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庆
工业化产生都市和城镇,都市化和城镇化催生了现代人的个性分裂、价值腐化、信仰缺失。奥登认为,都市如同诱饵,提供进入社会的机会。尽管城市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滋生堕落的场所,但是,此时的奥登表现出一种和解的精神,对城市持修正的态度,接受了现代城市的现状,形成了公正之城的思想。奥登这样写道:“我们仅仅能做的是/对我们似乎最适宜的事,看看/这个世界用幸福的目光/但要从一个冷静的视角”。不仅如此,奥登警示人们要有正确的和解心态,消除抱怨态度,因为抱怨只能导致毁灭,导致幸福生活的消失。奥登认为和解精神体现对道德和伦理的重视,坚守生活中的清规戒律。
城市弥漫着喧嚣和混乱,每个人都会有过错,尽管我们祈祷远离城市去过平静的生活,但是,现实让人无法平静心态,在奥登看来,城市的堕落不可避免。尽管如此,奥登还是希望人们心怀一份平和,用和解的精神看待现实。奥登认为静默会带来幸福生活,内心之旅只能在静默中前行,因为喧嚣只能造成人的生活的混乱、无序和痛苦。正如《海与镜》所说,“剩余的一切是静默/墙的另一侧,静默在成熟,完全地成熟”。可见静默是赐予人的一种祝福,人与自我之间需要一种静默的交流,一种全然的和解。
《城市纪念馆》(Memorial for the City)表明由人类之城进入上帝之城的演变过程,上帝之城是人类的归宿,只有信仰才能赋予生活以真正的意义。奥登通过描述世俗之城,对比了世俗世界和信仰世界。历史上世俗之城存在于希腊的自然秩序中,“众神活动着,人们死亡,/他们按各自的方式感受”。现代世俗之城充满了战争,当下的世界深陷苦难,而上帝之城则全然不同,信仰世界常常赋予暂时的事件以永恒的意义。
奥登采用了描摹的形式展示了城市的变化。如同早期诗歌中地貌一样,这里的城市象征着人类的文明,文明发展始于远古时代“新城”的出现,经历“健全之城”,“理性之城”,“闪烁之城”和“意识之城”,最后进入现代的“废止之城”。现代人是“废止之城”中的居民,他们处于一种彼此隔离的状态,城内的带刺铁丝网内涵丰富,表面上,它将人们隔离开,实际上,它是一种内疚的象征,它“穿越我们的睡梦中”,刺中的人们会跌倒在地。铁丝网和镜子是利己主义的具体表现,上帝之城的光芒隐藏在自私者内心的深处。奥登在他诗中用纯粹的宗教口吻来述说人性弱点,他广泛地借用神话、历史以及文学里的人物。奥登似乎在暗示宗教会接受人性的弱点,拯救人类脱离绝望的深渊,奥登试图弱化人性弱点所带来的后果,让人得以宽慰,期冀信仰之城的到来。
奥登诗歌中的和解精神并不意味着他忽视弥漫于现代城市中的种种邪恶,实际上,揭露现代城市生活的丑恶成为建立奥登和解精神的基础,奥登进而构想心中的正义之城。奥登认为,现代城市是铁丝网遍布的“废止的城市”,疏离和对抗成为现代城市中人们的主要状态。在《阿喀琉斯之盾》,作者指出现代的城市里到处是腐败、暴力、怀疑和绝望,奥登对现代的城市作了这样的描写:“一个衣裳褴褛的孩子,毫无目的,孤独一人,/消磨着空虚,一只鸟/逃离他精准的石子,飞到安全的地方/女孩儿遭到了强暴,两个男孩儿刀杀另一个男孩儿,/这就是他遵循的公理,没人听过/这个世界什么地方信守诺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伤心而哭泣。”
奥登在批判大都市的生活同时,谴责现代的科技,人在大都市就像商品一样。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现代世界吞噬了人的身份,梦幻和现实不断交替出现,在《六十年代序言》中,奥登把纽约看作堕落的现代都市的象征:“我现在是谁?/一个美国人?不,一个纽约人,/打开泰晤士报的讣告版页,/梦景已经和他约定,/醒来的世界是激光,电脑,性手册,/同性恋,精密尖端的 /武器系统,病态玩笑。”激光、电脑、性手册、同性恋等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现代是一个科学发明的时代,尽管这些发明提升了人们的物质生活质量,但是,这些发明不利于大众的生活,导致文化毁灭,甚至科学发明成为人类的祸因。
奥登谴责现代城市中新闻机构和大众媒体,它们误导人们,剥夺人们的生活中的快乐,让人们去关注社会中的政客。现代媒体可谓无孔不入,控制着人们的生活。奥登在《感谢你,雾》中,这样写道,“没有夏日的阳光会/驱除每日报刊投射来的/世界的阴霾,/散漫的文体倾吐/我们震惊却无法阻止的/真实的肮脏与暴力。”奥登反复地描摹了现代人们的生活状态,痛苦、焦虑与无聊,尽显现代城市的病态。在《无墙的城市》中奥登写到,“留下的自我从无形的世界里挖掘价值和品德,那里充斥着娱乐,性,消费……”,“电灯容许夜夜/聚在狭小的房间,亚文化群在这里闲聊……”。现代的城市里,人们逃避工作,在咖啡屋慢慢消耗自己的生命,亚当和夏娃远没有旧日伊甸园的天真与快活,现代的他们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病态、内疚、无聊,在空气中普遍存在,成为现代城市中的常态:“如果人们把癌症看作/唯一可提议的事/那么小奇迹变得值得/如果病房里满是虚伪的绅士/他们相信自己就是耶稣/为不可宽恕的罪而深感内疚”。
奥登在这里借助亚当和夏娃暗示现代之城和过去之城的变化。通过对比,揭露堕落的真实状态。奥登在舍弃现代城市的同时,为人们指明道路,奔向公正之城,寻找幸福生活。公正之城恰恰建立在对现代城市中的邪恶深恶痛绝的基础上。在公正之城里,如同辛格拉所说,“人们遵守一定的行为规范,避免暴力和血腥革命,抛弃对金钱和权利的贪欲。”奥登指出现代的科学技术造成人性的丧失,生活模式不再丰富多彩,一切似乎都已事先安排妥当,按部就班地精确地进行,人生活在没有拓展空间的生活中,慢慢地变得自私,最终走向毁灭。为了避免这些邪恶势力发展,奥登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地狱的边缘文化,辛格拉认为,“地狱的边缘文化能够增添人的幸福,因为这种文化中存在不精确性,地狱的边缘的人相信不精确性,他们能够避免大多数危险和灾难。”但是,奥登认为,现实中的不精确性也是虚假的,不过是人们的幻想而已。
《无墙的城市》关注现代人复杂的生活。对现代世界人类状况的同情与思考使奥登的诗充满哲理,因此,对奥登诗的解读不能单纯地从情感角度出发。“无墙的城市”的意象暗示现代都市社会的疏离与破碎。在奥登看来,“都市社会如同沙漠一样,是一个无限的地域,”城市的墙是“传统,神话和文化的墙”,这些墙在现代倒塌了,现代人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人对自己的行为无能为力,人被外在的力所掌控,“多数人失去了自我,少数人成了文化势利小人。”奥登运用讽刺方式来描摹这样世界。《无墙的城市》中的世界是高科技的都市,由“钢筋和玻璃”构成,这里工厂林立,人们成为了隐居者,传统社会的价值观丧失。因此,在这样一个失去了传统价值观的世界里,“没有人关心邻里在做些什么”,人们最需要的“新的印刷品和网络”满足精神上的需求、消除孤寂。这些疏离的存在使人们深陷无聊与痛苦之中,常常面对“虚无的愤怒”。癌症的剧痛被讥讽为现代的耶稣所经历的磨难,心理疾病导致的身体病痛。现代世界描述是“旨在使已经腐化的,沮丧的客人再次走向堕落的旅馆”。《六十年代序言》似乎预示《无墙的城市》的结局的诗,也采用讽刺的手法揭示这个时代的风气,人们“按照世俗之法快乐地生活着”。
奥登强调公正之城的建立需要人的努力,必须经受苦难。《时序轮唱》中的耶稣受难为人打开了通往天堂之门。人堕落后,失去天堂,驱逐至人间。在奥登看来,人的受难是不可避免的,智慧果打开了人的认识世界的大门,同时,使人踏上受难的历程。在《祷告》(Sext)中,奥登写道“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会在何处?/依旧野蛮,依旧身居野外/徘徊在森林里,没有/长久的名字,/自然的奴隶,没有/城市的概念……”。现代文明给了人更多的知识,现代文明的社会成为受难的动因,奥登认为文明和受难的力量彼此互为因果,相信文明的发展进步是以受难的力量为基础的。在所谓的现代文明中,这些受难每天都会发生,人们感到内疚。实际上,现代人生活在一个负疚的文化中,奥登写道,“太阳闪着光,溪流在奔跑,书在书写,/死亡也同在。”。奥登深入地挖掘了现代文明和负罪的文化,残酷和受难成为今天的常态。奥登的和解精神在这里体现的是对文明中丑陋的认同与接受。他承认人存在弱点,辛格拉指出,“奥登把它看作人的一种品德。他发现弱点有时会成为一个虚假的祝福。”奥登把弱点作为一个伟大的迹象来接受表明他的和解精神,他懂得生活中每个事物,每一种态度,每一种观念,都同时具备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
奥登认为现代城市的疾病可以治愈,和解精神体现在他的对希望充满信心,奥登相信希望一直存在身边,人们可以努力去争取更加美好的生活。在《天狼星下》(Under Sirius),奥登把罗马帝国颓废和战后西方世界的颓废作了对比,他谴责那些拒绝机会的人,尽管机会不容易被捕捉到,奥登认为机会和希望是并存的,他写道,“自然地希望,虔诚地相信/最后的好结局。/不过,一定要记住,/神圣的书预示,/腐烂的果子将被摇晃。你的希望是否能感到/今天是静默的时刻”。他相信有了希望,就有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在追求幸福中,邪恶总会有一天会被毁灭。辛格拉认为,奥登“不是一个极端的乐观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极端的乐观主义者有时或自欺欺人,或蒙骗他人,不会正确面对生活挑战,他们心中的希望成了不切实际的梦想,是一个远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脱离残酷现实。极端的悲观主义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对生活的好事视而不见,总是以一种阴郁和悲凉视角看待一切,导致绝望、恐惧和沮丧,对人类的未来不抱有任何希望。在《考验伟大灵魂之歌》(Song of the Trials of Great Souls)中,奥登阐明悲观主义的盛行,诗中提及的所罗门的智慧,凯撒的英勇,苏格拉底的诚实,圣·马丁的仁慈在悲观主义者的眼中失去了价值,奥登谴责了悲观主义所带来的绝望的情绪。奥登在《城市纪念馆》中鼓励人们不要绝望,要有信心和勇气面对充满邪恶势力的现代世界:“乌鸦坚定的眼神,照相机公正的目光/诚实地见证它们所知的一切,可是它们在说谎。/生活的罪恶不是时间。就是现在,在这个晚上/在后弗吉尔时代城市的废墟上/我们的过去是嘈杂的坟墓,带刺的铁丝网/向前延伸/至我们的未来,一直到在视野中消失”。《城市纪念馆》展示奥古斯丁的观点,赞成基督教信仰,反对理想主义。奥登写道,“传统教义认为,人永生的灵魂被禁闭在一个必死的肉体里,……基督教认为,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人是堕落的。”奥登的诗表明,只有基督教信仰才“能够理解人类作为个体或作为社会整体的各种经历……。”
奥登谴责世界中的邪恶,希望人们能战胜生活中悲观态度,消除社会中的邪恶,迎接希望的到来,迎接正义之城,迎接上帝之城。
奥登后期的诗歌超越宗教信仰,从一个更高的高度审视人的困境。诗人在与外在世界的斗争中深刻地体会到欢乐与悲伤,胜利与失败。奥登期盼一个公正的社会,一个世外桃源。在这样一个现代的社会里,人只能采取退却中的融入的态度,一种真正的、全然的和解。接受、和解与希望是奥登诗歌要表达的理想境地。奥登诗歌进入自我超验阶段,诗不仅涉及到鸟儿、野兽、地球等自然界,还涉及到城市等现代文明。奥登不再逃离现实,而是接受现实生活,回归自然,积极参与。同时,深入基督教思想,信仰上帝的恩典,希望去发现人类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法,寻找通向真正幸福的道路。
注释:
①Auden,W.H.:City Without Walls and Other Poems[M],London:Faber and Faber,1969,35.
②③④⑤⑥⑦[12][13][15][17]Auden,Wystan Hugh:Collected Poems.ed.Edward Mendelson.[M],London:Faber and Faber,1976,202,455,623-624,658,563,564,477-478,481,418,450-451.
⑧⑩[14][16]Singla,OmParkash:W.H.Auden's Quest for Values[M],Rohtak:Manthan Publications,1989,187,191,188.⑨地狱的边缘:Limbo,善良的非基督徒或未受洗礼者的灵魂归宿处.
[11]Auden,W.H.:The Enchafed Flood[M],London:Faber and Faber,1951,41.
[18][19]Auden,W.H.:“Augustus to Augustine”in The New Republic,September 25,1944,374,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