们拼命时,多亏胡为民一瘸一拐赶来劝住。
胡为民陪高山和刀疤脸去乡派出所,派出所说这是交通肇事,你们应该去找交警。找到交警,交警说这是故意伤害,你们应该去找派出所。他们又回头找派出所,派出所见推不出去了,民警看看高山,又看看刀疤脸,指着刀疤脸对高山说,他故意伤害你,你怎么没伤着,伤着他自己了?高山说那是他自己撞到树上了。刀疤脸辩解说我为了躲你,才撞到树上的。民警问有证人吗?两个人都说没有。民警有些不耐烦,说他是为你才伤着的,你出点医药费也是应该的。高山不服。民警说你们上法院吧。
两个人要去法院,让胡为民拦下。胡为民了解刀疤脸,是属蚂蟥的主,不见血不松口,讨不到医药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晚上,他买了些营养品瞒着高山去了刀疤脸家,说了一堆好话,临走丢下五百块钱,事情才算了结。高山知道后,埋怨说就是因为学校太软弱,刀疤脸才得寸进尺,欺负到老师头上。胡为民里外不落好,他苦笑着说,谁让他是自己的学生呢,怨老师当初没教育好他,老师心里有愧,相信他有悔改的那一天。
师生到底是师生,刘三村长就没计较胡为民的笤帚把,他说服村里打消了占用学校教室的念头,并没有出现学校和村里鱼死网破的情况。赵一安很失望,想想那天的庆祝酒真是白喝了,他把满腹的怨气都撒到学生头上,每天上课又开始变着法儿挑学生的毛病,让学生扎马步、练金鸡独立、吹风淋雨晒太阳。比如他看见哪个学生注意力不集中,就让学生到前面默写英语单词,默写错了,他批评学生笨,又不注意听课;学生默写对了,他批评学生骄傲自满,总之都要受罚。赵一安上课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他把老师和学生关系比作猫和老鼠关系,他说我就是猫,你们学生就是老鼠。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高山不愿当猫,也不愿把学生比作老鼠,班里上课的时候自然没有那么安静,课反而上得轻松愉快。
还有一件事是高山没有想到的,没想到杨玉真的把她表妹红梅介绍给他,他原以为只是说说而已。高山以前从没有想到要讨一个做生意的老婆,还一条就是红梅和赵一安谈过恋爱,并且赵一安至今对红梅不死心。至于要不要和红梅见面,高山一直犹豫不定,杨玉把高山的犹豫理解为脸皮薄,说这一点你得向赵老师学习,都啥时代了,还腼腆得像个姑娘似的,有什么想法见面后再说,反正见个面又不是啥坏事。高山知道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可对赵一安来说不一定不是坏事。
那天下午,红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高领白羊绒衫,下面灰羊绒毛裤套着黑皮短裙,骑着踏板摩托车,长发飘飘地来到学校。高山和赵一安都视而不见,高山知道他们的视而不见是装出来的。赵一安以为红梅回头找他重续良缘来的,上楼把皮鞋和分头都擦了油,搓着手在宿舍来回走动,等着红梅上楼来,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按捺不住到杨玉门口踅来踅去,见杨玉并没有招呼他进屋坐的意思,便悻悻地上楼来。高山想告诉赵一安,红梅不是来找他,可他不忍,觉得那样对他更残酷。高山默默淘米做饭,饭做到一半,杨玉来了,她是来找高山陪客吃饭的。吃饭只是托词,实际是介绍高山和红梅认识。杨玉见赵一安在旁边,她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出去了,可在走廊上来回磨蹭不肯下楼,最后她招手让高山出去,小声说请高山去她家陪客。高山向屋里看了一眼赵一安,赵一安正疑惑地看着他们。高山说我一个人去,留下赵老师一个人不合适。杨玉有些为难,说让赵老师去了更不合适。高山说我和赵老师打个招呼就下去。赵一安已猜出八九分,杨玉走后,他问红梅是来和你对象的吧?高山只得点头承认。赵一安脸红得像猪肝,故作大度地笑笑,说赶紧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他说着推高山出门。
红梅和杨玉一样圆脸白净,一笑面颊留下两个大酒窝,特别招人喜欢,能说会道的,一看就知道是做生意的好手。这样的对象打着灯笼也难找,可高山有些心虚,有横刀夺爱的感觉,晚饭吃得很拘谨。相反,红梅吃得开,一副常来常往的模样。
饭后,杨玉要高山和红梅出去走走。初冬的夜晚,风很硬,红梅穿得单薄,他们只在操场上走走。高山说赵老师比我条件好。红梅问他哪一条比你好。高山说他哪一条都比我好。红梅说他好不好,跟我没关系。高山说怎么没关系,你们不是还没结束吗?红梅嗤鼻,说我们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他都跟你胡说啥了?高山说他没有说啥。那天晚上,因为中间夹着赵一安,两人没说几句话便不欢而散。
高山回到楼上宿舍里,屋里没人,晚饭原封没动地放在锅里,他猜赵一安去村口熟食店喝酒去了。他翻书看不进去,刚才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开始在脑海里回放,放到最后银幕定格在红梅那满满当当的胸脯上,这样想着,身上便有了反应,鼻息就变粗了。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知道是赵一安回来了,下床开门。刚拉开门,赵一安一身酒气,一头撞到他的怀里。高山要把他扶到床上去,赵一安推开他,摆手往后退,身体倾斜得厉害,最后晃了晃却奇迹般地站住。高山要扶他,他不让,他打了一个酒嗝,问我醉了吗?高山说你没醉。高山话音未落,赵一安喉咙咕噜一声,咬紧牙关,双手捂住嘴巴往门外跑,刚跨出门槛,他的嘴巴像喷壶喷出一道污秽,然后伏在门槛上呕吐。高山不停地拍他的后背。赵一安吐完后,伏那里不动了,高山以为他要睡觉,拍拍他说,上床睡吧。谁知赵一安却呜呜地哭起来,高山知道他心里堵得慌,不知道怎样安慰他。赵一安呜咽一阵后,突然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高山说,我们算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狗屁,就他妈的一泡狗屎,狗屎不如,快三十的人了连个老婆都找不到,可她杨玉也不能狗眼看人低呀,我们正谈着,她又把你拉进来,这算怎么回事呀。赵一安骂着骂着,又拐弯了,说骗谁呀,以为我不知道啊,她红梅是半岗服装市场的一枝花,红遍半条街,跟她上过床的男人排成排,她就是一只破鞋,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
第二天,赵一安睡眼惺忪地醒来,问高山,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吧?看起来,昨晚他说的话都不记得了。几天后,红梅约高山去镇上,可高山推辞走不开。高山和赵一安一样,这场恋爱没谈,就结束了,因为他不想没结婚就戴上绿帽子。
早上起来,高山的手机收到一条县教育局发的短信,通知全县特岗教师上午到教育局开会。特岗教师是国家为贫困地区专门设定的,教师工作三年后,可以纳入编制,也就是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其中招聘文件规定了教师最低工资标准,问题是这个数要比一般教师高得多,因为县里始终没有足额发放老师工资,一般教师拿不到这个数,如果按这个数发特岗教师工资,势必引起其他教师不满,县里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每月只发给特岗教师一千元的生活费,而且是按季度发放。特岗教师不满,纷纷去教育局讨说法,高山也曾到教育局讨问过,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
高山心情特别高兴,向胡为民请假,他说是教育局直接用短信通知的,他特意把这条信息翻出来,让胡为民看。高山说可能是工资的事县里解决了。胡为民愣了一下,马上笑了,说那是好事呀,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开会。
赶到县里,高山才知道通知不是教育局发的。教育局大门外的桥头上聚着一群人,都是接到短信来开会的,不知是谁借教育局名号把大家召集过来,准备集体向县里讨要工资。按说教师来县里开会,县里应该先通知学校,学校再通知老师。一个老师挥舞着手臂高声说,是谁发短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大家召集起来一起讨要工资,平时大家三三两两来找领导,让他们支来支去的,最后不了了之,只有我们抱成一团,人多势众,造成压力,才能够引起领导重视,问题才能解决。有人说工资讨来是大家的,今天谁也不能开小差溜了。大家群情激昂,说谁也不能坐享其成。一个教师指着教育局办公大楼前停满的小轿车,说一个教育局买十几辆小轿车,各个科室比着换新车,他们吃肉喝酒,却卡住我们的脖子,让我们喝西北风,大不了不当老师了。听说有几个外地招聘来的教师早就卷铺盖走人了。有人提议,不如直接去县政府找一把手。大家一呼百应,说问题不解决就不回去了。
高山身边的一个女生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条横幅,冲他笑笑,要他帮忙展开。横幅展开,却没有人愿意接,那个女生又冲高山笑笑,高山只好硬着头皮和另一个男生把横幅打起来,走在队伍的前面。大家浩浩荡荡地去县政府。
高山打着横幅走在队伍前面,那个女生一直走在他的身边,仿佛成了电影里激动人心的主人公,不由得血往脑门上乱撞,顿觉豪情万丈。
是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接待他们的。他要大家推选几个代表进去,其他的人在大门外等着。也许是大家觉得高山打横幅有功,极力推荐他。高山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这次活动的策划组织者,无功不受禄,他看看站在身边的那位女生,那位女生又冲他笑笑,于是高山扶了扶眼镜,在众多目光护送下走进县政府办公大楼。
高山辜负了大家对他的厚望,尤其觉得对不起那位女生,因为他进去,一句话都没说上。副县长听完一个代表讲完,说这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们先安心回去教书,我会尽快向书记、县长反映情况,争取足额补发你们工资,放心吧,一周内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看得出副县长很忙,有一个会等他去参加,谈话间,秘书已催过他两次。大家都很留恋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留恋那真皮沙发的柔软、空调的温暖和茶叶的清香。
下午,高山刚回学校,胡为民就找到他宿舍来,问会开完了?高山说开完了。胡为民又问工资解决了吧。高山说快了。高山想,去县里上访这事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他想把事情遮掩过去,不让胡为民知道。其实,胡为民已经知道了,高山还没回去,电话已打到学校里了。袁校长在电话里把胡为民骂得狗血淋头,说你连个老师都看不住,跑去县政府挑头闹事,你当校长是干啥吃的。
胡为民突然沉下脸,脸拉得死长,说想不到你高老师说瞎话眼皮都不眨一下,早上骗我说是去县里开会,竟然组织教师上访。高山说我没骗你,去时我也不知道。胡为民更生气了,说还说没骗人,都当了代表,长本事了,平时看着挺实在的一个人,真是看错你了。胡为民恼羞成怒,以为高山还在骗他,给他脸上抹黑,气呼呼地一瘸一拐地走了。高山知道他说什么胡为民都不会相信。
第二天,胡为民来向高山道歉,他拍着高山肩膀说昨天都怪我太冲动,把话说重了,别往心里去。高山没有想到胡为民这么快就原谅了他,他抱歉地说,给校长惹麻烦了,害得校长挨批评。胡为民苦笑了一下,说我挨批评没事。最后,胡为民支支吾吾地要高山去中心校一趟,说袁校长要找他谈话。他叮嘱高山,袁校长批评你,千万不要和他顶牛,这事低低头也就过去了。
赵一安不计前嫌,从腰里掏出二百块钱,要高山给袁校长买条好烟带上。为了红梅的事,他们两人弄得很不愉快。高山说不用了,谢谢你。杨玉也劝高山把钱拿着,别耍小孩子脾气。几个人悲悲凄凄,好像送他上刑场似的。
谁知袁校长见了高山客气得不得了,让座敬烟倒茶,他一再检讨对下属生活关心爱护不够,自始至终一句批评话都没有,他鼓励高山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工作,好好表现,明年暑期开学就调高山到半岗中学来。不过,袁校长有个条件,要高山保证今后不再组织教师上访。
没想到袁校长会是这个态度,高山想想也是,现在当官的最怕老百姓上访嘛。
胡为民开始筹办留守儿童家园。第一步就是把高山和赵一安两个人从教学楼上的教室里请下来。教学楼一共六个教室,除了两个做了教室外,剩下的四个教室都要派上用场,一个男生寝室,一个女生寝室,一个食堂,再一个胡为民准备办个阅览室。胡为民和杨玉住的房子是废弃的教室改造的,旁边还有两间教室长时间没人居住,年久失修,屋顶沤烂,早已是四漏八透。
赵一安还没等胡为民说完,就跳起来说你当我们是猪呀,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胡为民并不生气,说你现在别看它破,我会把它收拾得像新房一样。赵一安气急败坏地说破房子就是破房子,再修还是破房子。
不过大家还是相信胡为民的手艺,这些年胡为民练就了一身功夫,学校门窗桌椅板凳坏了,他修,屋子漏雨,他上房换瓦,电工、木工、泥瓦工的手艺一样也不含糊。胡为民的腿就是当年上房换瓦摔瘸的。
这些年,学校里日子不好过,上面卡得紧,套一点钱不容易。教育局吃肉,中心校喝汤,像他们这样的分校只能喝清水了。杨玉是学校的会计,每学期开学只是到中心校领些粉笔、黑板擦、笤把、灯泡之类的,手里从没沾过钱。一点办公经费都是胡为民软磨硬泡,像剜领导身上的肉一样剜来的。
胡为民找了几个包工头,都在价格上谈不拢。为了节省工钱,他决定自己修整房子。他备下了料子,抽出十多名学生,星期天,学生自带工具参加义务劳动。农家的孩子爱劳动,提水、和泥、搬瓦,风风火火,热火朝天干起来。
在房顶上,高山在胡为民的指导下很快地学会布瓦。高山开玩笑,说胡校长还不如当包工头,咱们也不教书了,干泥瓦匠,一样挣饭吃。胡为民笑了,说都是眼见的活,没啥花样,干干就会了,比起代数、几何和物理容易多了。
大家正说笑着,高山一不小心,一脚踏空,身子往后一仰,千钧一发之际,胡为民趁势身子往前一扑,把高山扑倒在屋顶上,他们两个人在房坡上翻滚了两下,高山趁机抓住了一块屋面板,没有从房坡上滚落下来。胡为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从房檐上跌落下来,恰巧摔在一堆砖头上。胡为民浑身淌血,像软面条一样躺在地上,老师和学生都吓坏了。
胡为民睁开眼醒来,见自己躺在杨玉的怀里,挣扎着想坐起来,说别怕,我没事的。杨玉泪水模糊,把他抱得更紧了,说躺着别动,再坚持一下,120马上就到了。胡为民看看高山,问你没事吧。高山的眼泪出来了,说我没事。胡为民微微一笑,又昏了过去。
120很快到了,大家小心翼翼地把胡为民抬上救护车,医生只给他做了伤口止血包扎处理,打上点滴,很快驶离了小圩子。
蓄洪区的路坑坑洼洼,救护车颠簸得厉害。下午两点到达县医院,送进急诊室,对胡为民抢救性治疗,然后对他进行抽血化验和C T扫描,最后专家会诊,认为胡为民本来就高血压,经这么一摔,脑血管破裂,脑部形成大量淤血,病情严重,必须尽快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通知下午三点手术。
他们带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杨玉要回学校筹钱。这时,胡为民弟媳慌慌张张赶来,她说不用了,俺带钱来了,给大哥治病,哪能花外人的钱呢?她这是在埋怨学校没有及时通知她。
弟媳是听春明放学回家说的,她没等儿子说完就撒腿往学校跑。跑到学校时,救护车已经开走了,她包了辆三轮车就赶来了。临出家门的时候,她没有忘记把存折带上,那是春明的爸爸打给儿子的一万块钱抚养费,她一分钱也没有动过。
胡为民弟媳对杨玉充满敌意。杨玉已经向县法院递交了和丈夫孙亚洲的离婚申请,如不出意外,估计三个月后判决书就能下来。胡为民也已经答应和她结婚了。可胡为民怕弟媳想不开,说要等弟媳找到合适人家,他们再结婚。他托人给弟媳介绍了几个对象,可弟媳见都不见就把人家回绝了,赌气说她这辈子非大哥不嫁。这让胡为民和杨玉两个人为难了。
高山领着胡为民的弟媳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回到医院预付了八千块钱的手术费。手术签字时,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杨玉说我是。医生看看杨玉,问你是病人什么人。杨玉说我是病人的妻子。胡为民弟媳走过来,说她不是,他们还没有结婚呢!医生回过头来问你是病人什么人呀。胡为民的弟媳说俺是病人的弟媳妇。杨玉忙说你也不是,你早已和病人的弟弟离婚了。
胡为民弟媳生气了,说哥都这样了,你放过他吧,他要是傻了,瘫了,你还跟他吗?杨玉没有一点犹豫,说傻了,瘫了,我也跟他。胡为民弟媳问你一个人照顾得了两个瘫子吗?杨玉一下子被问住了,她能照顾得了两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吗?
高山问以单位的名义签字行吗?医生想想说,也只有这样了。杨玉以学校教务主任的身份签了字。杨玉和胡为民弟媳两个人同时拉住医生的手,说你一定要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呀!医生有些不耐烦,说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
手术进行了两个半小时,他们几个人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都上来围着医生,急切地问校长他人怎么样,手术成功吗?医生摘下口罩,说手术还算顺利吧,不过病人有一周的危险期,在这一周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们要留下一个人配合医院护理好病人。
胡为民从手术室出来两个多小时了,一直昏睡着。天刚亮,高山和杨玉还要回学校上课。医院只能由胡为民弟媳一个人守着。胡为民的床头上面悬挂着两只药瓶子,黄色的药液正在一滴滴缓缓地输入他干枯的身体里,他头上打着绷带,面色灰暗,嘴唇青紫干裂。
弟媳看着胡为民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胡为民的一只胳膊骨折,打着石膏绷带,露在外面,她怕冻着,拉拉被子给他盖上。这时候,胡为民醒了,她高兴地说大哥你醒了。胡为民看看四周问,我这是在哪呀?弟媳抹了一下眼泪,笑着说这是县医院,大哥躺着别动,饿了吧?想吃什么,就告诉俺,俺给大哥弄。胡为民艰难地咧嘴笑笑,说我不饿,只想和你说说话,春明他妈,谁和谁在一起是讲缘分的,你怨大哥吧?
弟媳眼里闪着泪花,说俺不怨大哥,怨俺自己犯贱,上竿子追大哥,大哥却不正眼瞧俺,杨玉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俺不是非要跟她争,俺只是觉得大哥要是跟了她,得替她照顾孙亚洲一辈子,那就苦了大哥了。胡为民说都是大哥不好,大哥对不起你,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大哥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改嫁,春明跟了人家受委屈。你放心把春明交给大哥,大哥会像亲骨肉一样,供他上高中考大学。春明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有出息的。弟媳眼睛湿润起来,喊了句大哥。胡为民接着说你原来一个同学叫于得水,还记得吗?弟媳点点头。胡为民说他给你递过纸条呢,老师还罚过他呢。弟媳脸倏然红了,问他咋了。胡为民说于得水聪明肯干,现在是广东一家外企技术骨干,可他老婆跟当地的一个老板好上了,他们离了婚。你的情况我跟他电话里说了,他挺满意你的。你放心去吧,外面的世界大着呢,会找到你喜欢的人。弟媳哽咽着说俺要等大哥出院后再走。胡为民说你别替大哥操心,只管放心走吧,这里有护士呢,于得水说他们厂里正招人,你这两天就过去吧。弟媳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高山很自责,要不是他一脚踏空,胡为民不会有事,如果不是胡为民那一扑,住在医院里的应该是他。高山把胡为民的课顶下来,每天满负荷地上课,只有放学后收拾宿舍。宿舍上盖弄好后,屋里的墙皮常年雨水冲刷,已经脱落,他和了泥,把屋肚泥了一遍,等墙干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在上面抹了一层白灰膏,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屋肚的地高低不平,他把铺在地上的砖头撬起来,填上土,砸平,重新铺上。房子虽比不上楼上教室,收拾得还算干净。这些活差不多都是他夜里上灯干的,干得特别卖力,多少有点自虐的性质。赵一安也一改以前破罐破摔的模样,像换个人似的,不再怨天尤人,满腹牢骚,抽空过来给他搭把手。
高山和赵一安两个人从楼上搬下来,楼上的教室陆续腾了出来。他又用涂料把这些教室里外粉刷一新。高山建议学校再买些颜料来,他要在教学楼的墙壁上画几幅卡通壁画。高山没有画过壁画,不过他是出黑板报的高手,大学里他们班的黑板报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杨玉觉得留守儿童家园叫得太土气,应该起个响亮的名字,高山想想说叫阳光乐园吧。高山用四种不同的颜料在壁画之间写下“阳光乐园”四个大字,字是童体,显得清新、自然、活泼。
自从进入腊月,雪就一场压着一场下,而且一场比一场大,白雪像厚厚的棉絮一样铺在麦田和村庄的角角落落,树上和屋檐上结满了冰挂。电视里讲广东上海的道路都让大雪给封了,火车汽车都开不了,把人隔在半道上。那讲的都是大城市,大雪是封不住小地方上的人的,从县城到半岗的客运班车都改成了四轮拖拉机,胡为民出院回学校坐的就是四轮拖拉机。胡为民在医院住了十多天,就吵着要出院,医生顶不住,只好提前拆线。胡为民是期末考试前一天赶回学校的,当他站在学校大门口,他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还以为走错了地方。雪后天晴,大门口柳树的柳枝上结满了冰挂,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丁当作响。教学楼顶上堆着厚厚的积雪,高高的,像圣诞老人的帽子。墙上的壁画在雪光里更加眩目多彩,学校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正赶上下课,有不少学生顾不上寒冷,在校园里打雪仗,大团的雪球在同学们的身上脸上开了花。有时两个雪球在空中相击,在阳光里像绽放的礼花一样,五彩缤纷。嬉戏耍闹,堆雪人,整个学校里充满欢声笑语。
胡为民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学校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童话里的房子,他抬抬脚却不敢迈步,他怕走在校园里一不留神,自己会变成童话里的人物。
那天杨玉穿着白色的羽绒袄,红围巾在雪地里更显鲜艳,她搀扶着胡为民。胡为民披着大棉袄,戴着大棉帽,额头上露出半圈绷带,一支胳膊从脖子上吊到胸前,人显得笨拙起来。
高山和赵一安还有同学们已迎上来,胡为民眼睛湿润了,他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想对老师和同学们说些感谢的话,可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上午,杨玉备了酒菜,招呼高山和赵一安去她家给胡为民接风。一桌人很热闹。菜很丰盛,六个菜,四个汤。酒还是王家坝酒。胡为民还在恢复中,右嘴角向下歪斜,筷子使得也不灵便了,手抖半天夹不住菜。胡为民说真没想到学校让大家弄这么漂亮,漂亮得都不敢进来了。他给自己满上一杯。杨玉拦住说医生不让喝酒。胡为民说今儿无论如何也得敬大家一杯。高山和赵一安也不让他喝,可他还是喝下了。胡为民说我这人命贱,三天听不到学校的铃声和学生的读书声,心里就像长草一样,慌得不行。哪天我要是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咱们学校的旁边。
杨玉责怪胡为民,说活得好好的,干吗说这些丧气的话呀。高山说胡校长不会死的。胡为民笑了,说那我不成了老妖精了。大家也跟着笑起来,说妖精好。
新学期开始,胡为民说新年新气象,破例让杨玉买了一挂鞭炮放,说炸去去年的晦气。
学校挨个学生家访做学生家长思想工作,可还是碰到了不少困难。全校九十三名学生,其中有六十二名学生父母双双外出务工,这六十二名学生中,跟随爷爷奶奶生活的有十多个,剩下的四十多名学生就自己照顾自己了,有不少学生还要照顾弟弟妹妹。然而入园报名的只有十多个,没有报名的还有二十多个,找他们了解情况,才知道,他们不是不想报名入园,是他们家里都喂养鸡鸭猫狗,有几家还喂了猪羊的,他们走了,这些家畜就没人照顾了,它们就得饿死。他们总不能带这些家畜来学校吧?
胡为民发愁了,让他们带着这些鸡鸭猫狗进来,阳光乐园不成了动物园了?怎样喂?谁来喂?再说学生安全也成问题,学生万一让猫抓了狗咬了,谁来负责?
胡为民找老师商量,猪羊鸡鸭这些家畜家禽,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可以处理掉,可猫狗就不同了,这些留守的孩子父母多年不在身边,心灵空虚,爱心都寄托在这些动物的身上,喂了多年,喂出了感情,要丢下它们,学生真是舍不得。
胡为民说学校集体圈养起来。高山说那哪成呢?学校不成动物园了,再说学校哪来猫圈狗圈?胡为民想想说,还是让学生把这些动物卖了或送人,实在舍不得的,暂时寄养在亲戚或邻居家里。高山想想也只有这样了,还是先做这些学生的思想工作。
钱红英这学期复课了,寄宿在学校里。胡为民和高山为王继红发愁了,王继红玩游戏上瘾,他年龄小,经不住诱惑,家里又没大人看着,是最需要住校的,可他不能寄宿在学校里,家里有瞎眼奶奶要他照顾,他每天放学要按时回家给奶奶做饭。他们想把王继红的奶奶送到乡敬老院,这样王继红就可寄宿到学校里,可敬老院说王继红奶奶有女儿,不让入院,说女儿可以赡养她。可她女儿早已出嫁了,一家人都在外地打工,根本联系不上。这事就耽搁下了。
这一段时间,赵一安忙着回家相亲。家里给他介绍了几个女朋友,大都在外地打工,也是趁过年回来会面相亲。赵一安网撒得很大,他发狠说不论孬好,先捞一个姑娘谈着,身上有劲没处使,憋得实在受不了了。
高山也想尽快找到女朋友。过年的时候,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可对方一听说他在小圩子教书就没有再谈下去。父亲很伤心,说世道咋变这么快,大学生硬是找不到对象,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
父母着急高山的婚事,作为儿子能理解,在村里像父母这个年纪的,早几年前都已抱上了孙子,可他到现在连对象都谈不下。父亲走投无路,说要不,你把书本拾起来,暑罢去考公务员吧。高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茫然地说,到时候看吧!
杨玉和孙亚洲的离婚判决书已下来了,杨玉催胡为民把他们的事情办了,可胡为民总是推三阻四的。高山劝过胡为民,说你和杨老师的事别再拖了,选个日子办了吧,这事让人家杨老师催着不好。胡为民为难地说,我病成这个样子和杨玉结婚,这不是害她吗?高山说咋害她了?那是她愿意的呀。
胡为民退缩了,他和杨玉结了婚,不仅不能帮她分担家务,反要杨玉照顾他,杨玉能照顾得了两个病人吗?他不想成为杨玉的累赘。
赵一安取笑,说这下好了,学校老师都成了光棍了,学校干脆改成光棍学校算了。
这学期,高山到学校食堂里搭伙。上面给每个寄宿生每月六十块钱补贴,学生只需每个月交给食堂三十斤麦面就行了。高山每月向食堂交一百块钱的伙食费,伙食虽然差些,可能节省不少时间来复习功课。
胡为民在村里租了二亩地,开起了菜园。这也算是学校开辟的第二课堂,不仅让学生在这里体验到劳动的艰辛和快乐,也保障了食堂的蔬菜供应。他要把阳光乐园营造出家的温馨,让学生自己洗衣、扫地、叠被、吃过饭自己洗碗筷等等,就鼓励学生课余时间到食堂里帮厨,目的就是要锻炼学生自己动手动脑自我生活能力,健康快乐成长。
胡为民腿脚不便,杨玉、高山和赵一安三个人轮流到食堂值日做饭,可逢到高山和赵一安到了食堂,手忙脚乱,拿捏了一头汗,却有劲使不上,做出来的饭不是咸就是淡,学生吃不好不说,还经常耽误学生上课。
其实食堂只是蒸馍、稀饭、擀面条、炒菜,都是家常便饭,用不着请厨师,请也请不起。胡为民决定把杨玉的课分给其他的老师,让她到食堂里专门给学生做饭。杨玉有些不情愿,说我不想完全沦为食堂伙妇,她坚持上一班数学课,学校只是把她课程适当地调整一下,不能耽误按时到食堂做饭。
食堂虽然还是那些材料,可伙食就大大地改善了,馍可以做成花卷子、菜盒子,烧汤炒菜,不像原来不管几样菜都是一锅烩,炒出了许多花样来。原来做饭和上课一样,也讲究艺术性。
每天伴随着学生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学校大门口的柳树绿了,春天先一步来到学校。
王继红上学路过村口,刀疤脸拦住了他,说你小子这些天咋不来玩游戏了?王继红说我改邪归正了。刀疤脸生气地说你小子咋说话呢?王继红不明白,说我就是改邪归正了。刀疤脸说着把手举起来,说你小子欠抽呀?可那双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只在王继红头上轻轻一推,他脸上堆满了笑,说玩游戏是开发智力的,是高科技,不是邪,你不是玩游戏,你小子能有那么聪明吗?老子前天刚进的最新版《疯狂赛车》,刺激着呢!今天破费请你玩,不收你小子的钱,看老子可够意思?
王继红心动了,可他还是坚持说我还要上学呢!刀疤脸说你小子现在咋变得磨磨唧唧的了?便连拉带扯地把王继红拉进了游戏房。
王继红又开始沉迷游戏,缺课、迟到,上课打盹。高山找胡为民商量,学校有几个学生成天逃课,天天泡在刀疤脸的游戏房里,有时彻夜不归。胡为民很自责,以前瞻前顾后的,怕得罪刀疤脸,上面拖着没有处理,他也没有揪住不放,才导致今天这个恶果,不能再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放任下去,会害了更多孩子的。
胡为民硬着头皮去乡里找新调来的李书记,听说李书记是教师出身。李书记听了很生气,直接打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当天就查封了刀疤脸的游戏房,并没收了游戏机。游戏机房的事解决了,可学校的麻烦事一个接一个来了。今天大门的校牌让人摘了,明天教室的玻璃让人砸了,后天老师办公室的门让浇上屎了,都是些无头案,搞得学校人心惶惶。谁干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无凭无据呀!找人家,人家也不承认呀,反过来倒搂一耙,说你诬陷好人。
学校没有围墙,胡为民每天夜里提着矿灯,手里拿着木棍,跛着脚围着学校巡逻放哨,两个眼睛熬得像蜡碗子似的,通红通红。
那天是高山的语文课,王继红迟到了。他脸上汗涔涔的,额头上还抹着一块泥,书包鼓囊囊的,夹在胳膊窝里。王继红进来时,同学们都笑他脸上糊着泥,他自己却不知道,红着脸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王继红最近有点反常,经常迟到,上课时精力不集中,高山准备放学后找他谈心。高山接着讲课,课文是《敬畏自然》。高山提问,我们该怎么爱护大自然呢?有同学站起来说爱护花草。有同学说要爱护动物。有一位同学站起来愤愤地说他们村里最近有人捉蛇和青蛙到集市上卖钱。其他同学也纷纷说他们村也有人捉蛇和青蛙。王继红坐在位子上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突然教室里有人大喊,蛇!同学们惊慌失措吓得往讲台上跑,有几个女生直往高山怀里钻。
一条红花黑底的蛇在桌子下面爬行。王继红跳过去,一把掐住蛇的脖颈,蛇的身子蜷曲起来。他一只手顺着蛇的身子猛地往下一捋,蛇的身子顿时像绳子一样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他把蛇装进书包里,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同学们站在讲台上不敢回自己的座位,他们怕那条蛇再蹿出来。刚才,王继红看到同学们义愤填膺声讨那些捉蛇和青蛙的人,他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不知道捉蛇对不对,他没看到蛇从他的书包里跑了出来。
高山明白了王继红这些天迟到的原因了。有钱人吃腻了山珍海味,开始变着法儿换胃口,于是蛇和青蛙也供上了餐桌。附近的村民捉蛇和青蛙都捉疯了,一个人一夜能捉上十几斤,清早拿到固定的收购网点出卖。青蛙多,易捉,一斤两块钱。蛇少,危险,一斤十多块钱。入春以来,有的农户已经卖了上千块钱了。在王继红印象里,蛇是坏东西,所以他只捉蛇,不捉青蛙。这几天,他趁放学时间,偷偷地从学校里溜出来捉蛇。蛇懒,又笨,不会做洞,大多寄居在螃蟹遗弃的洞穴里,洞口的外面一定有蛇爬行的痕迹。
今天,王继红搜寻到目标,他用小棍捣安睡在洞穴里的蛇。蛇对这突然的侵袭愤怒了,飞蹿出洞,张着血红的大口去咬王继红。王继红手疾眼快,准确无误地抓住蛇的七寸。蛇的七寸是蛇的致命处,不能有一丝差错,很快,他降服了这条蛇。
高山要王继红把蛇拿出去放到水里。王继红站着不动。高山火了,大声说,王继红你听见没有?王继红慢慢地站起来,不情愿地走出去,同学们这才惊魂未定地回到座位上。高山让学生做作业,他走出教室,见王继红在教室外面靠墙站着,并没有把蛇放到水里去。高山怕蛇,不敢近前,说不是让你把蛇放到水里去吗?王继红瓮声瓮气地说我放了它,它也活不了了,高老师您不用怕,它伤不了人了。高山走上来,说你知道不知道,捉蛇很危险,你不知道蛇有毒吗?王继红低声说知道。高山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捉蛇呢?
王继红低下头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高山知道王继红是个孤独而又倔强的孩子,说这一段时间,你上课迟到,注意力不集中,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老师看到你这个样子很伤心。王继红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说我要挣钱,把欠刀疤脸的钱还上,他正逼着我要呢。高山说过几天老师领了工资替你还他。王继红说上次垫的钱还没有还老师呢,哪能再让老师垫钱呢。高山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老师的话,不要再捉蛇了,老师真怕你出事,回教室去吧。高山望着王继红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第二天下午上课,高山见王继红的位子空着,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里,问王继红怎么没有来上课?同学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高山问他上午放学是和谁一道走的?同学说他从来都不和别人一块走,都是他一个人走。
高山马上派两个同学骑车去王继红家里看看他怎么没来学校上课。同学们窃窃私语,说高老师有点大惊小怪,王继红缺课就慌成这样子。
派出去的两个同学很快回来,说王继红上午放学根本就没有回家。高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立刻把王继红捕蛇的事向胡为民汇报了。胡为民一听就火了,说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这么严重的事为什么没有向学校汇报。胡为民吩咐学生把王继红的奶奶接到学校来,然后派学生分头到王继红所有的亲戚家里找。傍晚,派出去的学生陆续回来,他们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同学们打着灯笼火把沿着沟坎河坡找。他们找遍了方圆十几里的沟沟坎坎,却不见王继红的影子。同学们的衣裳被露水打湿了,鞋子走丢了,嗓子喊哑了。天亮时,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大家都哭了。
一位学生家长跑来报告,说王继红找到了。大家急红了眼睛,一下子围拢过来,问他在哪。那位学生家长说他在村南的坟地里。高山一把抓住那位家长的手,瞪大眼睛说,怎么不叫他到学校里来呀,同学们找他,都快急疯了。那位学生家长怔忡了一下,说他来不了,他死了。高山摇晃着那位学生家长的手,说怎么可能呢,我不相信。然后疯狂地向村南坟滩跑去。
这是一片废弃的坟地,里面杂草丛生,几棵老树长在坟茔中间,几座墓穴已经坍塌。这是一个蛇窝,里面寄居着许多条毒蛇。王继红躺在一片空地上,他身上有多处伤口,毒液已把他的全身浸渍得乌黑。周围草丛上挂满了露珠。
王继红捕蛇致死的事上了市里一家晚报。上了报纸就成了安全事故,上面很快对这起学校安全事故作出了处理。处理决定是袁校长来学校宣布的,给予高山行政记过处分,撤销胡为民校长职务和留党查看。同时责令小圩子分校立即停办,老师和学生转移到半岗中学去。高山站起来说,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我很痛心,作为班主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人命关天,无论怎样处分我们老师都不为过,但你们不能撤销我们学校!袁校长一拍桌子,说为了你们学校,我都陪着挨了处分,让你再办下去,就该砸我的饭碗了。
胡为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直到袁校长宣布散会时,他突然站起来挣着脖颈张着嘴,要说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身子却像一坨蜡瘫软下去。
持续的降雨让麦田里起了水,让来不及收割的麦子在麦穗上发了芽。绿芽从麦穗上长出来,绿莹莹的,像花一样绽放出生命的活力。村民眼看着到嘴角的麦子泡了汤,捶胸顿足,不甘心,打赤脚下到田里割下发芽麦穗,背到家里揉搓下麦仁,放在锅里烘干。发芽的麦子磨出来的面又黑又苦,难以下咽,可村民仍舍不下。那是他们一年的口粮。雨不睁眼地下,淮河水位直线上升,淮河大堤连连告急。为了保全上下游的铁路、煤矿和城市的安全,王家坝开闸蓄洪。顷刻之间,村民无家可归了,他们扶老携幼,一步一回首,恋恋不舍地离开家园,撤到附近的庄台、围堰和堤坝上。奔腾咆哮的洪水直扑蒙洼,惊心动魄。村民无暇领略这种震撼,他们甚至没有顾上擦干眼泪,就投入了抗洪抢险。洪水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
胡为民脑溢血复发,他出院后,洪水已经退去。小圩子围堤溃坝,洪水灌入圩内。圩内房倒屋塌,到处是一派残垣断壁。由于村民提前转移出去,只造成三人死亡,不过村民财产损失不小,在转移的时候,大家差不多都是两手空空,几乎没带任何东西,牲畜、粮食、家具全让洪水冲走了。圩子里树木都淹死了,只有学校大门口的两棵弯腰柳树还活着,并且枝繁叶茂,挂在树腰上的校牌还在,只是老师宿舍倒塌了两间。学校早已是人去楼空。学校被关停了,学生都转到半岗去了,高山和赵一安也调回半岗中学。杨玉留在了小圩子小学,暂时还住在学校里。
胡为民每天都到学校里清理倒塌宿舍的砖瓦和房梁,杨玉劝他说,学校不办了,还要那些残砖碎瓦有什么用?胡为民也不说话,一个人埋头干活,他把砖头瓦片拣出来,一块块码好。
杨玉没办法去把高山找来。高山刚进学校大门就看见一群猪崽争相拱篮球架,好像篮球架下面埋着许多好吃的,等待它们去发掘似的。篮球架经过洪水浸泡早已腐朽,上面球网已经沤烂,像一块破布挂在篮筐上。高山正要过去撵那群猪崽,篮球架却突然轰然倒塌,猪崽吓得四处逃散。高山看着倒掉的篮球架残骸不觉黯然神伤,默默地流下眼泪。
高山在学校里待了一天,不知该怎样劝胡为民,只是默默和他一块清理废墟。
胡为民一件的确良衬衫灰不溜秋,已经辨不出底色了。他眼窝深陷,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一天,他弯腰从废墟里站起来,晃了晃,像一截树桩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在弥留之际,胡为民像一张薄纸一样仰面躺在病床上,看着站在病床前的杨玉,一颗清泪从他发青的眼角里溢出来。他嘴巴像垂死的鱼一样,一张一翕地说对不起了,帮不了你了。弟媳赶回来时,胡为民已经咽气了。弟媳已和同学于得水结婚了,跟丈夫去了新开在南非的工厂,她接到电话,一刻也没有耽搁,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胡为民留下两份账单。一份是胡为民这些年给学生垫付学费的账单,厚厚的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学生的姓名及垫付的钱数和时间,金额高达三万多元,账面上还有一万多元没有还。另一份是胡为民的借款单,张家三十,李家五十,数额累计八千多元。
送胡为民去县火葬场火化这天,雨凄凄切切不停地下。七村八堰的村民才想起还欠着他的学费,于是翻出陈年的香蜡纸炮,早早地等在路口上,送他最后一程。他们回家后连夜纷纷做起了纸扎,从鸡鸭猫狗扎到大骡子大马,从牙刷牙膏洗脸盆扎到彩电冰箱洗衣机汽车别墅,从摇钱树扎到金山银山,扎什么的都有,有一家竟扎了飞机大炮坦克车。出殡这天,他们拿到胡为民的坟前,摆出了一个活生生金灿灿的世界。胡为民就是这个世界的拥有者。
高山也给胡为民做了一个纸扎,他扎的是一所学校。高山想起胡为民去年出院回学校说的那些话,说他这人就是贱,三天听不到学校的铃声和学生的读书声,心里就像长草一样,慌得不行,哪天要是他死了,就把他的骨灰埋在学校操场旁边。现在学校真的要改村委会了,再也没有读书声了。
学校有围墙,有大门,有树木花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有教学楼、宿舍楼、路灯、操场,操场上有篮球场、足球场、单双杠,凡是他想到的,都扎上去了。那是一个童话世界,一个天堂般的学校。不过,高山没有忘记在学校的大门口扎上两棵弯腰大柳树,那两棵弯腰柳树是小圩子分校所独有的。
夕阳西下,纸扎在胡为民坟前熊熊燃烧,火苗把纸灰舔得高高的,打着转飞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