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
我在舒适的房间里疑惑,难耐的暑热中,这么一个小东西,没人照管,饥渴交加,怎么会有精力彻夜狂吠不止。
周六的晚上先生从外面回来,说我们的楼梯口有只小狗,拦着他不让进来,他赶了半天它才让开。我说可能是谁家小狗跑丢了。刚下过一场雷雨,小狗也许在电闪雷鸣中迷了路。
小狗在楼下狂吠,风雨平息之后的夜晚好像比平时空寂一些,难得的静谧中狗叫声显得十分突兀,渐渐地有人趴在后窗口,或者探出阳台上大声呵斥,甚至有人拿衣架狠命敲击晾衣杆弄出恫吓的声响——都无济于事,小狗一直在叫,丝毫没有停息和减弱的势头。于是企图制止狗吠的努力变成了无奈的关窗动作,大口呼吸雨后清新空气窗户黯然闭合,我也起身关上所有的窗,午夜的人狗对峙,最终以人的偃旗息鼓结束,躲闪与回避也算人类的智慧。关窗后的狗叫声显得微小而遥远,模糊的乡村记忆和着狗吠的节奏点点浮现,烦躁渐渐变成了亲切,那一夜睡得特别安稳。
酷热紧跟着暴雨来了,没到楼梯口就感到了袭人的热浪,从电控门的镂空处我看到小狗的背影,它横在门口,面向外趴着,耳朵竖起,俨然是看门的姿势,可惜这里不是它的家门,我不是它的主人。它这个样子让我有些畏惧,经过它时,没准它会一跃而起,又狠又准地咬住我这个陌生人。我把门拉开一条缝又用力关上,如此二三次,小狗终于被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吓跑。但它没跑远,站在那里,回头望着门边,是一只半大的土狗,在城市,这样的狗是很少有人养的。
回家路上一直忐忑——那狗再横在门前怎么办?我在花坛边捡了块鹅卵石,担心不够,又捡了一块,拿着两块鹅卵石,腿还是有些软,走到近前,悬着的心才放下,它不在门口。我如释重负时却一眼瞥见它,蜷伏在竹丛下面,看见我来坐直了身子,黑漆漆的眼睛,眼神里有警觉还有胆怯与祈求。我已经好久没有与一条狗对视过,城里的宠物狗大部分时间被关着,一放出来就忙着奔跑撒欢,因为有太多娇宠,也习惯表演卖弄,是没工夫定定地审视一个人的,我断定小狗来自乡下,是谁带来的?怀旧的老人,拾荒者、打工者、还是卖水果蔬菜的小贩?现在,它找不到它在这个城市可以依赖的人,我这个陌生人对它又怜悯又畏惧,它是个饥渴孤单恓惶无助的小生灵,也是凶猛矫健有着尖爪利牙的幼兽。
傍晚带孩子出去玩专门带上了一根木条,原是装修剩下的,几次想扔又忘了,放在楼梯间落满灰尘,此刻觉得庆幸,否则有点不敢出门了。走在楼梯上还是有些疑虑,一直告诫孩子,门外有一条狗,千万不要乱跑,走下楼,发现小狗不在那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还是郑重地把木条放在楼梯口,潜意识里小狗已经成为不好对付的敌人,没有武器,我不敢面对。晚间回来,远远地看到我家楼下的男主人正挥舞着一根长竹竿追赶小狗,小狗小巧敏捷,忽而钻到汽车底下,忽而挤进灌木丛,人狗大战,场景有些像《猫和老鼠》,体格庞大更有力量的一方反而显得十分狼狈。楼下的这位一直是位古道热肠的人,他一边挥汗如雨,一边说必须赶走,吵得几栋楼睡不安不说,万一伤了人,连个负责任的都没有。他加大了追打的强度,最后小狗在他的猛烈追击下跑远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那个夜间,又隐约听见狗吠,这只顽固的小狗,又回来了。这一次,没人出来怒斥,热浪炙人,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空调轰响,狗叫声可以忽略不计。我在舒适的房间里疑惑,难耐的暑热中,这么一个小东西,没人照管,饥渴交加,怎么会有精力彻夜狂吠不止,白天也不时叫唤,也许这是一只乡村小狗的习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乡村终日处在这样温情的喧闹中,宁和安详。狗叫是乡村的热气、活气和喜气,在这里狗叫却让人厌烦、担忧:世代看家护院职责让它天生擅长扑咬,而此时这禀赋多多少少是个祸患。
一只小狗,是丢在几栋楼之间的炸弹,可能一触即发,它的身影和声息叫人不踏实。于是楼下常常有三个两个或者十个八个的人因为这只狗聚集,七嘴八舌讨论如何处置,最后一致认为打电话叫人当流浪狗抓走是个稳妥的办法。可谁也不知道打哪个机构的电话,110,119,综合办?博古通今的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突然常识匮乏,无所适从,最后悻悻散去。我心里想,该有部门管这件事,如果明天小狗还在,我就打,一个个电话试过去,又不免担心:万一人家来了,小狗已经不在这里,我不是有报假警之嫌吗?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过去,我还在观望,当然小狗还在,大约有我这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我们常常不自觉地习惯了推脱,在自己和别人之间想推给别人,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延迟到明天,就这样,一点小事情也迟迟不得了结。
小狗一直没走,下楼的时候看见了,它更瘦,毛色黯淡,眼睛更大,可怜兮兮地流露出哀求的神情。午饭的骨头和剩菜,想给小狗送一点,又怕它吃了就再不走了,更怕别人看见指责我,万一狗知恩图报把我当成了主人,将楼道当成了它的家守卫,咬上谁,又是我的罪过。带回家更不可能,90平方米,住三个人还将就,再加一只上蹿下跳的狗就太拥挤了,此外还要防疫、办证,没人有工夫折腾。思想斗争了半天,我只是默默地把剩米饭一如既往地放在北阳台上,那里麻雀之类的鸟儿日日光顾,除了偶尔留下点不文明的痕迹要我打扫外,从来都拍拍翅膀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一直善良,但尚无勇气承受善良而来的负累。
也许对于这只小狗来说,最好的结局是被它的主人找到。我走路的时候留心有没有人找狗,就这样我看到寻狗启示了,可惜找的不是它,是一只身着漂亮马甲的博美,主人言辞悲切诚恳,叫人动容。不知道那只落难的贵族境遇如何,倘若跟这一只境况类似,那可是更悲惨了,它远不及这只土狗坚韧。
当我看见小狗正在吃放在塑料袋里的食物的时候,瞬间有些欣慰,旋即又愤怒了,显然有人在喂这只小狗,这狗东西在这里有吃的肯定不走了。楼下的恰好过来,听我这么一说,更是气愤,他立即大声喊道下次看谁喂这只狗就让他带回家去养。他又忧虑地说这只小狗老是徘徊在我们的楼梯口,我们这边是重灾区,大人也倒罢了,就怕伤到孩子。四楼的男孩听到他的话有些不服气,他九岁,正处于崇拜英雄逞当英雄的年纪,说我才不怕,我跺跺脚、吼一声它吓得撒腿就跑。楼下的说,它这种状态迟早要疯掉,疯了就不怕你了。男孩的妈妈一言不发,不高兴听到虽然是诚恳却无心带了些诅咒性质的忠告,但狗的存在也是她心中的隐忧。几个人默默地上了楼,各自关好家门。我给还没下班的先生打了电话,说狗还在楼下,回来一定多加小心。
那晚下楼扔垃圾,没看见小狗的身影,心里暗想是不是走了?垃圾袋丢进垃圾桶的刹那间发出咚的一声,受惊的小狗嚎叫一声蹿了出去。还好它趴在垃圾桶另一侧,如果是我这一侧的话,可能哭叫的就是我了,偏偏是夏天,裸露的脚踝,单薄的衣衫,赤手空拳,人是多么脆弱。
周四回家,小狗又横在门前,楼下的女主人是个文静优雅的白领,站在那里—筹莫展,我倒还英雄主义一点,对着它怒喝一声,狗慢慢站起来走到一边。哎狗怎么还在!她又低声说其实这狗也挺可怜的。小狗现在不叫了,走起路也有气无力。刚上楼,就听到它嘶哑的声音了,从窗口看去,一群男孩正拿着各式武器追击,小狗哀嚎着东奔西突,最后孩子们都被大人拎着耳朵带回家了,留下小狗烈日下残喘,真觉得它离疯或者死不远了。
周五晚下了一夜暴雨,晨间发现小狗终于不知去向,是不是在又一次电闪雷鸣中醒悟找回自己的家?(这也许只是我善意的臆想)暴雨中奔驰的车轮和深深的积水,足以让它消失,或者在没头没脑的奔逃中中了圈套,变成了狗肉火锅中的食材?这个城市有种说法,伏天进补,狗肉是上品。还有可能它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人人喊打的生活。过去整整一个星期,神经被一只狗牵着,怜悯,惧怕,纠结,希望它快点离开,它真的离开,我还是不能释怀,轻松之外更多的是自责和担忧。这只小狗,真的跑错了地方。
芳 邻
油菜花期已过,梢头还有些许残花,像灶膛里的余焰,不再耀眼火爆,只剩下平和温驯。深绿浅绿的豆荚密匝匝缀着,盛花时高高伸向空中的枝条此时有了谦卑的身姿,或许这暮春的油菜田与乡村的日常生活在本质上更贴近,没有炫目的色调,却丰盈、朴素,实实在在。
她双手划开油菜秸,颤颤巍巍走来,笑吟吟地招呼我:“姑娘回来了!来耍呵!”她从来都叫我姑娘,在这一带的方言中,姑娘有自家女孩的意思,这么叫,让我觉得有被疼爱的感觉,发自内心亲亲地唤她,奶奶!就像对孙女一般,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牵着我径直走进她家的小院。
院中的玫瑰花已经高过二楼的平台,繁花满树,是中国传统的香水玫瑰,这古老的物种,一年只在春夏之交开这么一次,把几个季节蓄积的美都忘情地泼洒出来,花瓣是娇艳妩媚的紫红,馥郁的花香把周遭的空气都酿成了芳醇的美酒。她又忙不迭地帮我摘花,还像从前那样只摘花朵,她的玫瑰与花店的不同,枝上密布小刺,她怕扎了我的手。八年前第—次来她家,见我欢喜地对着花树痴痴地望,不顾我推辞执意给我摘了开得正好的六朵,握在我手中满满的一把,一团艳艳的红。她微笑着看花也看我,说了个方言的韵语,我听不清完整的字句,倒也明白是对我这个新娘子的祝福。八年时光让她从古稀步入耄耋,她的音容性情却一点也没变。
她进进出出给我们拿来各种吃食,觉得还不够,又好像愧对我们似地说,今年春天冷,不然樱桃就熟了,说她的土樱桃可比外头卖的洋樱桃好吃。她不时用我先生的小名来喊我的孩子,她儿媳嗔怪道,您真是糊涂,这是人家的儿子呀!她忽然领悟一般,比划说,这么快啊,感觉前儿个才这么高,一眨眼儿子都这么大了。乡村的日月轮回在一个老妇人心中是那么悠长缓慢,猛一抬头,发觉曾在眼皮底下调皮捣蛋的毛头小子已经生儿育女,她一时还真难以适应。
我们站在花下聊天,我不能完全听懂她的方言,她也不能完全听懂我的普通话,每次还是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说许久,她时常为我那么了解农事啧啧称赞我,全然忽略我也是在乡野间度过我的童年和少年。对于她来说,我是邻家来自城里的媳妇,她这一生最远到过镇上,县城的方位都说不清,我居住的城市更是遥远模糊,无法想象,我熟悉她日日相伴的事物,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送我出门,她顺手揪下一把篱边的薄荷叶,跟我说,这几天干热得很,把这叶子泡水喝,去去火气。我从她的小院中走出来,左手花香,右手叶香。
我知道,若是我晚些日子来她会送我枇杷,小巧柔黄,满满一小篮子;夏天来她还会端来一箩筐毛桃,细细白白的绒毛下青中透红;深秋到来她会拿熟透的柿子招待我。那一年,我的孩子在孕育中,我和先生在田间小路走过,她远远地喊住我们,有些跌跌撞撞地,越过田埂、水沟,踩倒几茎芦苇,折断几根挡路的树枝,只为递上来一小盆刚刚摘下的草莓。她擦着汗水,一脸憨笑说这个最新鲜,对宝宝好,你要是住这,我天天给你送。
也曾带一些小礼物给她,她总是推托说我太客气,我说您不收我可不再拿你的东西了。她却说那不一样,我的都是地里长的,没什么了不得。土地向来慷慨,所以与土地朝夕相伴的她慷慨得理所当然,就像土地会长出菜蔬、谷物,长出灌木、乔木和花草一般,天经地义。站在院子中间,她的花香越过院墙与我意念里的果香交融。我甜蜜得像花蕊之间正在膨胀的青青小果。
听说我们要走,她大早给我们送来了摊饼,圆圆的,整齐地叠在盘子中,一共六块,三块小葱的,三块藿香的,菜籽油细细煎过,两面金黄,点缀着菜蔬鲜嫩的绿,一分辛香,一分清香,她还是不领受我的感谢,像家中的祖母那样说,有空多回来啊。
我心中认定,这个一年也见不上几面的乡村老妇人是我真正的芳邻。每一次靠近她,我对人世复杂的惶惑便转化为对生活简单的享受,对恶的畏惧也变换为对善的感激。而无论我离她多远,总有馨香从她的田园,她的庭院,她的整个生命,和煦地吹拂我,她永远浑然不觉,即使我慢慢说给她听,她也未必明了,她从来都是这样纯真本色地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