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熙
二十世纪法国最有影响力的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换言之,性别并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的属性,而同时也是具有社会性的。性别是在特定社会文化的影响下所形成的,标志着人在文化和心理上的明显差异。而这种差异性在文学创作领域则鲜明地表现为女性创作主体对语言有意识地选择和使用。
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文化思潮的涌入,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陈染、林白、残雪等一批女性作家就在尝试用与男性迥异的语言及小说文本来表达女性特有的生命体验。而今天,数字化网络技术所创造的虚拟的“比特”世界,更是为小说创作领域中的女性写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从早期的安妮宝贝、尚爱兰等人到今天的六六、辛夷坞、桐华、唐欣恬等知名网络小说作家,已有越来越多身份、职业、年龄各异的女性投身于网络文学的创作中,成为各大文学网站强有力的生力军。网络的虚拟性一方面固然可以模糊创作主体的身份、性别等特征,而另一方面却为女性作者在实际的创作中张显其语言的个性和风格提供了更为自由而开放的空间,从而令当代网络小说语言呈现出鲜明的性别特征。
“性别表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理论是美国当代哲学家朱迪丝·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 》(GenderTrouble: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dy,1990)一书中所提出的核心理论。她以此来强调,性别不是一种生来固有的内在特质,而是一种在言语行为中不断被建构的身份,“性别充满了表演性——即身份并不是如它所声称的‘是’什么,而是被建构的。”因而性别具有戏剧性和语言性的双重维度,需要通过不断的“表演”来实现。以这一理论来审视当今风起云涌的网络小说创作,可以看到,较之传统的须依赖印刷、出版进行传播的纸媒文学,网络的开放性和较大的自由度可以使女性作者在创作中更加充分地发挥语言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深入表达其独有的体验、自身的意识和心理的诉求,从而在长期由男性所操纵的“话语体制”中,将她们被压抑被曲解的女性特征、女性气质不断地强化和“表演”出来。
具体到网络小说文本,这一点则首先表现为富有性别色彩的词语的超常搭配组合。“词语的超常搭配”是现代语言学上的一个概念,指的是在词语的组合关系上,突破一贯的正常语法规则和搭配习惯,而创造出一种词语间的变异组合,以达到某种特殊的表达效果。在当今带有“话语狂欢”性质的网络语言大背景下,词语的超常搭配现象比比皆是,其中,女性作者的小说文本在词语的选择和搭配方式上又有其自身的倾向性。这里的倾向性所侧重的,不是通常所谓的词语组合在语法层面上的超常搭配,如当下网络语言中所流行的“他很男人”、“这女孩穿得很香港”、“她的梦想就是这样一直LV下去”等一些通过改变词性功能而创造出的陌生化语言,这只代表着文学语言发展到网络时代后,一种大众化、通俗化、符号化的变异,并不具有性别特征。而只有关注词语在感情色彩层面上的组合特点,才能真正理解隐含于其中的当代女性的认知方式和情感倾向。
如“碰到什么样的男的都不要紧,就怕遇到了传说中的洋葱王子,你想要看到他的心,只有一层一层地剥掉他的外衣,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让你流泪,最后才知道,原来洋葱根本就没有心。”(辛夷坞《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这里,“洋葱”和“王子”的搭配组合无疑是对传统文学审美的颠覆,它打破了长期以来女性对“王子”一词的所有预设和想象。在传统的文学语境中,“王子”这一中心词常常是和“白马”、“英俊”、“勇敢”“多情”等定语粘连在一起的,代表了女性对男性权力的认可,对男性保护和完美爱情的渴望。而“洋葱王子”却用洋葱的辛辣、平庸等物质化特征割裂了这一传统的语义链,赋予“王子”一词以世俗而冷酷的色彩,用层层剥离的方式有意识地表达了当代女性在功利化的现实世界中对两性关系的清醒认识,以及对男性的嘲讽和批判。
又如,“等着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头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象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安妮宝贝《七年》)这一段文字在小说中描绘的是未婚先孕的年轻女孩在医院里等待化验结果时的情景。“脆弱”、“甜美”这一对词的感情色彩并不统一。“甜美”让人欣喜,指涉着女孩生命如花般的纯洁、香甜和美好,而“脆弱”令人感伤,映射着女孩生命中的无奈、压抑和折磨。未婚先孕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作者在这里毅然抛开了传统男权话语体制中所有的道德批判,用矛盾而感性的词语组合,引导读者避开一切伦理的陷阱,将视线投放到那“刚刚成年”的女性生命存在本身,以女性的视角来发现这生命本质的美好,和强压在这美好之上的那令人心痛的沉重。
正如彼得·福克纳所说:“小说表明自己从根本上和表面上都是一个语言问题,涉及的是词语、词语、词语。”因而在小说语言的研究中,词语是不可跳过的层面。在文学语言中,有相当一部分词语从古至今都具有丰富的象征性和隐喻性,如古典文学象征体系中的“飞鸟”、“莲花”等词汇以其固有的意象性和丰富的内涵至今还频繁出现在网络小说的修辞中,隐喻着着当代人对情感、人格和生命状态的追求。而除此之外,许多在传统文学中被忽视的词语,在当今女性网络作者的笔下,也被赋予了象征隐喻的特性。
比如“棉布”、“棉布裙”等词,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当代女性作者的笔下,而成为网络小说中的一个常见意象,甚至有女性作者把它用于自己的网名。这固然与现下的审美时尚相关,但更重要的则是棉布本身那没有任何添加的简单质朴折射着未被浮躁奢靡的权利世界所异化的女性本我,象征着女性对其本真而温柔的生命原初状态的坚持和肯定。
再如“西瓜”一词,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很少被赋予字面之外的涵义。而六六却在作品中用西瓜来比喻男人,用有的瓜表面新鲜润泽,打开却是瓤粉子白,来比喻男人的外强中干,就极具反讽意味。“西瓜”作为男性的喻体,在六六的笔下成了调侃的对象。她以这种幽默的修辞方式把一贯高高在上的男性权威拉下了圣坛。
对词语的这种机智的选用,在当代女性作者的网络小说中随处可见。带有戏谑性、草创性的网络语言环境为女性创造了一个自由的“戏剧舞台”。在这个舞台之上,女性作者正有意识地用词语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性别的“表演”。有时,这场“表演”夸张而张扬,比如女性在现实生活中比男性更偏向使用叠词、语气词这一言语特征,在网络流行的“蜜糖体”等女性文体的影响下,越发以夸张的形式出现在小说文本中,从而带来一种甜到发腻的语言效果。而有时,这场“表演”又会以一种痛苦的姿态出现,如有些女性作者会有意选择使用大量色彩幽深、晦暗的词语,以表达其孤独压抑的内心感受。
就像《原来你还在这里》所描绘的那种“粘稠的挣扎和茫然”一样,当代女性网络写作群体正以创造性的文学语言挣扎着从男性话语世界中破茧而出。
在文学语言中,句法修辞也承载着生成和诠释意义的功能。所谓句法修辞,是指通过句法手段来获得意义并达到特定表达效果的修辞手段,包括句式、语序、句群结构的选择和调配等。
在数字化技术和网络聊天语体的影响下,临屏写作的网络文学在语言的形式结构上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特征,如短语式表达,以句分段,非文字符号、图片甚至多媒体影音画面直接进入本文当中充当句子或段落成份等。在此语言背景之下,女性作者在小说语言的句法结构上,又有其性别的倾向性。
网络既是一个公共空间,也是一个书写自我的私人空间,在这个虚拟的空间中,每个人都可以直白而坦露地表达自我,这也促使越来越多的女性在网上采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来创作带有自叙传性质的小说。在这类小说语言中,“我”作为叙述的主语频繁出现。如:
“我站不起来,心里是那种很苍茫的慌张,就像是“风吹草低,却始终不见牛羊”的那种慌张。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明确知道,没有人等着我,那个人不会在楼下大堂一脸不耐烦地等着我。今天,明天,永远都不会了。我慌张得快要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想要撞墙,想摔东西,想要放声尖叫。我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我想要和谁说说话,是个人就好,能回应就好。但长长的联系人名单上,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这也是我忘情沉溺于恋爱时种下的恶果。”(鲍鲸鲸《失恋33天》)
这里需要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第一人称的叙述模式,也不在于“我”在句中或作主语或作宾语的语法意义,而是“我”所出现的频率和密度。这段文字共七句话,却出现了九个“我”,从叙述的流畅性来看,有些“我”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如第六个和第八个“我”,在叙述中反而起到一种阻隔和打断的作用。但作者在不长的一段文字中使用这么多“我”,显然是有意为之。其目的则是要通过对“我”的不断重复,来强调其所代指的女性主体强烈、真实而独特的内心感受。
男性作者的短句表达往往是出于对语言的简洁、明快和节奏的追求,如:“每月的一、四、七是狗街的赶集日。早上四点,起床、生火、烧水、磨刀,灌一碗包谷酒,把猪圈门打开,那猪还在酣睡,他悄悄地摸上去,两手扣紧两只猪后脚,猛地用力往后拖。”这是叶听雨的网络官场小说《脸谱》中的一段文字,语言干脆利落,节奏短促紧凑,表现了一系列动作的连贯性和男主人公的麻利与生猛。
再来看安妮宝贝在小说《再见,时光》中的一段表达,“苏说,我们去看市场。市场堆满了货品,从茶叶到鲜花到干货到草莓,到处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声浪汇集成潮水,把人覆盖至无法呼吸。炎热。夜色。汗水。声音。烟。气味。手上的皮肤。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烂泥。”这里,碎片式的句子结构,不仅没有令小说的节奏加快,反而拖延了人在文字中的感觉过程,让人在语言的漩涡里情不自禁地调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一切感觉去感受作品中的世界。又如,“在越南的透蓝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绿的岛屿。星罗棋布,彼此隔绝,各得其所。这些岛屿没有出口,也无法横渡。我们的家,是一个岛屿。我们的灵魂,在城市里,也始终是一个岛屿。这样孤独。这样各自苍翠和繁盛。”在这段富有隐喻性的文字里,作者任由自己的意识肆意流淌,用一个个跳跃性的短句,表达着女性细腻而孤独的感受。
女性作者在短句表达上所呈现出的这种跳跃性、细碎性,来源于她们细腻的感知能力和丰富的感性经验。在当今依然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形态下,女性作者有意打破传统叙述结构的理性、逻辑性,用女性的感性思维和特有的身体感觉来建构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威。这也正是为什么女性以身体作为语言的书写在当代网络小说中日益兴盛的原因。
在传统叙事中,女性的身体一直被置于男性的视角之下,从“如花似玉”、“月貌花容”等形容女性的词语可以看出,女性的身体如同自然界中的物一般长期处于被观看的客体地位,正如埃莱娜·西苏所说:“身体常常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压制了。”意识到这一点,自上世纪末起,以陈染、林白等人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开始尝试把女性的身体作为语言和主体进行写作,以此来强调男性所无法感知的女性体验的独特性,来争取在男性世界中的话语权。
今天,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现代公共领域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女性曾被囚闭的空间。虽然男权的中心地位至今并没有在根本上被解构,但网络环境的开放性和交互性扩大了女性的视野,促进了女性间在更多领域的交流,从而激起了她们想要表达的欲望,并拓宽了她们表达自我的渠道。同时,网络的匿名性也为书写者提供了隐藏身份的可能,从而消解了权力话语对女性书写者的限制和设定,减轻了她们试图跨越主流意识形态时的顾虑和担心。因此,在当代网络文学场域中,涌现出了安妮宝贝、木子美、黑可可、竹影青瞳等一批个性张扬的女性作者,她们在小说创作中大胆地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修辞手段,赤裸裸地描写女性身体丰富而细腻的感觉,借以创造出与男性话语截然不同的语言形式,来还原女性那被遮蔽的丰富而真实的内心感受和原始的生命体验。这其实也是女性在自我观照时去除男性视角、建立自我认同的过程。以女性身体作为语言进行书写可以说是文学语言领域内的一场消解权威话语的“女性狂欢”。
但是也要看到,从身体出发来建构女性话语体系并进行书写,不可避免地也会带来欲望的过度宣泄与放纵,加之多媒体声画技术的介入,而使得一些网络小说文本远离精神的追求而陷入情色叙事的泥潭。
除了将女性身体作为语言进行写作以外,还有一些女性作家在网络小说的创作中,直接将男性身体置于被观看的审美客体地位上,以此来确立女性的主体视角。这类写作涉及到当下非常盛行的一种女性受众的网络小说类别——耽美小说。
耽美小说特指由女性作者依照自己的想象而创作的BL(boy’s love)小说,也就是描写男男之爱的小说。它不同于真正现实主义的同性恋小说,而只是异性恋的女性作者从自身的经验出发,用女性的想象和理解创作出的男性爱情,其小说语言具有明显的唯美和浪漫的女性风格。
这种语言风格首先表现在小说中对男性身体的唯美描写上。耽美小说之为耽美,就在于它对其男主人公有一个预先的设定,那就是外形之美。而这种外形之美,往往颠覆了传统审美观念的男性之美,而具有明显的女性化特征。如:
“一个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一双桃花眼。两条柳叶眉间,一颗赤色美人痣。
明眸柔肠百结,如同浮萍随水飘荡,万道流光。乌发如澄潭般散而下,歪歪地耷拉在右肩上,一条绛紫色发带随意系上。无多装饰,却衬得那张琼花般的容颜更加烂漫柔美。”(天籁纸鸢《花容天下》)
这里所描写的显然不再是传统审美中高大英俊的男人,而是一个在女人眼中极其“美丽”而有“风情”的男人。小说中的男性代替女性而成了被看、被欣赏的客体,而观看并做出评价的主体则是作为作者和阅读者的女性。两性在审美关系中的地位由此发生了置换。
在耽美小说中,像这样的描写比比皆是,且极受追捧。将男性降为被看的对象,反映了女性在内心深处对主体性的渴望。同时,这种通过将男性角色柔弱化、女性化来诠释美的方式,也是创作主体的移情表现,一方面反映出女性对于自我性别特征的认同,而另一方面却也反映出女性潜意识里所难以摆脱的以男性为主体的审美观。
再者,耽美小说的语言风格中还蕴含着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感伤,因为其中的男男之爱,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男同性恋之间的爱情再现,而是女性心中一种理想化的平等之爱,一种抛开了现实中的婚姻、利益等一切附加物的纯爱。这种纯爱恰是女性在社会现实中渴望却又缺失的。所以耽美小说是女性性满足自身心理需求的一种方式,它反映了女性对自身在两性关系中弱势地位的不满,表达了其希望颠覆传统的男权审美关系,争夺话语主体权的深层心理。
关于网络小说语言的特征,已有许多学者做过研究,笔者无意再多费笔墨。本文所关注的是一部分女性作者在其网络小说的语言上所呈现出来的性别色彩,并以此为出发点来探究女性创作主体在当代女性主义文化思潮影响下的审美意识,进而肯定其真实的心灵体验和对自身主体价值的追求。
但与此同时,也要注意到,并不是女性作家写作的网络小说就一定具有女性主义的性别意识,在网络文学普遍追求点击率的商业化创作环境中,大多数作品还是在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因而在当代女性作家所擅长的新言情、穿越等题材中,有不少小说文本是非女性主义的,甚至是反女性主义的,因而在面对数量庞大而良莠不齐的网络小说创作时,更需要理性的阅读。
注释:
①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II》[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9页。
②Judith Butler,Gender Trouble: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dy[M].New York:Routledge,1990,P25。
③辛夷坞,《职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M].北京:朝华出版社,2011,第97页。
④安妮宝贝,《告别薇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第22页。
⑤彼得·福克纳著,付李军译,《现代主义》[M].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第87页。
⑥辛夷坞,《原来你还在这里》[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页。
⑦鲍鲸鲸,《失恋33天》[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第8页。
⑧叶听雨,《脸谱》,17K小说网,http://www.17k.com/chapter/4970/422843.html。
⑨⑩安妮宝贝,《蔷薇岛屿》[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第22页,第59页。
⑪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微笑[A],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193——194页。
⑫天籁纸鸢,《花容天下》,晋江文学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84758&chapterid=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