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华蓉
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高度考察女佣这一形象谱系,虽然她们没有成为被许多作家青睐而常写不衰的焦点,但是,在少数现代作家的文学理解视阈中,她们这类人物形象一样负载着深刻的内涵,是一种有其特殊意义的文化能指而倍受关注。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长妈妈,是“老国愚民”的典型;在巴金与曹禺的笔下,她们是男权专制下“底层弱者”的化身;四十年代的解放区作家更多从社会阶级意识的层面塑造女佣。现代文学中的女佣形象,大体上都负载着不同时代的主流意识,演绎着作家们在不同时代的思想观念。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女佣这一文学谱系几乎处于中断的状态,直到近十多年,以展示当代农民进城打工生活的农民工题材的文学创作崛起于文坛,他们中的一支特殊队伍——“女佣”才开始以一种群体形象成为了文学创作中的一道亮丽风景。在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加速进行的当下境遇中,女佣形象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迥异于以前的文化特征。文章主要以项小米的《二的》、李肇正的《女佣》、余同友的《雨水落在半空里》为例,试图发掘农民工小说创作中的女佣形象,作为一种全新的文化能指所蕴涵的新的意味。
一
农民工小说主要叙述的是改革开放以来,几代农民为了摆脱贫困,追求富裕的生活而背井离乡,不辞劳苦进城打工的人生历程,因此,奔向城市以致能融入城市,追逐物质以能实现富裕无疑是大多数农民进城务工最现实的目的与要求。农民工小说中的“女佣”,首先就是农民进城而成功融入城市物质文明的代表。她们进入城市,一般工作在城市中上层家庭,以农民身份见证着相对悠闲自在,甚至是奢靡时尚的城市生活,这使她们比起其他挣扎在工厂、车间、市场的农民工更容易感受城市气息,也更容易认同城市物质生活,并努力奋斗去追求这样的生活方式。作家对她们“向城求生”的书写,也因此不能象以往那样演绎主流意识形态创作的道德诉求,而彻底回归到对个体的生存方式的关注,城与人(农民)发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余同友的《雨水落在半空里》中的李巧雨,在城里当了多年的女佣,对城市的拥抱最为热切,“做不成城里人,做半个城里人还不成?”她因此嫁给了一个城乡结合部的二流子。支撑李巧雨在恶劣的婚后境遇中活下来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凭个人本事,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有卫生间,热水器,她的满腔热情被无赖的丈夫几番作践而彻底落空,即便是死,李巧雨也要死在城里的宾馆里,死在热水器的雨雾中。尽管一来到上海的城市人家,《女佣》中的杜秀兰就受尽了欺凌,当女佣的她实际上等同妓女,但即便如此,杜秀兰最大的愿望却是“给儿子买了蓝印户口……一家三口过城市的生活。”项小米《二的》中的主人公小白,不同于李巧雨和杜秀兰那种纯粹的对城市物质生活的向往,她对城市的亲近,不仅仅是追求富裕的生活,更多地还是对城市精神生活的认同。她把城市当作了逃避乡土的精神家园,在城里人家一干就是八年,耗尽了青春年华也“轻易不想挪窝”,尽一切可能与城市白领交往,甚至不惜付出肉体代价来实现身份的转换。
李巧雨、杜秀兰、小白,三位乡下女人对城市的向往无疑是真诚而热烈的,在作家笔下,她们的这种人生追求并不是所谓满足个人的虚荣心,或者被所谓纸醉金迷的城市生活引诱而产生的腐朽堕落,而纯粹是个体最本质的人性需求在城市里得到了基本的实现。作家们以肯定的姿态认同了她们的进城选择,从另一层面而言,这批作家自身也开始以严肃而全新的态度书写城市。“乡下人进城”在以往乡土叙事中并不少见,但那样的叙事总是预先设置不可逾越的道德法庭,通过乡下人进城大体上不是控诉城的利欲熏心,冷漠无情,就是批评乡下人受了城的蛊惑而鬼迷心窍,最终会在某种精神力量的感召下知迷途返。这三部女佣题材的农民工小说,非常坦率地放弃了对农民的物质追求进行任何道德评判的立场,而且并不回避城市对乡村的引领与改造作用,城市因此开始以一种微妙的形象出现在文学创作中,这也是这类小说创作最有个性的文学意义之一。
二
“在都市社会中,人际关联较之其他任何环境是更不重视人情,而更重理性,并且人际关系趋向以利益和金钱为转移……”城市这种对物质的认同与追逐确实满足了农民工进城务工的初衷,以李巧雨、杜秀兰、小白为代表的现代农民能以更务实、更主动的姿态向城进军,也能真心实意地拥抱城市。然而,城市将以怎样的态度迎接她们呢?“喧嚣热闹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一方面,它的各种符号——包括城市地图、街区分布、各种标牌明示的场所:商店、饭馆、剧场、咖啡店、酒店以及处理公共事务的政府部门,这些不同的城市符号仿佛都在向你发出邀请和暗示;一方面,城市的这些符号又是一种冷漠的拒绝,它以‘陌生化’的环境——建筑环境、语言环境、交往环境等拒绝了所有的‘城市的他者’”。所以,城市以其开放性接纳农民工的同时,又几乎难以避免地拒绝他们。以出身论贵贱,以贫富论成败,重理性,重利益,这几乎是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难以抗拒的生存法则。城市对需要向它讨生活的外来者有着天然的排斥,这就使得农民工要想真正地融入城市充满了无数的艰难。女佣们与城市新贵朝夕相处,她们在某种程度上享受着相对轻松富裕的城市生活的同时,也更容易体会农民身份带给她们的伤害。这三部小说中的女佣,她们在城市的生存之道大同小异,她们都希望通过与城市男性的肉体关系来完成对城的抵达,最后,她们无一成功。“农民身份”使得她们在面对城市时始终处于百般艰难而无奈的境地,这也成为了乡下人向城进军的最大阻碍,女佣的生存困境实际上是乡村文化在中国社会走向城市化的过程中面临边缘化,越来越陷入困境的隐喻与象征。
小白、杜秀兰是带着乡间的淳朴、本分、重情重意来到城市的,但她们的诚恳、老实,任劳任怨都几乎同时遭到了城市主人的蔑视,她们的人格被践踏,尊严被损害,除了身体,她们身上负载的价值在城市面前一钱不值。“单自雪打骨子里瞧不上小白。”甚至为被小白称一声“咱们”而深感愤怒。杜秀兰刚来到上海,就领教了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怀疑与敌视,“乡下来的,以后就要不太平了,”“只配在乡下种田,到城市来凑什么热闹?”因为是乡下人,小白与杜秀兰被她们的城市主人玩弄,甚至像垃圾一般的被无情抛弃,一切都顺理成章。城里人以极大的优越感,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她们,肆无忌惮地鄙视、诋毁她们,面对城市人的颐指气使,她们实际上束手无策。小白失踪、李巧雨死亡、杜秀兰沦为妓女。
这三位乡村女人以自己悲惨的进城之路证明,乡下人要突破城的界限是何其艰难,她们在城市的左冲右突,倍受欺凌的失败人生实际上昭示着乡土文明在城市化背景下的艰难与窘迫,让人感伤的是,这几乎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当下社会,城市化与现代化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追逐物质,享受奢华的生活已成为无法抗拒的时代潮流。经济社会最残忍的地方就在于,它以物质的现代性,以最大程度的挑拨起人的欲望满足而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千百年来稳定而克制,宁静而贫穷的传统乡土社会,乡村文明因而陷入困境,走向边缘,乡村人也因此在城市人面前显得前所未有的卑贱。最让人黯然神伤的还在于,这三位由乡入城的女人,面对在城市生活的困境,她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以肉体献身的方式来迎合城市,她们都放弃了所谓的清白、淳朴、隐忍的传统女性品质,主动而热烈地向城靠拢,不仅仅是城市人对乡下人的蔑视,来自乡土本身的子民都义无返顾地背叛了那快沉郁的土地。温暖、淳朴、善良的乡土人情让位于金钱至上,利益优先的现实生存法则,中国农村、传统乡土社会何去何从,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三
《二的》《女佣》《雨水落在半空里》等以现代女佣为表现对象的农民工小说都采用了一种大致相同的表现手段:突出她们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以此肯定城市的物质现代性,同时又展现她们融入城市的尴尬与艰难来凸显尖锐的城乡矛盾,以及在城市化加速发展的过程中,对生活奢华,物欲横流会导致现代城市文明病充满忧虑,对传统乡土社会在城市化的背景下渐渐礼乐崩坏,文明失范表达了一种格外沉痛的焦虑与反思。这种现代性焦虑与反思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肯定了物质层面的城市,认同了城市化,并以此来批判与城市物质文明相对的乡土文明的愚昧与落后。不同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那种“乡村启蒙叙事”,这类以塑造当下女佣为主的小说是在认同了城市物质文明的基础上对乡村的全面审视。所以,这批作家不可能如现代文学发展史上的许多作家那样,从物质上靠拢城市,精神上回归故乡,从乡土寻找到心灵的慰藉。在当下社会,城市化已成为无法抗拒的时代潮流。即便是这三位离乡多年的农民,尽管在城市受尽欺凌,她们也绝对不会选择回归故乡,所以,当下作家已经没有理由一厢情愿地构筑所谓的“乡土桃源”了。项小米,李肇正等作家与时俱进,他们认同了城市的物质现代性,理直气壮地为城市繁荣与奢华辩护,正因为如此,作家的责任感,对内在精神的追求与他们在理性上对城市化的肯定产生了相当悲剧性的悖论,城市对个体肉身的解放固然重要,但人类精神的寄托却不可或缺,当下的城市与乡村显然都无法使人们真正地灵肉与共,所以拼命挤进城市的小白,李巧雨在见证了城市繁华,却失去了灵魂寄托之后结局悲惨。这类以女佣为塑造对象的农民工小说,在面对当下现实时表现得最为犹疑,内在精神也最为惶惑,也因此,针对城乡现实她们的文化思考也是格外深刻的。
城市,特别是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那种重理性,利益而轻人情的生活方式,在中国现当代作家的表现视阈中,一直都是暧昧不清的。“中国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和作家出身农村,许多现代作家都和土地保持着最亲密的联系。他们或者本身就是农家子弟,或者来自不发达的中小城市。”这就使得他们中的许多人生活在城市,心却在故土,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中乡土题材的创作特别发达,而对城市的书写百般艰难的原因之一了,即便有些作家写到了城市,他们也要么采取激烈批判否定的态度,要么充满了深切的忧虑,物质层面的城市在他们的文学表现中大体上是洪水猛兽。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城市是被认为容易滋生罪恶,诱发腐朽思想的深渊而被严格防范的,对城市真正意义上的书写几乎从作家的视野中消失了。改革开放之后,现代化与城市化的迅猛发展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时代趋势了,不管愿不愿意,城市与作家的正面碰撞与交融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大多数的作家也因此能正视城市,但那种从理想主义的角度审视城市缺憾所产生的失望情绪也是深根蒂固的,也有少数作家,虽然能够肯定物质层面上的城市,却又偏激地把这种肯定引向了纯粹的金钱追逐和情欲放纵。对城市的书写进行了一番谱系梳理后,笔者认为,以表现当下女佣为对象的农民工小说创作才真正能以一种自然而健康的心态面对城市,面对城市人的生活方式,不再对城市中上层人物采取完全的讥笑与嘲讽的偏激态度,在当下境遇中,这类创作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对物质层面的城市那种客观化的书写。
这三部小说肯定的城市首先指向的就是城市人的物质生活,那种能给人带来更多舒适享受的现代化设备与宜居的家庭环境。“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中央空调供暖。想知道几点钟了,想知道明天刮不刮风,下不下雨,用手一拨,电话全清清楚楚告诉你……”“巧雨太喜欢城里人家的热水器了……用花洒冲洗着自己,不冷不热的水温,冲在皮肤上,像一场雨只为一个人下。”这分别是小白和李巧雨的城市主人家的生活环境,舒适、温暖、便捷,所有这些,哪是这两位乡下女孩那一贫如洗,肮脏不堪的农村家庭能够比拟的。这三部小说动情地刻画了城里人富裕而时尚的生活方式与环境,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暴露了乡村的落后与困顿,不能不承认,这样的城市生活显然更加符合人性的需要。在此,作家没有将物质意义上的城市描述成滋生罪恶,导致腐朽的欲望之都,也无意把乡村的清贫与所谓美好德行联系起来,她们从肯定人性的需要出发,对城市的物质现代性进行了客观公证的描述。
其次,这三部小说肯定的城市生活还指向了那种出于对物质的追求而积极进取,努力工作的城市白领的向上精神,以及更时尚、更符合人的本性追求的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城市人富裕奢华的生活并不都是靠剥削与不正当手段巧取豪夺而来的,而是通过勤奋工作,积极追求得来的。因而,这些小说也为读者贡献了一批脚踏实地,精明能干,拥有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尽情地享受物质财富的城市有产者形象,这些人物的塑造,一定程度上摆脱了那种认为城市有产者都是空虚无聊、心狠手毒,荒淫纵欲,依靠剥削压迫工人等残酷手段而发迹的无耻之徒的思维定势。《二的》中的男主人聂凯旋,作为律师,一方面,他确实没有多少正义感,更没有为社会不公,为底层民众仗义执言的热情,为了赚取最大的回报,他甚至只接经济案件,为了金钱利益,聂凯旋整天忙忙碌碌,东奔西走。但另一方面,聂凯旋也是一个勤奋好学,积极上进,忠于职守的律师。《雨水落在半空里》中的商人夫妇,也是“整天看不见人影”,忙于办厂搞实业,直到周末一家人才相聚。这样的工作精神确实没有多少高尚可言,但在重理性,重利益的城市,这种积极进取,努力追求功名,也尽情享受财富的生活态度,无疑是实在的。比之乡村的因循守旧,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这种城市有产者的锐意进取,努力拼搏的精神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有了强大的经济基础作为保障,城市人能从繁重的劳动中抽身而出,打扮、保养、旅游……他们的生活方式更舒适而雅致,这也使城市人的思想观念更开放而进步。小白作为乡下女人摆脱不了的性别罹难,在城里人的观念里早已不存在,是城市让杜秀兰那个不知美为何物的乡下女人,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妖娆动人的少妇,更是城市,让农村姑娘李巧雨知道了追求、抗争。是城市,而不是她们的农村故乡,彻底地改变了她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态度,而正是这种改变,才让读者看到了乡土中国迈着蹒跚的脚步,终于跨越了城乡之间的楚河汉界,艰难地但终将会抵达世代中国人所期待的新生活的一线光明。
这类小说,以女佣的眼光看待城市,更注重生活化的细节,从实实在在的生活对比方面肯定了城市的物质生活方式,无疑这是更加符合人的发展与追求的。当作家不是从概念化或者先入为主的观念去看待城市,而是从生活化的立场来观察与感知城市的时候,相反,城市呈现出了它可亲诱人的一面,从这一层面而言,这一类型的农民工小说,更能把握现代化的脉搏,更具有时尚的城市气息。
理性上认同了城市化,也能充分肯定城市在物质层面上的发展,同时理直气壮地为城市有产者的奢华生活进行合法性辩护。但是,仍旧时刻警惕游荡在浮华城市空间的现代幽灵,因此,这类小说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种批判金钱、功利,鄙视城市精神文明的现代性焦虑之中。这三部小说涉及到的城市有产者大体都惟利是图,亲情淡漠,有些还是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作品将批判的锋芒对准于城市人家庭亲人之间的关系揭示上,这就使得城市的某些邪恶本性以更加触目惊心的方式展现出来。因此,在这类小说创作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学悖论:认可物质意义上的城市又拒绝精神层面的城市,歌颂现代化又对现代化的后果深怀忧虑。实际上,项小米、余同友这样的作家都是非常真诚的理想主义者,也是非常务实的现实主义者,赞同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又希望人类能利用理性控制现代化发展的方向,克制欲望,少走歧途,希望人类能走上一种物质与精神都合乎人性发展的道路。
四
现代化的严重后果还不仅仅是这批作家深为忧虑的城市文明病的肆意爆发,更让人为之忧心的是,在现代化背景的反衬下,传统乡土社会的贫困与落后显得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因为有认同城市物质文明的前提,以当下女佣为表现对象的农民工小说创作自觉地采取了批判的立场严厉地审视乡村,弥漫在许多农民工小说中的那种狂热的民粹主义倾向在这类作品中有所收敛。因为极度的贫穷,聪明的小白被迫放弃了学业梦,杜秀兰与李巧雨的家人不得不在一种极其粗鄙简陋的家庭中煎熬,更是因为贫穷,她们不能不生活在一种近似封闭而落后的环境中,远离现代文明,并不表示没有沾染世俗尘埃,相反,物质上的极度贫困又使愚昧落后的民族陋习积重难返,男尊女卑,大男子主义,随遇而安、因循守旧的小农思想都是逼迫小白、李巧雨远离农村的主要原因。乡村已经不再是温情与诗意的桃源世界,它的物质上的贫困与思想上的落后以及乡下人进城后表现出来的思想上的狭隘,成为了严重阻碍乡村自身迈向现代化的巨大障碍。当下的乡村不仅在现实物质层面呈现出了反现代的特点,而且在审美层面也呈现出反诗意的特征,肮脏、杂乱、吵闹。这样的乡村并没有多少道德优势评品城市人,乡村的所谓古老文明也绝不是拯救现代城市痼疾的灵丹妙药。
城市化背景下的“乡村叙事”,如同这类农民工小说对城市的书写一样,具有巨大的文学史意义。它不同于那种源远流长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书写,那种理想化的乡土叙事在当下语境中毫无疑问是难以为继了。也不同于鲁迅开创的那种批判立场下的“乡土启蒙叙事”,鲁迅毕竟让他笔下的那些“愚夫愚妇”们生于斯而长于斯,也死于斯,他的乡土创作并不是在认同城市化背景的前提下展开的,他与乡土的亲密关系使他更乐于表现自己远离的故乡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城市。正如他所言“创作,总根于爱”,对乡土的严厉审视却是根植于“哀其不幸”的巨大悲悯与深沉的挚爱之中。时代不同了,今天的作家面对的是发展更迅猛,也更成熟的当下城市,不能否认,他们也同时面对的是乡村社会那种一目了然,令人沮丧的贫困和落后。创作这类农民工小说的作家在现实中或许与乡土也没有那么深厚的联系,他们认同了城市,接受了城市。她们笔下的女佣们,对乡土的弃绝是义无返顾的,生于斯而绝不死于斯,正如李巧雨,她死在了自己特意选择的城市宾馆里。在这些当下女佣们,包括创作这些人物形象的当前作家的视野中,农村实际上成为了城市的反面,是证明城市繁华的陪衬。这样的乡村,完全消解了理想乡土的诗意与温情而呈现出狰狞可怖的一面,这无疑是令人遗憾的。但是,当下城市化背景下的乡土书写,不是田园牧歌式的诗意桃源;也不再是引发作家启蒙激情的家园;更不是演绎意识形态冲动的广场,在与城市的碰撞交流中,当下的乡土叙事回归到对个体生存的关注,对个体的本质需要的重视,实际上它获得了新的生机与动力,新的乡土叙事也因此有了多种表达的可能性而具有独特的文学史价值。它是今天的乡村,自有它的意义,正如那些意欲走出去的乡村女人小白、李巧雨、杜秀兰那样,她们的抗争、追求,甚至是最终的失败并不是毫无意义。乡村在改变、在躁动,在艰难的阵痛中它必定会走上一条不同于旧往的道路。这样的乡村,是在中华民族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中具有当代意义的中国乡土。
在古老的乡土中国迅速向现代化与城市化转变的背景下,农民工小说创作中的女佣,是一种负载着新的内涵,具有当下意义的文化能指。透过她们由乡入城的经历,作家们展开了对当前背景下中国城乡的严肃思考,这无疑是一种积极而可贵的文化现象。中国乡土,如何在城市化的潮流中走出一条别开生面的道路,确实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难题。在肯定城市与否定城市之间,作家的文化立场有些犹疑,而正是这种举棋不定的姿态,恰好显示了作家们在面对新的社会现实时,那种对物质优裕,精神健康的美好生活与理想人性的期待。
注释:
①高秀芹:《文学的中国城乡》,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页。
②孟繁华:《传媒与文化领导权——当代中国的文化生产与文化认同》,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6页。
③高秀芹:《文学的中国城乡》,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