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星星
1980年代初我回老家,那时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乃鹤叔有“气憋病”,就是气管炎,1970 年代就死了。我问堂弟,跑一跑给你爸平反,你找过县上吗?堂弟惊愕地看着我:农民还平反?那都是干部才平反的吧。
最有意思的是“师傅”。多年的外调,国民党牺盟会一笔糊涂账。1980 年代初期地方大力调查中共早期活动,查来查去,师傅是中共在临猗县建党的五人小组成员。那是1927 年,中共山西省委特派员在县城文庙召集会议,宣布成立临猗县支部,直属山西省委领导。那么,他起码相当于现在的县委常委。1927年的常委,太了不起啦。
县委统战部门想做点工作,他们找到了师傅家,于是有了下边的对话:
“毕庭佐同志,你受了多年委屈,组织上应该给你平反。”
“嗨,平啥哩,我一个农民,有啥可平么。”
“那也应该给你恢复名誉。”
“不恢复,不恢复。这就好着哩么。吃饱了,不斗争了,过得好好的,恢复啥哩?”
农民心里早算过账了。人家干部平反,恢复了公职,补发了一疙瘩工资,子女也能安排。农民平反又能咋着?你不还是农民?还不是下地做庄稼?闹那个干什么。
截至“文革”结束前,黑八类难以算计。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右派都平反了,叛徒特务走资派也没有剩下。就是农村的地富反坏,没人主张。他们自己也罢,后人也罢,没什么人积极要求。
师傅死在1980 年代,平反的事说了说,也就凉凉地放下了。
我年事渐长,对乡邦文献有了兴趣。有一年回去,村长说,你给咱村写个村史吧。我说材料呢,他把我带到村委会一间破旧的平房里,打开一个躺柜,说你翻,随便看。
躺柜就是那种这一带农家置办的家具。靠墙,半个盖子翻开,取东西,平时放平了,躺上去能睡觉。这平柜有些年了,一看就是老式样。
掀开盖子,柜子里尘土蛛网,脏得不像样。抓起一把碎纸,我立刻变了脸色,那是一沓“粪票”,1960年代上社员家担茅粪,要记工,发“粪票”。随便抓一把纸,都是50年前的事情了。
这里头的文件,大量的就是“四清”到“文革”“一打三反”的文字记录。“四清”每一次开会,工作队谁主持,参加社员,批判对象,谁谁发言,都有一丝不苟的记录。清查对象,个人检查,旁人揭发,千山万水去外调,原单位转回的揭批材料,严严整整,浑浑全全,能装一麻袋。
专案审查对象专列,每人一个档案袋,数一数,117人。
117个档案袋,装着117个人。年深日久,牛皮纸颜色暗了,灰渍拍不掉,渍进去了。潮气浸过,封皮上一圈一圈的水纹。封口的细线都朽糟了,轻轻一拉,就断了。
乃鹤叔的档案是《专政对象案卷》,报请批审的材料叫《高头大队确定五类分子及基础中专政对象审批表》(注:当时把人分成两类,一是“五类分子”,一是“基础”,在这个人群中,最危险的是“专政对象”),他的罪行是“以拉拢手法骗当干部,大肆贪污,常向革命青年灌输流言飞语,想把青年腐蚀为下流之辈,以对抗毛泽东思想对青年的教育”。几个玩伴揭发他讲下流故事的旁证,一律按照制式文件填写,这就是前面说的黄段子。
乃鹤叔的检查,师傅的申诉都还在。他们上过学,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师傅,钢笔竖写,严格依照尺牍格式,那是一纸训练有素的硬笔书法。他们被打入另册以后的贱民生活,检查保证里都有记录,字字句句,屈辱自贱。大汉李廷贵的案卷里,各种外调材料,敌伪档案查阅最多。从“四清”到“文革”,他们走过了怎样的炼狱,一步一步,记录真切。
117 个人肉身都进了陵园了。117 人中最后死去的是大汉。前几年我回去,他过了80 岁了。我站在他面前,问:你还认得我吗?他摆摆手:啥都瞅不着,啥都听不见,啥都不知道。这是他应对这个世界所有人拟定的统一答复。这个三不状态注定维持不久,人就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