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生存状态影响小说的若干可能性

2013-11-15 14:08江冰
小说评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文化

江冰

一、生存漂浮与选择庞杂影响小说主题

首先,转型社会给80后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社会生存环境。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转型社会的特征就是不稳定、一切处于变动之中,“不是我们不改变,而是这世界变化的太快”。市场经济、消费社会,对国人欲望的释放;价值重构,文化新变,对80后的影响,他们的青春期恰恰是社会主流价值观最为动荡剧烈调整的年代。从韩寒的《三重门》到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从春树的《长达半天的欢乐》到张悦然的《樱桃之远》,生存的漂浮、精神的压抑、情感的伤害、人生的迷茫,恰如莫言所言是属于“她的姿态,她的方式”。文学作品此时此刻,不但成为一代人青春宣泄的一个出口,而且形象地传达了80后乃至90后青少年实际承受着成人社会、教育机制、文化传统、价值迷惑、生存焦虑等等多重地压抑,也许,80后的生存状态与表达方式,可以成为“文学是苦闷表达”的最好注脚。回顾一下《萌芽》杂志开办“新概念作文大奖赛“,其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就在于,考试为指挥棒的教育体制开始压抑年轻人,父母辈通过学校用传统来规范年轻人,而80后遭遇了互联网,网络提供了全球化信息的环境以及释放他们苦闷压抑的条件,一方面压抑一方面释放,形了成他们具反抗心理的叛逆行为——没有通过激烈的行为来表达,而是通过文学以及网络艺术两种形式。于是,80后从创作者和消费者两个方面,影响了文学。

其次,时代赋予80后鲜明特征的代际文化也直接地成为小说的创作资源。

80后文化属于青春文化、青年亚文化,处于非主流文化与边缘另类文化之间。它是全球化、网络化、民主化、市场化背景下的文化,是成长中的文化。作为一种文化形态——80后文学继“先锋小说”与“70年代生人写作”之后,彻底完成了“去意识形态化”的文学过程,并以青春文学与网络写作两种形式蓬勃生长,形成与主流文坛的某种对峙与挑战的态势。可以说,80后的青春写作是“站在代际鸿沟上写作”。在我们80后文学与新媒体文化研究中心历年的问卷调查中,青少年反复表达着这样的意思:80后的青春写作正好对上青春期的孩子;主流文坛作家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传统文学的东西跟我有隔膜,已经过期了,阅读世界里的代沟特别明显;父母也不了解我们,老师也不了解我们,可是看郭敬明、韩寒、张悦然的书,他们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以为网络流行一时的“父母即祸害”就是这种心理的极端表达,站到包括父母在内的成人社会的对立面,已经成为一代青少年的普遍心理,只有程度上的深浅之别,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于是,天然与青春期亲近的小说读物在青少年的选择中发生变化,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二、网络养成非主流文化趣味影响小说风格

80后一代成长的数字化背景,即是由动画、漫画、游戏三者组成的“ACG文化”浸染下的青年亚文化——关于这些,我们主流社会、家长、学校都在一种陌生中抱着拒斥怀着隔膜。比如我最近读到的中篇小说《愤怒的小鸟》,开篇直觉似乎要读到一部中国的《麦田守望者》或者是大陆版的《在路上》,因为无论是选择网络游戏题材,还是类似玩耍戏弄的口吻,开篇的语感都呈现出一种我所熟悉的青年亚文化的气氛——可是不然,第一小节之后,网络游戏的主人公金圣木——智商极高的中学生就回到了人间,而且与他倒霉的父亲金森林碰面,铺天盖地的庸常烦恼即刻掩盖了虚拟的网络世界。这是此部中篇小说别出一格之处,也是作者余一鸣的一个短板——他并不了解网络世界。于是我读到了双重乱象中的作者叙述:游戏世界里的隔膜、想当然、矫揉做作;现实世界里的亲切、入人心、游刃有余。作者仿佛是脚踏在现实庸常生活的基础上,却探一个头窥视着孩子一辈的网络游戏世界。由于陌生,他在叙述中满足了自己也满足了读者的好奇感;由于新奇,也使得作品带出了题材的一个新意。使我深思的是作者对于网络世界以及网络新人类的某种价值判断。毫无疑问,这是被质疑被批评的一代,“ACG文化”的痕迹,全球化的影响、非主流的烙印——等等,既是一代人醒目的代际特征,也是我们家长、学校、成人社会、主流社会认识与接近他们的障碍和隔膜所在,正是因为这种隔膜,我们在80后90后之间横着一条显而易见的代沟,这条代沟不难体会,散落在我们当下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弥散在我们日常人生的每一个时刻。你无法回避,你不得不表示态度。于是,小说家借助小说表态——很生硬很草率很有点肤浅的表态——我们在《愤怒的小鸟》中读到了这样的情节——沉迷网络游戏导致逃课成为坏孩子,为夺取一部手提电脑用于游戏进而绑架表妹成为杀人犯——其内在的逻辑,显然是对80后90后数字化生活的一个否定。小说情节的设计中暗含了主流社会的某种价值判断,作者明显放大了现实社会中的某种偶然性,以一个草率的结局试图为错综复杂的社会乱象做一个结论。从而构成主流文坛乃至主流社会的一个值得推敲的价值判断了。

然而,现实状况却并不因为主流社会的好恶而有所减弱:“ACG文化”的普遍浸淫,数字化鸿沟的有增无减。网络不但成为80后一代人的青年亚文化大本营,而且强烈地影响到文化艺术的生存与传播,小说作为网民最喜爱的艺术形式之一,其发生的内部和外部变化,即是题中之义了。从网络小说的角度看,首先是“去神圣化”和“去意识形态化”,小说由精英手中传递给了草根和“狂欢的大众”从慕容雪村基于都市题材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到当年明月重新解读历史题材的《明朝那些事儿》,再到改编网络游戏的人气之作《诛仙》,传统小说作品的启蒙和教化功能大卫减弱,代之以情感抚慰与娱乐消费。其次是呈现出传统媒体所不容的“游戏与反讽”的作品风格,庄重肃穆、悲剧英雄、宏大叙事、高尚主题被弃之,代之以搞笑、戏仿、诙谐、颠覆等等。最后是“类型小说”大行其道,小说无论在接受和传播层面,还是在欣赏意趣上,都有与“ACG文化”合流的趋势。青少年似乎回到了中国“前工业社会”的文盲时代,人们不是通过学校教育获得价值观,而是经由传统戏曲民间艺术获得关于勇敢、忠诚、友谊、爱情、狡诈、邪恶等正反伦理观和价值观——只是今天的80后乃至90后是从日本动漫、韩国肥皂剧、网络类型小说哪里汲取文化资源,从而养成近似的“非主流文化趣味”,成就口味,成就风格。明乎于此,我们也就可以明白,当年郭敬明的《幻城》满城畅销的个中缘由了。

三、“蔓生长”的状态拥有无数个“不确定”

2012年8月在北京举行的首届《CAFAM未来展:亚现象·中国青年艺术生态报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对于今天80后一代生存状态的形象描述——也许艺术家的敏感更能直接抵达现象的本质。比如展览结构为以下几个现象单元:现象1:蔓生长;现象2:自媒体;现象3:微抵抗;现象4:宅空间;现象5:浅生活;现象6:未知数。展览内容的六个单元命名,仿佛在我面前展开了或明或暗近于神秘的六条通道,我们借此可能直达80后生态的内部,并由此获得关于他们的生命隐秘。策展者明确表明:“或许我们也在询问,怎样的社会状态诱发了他们的价值取向、创作观念和审美趣味?而在一个淤积了内聚活力、欲望,甚至什么形态都可能发生的、极具实验性的社会机制里,我们相信这是凝聚个体艺术创造力的共有空间,但当我们检视了这些被提名的青年艺术家的作品时,确实有一些“未知数”式的、难以归类的或在艺术语言上具有突破力的创作,使我们看到中国艺术在未来,为全球艺术提示新思维的端倪。”这里涉及了“社会机制”对“未知数”的诱发,无数个“不确定性”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得以不断的呈现。现实社会的转型,价值观的迷茫,与网络新技术提供的众多“边缘性体验”构成了80后不断加剧的精神“混沌状态”,青年一代的自我选择、自我认同、自我放逐的生存方式,与自然界滋生、攀引、缠绕、蔓延的成长状态,具有多样、野生、杂乱、繁复、顽强的“一致性”意味。

说到80后的“蔓生长”状态,还有两个关键词:“体制外”和“自组织”可以引为例证。先说“体制外”。王朔上世纪90年代的小说以及他本人“大逆不道”的“顽主”行为,在当时青少年读者有极大影响,他的作品一大特点就是书写“体制外”人群——跳出单位,跳进市场经济大海的弄潮儿,他们反叛传统,挑战伦理,恰如一位评论家所言:这些体制外的弄潮儿对当时女性读者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我深以为然。另一位有影响的小说家是王小波,他有一段经典语录颇有代表性:“我认为每个人都是有本质的。像我的本质就是流氓,土匪。如果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可是在城市里做个市民。在学校里做个教员就很不合适了”。——非主流的搞笑风格,自我嘲弄的游戏态度,王小波与王朔合演了一场对抗主流文坛的“双簧”,给80后留下深刻的青春记忆。从文学史的角度看,王朔、王小波都是那个时代特殊的文化符号:文坛的另类,叛逆的奇葩,用看似世俗的方式抵抗世俗的平庸,用看似下贱自贬的方式抵抗高贵庄严的虚伪。这样一种傲岸不驯逆流而上的姿态,恰好合乎了转型期加青春期80后的特定心态:叛逆+迷茫+非主流的文化趣味。80后压抑的心态在文本中得以释放,他们人生的“代入感”也在文学交流中得以充分实现。“二王”的小说又可以视作与后来80后文学“垮掉的一代”文化气质一脉相承的先兆,也是青春文学大规模出现的先声。同为北京作家,少女春树当年的《北京娃娃》就有“顽主”气质,只是她尚年轻,还不具备王朔一般“京腔”的功力;韩寒小说中玩世不恭的派头里,也可以看到王小波气质的延续。这些跨越2000年的青春文学作品,在文本的“后现代性”,以及青年亚文化叛逆精神上,其实都或强或弱或明或暗地体现了一种“边缘性的生存状态”。同时,文学的变化与80后的成长也奇妙地构成一种“同波共振”的现象,从“二王”到以安妮宝贝为代表的“第一代网络作家”,再到韩寒、郭敬明为代表的80后作家的涌现,80后的青春生长状态,也如这样一股“非主流”文学,愈加走向开阔、走向“蔓生长”的繁复茂盛。

再说“自组织”。这个关键词与“体制外”互为表里,相映成趣。体制外意味着对“单位”力量的游移,而“自组织”则象征着与主流社会力量的某种抗衡。德国理论物理学家H.Haken认为,从组织的进化形式来看,可以把它分为两类:他组织和自组织。如果一个系统靠外部指令而形成组织,就是他组织;如果不存在外部指令,系统按照相互默契的某种规则,各尽其责而又协调地自动地形成有序结构,就是自组织。众多依托网络而诞生、依靠互动而发展的自发性青年组织的出现,就是一种典型的自组织。这些组织仿佛浩渺大海中的大小舟船,忽隐忽现,时沉时浮,变化莫测,也包含了捉摸不定的“不确定性”。由此可见,“体制外”和“自组织”加剧了80后生存的“不确定”,从而也从不同方面决定了以80后为“创作者强劲一支”以及“小说消费主体”的当下小说——主题、经验、人物、叙述方式——的诸多不确定因素。

当然,“蔓生长”状态也同时给我们带来一种信息过剩,纠缠过多的忧虑,比如,关于80后的社交人数问题。英国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曾提出著名的150定律(Rule Of 150),即著名的“邓巴数字”:他认为人类智力将允许人类拥有稳定社交网络的人数是148人,四舍五入大约是150人。而最亲密的,仅7人而已。需要追问的是,超过了人数极限会怎样?数量泛滥又会怎样?注意力分散?被信息漩涡吞没?彻底失去自我?极具实验性的社会现实与飞速变化的网络世界,在提供无数瞬间变化的“碎片化”体验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解构每一个自我,在“不确定性”已然构成现代人恒定的状态的当下,我们如何使用更大的定力去对付“蔓生长”,如何调动更多的文化自信去把握“不确定性”?是我们面临的巨大课题。社会与人生需要面对,当下小说自然也无法回避。

注释:

①莫言:《她的姿态,她的方式》,参见《樱桃之远》序,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②参见江冰,后青春期:再论“80后”文学[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2)。

③余一鸣:《愤怒的小鸟》,《人民文学》2012年第6期。

④邵燕君:《网络时代:新文学传统的断裂与“主流文学”的重建》,《南方文坛》2012年第6期。

⑤艺术档案〉艺术生态〉首届CAFAM未来展:亚现象·中国青年艺术生态报告view.php?tid=7226&cid=30。

⑥我注意到两部中年学者撰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都专门章节谈到王朔的小说《顽主》,均予较高评价,切中了王朔小说特殊的文学史意义。分别是张志忠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60年》,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出版;孟繁华、程光炜著《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

⑦参见百度百科-自组织理论 http://baike.baidu.com/view/4719481.htm。

⑧【英】罗宾·邓巴:150定律(Rule Of 150)http://t.cn/zjlnr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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