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惠
母性、情欲、救赎,可以说是葛水平乡土小说中的主打元素,从《甩鞭》、《地气》、《天殇》到《狗狗狗》等系列作品莫不体现了这一鲜明的特色。任何写作者都知道创新之于创作的意义,而在当下这个诸种“主义”、“流派”盛行的时代,创作在百花齐放、多元并存的同时也自然难免鱼龙混杂。有时候,创新并不一定意味着生命力的强盛,瞬间的火花闪现,来不及仔细品味便烟消云散的例子不胜枚举,“各领风骚三五天”,平常之又平常。在一个不完全成熟的市场经济机制下,媒体和资本的运作的确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起到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效果,而且也可以将读者的眼球最大限度地抓牢。但终究拗不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事实。若要经得起品味和推敲,至少需要一种内在的生命张力,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场”,这是文字的功能,更是文字的魅力。而在这种“场”的背后,支撑其有着永恒不朽的吸引力的便是那取之不竭的——对于生与死、恒与变、爱与恨的智性解读以及对人性的穿透力。
事实上,每个人都蕴藏着一座生命的金矿,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识得其价值懂得去珍惜或者有开发利用的能力,因此,荒弃是必然的。“沉默的大多数”永远是“沉默”的,当他“不再沉默”时,也不再是“大多数”。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而悖论,正是我们的生存最深刻的图景。生命除了认知、体验、感悟,更重要的是去审视和提炼。而一旦作为一个有可能的审视者、提炼者、言说者,那么,为何言说,如何言说以及言说什么便显得至关重要。事实上,可以肯定地说,对于生命最最本真的原生态来说,所有的言说都只是背离,这便是生活永远比文学更丰富更鲜活的原因。但我们依然努力不辍,我们的努力为得是无限制地接近和抵达。诚如埃利·威塞尔所说:“言说可能是歪曲,不言说则可能是背叛和掩盖。”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葛水平找到了属于她生命的“金矿”,在这座丰富的矿藏面前,她甚至有点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惊喜,像个爱唠叨的邻家大嫂,充满温情地,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她的童年,她的故乡,她的族人,甚至她的羊群。无法想象,当年那个睁着大眼睛偎依在羊群中一边望着远处黑黢黢的群山一边侧耳聆听父亲讲“从前有座山”的小姑娘,此情此景会在她未来的生命中打下多深的烙印,以至成为她再也割舍不断,忘怀不得的生命“脐带”,一直通向她小说的字里行间。这之间,本身就蕴藏了无数个偶然与必然之谜。因此,当都市、言情、时尚、小资、扮酷越来越成为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时,葛水平非但没有迷失于光怪陆离的灯红酒绿,反而将精神的触角伸向了久已被人忽略的记忆——乡土。去聆听,去感知,去讲述那角角落落,旮旮旯旯,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的故事。从陈年旧事,从那久远的佚散的断简残章中,找寻出与自己生命的契合点,将它们用心地打磨加工,终于成了一件拿得出手的工艺。因了一种温度,让我们倍觉美好。这种温度,姑且称之为“乡土情结”吧。按照五行的说法,土即尘缘,佛说,人来世上是来结缘的,按照佛的慈悲,这个缘一定囊括了万物。而尘缘,是我们落地生根的地方,是我们祖先落脚的最后一站,那么这个缘也因此具有了命脉的意义。而“结”,则是随岁月、尘缘积淀而起的一种“心病”,是怀恋,是追思,是拿得起,放不下,是不得不如此,如此也枉然的聊胜于无的自我抚慰。
于是乎,乡土就如此这般地在葛水平笔下鲜活了起来。且看她的山野风情是何等的有滋有味,蛊惑人心,那是生命的狂欢。那片贫瘠的土地给了人们极少的生存资源,却赋予了他们的生活以永久的神秘和厚重。如《天殇》中的婚嫁:“按光绪年间民间规矩,男女双方定婚了,男方家里就要取两个人的八字一起放在祖宗牌位下或水缸里。祖宗牌位下要放三天,三天家里不出事情说明合婚,要选日子迎娶。放水缸里的要看两只碗是不是紧挨在一起,在一起,说明合,不在一起,那肯定是不合了。一切由男方家看结果来决定。”这种习俗,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讲是很“男权”的,但在这里,它更多地表达的是一种对古老民俗所蕴涵的文化况味的怀念。《甩鞭》亦然。对于买不起鞭炮的人们,他们是用“甩鞭”这样的形式来唤醒春天的。用麻五的话说:“甩鞭就是敲响冻地,告诉春天来了。”鞭声对于他们是一种幸福的昭示。在小说中,葛水平不惜笔墨地大肆铺排“甩鞭”这一久已远去的习俗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心目中是如何的重要神圣及其过程的繁复。年三十“供鞭”要用水泡,“泡了的鞭不浮,实。”“新鞭,要请神开鞭,以后再甩就通灵了。”资源的匮乏挡不住他们对生活的热望,也可能因了山里人的封闭和驽钝,他们是容易对自然产生敬畏的。因此,当“甩鞭人麻五张开了腕子,一条生命的弧线炸开了,鞭声不沾尘土与落雪交融的时候”,即使是一直未曾追上幸福脚步的王引兰,也顿时觉得“心开了,血沸了”。于是她也从此也笃定地认为“春天就是要用鞭声来叫醒,叫醒了的年会布满土腥气,五谷才好生长。”尽管王引兰到死都没有抓住幸福的尾巴,但只要有鞭声在,幸福仿佛就唾手可得。事实上,“甩鞭”这种习俗已经从某种程度上上升为他们对生活的寄托和信仰。“舒展于空山之上的鞭声,如春云浮空,还有什么比这永世绝响的鞭声更接近幸福的日子?”这便是鞭声所承载的意义。也是支撑他们生活的全部。在这个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定胜天”不再是一句口号。“克隆”技术使一切都变成了“超市”与“快餐”文化,随着“甩鞭”的消失,不仅仅是古老的习俗,还有神圣和敬畏。这篇小说中除了追述一个女人(王引兰)一生中充满偶然的命运遭际,以及围绕在她身边的三个男人(麻五、李三有、铁孩)的爱恨情仇之外,最令人怀念的便是那响彻云霄的鞭声。“再使风俗淳”已是不可能了,就像王引兰最后终于明白“原来她的生命里是没有春天的”。古老的习俗以及它所承载的一切,也只有在小说中获得它的永久位置。以此来温暖人心。正如葛水平在创作后记《那年月的怀念》中所说的那样:“我想告诉读者我们曾经遗失了一些震撼人心的民俗,这也是我为什么把一条鞭子贯穿进小说的缘由。”
贫瘠中充满神秘,野性中透着温情,原始中孕育灵动,而这,正是乡土说不完道不尽的魅力所在。
那么,在这样一种广袤的生存背景和粗砺的生命基调下,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乡野中的男女,他们的生命形态将以怎样的方式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演绎呢?无可讳言,葛水平对她笔下的男人和女人情欲的描述,笔力是遒劲而张扬的。《甩鞭》中的王引兰一直梦想着“和一个人在油菜地田埂上做事”,这种以山野中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为背景的性爱狂欢成了幸福的指向。与莫言的《红高粱》如出一辙,“金黄的油菜花”不仅预示着幸福,更预示着一个女人旺盛的生命力和饱满的情欲。只是,她的情欲指向和幸福指向是错位的,她的情欲可以指向麻五,指向李三有,甚至指向铁孩。但她的幸福指向却是虚无的。麻五虽然种了油菜地,却没有带给她生命的春天;李三有是连多余的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远远辜负了他的名字所寄予的含义(福禄寿);而铁孩呢?只能给她两张取暖的羊皮。那么,是谁呢?王引兰到死也不知道,或许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一个朦胧的念想,一种对美好生命的渴盼,一个永远都无法兑现的梦。仅此而已。《甩鞭》可以看作是类似于《红高粱》式的“家族叙事”或者诸如此类的“新历史”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女性命运的书写,甚至可以看作是一个复仇故事。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关于幸福的故事。尽管小说中的人其实都与真正的幸福无缘。因为,事实上,幸福永远是一个终极,是远方,或许只有一步之遥,仿佛近在咫尺却不可得。那“金黄的油菜地”便是幸福所蕴涵的全部。而这种幸福所指涉的情欲意韵在小说中是显而易见的。《狗狗狗》更是通过情欲的渲染来完成对一个女人隐忍、顽强、坚韧的生命力的塑造。从中原买回来的童养媳秋,十七岁时与她的名义丈夫——性无能的栓柱圆了房。年轻的生命原欲被羊倌武嘎充满野性的激情点燃。为接续子嗣,栓柱一家默认了他们的偷情。哪知在一次东洋鬼子的扫荡中,邻村山神凹的人全村被杀得只剩下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虎庆,虎庆逃命到后柳沟时正好撞见了秋与武嘎在羊窑偷情。武嘎为保全村人做了给敌人带路的俘虏,结果还是未能如愿。鬼子逼着栓柱把他的乡亲们悉数扔下了山崖,其中包括栓柱他爹。秋与虎庆阴错阳差地躲过了这一劫。于是偌大两个村庄便只剩下了秋、虎庆、栓柱三个人。秋因失望于栓柱的懦弱不想再回后柳沟,便与虎庆住在了山神凹。虎庆因亲见自己的母亲和一村人被鬼子所杀受了惊吓不能独自安睡,对秋产生了母亲般的依恋。这种微妙而畸形的情感同样蛊惑着秋。一年又一年,虎庆长到了十八岁,他们终于冲破了最后的禁忌将倔强的生命绵延不绝。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离不开性,对性的态度恰恰显示了我们最深刻最本真的人性。奥修在《性到超意识》中说,性首先是生命的原始能量,对性的压抑造成了我们在性问题上的所有麻烦。压抑显然是社会性的,是文明的结果,甚至就是圣人们道德教训的贻害。我们从小就被告知性是肮脏的、罪恶的,应加以掩饰、回避以至彻底灭除。然而性能量并没有因此而削弱,它被压缩进一个狭小的空间,因此冲突加剧了。这就像截流断江,会使得水流更急,波涛更大,我们的内心于是永难平静。秋与武噶,这一对乡野男女,他们原始的思想意识远没有被现代文明浸染,但即使在一个落后封闭的山村,他们同样受到传统伦理的压制。但在葛水平笔下,这种压制的力量显得微乎其微。乡野中人对男女情事的态度比文明社会里的人更为宽容。因此,武噶直接的试探和大胆的挑逗势必引发一场情欲的风暴。“玉茭的动荡似乎是洪水卷流的头,上下起落,把山脉撞得一片洪荒汪洋。”而伴随着这场情欲风暴的“是羊屎的吧嗒声”。这的确是乡土独有的风景。葛水平笔下的情欲,饱满、自然、泼辣、野性。既无遮掩也不夸饰,既不作伦理道德的审判也不作大肆渲染。平常而适中,就像日子的一部分。在时下许多以“下半身”写作为卖点的洪流中,这的确是一个难以把握的度。至少,葛水平采取了一种相对客观的姿态。
生命的一端是情欲,另一端则很自然地连接着母亲与母性。这可以说是葛水平笔下女性身上的共通之处。在《甩鞭》中,她没有像《金瓶梅》、《妻妾成群》那样描写王引兰(麻五的偏房)与倪六英(麻五的正房)之间如何争风吃醋,相反却让人感觉到几分姐妹间的相互体恤和温爱。甚至在倪六英难产之际,她拼足力气喊出的居然是“要儿子”。此种封建式的殉身思想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类似“地母”的形象。在《狗狗狗》中,如果说,秋与虎庆最初在山神凹住下来是出于对栓柱这个没有脊梁的男人的彻底失望和厌恶,那么,当虎庆因为不敢独自安睡时所表现出的惊慌则是对她内心深处母性意识的唤起,她觉得作为一个年长的女人,有必要让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获得安全感。但是随着虎庆一天天长大成人,这种母性的角色有点尴尬了,在她们颇为暧昧的关系中,可以说,秋的内心深处经过了几次角色的转换,但事实上,无论什么角色对她而言都是不大恰当的。直到他们最终冲破了伦理的禁忌,只有这时,秋的身份才获得了一个准确的定位。情欲的复燃既是长久守侯之后能量的总爆发,更是一个男人(虎庆)成长的标志。而当禁忌一旦解除,角色一旦确立,秋潜意识深处的母性意识便最大能量地爆发。那句积压着满腔仇恨的“日本人他绝不了咱”成了秋活着的一个近乎执拗的信念。与《菊豆》为了掩饰偷情的罪孽惶惶不可终日截然相反的是,秋的后半生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生育的工具,秋从此定格为一个“地母”,一个抟土造人的女娲。直至耗尽了全部的生命,直至山神凹与后柳沟又燃起了炊烟。
而在《天殇》中,葛水平将女人的母性做了进一步的超拔和提升,提升为一种超越世俗的神性。她让笔下的女人同时承载着救赎的负重。按照传统的标准,上官芳本来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聪慧贤良的妇女形象,然而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最终还是无法改变在家族仇恨中惨败的命运。婆婆丈夫相继故去,然而即使是孤儿寡母,她的仇家(大伯王书农)也还是不肯给她们留一条活路。走投无路之下,上官芳把自己的大儿子王丙南送去做了刀客,谁知王丙南也在刀客的纷争中遭人暗算。上官芳不得不带着小儿子亲自上山了,她成了众刀客的“娘”,成了骁勇善战、纪律严明的刀客头子。她为了惩戒男人贪色竟然亲手枪决了自己唯一的小儿子王丙东。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渴望的是和谐、快乐和平静的日子。他们终于还是上了阎锡山的圈套,队伍被遣散收编,黄皮子(原刀客头子)被秘密杀害。上官芳虽然做好了隐居沁河安度残生的准备,但最终难逃厄运。这是一个良家妇女被迫做了土匪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里却没有刀光剑影和过多的血腥。相反,笼罩其上的,是一种对美好人性的赞美,是救赎的希望之光。上官芳用她博大的母性唤起了一群刀客对美好生命的珍惜,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唤醒了他们身上因嗜血而久已麻木的人性。这是善与恶的战争,人类灵魂中天使与魔鬼的搏斗。上官芳死了,但她无疑是最后的赢家。心底的大善,犹如沁河缓缓流淌的河水,一切的悲喜爱恨终将被冲刷得了无痕迹。直到把一切的恩怨情仇都过滤为一种生命的隐忍、包容和超脱,这是人性的大善。正如老子所云:“上善若水。”上官芳像暗夜的火把,将这亮色传递了出来,她用它来洗涤刀客身上的匪气、霸气、野性和兽性,她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的生活。她勾起了他们对“人”的生活的怀念。这是母性的光辉,也是母性的提升。同样地,《地气》中也有这样一个类似的角色——李修明。李修明是快到接近尾声的时候才出现的,但正是她的出现使原有的误解化干戈为玉帛,而且,她与王福顺固守在荒无人烟的十里岭,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这本身就是对王福顺这样一种具有理想人格的乡村知识分子的肯定,李修明对王福顺的敬慕,绝不仅仅是因了那一口“白雪雪的牙”而是来自精神层面的共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安排了一个亮色的结局。“不管山上多么寂寞,灯光中的人儿,心中早已腾起了热望的火。”这其中,无疑显露了作家对理想人格的肯定。
无一例外地,这几篇小说无论是写土匪,羊倌,乡野女人还是山里汉子,笔端都凝聚着一种暖暖的柔情和温爱。自然,女性生命世界的丰富,自我意识的超越依然是葛水平今后创作道路上一个必须的突破,比如《天殇》中的上官芳为严明纪律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时,作为一个母亲和一个刀客首领的两重角色的矛盾冲突所引起的灵魂的搏斗,分裂,撕杀以及刀客生涯行将结束回望一生时生命的飘零、虚无与没有归宿感,依然是一个有待填充的“空白之页”。
所不同的是,葛水平在发表于《黄河》2004年第五期的《经典》中,一改前面小说一以贯之的写作风貌,将目光投向了都市生活,这或许可视为葛水平风格的转向之作。然而,当她的笔触一接触都市,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貌。小说以一个单身男人的身份“我”为视角,围绕三只狗透视了生活在都市这个蜘蛛网般的背景下的人们的功利、世故、虚伪、无聊和内心的阴暗、压抑、无奈。这篇小说在并不很长的篇幅中极尽戏谑、调侃、反讽、悖论,无情地剥开了笼罩在都市人身上那个叫做“体面”的面纱,将背后的恶俗悉数列出,暗示了“人不如狗”的生存尴尬。
因此,我认为,在潜意识里,或许只有乡土才是葛水平真正的家,只有在那里,她才能以一种彻底放松的姿态获得生命的激情并将其燃烧得如火如荼。而灯火辉煌的都市,却无法提供一角灵魂的栖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