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新历史小说中的个人化视野

2013-11-15 15:27彭在钦杨石峰
小说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刘恒个人化视野

彭在钦,杨石峰

视野(Horizon)是指从一个特殊有利的角度把一切尽收眼底的视觉范围。看风景,观地貌,论作战,我们都注重视野;对于历史,我们也会选择特定的角度来观照与叙述。刘恒是一个不断把叙事视野定位于个人独到视角的作家,他力图实现“从民族寓言到家族寓言,从宏观到微观,从显性政治学到潜在存在论”的位移,从《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到《苍河白日梦》、《逍遥颂》等无不显示出刘恒个人化视野选择对历史的别一样认识,个人化视野选择使作品人物从旧历史小说的抽象观念主体成为有具体人性的主体,带来了历史的个体言说与当下言说性特点,个人化视野是承认有缺陷、有差异、有局限性的视野,是一种民间看取世界与承纳历史的认知方式。同时也意味着历史认识的片段性与历史的不确定性观念的认同。

一、个人化视野下主体的人性发现

在传统历史主义小说中,主人公多是阶级、社会地位之代言人,人物类型化、观念化、大写化,英雄化,全民视野或王者视野给了他们太多社会、阶级的桎梏。但新历史主义作家却青睐于小写的人,充满欲望、鲜活生动的芸芸众生赋予了历史千姿与百态,对于他们的描述也相应地众说纷纭,历史一下子显得复杂多义了,格林布拉特说,“我不会在这种混杂多义性面前后退,他们是全新研究方法的代价,甚至是其优点所在。我已经试图修正意义不定和缺乏完整之病,其方法是不断返回个人经验和特殊情境中去,回到当时的男女每天都要面对的物质必需和社会压力上去,并落实到一部分享有共鸣性的文本上”。这种共鸣性文本,在刘恒看来,可以建立在个人化视野对历史主体存在的关注上。通过个人化审视,触及到人性的深处。虽然与传统历史小说一样拥有对历史主体的塑造,但在刘恒个人化视野中,历史的主体不再是全民视野下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不再是阶级斗争的样板型的演义者,不再是一种“主题先行式”的臆造观念人物,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有着卑琐欲望与浑噩人生的生命主体,《狗日的粮食》中的杨天宽,在食与性的对垒中倍受煎熬,中国有古话云:食色,性也。但杨天宽却体验着这两种人性根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食的失去(花费二百斤谷子)换来性的满足(买个老婆),能处于心满意足的状态吗?“值也不值?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总归是有了老婆。”杨天宽的小九九并不如意,性的满足背后接踵而来是食的困扰(“两谷夹四豆”的孩子带来口粮的紧张),在食与性,性与食的双重挤压下,主体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完整性,杨天宽恼怒于老婆瘿袋遗失粮证而变得残暴异常,瘿袋也因自己的过失而彻底精神崩溃,这时的主体已经彻底臣服于食之下,这是刘恒对作为主体的人的脆弱面的直视,这种脆弱面也是“人性”题中应有之义。虽是残忍,但却呈现出人——作为血肉之躯的真实性,也就有理由相信,这种对人的观照更能贴近历史的真实。在《伏羲伏羲》中,刘恒把笔触指向了性与乱伦,在《力气》中,展示了作为人的基本生存所需与满足所需的条件,在《杀》《龙戏》《连环套》中,充满欲望的主体也多为欲望所钳制,这些状态就是刘恒笔下主体的真实生存境况。对于主体人性欲望的发现,得益于作者独特的个人化视野,回顾20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中对于作为生命主体的人的叙述,无论是十七年的颂歌式描述,还是八十年代初的伤痕与反思潮流,都把主体作为了政治或社会的代言人,是政治主体在战争中高歌猛进,是社会主体在狂热后舔伤与反思,但却遗失了对作为真正主体的人的终极关怀。而刘恒新历史主义小说中对个人化视野的发掘,成功了完成了从显性政治学到隐性存在论的转变,剥离了个人对政治的盲目附庸,而凸显了个人对主体存在的本真感受,也体现了他对历史的一种独特的认识与观照。

二、个人化视野下的个体言说

在新历史主义作品中,“作家毫不在乎地暴露‘我’的存在和‘我’的主观见解的渗入,甚至常用‘我想’‘我猜测’‘我以为’等轻佻的口吻陈述历史,填充各种空白之处,裁断模糊的疑点。”这种对历史的言说方式,直言不讳地宣称其所讲的历史,是个人认识到的历史,个人视野下的历史,其历史有别于一元“正史”。对政治风云变化的年代所进行的描述 ,避开了民族存亡与革命运动的大规模全景式描写,而多写心史情史、野史稗史,他们“善于将‘大历史’(History)化为‘小历史’(history)。”“将视野投入到一些‘通史家’所不屑或难以发现的小问题、细部问题和见怪不惊的问题上,而成为一个‘专史家’”。把单数的大写历史转变成复数小写历史,历史也就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画面。在刘恒的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和《逍遥颂》中,作者或是叙述者便用一种独特的个人化视野,将一段历史进行了完全不同的阐述。《苍河白日梦》中,刘恒在他笔下的“耳朵”的个人视野中把一个革命的故事改写成为了一个被压抑的性欲望的故事。曹家二少爷曹光汉留洋回家,赈济灾民,办火柴厂,受革命者影响试做炸药,最后被清政府处以绞刑。在别人(曹老爷、曹老太太、大路、革命者郑玉松)眼里,试做炸药,被捕,被处以绞刑都是革命者的英雄壮举,但刘恒却通过作品主人公之一的“耳朵”的个人化视野将这些革命壮举彻底的解构了。“耳朵”作为曹老爷安排在自家的密探与奴才,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人生阅历是我的财富,他们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顶积累起来的,”“我只配爬房顶,拿眼睛看。只配蹲在老福居的茶馆里喝茶,拿耳朵听。现在呢,拿嘴说。”坐茶馆,特别是爬房顶给了他一个审视曹家各个成员的极好的视域,整个故事也在“耳朵”的观察与叙述中写成。“一踏上屋顶,我觉得我是这里的主人了。”确实没有讲错,那一刻的“耳朵”不仅已经是曹家的主人,俨然也成为了历史的主人。趴在房顶上,掀开瓦楞,历史也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异样的一面,“革命家”曹二少爷只不过是一个性虐狂,一个心理极度变态者,他在新婚前夜用绳子勒自己,求少奶奶用鞭子抽打自己,他对自己的否定更是触目惊心:

我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生来是给人预备着毁掉的玩意儿,摆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用?我想做的事情一件件有多少,哪一件做成了?我算什么东西?要在世上受这个苦?我为旁人操心,是操心了和我一样的废物,长着人脸人牙,全是两条腿的畜生!你让我怎么办?畜生横行的世上哪儿来的公平,要公平有什么用?没用的东西何必让它搁在世上,我要弄碎了它!我是天下第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拿我怎么办?我怎么就不能让自己烧起来!怎么就不能把自己捣成碎片儿,炸飞了它!

二少爷的这段自言自语无疑是对自己“革命”举动的最好注解,这一幕也正好是“耳朵”一人私下偷窥的的所见所闻,二少爷的一系列“革命壮举”只不过是要想方设法来毁掉自己而丝毫没有革命的信念,从这种意义上说,刘恒已经通过“耳朵”的个人化视野将本为世人所谨敬的革命斗争解构为一个性变态者的自我折磨与发泄,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历史在个人的视野中就有了另一番景象,“所谓‘历史本体’”,“只是每个活生生的人(个体)的日常生活本身。但这活生生的个体的人总是出生、生活、生存在一定的时空条件的群体之中,总是‘活在世上’‘与他人同在’”。有多少个体存在,就有多少个人化的视野,而这些个人化视野中的历史,当然也呈现出色彩各异的景观。“耳朵”眼下的辛亥革命就是这样与少爷的性变态契合着。刘恒新历史小说中对于辛亥革命的描述(《苍河白日梦》),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讲述(《逍遥颂》),都避开了大写的作为教科书的“讲坛历史”和作为学术探究的“论坛历史”,无论是《苍》中把革命写成一个白日梦还是《逍》中把文革写成几个少年的勾心斗角、猥亵乱搞,刘恒的新历史小说都告诉了我们个人化视野下历史的复数小写化(histories),历史只不过一段延伸的文本,文本作者是诸个体,历史是诸个体的“诸表述”(representations)。

三、个人化视野下的当下讲述

刘恒用个人化视野来观照历史也带有当下性的特点。在传统历史主义者看来,历史是一个透明确定的实体,我们的目的就是穿过时间去触摸这一实体,这种对历史的看法建立在语言的透明性确定性以及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假定性上;相反,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历史本来面”已经难以寻觅,一方面,对于历史的认识不可避免带有当下接受主体的各种语境的影响;另一方面,以前的历史文本也只是对历史的一种阐述,而通过这些历史文本对历史加以认识,只可能是对历史的“阐释的阐释”,而且是一种当下语境下的再阐释。格林布拉特认为,新历史主义者的任务是“尽可能找回文学文本最初创作与消费时的历史境遇,并分析这些境遇与我们现在境遇之间的关系。”在对历史进行理解时,“是不可能遗忘自己所处的历史环境的。”这种新的历史观打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起“话语讲述的年代”和“讲述话语的年代”。在《苍河白日梦》中,一开头,叙述者便道明“说起来话长了,我从头给你讲,人都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事记不住,腿后跟跺烂的事倒一件也忘不了。”叙述者“耳朵”表明自己所要讲述的历史年代已经久远,但整个叙述又被历史的聆听者用当下的年代进行了记录,小说分为两部,分别录于一九九二年三月和一九九二年三月至四月,每一部又详细的按日期以“某月某日录”的形式分为若干小节。这样的小说结构安排不无深意,频繁的当下时间出现在作品中,让读者在讲述者娓娓道来的历史漫步时又时时不忘这段历史只是一位老者自己当下的讲述,历史已经不是“非讲述、非再现”的历史真实,而恰恰只能是讲述与再现。刘恒似乎觉得当下的时间编码仍然不足以让读者意识到“耳朵”个人讲史的当下性,在讲述历史时,他又不厌其烦地插入了年事已高的百岁“耳朵”在敬老院里对孩子喋喋不休的“闲话”——“咱们下回再讲”“这是近代史”“孩子,记住我的话”“孩子,你不聪明”等等,根据笔者的统计,在章节的结尾处,刘恒总共就用了不下十个“孩子”这个词,把读者拉会到听老人讲故事的场景,把历史置于当下讲述与个人讲述的语境中。更甚的是,在当下的语境下,插入老者“耳朵”对敬老院生活的叙述,聆听者便在过去·当下的时间隧道中穿梭,历史与当下也在“交流”中互相形成。在《逍遥颂》中,虽然没有在文本叙述中将读者一次次从文革历史中拉曳出来,但作者仍给了我们体会历史个人叙述当下性特点的蛛丝马迹,在《逍遥跋》中,作者感叹到“钻出那孔垃圾道于今已超越二十年。岁月荡尽这段间隙,漆黑无助的感觉仍在。何止感觉,有时竟暗知自己仍在一眼无尽头的洞里跋涉,身心几近糟朽和颓败。”这段历史已经逝去二十多年,如今剩下的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仅是关于过去的,更是关于当下的,《逍遥颂》中写历史,不仅是写对过去的一种感觉,更是写当下的一种个人心境。“在这一切奉献都被接受或不接受的情况下,我把他献给或塞给我自己。我把他永久地扔给我本人了。”这样直白的自我安慰,是不是作品内容出于个人化视野原因的一个反证呢?蒙特鲁斯说,“我们的分析和理解,必然是以我们自己特定的历史、社会和学术现状为出发点;我们所重构的历史(histories),都是我们这些作为历史的人的批评家所作的文本建构。”这样,刘恒小说个人化视野下所体现的叙述的当下性,就不难理解了。

四、个人化视野下的历史片段性和不确定性

传统历史主义小说采用全民视野所要达到的是对历史宏观、整体、全面的把握,过去评价史诗性作品的最高褒奖莫过于赞誉其为所描述社会的一部大百科全书,人们通过阅读历史小说,了解当时社会的风土人情、主要人事等,在科学求真与自由解放理性的指导下,传统历史小说作家竭尽全力的采用全民视野对社会进行多角度的观照,描述社会的方方面面。但新历史主义小说家却用自己独特的个人化视野来窥视历史的只鳞片爪,“对意识历史中的‘裂缝’,‘非连续性’和‘断裂性’感兴趣,对意识历史中的多种时代之间的差异,而不是类同感兴趣。”当然,采用个人化视野,企求对历史的整体性认识也是做不到的,在刘恒的《苍河白日梦》中,“耳朵”只看得见自己感兴趣的,和要他去看的那些,他看到了曹二少爷的变态举动,看到了二少奶奶与洋人的偷情,看到了曹老爷变态的求生措施等等,看到了一个“淫”字,唯独没有看见的辛亥革命的腥风血雨。在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耳朵”也只不过选取了短短十年来作为对历史的讲述。或截取时间上的一段,或聚焦空间上的一斑,这是刘恒个人化视野选取视角的方法。在《逍遥颂》中,作者把历史场景定位在了一栋废弃的教学楼,几个少不更事的青年赤卫军身上,而文革武斗文斗的壮烈场景几乎没有。历史就如同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个人化视野下,刘恒只是拾取了其中的一枚叶片,一叶障目的尴尬势必存在,对历史进行巴赫金式的“狂欢节”式个人化叙述,带来了历史的不确定性,对此,以色列评论家里蒙.凯南认为,个人化视野往往具有不可靠性,“不可靠的根源是叙述者的知识有限,他亲身卷入了事件以及他的价值体系有问题。”这三条“耳朵”都具备:其一,作品设置的“耳朵”是一个没念过书的16岁的“仆人”,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其二,他作为当事人,卷入事件之中,并一直不知天高地厚地暗恋着二少奶奶郑玉楠。其三,“耳朵”沉迷于一个“淫”字,成天做着意淫的白日梦,他在公共准则、公序良俗、道德标准、价值体系等方面都有问题。比如认为他是单身汉,可以不受约束甚至可以胡来,认为结了婚的人才要讲道德等等。可以说,少年“耳朵”少不更事而老年“耳朵”又老来糊涂,一切都具有不可靠性或不确定性。小说家刘恒恐怕也同样面临着瘿袋、天宽、天青(《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以及诸司令、部长们(《逍遥颂》)的生存、生活困惑。对历史的个人化书写带来众语说史的自由开放局面,带来了新的历史观,但一味执各家之言,也有滑入历史相对主义泥淖的危险。

质而言之,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西方特别是英美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的影响下,一批中国当代先锋作家摈弃传统历史观念,用一种全新的历史观审视历史。刘恒作为其中的最有代表性的一员,用自己独特的个人化视野观照历史,对历史进行别样叙述。个人化视野的选择,虽然有滑入历史相对主义的可能,但作为一个严肃创作态度的作家,刘恒把好了叙说与戏谑的准绳,他的新历史小说,为我们更好地认识历史提供了参照。

注释:

①王岳川.《重写文学史与新历史精粹》[J].当代作家评论.1996,(6).

②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5.

③南帆.文学的维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p244.

④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p406.

⑤李泽厚.历史本体论[M].上海:三联书店,2002.p13.

⑥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8.5.

⑦⑧刘恒.黑的血 刘恒自选集(第一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p479,p481.

⑨蒙特鲁斯.诗学和文化政治[A].H·A·威瑟.新历史主义.纽约,1989.p23.

⑩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p113.

⑪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三联书店,1989.p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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