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月

2013-11-14 12:51
雨花 2013年12期
关键词:月光

● 顽 石

麦香弥漫在空气中,脚下的大地,这万物的母亲,在月光下展现着她的美丽富饶与慷慨。而她,只是大地上一棵会思考的玉米而已。

黑色山岚的剪影,贴在暗蓝的天幕上,一轮金黄的圆月从山尖尖上探出了身子,于是整个世界开始流动起来。从山坳的竹林深处传出暗哑缠绵的歌声,顽强地钻入红英耳中,又一丝丝地钻入她心头。

唱情歌的是那个黑黑的麦客。歌声让山下村的女人们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想象在那竹林深处正在发生的故事,这让她们的心尖尖儿一颤一颤地疼,哀怨潮水一般漫上来。

这个死脑壳子!红英啐了一口,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一只黄狗蹭到她的脚旁,被她踢了一脚,夹着尾巴哀鸣着跑到院外去。红英踢完黄狗马上就后悔了,忙端了食物出去,黄狗听到主人唤它,又摇晃着尾巴迎了上来。红英劳作了一天的身体又乏又酸,手臂胀痛,手掌间火辣辣的,连筷子都拿不住。想着明天还有一大片麦子要割,而天气预报说后天夜里有雨,红英的眉头又蹙起来。她简单地吃喝了些食物,拿起镰刀在院中的磨刀石上蹭了几下,试了下刃口,打算趁着月色再去地里忙活。

在地里干活的,基本上都是像她一样的妇人,还有被孤独寂寞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有时候,懂事的孩子也会来地里帮忙,他们的快乐永远是没心没肺般肆意与张扬,笑声刺痛了许多女人的神经。

山下村北是几座秀气的小丘,村南有一条明亮的小溪,一片平原沃野在村前铺展开去。这是块宝地啊!村上的老人常常这样念叨。他们的双眼蒙上了岁月的尘垢,看着被撂荒的沃土一年年增多,长满了蒺藜与野草,眼底的痛楚沉重如山影,化也化不开。

年轻男人都去了南方,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打拼生活,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他们每年都像群候鸟一样,在城市与土地之间徘徊,他们离开土地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守在家里的女人只有到了春节那几天才过上有血有肉的生活,其他时间,她们都行尸走肉一般,她们和那些被岁月压垮了的老人一样落寞,但躯体里却是勃勃的盎然生机,她们挣扎、幻想、再挣扎,她们需要爱,需要男人的抚摸与拥抱。有的女人受不了,扔下老人与孩子也去了城市,去了南方。红英却走不了,也不想走,在她眼里,人与那些高粱、玉米和豆麦有什么区别呢?与那些水灵灵的青菜和红红的辣椒有什么区别呢?与那些在草丛里鸣唱、蹦达、飞舞的昆虫有什么区别呢?人离不开土地,人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才是真正的家。孩子才两岁,婆婆中风后一条腿落下了残疾,红英就是真去了城市,她柔软的内心也会沉重得不能呼吸。

劳作累了的时候,红英也会想自己的男人,白天黑夜地想,想得头痛,想得泪飞如雨,想得要把滚烫的身子浸没在冰冷的泉水里,然后沉默。洁白的裸体,披着星月的光华,在清幽的潭水里,如雪莲花般绽放开来。清洌的泉水,轻吻着如雪的肌肤,也沉醉在春梦里而不愿醒来。红英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身体,在泉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刚结婚的时候,红英跟随丈夫强子去过南方的城市,城市蛛网一般的道路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她害怕,城市的喧嚣让她分外渴望山村的宁静。她局促不安地看着橱窗玻璃倒映出的自己的形象。红英像大多数农村女孩一样,有着健康而挺拔的身体,黑色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胸口好看地隆起来,腰身好看地收下去,整个人让人联想到土地上一株沾着露珠刚刚吐穗的玉米。

有一天晌午,她坐在丈夫租的小房里发呆。一阵强烈的干呕突然袭来,她惊慌失措,一个人去了一家私人诊所,才知道怀孕了。她终于下了决心,第二天就上了火车。三天后,当她终于踏上熟悉的土地的时候,她的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了下来。

强子在村里是个本分的人,红英对强子说不清是什么情感,也许是爱,也许不是。红英是独女,是村里唯一读完高中的女孩,高中毕业时父亲亡故,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红英与大学梦彻底无缘。为了还清债务,红英爽爽快快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出嫁的时候,红英很平静。在她的生活里,很多姊妹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丈夫强子和她是一个村上的,强子用几年打工的积蓄帮她家还清了债务,又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婚礼。

哪一个少女不怀春呢?哪一个少女的心底没有自己的白马王子?但幻想是幻想,现实是现实。在红英的心底,也有最甜蜜最伤感的故事,那个故事只有她一人明白,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强子言语不多,即使新婚时两人亲热的时候,也很少说些让人脸红心热的话,草草地开始,匆匆地结束。红英在疲惫之余,常常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屋梁看。结婚带来的不全是惊喜,而是千百年来在这个山村里沿袭的宿命,女人的宿命。红英算是个美女,肌肤显得白嫩,但这娇媚的躯体,怀抱里却是冷冰冰的月光和落寞……

到了正午,红英又割了半垄地,才扔下镰刀,直起酸痛的腰来。

住了风,汗水湿了衣衫,麦芒刺着皮肤,痒痒的难受。红英蹲下身脱下上衣,只着了件浅粉色的胸衣,坐到了捆好的麦捆子上。

红英闭上眼睛,内心里骂着自家的男人。孩子刚停奶,乳房肿胀得难受,红英轻轻地揉着自己的乳房,饱满的乳房柔软而富有弹性,但哀怨却从红英内心深处奏出高高低低的曲子来。

男人直到小年夜才到了家,连元宵都没有在家过,就匆匆回了南方。红英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身心同样空落落的没有依靠,没有充实感,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一般,她的双眼长久地凝视着院子的一角,轰然涌动的时间被定格,一分一秒都被无限地拉长。是啊,从春到夏,再到秋与冬,有太多的日子在前面等着她,比漫长的时光更让人备受煎熬的寂寞咬着她,这样的日子,令她心灰意冷,绝望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肉体与灵魂都死了,躺到了黑暗阴湿的地底下。

快感从红英的手掌下传来,闪电般传遍全身,她有了轻微的呻吟。红英猛地红了脸,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羞愧。但她的脑海出现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太阳火热地挂在当空,麦浪在风中起伏,金色的麦芒火焰般烧红了天空,画面中央,是一具妩媚多姿的女人的躯体,分外的美丽娇娆,分外的孤独与寂寞。

红英有流泪的冲动,甚至想歇斯底里地笑一场,哭一场。

从一旁的麦陇里,传来了麦秆倒伏、折断的声音,还有男人低沉的吼声和女人竭力压抑着的呻吟,但那呻吟很快挣破了理智的藩篱,痛痛快快地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释放出来。红英的腿一下子软了,身体被一阵熟悉而又奇怪的感觉所控制,听觉分外灵敏,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震动。

女人是红英最熟悉的桂花,一个苗条而俏丽的少妇。而那个男人,是个四处帮人打短工的麦客,几乎每季都来。麦客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宽宽的肩膀,黑黑的脸膛,眼睛虽小却闪着光亮。

桂花家的院子就紧挨着红英家,桂花与麦客的故事在整个山下村也早就不是新闻。桂花的老公大林原本和强子一起在建筑工地打工,灾祸却突如其来降临,最终成了个不能自理的人。桂花守候着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却守着活寡,个中的滋味,山下村的女人们有几个不明了呢?红英常常在夜里被隔壁院子里悲悲戚戚、低沉哀怨的哭声所惊醒,那是桂花的泪,那是所有山下村女人的泪。哭声像条冰冷的毒蛇,无孔不入地游走在每一扇窗、每一扇门后,盘桓在女人们的枕畔、心头,潮湿的内心疯长出欲望的水草,缠绕住每一个枯寂的灵魂。

红英像做贼一般逃离了田头,整个下午,她把自己埋没在昏天黑地的劳作中。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想头呢?又有什么盼头呢?红英突然无声地哭了,眼泪和着尘土,被她咽到了肚子里。

在天光黑透之后,红英才摸索着从田间回到屋里。两岁的女儿和婆婆已经睡下了。听到她进门,里屋传来了衣服的窸窣声,一颗满是花白乱发的头颅从灯光的阴影里探出来,像一株衰老的芦苇。

她的心头潮湿起来。这时月光已经落了满地,她看着月光痴痴呆呆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她的双眼里也全是月光,心口仿佛也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柔柔的月华充溢了胸膛。

恍惚回到了去年的中秋夜,月光铺满了院子,她的心房突然被一种柔柔的东西丰满着,充溢着。她的心弦在颤动,颤动中传出令人愉悦的妙音,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她的眼梢。

生活像万花筒一般,在她面前展现出旖旎的风光。他突然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带着仆仆风尘,两只黑黑的眼睛凝视着她,眼里满是痛楚。坐在月光下的她正在给女儿喂奶,意外的重逢让她惊慌失措,连掀起的衣襟都没有放下。她低下头,身体滚烫,心底最隐秘的秘密突然湖水般漫上来,把她包围在一片汪洋之中。

他被眼前的美所震撼,又被席卷而来的痛楚所包围。

你来了。她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是的,我来了。

还走吗?

我发过誓的,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走!

红英猛地抬起头,男人眼底的痛楚在她的心底勾起漫天的委屈,眼泪奔涌到眼眶,又被她咽了回去。是谁来啦?婆婆的眼睛花了,可听觉却很敏锐。一个过客,来问路的。红英掩饰着自己,尽量让语气和往常一样。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喝口水呢?这年头,来问路的男人可不多。

红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面,无声地痛哭了一场。在痛哭中,她看到了自己苍老的内心,满是孤独寂寞的伤痕。

青涩的并不遥远的生活如烟似雾地闪现在眼前,挺拔的高粱在画面中绵延成一片起伏的森林,月光下,是两颗如痴如醉的年轻的灵魂。

记得等我!男人黑黑的大眼睛坚定地凝视着她,她不由一阵心慌。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没有人愿意留下来,留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一茬茬的人,曾经满怀热情而来,却带着惭愧与伤痛离开,他们最初的梦想早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土崩瓦解。她的梦想同样会在现实巨大的车轮下被碾作尘土,被风带到高处,空落落地漂浮在幻影中。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开,扭身出了校园旁的高粱地。

我会来找你的,真的,你要相信我!

她的胸口堵得慌,他的话语追上她的脚步,顽强地钻入她的心底。她发出了一丝呻吟,很快又被夜风带走了。

最后他走了,和所有来这里支教的青年一样。而她没有去送他,她躲到学校后的山岗下面,心儿却飞出了胸腔。她想象着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她,最后带着失望和伤痛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中去。那才是他的世界,而他的世界不属于她,正如她的世界不属于他一样。

然而她错了。他真的留了下来,留在山下村的村小学里。村里突然多了一个英俊的朝气勃勃的男人,这在山下村是一件大事。在女人们眼里,那个男人的眼睛多么深、多么亮啊,那眼底的伤感多么惹人迷醉啊,那年轻的身体多么挺拔和富有活力啊。女人们的眼里、话里、心里,都被这个男人挤得满满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男人成了她们生活的中心,甚至在睡梦里都是男人的身影。女人们的心里充满了惆怅,在午夜的不眠中骂着自己在外打工的男人。心里想着这是怎样一个谜一样的男人呢?干嘛好好的城里不呆,要到这闭塞的山下村来呢?

只有红英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从来不在聒噪的女人堆里插话,她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耳朵却不肯放过每一句有关他的话语,内心里既甜蜜又忧伤,在独处的时候,她的内心里会生出或浓或淡的哀怨来。从那次尴尬的重逢后,他再也没有跨进她的院子。

村小学早就破败,坐落在后山的山腰上,来上学的山里娃子也越来越少,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一样也成了候鸟,天南地北地飞,在城市与生养他们的土地之间徘徊,他们是山村流失的花朵。他们是单纯的,简单而快乐,即使也有片刻的忧伤和淡淡的乡愁,但岁月还没有在他们的心头沉淀,多少年后,故乡有可能只是一个名词,一个留在记忆里的可有可无的符号。这让人痛心,也让人无奈,历史的潮流不可抗拒,个人很渺小,你的悲哀、愤怒、留恋、伤感都于事无补,你只得咽下眼泪,露出微笑,舔舐内心的伤口。

红英发现自己的内心也有一道伤口,而且这道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露出底下赤裸裸的灵魂来。

每天在后山的田间劳作,一抬头,就能看见半山腰上的小学。自从他来了后,女人们很快发现了村小学的变化,孩子们的喧闹声换成了朗朗的书声,每当周一的时候,一面鲜红的小国旗就升起来,红艳艳的像一朵红霞,那么亮,那么招摇地飘扬在小树林上空,牵绊住人们的目光,成了人们的念想。

但新年刚过,新学期刚开学,小学撤并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来,山下村的女人们集体选择了沉默。

他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红英闭着眼睛,饱满的泪水盈在眼眶里,她没有挣扎,耳听着身后那年轻而热烈的呼吸,内心里甚至有着某种欣喜。远处,一大片苜蓿花正如朝霞一般,直燃烧到天的尽头。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箍着她秀美的腰身,呼吸粗重起来,暖暖地吹拂着红英的头发和脖颈,那双热力四射的大手开始顽皮地钻入她的衣襟,揉捏着胸口那饱满与丰盈。灵魂离她而去,飘在空中,徜徉在云霞间,红英的身体紧绷,瑟瑟颤抖起来。生命在狂喜,而理智却在苦苦挣扎。

不!红英突然从幸福的云巅惊醒,竭力挣开身后的怀抱。她不敢扭头看他,她怕看到他弥漫在眼底的痛楚。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不是你的世界,而我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可我在乎!红英决然地离开,脚步有点踉跄,那饱满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在春光中,像一颗星尘。而她就是星尘。

红英带上门出去,黄狗走在前头,月色洒在参差错落的村落间,浓浓淡淡的光影变化出一种旋律,宁静而落寞。走在去后山的山道上,月色透过树林照下来,生命的气息充盈在草木间,升腾在空气中,流淌在溪水里。

黄狗突然在前面叫起来,等到红英赶到田间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那一大片饱满的麦穗不见了,却神奇地在月光下垛成了小山,新鲜而浓郁的麦香弥漫在空气中,红英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在麦垛一侧,在朦胧的月光下,烟头的红光映照着一张年轻而憔悴的脸庞。那好看的额头上闪烁着星月的光芒,坚毅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男人站起来,黄狗在他脚边撒着欢,他的目光穿过夜色,把红英点燃成一支生机勃勃的火炬。巨大的感动和记忆中美好的过去一齐涌上了红英的心头,堵着她心口,生命深处的热力轰然爆发,她被一团火包围着,口干舌燥,呼吸困难。

夜风轻柔,月色朦胧,红英把火热的身体依偎到男人的怀里,饱满的泪珠在睫毛上幸福地颤动。

把我拿去吧,就今晚。她羞涩却无比坚定地说道。男人不动,像一座冷峻的大山。红英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刚才,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那样的话啊。

红英,你是个好女人!但我不能伤害你,伤害孩子。

男人黑黑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最后,他捧住她美丽的头颅,轻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毅然转身离去。

麦香弥漫在空气中,脚下的大地,这万物的母亲,在月光下展现着她的美丽富饶与慷慨。而她,只是大地上一棵会思考的玉米而已。红英想象着那铺天盖地闪着银芒的麦地,微笑起来,而泪珠还挂在她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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