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美照亮的一个“生活世界”

2013-11-14 10:05李美容
中国文学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世界

李美容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南 株洲 412007)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这个世界是由划船、碾米、采蕨、打猎、捕鱼等等组成的劳作世界;充满了歌哭与欢笑,有青年男女热情的歌,汉子打油或拉纤的吆喝,深夜砍鱼人声的鼎沸,狗吠与鸡鸣,深林中虎豹的短啸与长嗷;飘荡着落叶腐败的气息,稻米果实成熟的香味,牛粪鸡粪的臭味,市街窄巷里狗肉、糍粑、八宝粥混合成的杂味,甚至还有鲜血淋漓的血腥味。这是一个由细微、具体、鲜明的日常经验组成的“生活世界”,平凡而又琐碎,还有点野蛮与粗暴。可是,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日常的,平凡琐碎的世界,竟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一切如诗,一切如画,一切鲜明凸出,…… 本身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像地狱,倒是一个类乎抽象的境界”。沈从文用美照亮了这个卑贱、平凡、琐碎的“生活世界”,揭示了存在的本来面貌,使“湘西世界”呈现出诗意,具有无尽的韵味。

一、“湘西世界”是一个“生活世界”

进入“湘西世界”,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那里的一草一木,捕捉到那里的一呼一吸,洞悉到一个个或朴实或粗野的灵魂,这个世界,没有被观念、意识、理想等等理念、教条所遮蔽,是一个充满了直接经验的“生活世界”。

“生活世界”是由胡塞尔提出的一个概念,与西方传统哲学所谓的“真正世界”概念相对立。“真正世界”表现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基督教的“比岸世界”、康德的“物自体世界”。这三种形态的“真正世界”具有永恒不变的共同特点,都是出自理性的虚构,是对感性世界的否定。尼采认为,这种永恒不变的“真正世界”,“一方面否定感官、本能以及宇宙的生成变化,把实在虚无化,另一方面迷信概念、上帝,虚构一个静止不变的‘真正世界’,把虚无实在化。”所谓的“真正世界”是理性的人对世界的颠倒,活色生香的、感性丰沛的经验世界,被他们忽视、贬低,认为那是表象的、低层次的、无价值的世界。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的概念,就是为了纠正“真正世界”所造成的颠倒,回到原初的经验世界,一个与我们生命活动相关的“现实具体的周围世界”。“生活世界”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真正的实在,是人的生存活动本身,包含我们的期望、寄托、辛劳、智慧、痛苦等等。

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展开的就是一个胡塞尔现象学意义上的“生活世界”。他描写乡下人,总是在一个现实的具体的世界里展开,写他们生存活动本身。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有他自己的方式,都有特殊的环境,因此生命复杂而多方,农人、士兵、水手、寡妇、妓女、童养媳,都与其他作家笔下类型化、概念化的形象迥然不同。如《旅店》写二十七岁的年青女老板黑猫,丈夫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她也安安分分地做了四年寡妇。许多男子用歌声、风仪与富贵都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可一天她醒得特别早,“满天星子,满院子虫声,天气是太美丽了”。黑猫因此有点不同往常,“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于是,她对一个大鼻子旅客做了暗示,十个月后,旅店中多了一个小黑猫。黑猫情欲的萌动,是随着她身处的环境及美丽天气感发而来的自然结果,是生命的自然需要,而不是一种被贞洁观、道德感压抑扭曲的情欲。黑猫是一个活生生的、感性的人,而不同于其他作家笔下,或是荒淫无耻或是禁欲失常的,已经类型化、僵化的寡妇形象,更不是一个反封建、反礼教的观念符号,展现了一个年轻寡妇自己的生命形式。

再如童养媳萧萧,没有父母,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做童养媳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被长工花狗引诱怀孕后,在等待买主的长长日子里,生了一个团头大眼的儿子,“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地,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随着童养媳萧萧一起出现的世界,虽然充满了悲苦、不幸和风雨,可毕竟她还是粗枝大叶地长大了,在她触犯了乡下人伦理后,还幸运地当上了一个幸福的母亲。萧萧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似乎处处充满了偶然,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里的童养媳所必然遭受的残酷剥削、人性压抑、甚至折磨致死的命运。可是生活现实本身就是处处充满偶然的,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必然的世界才是不可理喻的,虚假的。而就是出现在萧萧个人世界里的这些偶然,构成了萧萧的独特,使她的世界不同于站在反封建立场上被观念化了的童养媳世界。

读者在“湘西世界”里接触到的乡下人,都不是突兀的,如一个概念、一个符号般地矗立着的,总是一个场景中的人,一个随他自身的世界一起涌现出来的人。在这个“生活世界”里,人物随周围的世界一道出现,本身已经很丰富了,沈从文将笔触伸入人物心灵的内部,写他们的期望、辛劳、痛苦与欢乐,使这个世界更加与观念化的世界相区别,贴近了原初的经验世界,人的本源世界。他曾写道,“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因为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我动手写他们时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他不把笔下的人物当成时下时髦思想的符号,而是抛开了一切社会的观念、教条来与他笔下的人物接近。他以自然真实的笔调来写“湘西世界”里乡下人的性情,既不以启蒙者自居,俯视他们,将他们的灵魂看得非常卑小、可怜,也不以民粹主义者的眼光,将他们想象成纯洁、高大的人物,他只是以他们中一员的身份,与他们一起经历四时寒暑的交替、体验生命的忠实与庄严。不管这些灵魂是多么琐屑、平凡、不值一提,他都极其认真地写来,俨然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大的世界。

他怀着温爱来写这些农人与兵士时,一方面没有掩饰他们的平凡与琐碎。如写伙夫会明,三束烟叶、一笼小鸡,就能使他感到满足与幸福。一方面也写了他们的正直、诚实与伟大。如《船上岸上》一个卖酸梨的老伯妈,坚持着不肯沾一丁点便宜的神气,多给钱就硬是要多给梨。《一只船》里三个拉船的水手,碰到急滩,还“愚蠢”地忠于自己的职务,不愿丢缆,在乱岩中拖死了。一方面还写了他们的粗暴与愚蠢。在《我的教育》里,驻防槐化镇的士兵,将杀犯人的日子当做节日。杀人后,刽子手可以到卖猪肉屠桌边,各处割肉。此外,还写了他们生命的顽强与坚韧。如《一个女子》中的三翠,一切的不幸,都被她在习惯中接受了下来,“她处处服从命运,凡是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应如何逃避”。沈从文认为,他要说的人,“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只是那些不逗人喜欢,生活平凡,行为庸碌,思想扁窄的乡下人。”这些人都是一些对历史无意义的人,是生活在政治家、革命家视野和文学家想象之外的人。可是,正是这样的人,才没有被政治家、革命家、文学家浪漫化、概念化,才组成了那个“生活世界”的“湘西”。

在这个“生活世界”里,我们很少看到其他新文学作家常常描写的乡村那种啼饥号寒、水深火热、痛苦不堪的“现实”。这里的乡下人总是显得那么从容,总是坦然地面对命运里的一切幸与不幸。他们虽然贫穷,但贫穷的生活,往往因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薯藤,或屋檐下挂着的一棕口袋风干的栗子,或围裙上扣的一朵小花,而带有一种朴素的光辉。他们虽是一些手足贴地,靠自己力气挣得一碗饭吃的人,但划船的爬桅子唱歌,打猎的捕捉美丽的小兽小物,种地的高高的堆起一座座小山样的发出好闻气味的稻草积,因而处处又都是诗,处处都显示着生存本身就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

二、“生活世界”在美中敞亮

沈从文曾说,“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他笔下的“生活世界”,只是若干平凡、朴厚、热情的灵魂,在生气泼剌的过着简单的日子。对于这个“生活世界”,对这些灵魂、生命,沈从文不是如自然主义者那般做所谓自然地忠实记录,任凭生命受本能驱使;不是如现实主义者那样,对现实进行所谓的如实反映,让生命受外在因素的左右摆布;也不是如存在主义者那般,对人的存在做冷漠的旁观,让生命在冷酷、荒诞的环境里挣扎。他所做的是,“将生命从得失哀乐中拉开上升。上升到一个超越利害,是非,爱怨境界中,惟与某种造型所赋‘意象’同在并存。”这种造型所赋意象指的是形式,是超越了一切事实粘附的美。沈从文要将生命提升到与美并存的境界。

在沈从文看来,美不是别的,美是形式,是抽象。他写道,“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且世界之全。”沈从文认为美是形式,就是认为美具有两种品质,一是反功利、反庸俗的超越性质,一是源于自然,效法自然,向自然回归的性质。当代美学家叶朗也认为,“美一方面是超越,是对‘自我’的超越,是对‘物’的实体性的超越,是对主客二分的超越,另一方面是复归,是回到存在的本然状态,回到自然的境域,回到人生的自由境界。美是超越与复归的统一。”沈从文笔下的生命,是经过了美的提升,被美照亮了的生命。他笔下的“生活世界”,也因此具有特别的意蕴。“一个伟大作家的经验和梦想,既已超越世俗甚远,经验和梦想所组成的世界,自然就恰与普通人所谓‘天堂’和‘地狱’鼎足而三,代表了‘人间’,却正是平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沈从文笔下的“生活世界”,在美中敞亮,是一个超越世俗和向自然回归的审美世界。

“生活世界”被美照亮,在“湘西”世界里,不再以世俗的价值为标准,而是一切以美为标准。这个世界里的生命,都是一些能超越世俗的金钱、名誉、道德拘囿的审美生命。“金钱对‘生活’虽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对于现世之光影疯狂而已。因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这个被美照亮的“生活世界”的审美性、超越性,首先表现在一些“具有美丽外表和透明灵魂”的乡下人身上。在《入伍后》里,白脸长身的二哥,用个竹管子,吹出动人的声音,使驻防的师爷、副爷、小兵,全都呆子样听了一个下午。他还会琵琶、筝、箫、笛子,各样的乐器,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打猎种田的乡下青年,竟然对音乐、对抽象的美有着如此异样的天禀与喜爱,只能说明这个生命本身就是美的,就是诗的。再如《山鬼》里的癫子,“比平常人要任性一点,天真一点;凡事很大胆,不怕鬼,不怕猛兽;爱也爱得很奇怪,爱花,爱月,爱唱歌,爱孤独向天”。这样的人,在平常人看来是癫子,其生命的本质,是将一切审美化了,只不过是其他平凡乡下人审美人格的极端式样而已。此外,翠翠、傩送、三三、夭夭等等,也都是一些外表美丽,灵魂脱俗的人物。

被美照亮的“生活世界”的审美性、超越性,还表现在他们对待爱情的纯粹、热情、大胆上。他们所追求的爱情,只以纯粹的美为标准,世俗所追求的财富、金钱、牛羊,都没有染指的权利。《边城》里,美丽如岳云的傩送,要渡船不要碾坊;《神巫之爱》里,有完美身体和高尚灵魂的神巫,从众多美丽的姑娘中,选择的竟是那个孤贫喑哑的白衣少女。为了追求心爱的人,他们可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在爱情面前,每一个人,都显得大胆自信,如花帕族女子,为了得到神巫的爱,在路上用歌声拦截他,到了深夜觉也不去睡,痴痴地跟着他。他们认为,这种对爱如痴如狂地着迷,是应当的,相反如果“对于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顶喜欢的一个人”,那么只能说明这个民族的无用与堕落。

“生活世界”被美照亮,在“湘西”世界里,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美到不可形容。人的生命随着自然的节拍而律动,人的劳作成了自然的装饰与点缀,人已经消融于宇宙、消融于自然中,再不是将自然当做客体,将自己凌驾于宇宙之上,自鸣得意,其实愚不可及的那个孤零零的“主体”。在小说《渔》里,沈从文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浑朴不分,融洽无间的动人图画。七月之夜,沿乌鸡河水边捕鱼的人,携箩背刀,各人持火把,准备砍被药晕的鱼。“长空无云,天作深蓝,星月嵌天空如宝石,水边流萤来去如仙人引路的灯,荒滩上蟋蟀三两嚖嚖作声,清越沉郁。”吴家兄弟负责三更时在河的上游放炮倒药。在长长的等待中,第一声鸡叫从远处传来,渐渐的各处都有了回唱。当哥哥凭直觉做出判断,将药倒到河里时,姊妹星正好在天空出现,是准确的三更时辰!美丽的夜晚,原始生动近于游戏的捕鱼方式,对时间、天象通灵般的精确直觉,一切光景如梦如幻。人与万物、与自然,贴得那么近,没有了任何间隔。

沈从文笔下的“生活世界”,人们是用审美直觉,来对待别人、对待自己生命本身、对待自然的。这种以审美来把握人生的形式,超越了用主客二分的方式看待世界的眼光,世界上的事物不再是认识或利用的对象,“自我”也从一个与万物对立的有限天地中走了出来,与自然万物融为了一体,失去了一个个体的“我”,却得到了整个宇宙,获得了最大的自由。这些乡下人,在这个世界里,不再是要被启蒙的蒙昧的国民,也不再是需要被解放的受苦受剥削的民众,他们是启蒙工程、解放历史之外的人,指向自由的启蒙神话或解放神话,对他们来说都显得多余可笑。因为,他们的生命形式本身就是美的,本身就是自由的。

三、“湘西世界”:真、善、美的统一

“如中毒,如受电,当之必喑哑萎悴,动弹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为美,恰恰如此。”沈从文对美赋予了一种强大的功能、力量,世间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超过它,世间任何善的、好的、真的东西、品质,都必被它囊括。被美照亮的“湘西世界”,在沈从文笔下因而就是一个真善美统一的世界。

海德格尔断言,“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美属于真理的自行发生”。这里的真理,并非平常说的事物的本质、规律,并非逻辑的“真”,而是存在的“真”。“湘西世界”在美中敞亮,也就是在美中澄明、去蔽,回归到一个自然的世界,一个“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存在是一种自然的存在,本真的存在。这种本真存在体现在人性的自然、淳朴、和谐状态上。

“湘西世界”里,人的本真存在、人性的自然舒展鲜明体现在两性关系上。如《旅店》里的黑猫,突然一天,“要得是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雨后的休息”。于是,她暗示大鼻子旅客,在出外担水的当儿就得到了她想要的。《夫妇》中,乡下两年轻夫妇在回娘家探亲的路上,因为天气很好,就做了点呆事情。还有《阿黑小史》里的阿黑与五明,因生命已成熟,就经常在山上玩点撒野的游戏。

与“湘西”这个本真世界相反的都市社会,沈从文则写的是人性被扭曲变形的可怜情形。如《八骏图》里的教授,个个“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不足”,近于被阉割过的寺宦,“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所以,如果拿“湘西世界”里的黑猫、柏子、阿黑、五明等等与都市社会的人相比,就可知道,后者都是一些病人,是人性被扭曲了的可怜人。因而,更加反衬出,本真的“湘西世界”,人性的自然与健康。

“湘西世界”里人的本真存在还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那里人与人之间没有贫富、尊卑、上下之别,一切人事关系单纯到不可比方。划渡船的老头,到城里去,遇到驻防的副爷、卖肉的屠户、掌水码头的,都要坐下来喝几口酒,谈谈闲天。大族首户的当家老太太,对一村子非亲既友的乡邻,知冷知热,嘘寒问暖。一个少女会与一个看守私人祠堂的老头成为忘年的朋友。即使妓女与水手之间,也会产生真挚的感情。人与人的关系淳朴、真诚,没有任何的算计,更不掺杂肮脏的金钱交易。相反在沈从文笔下的都市世界里,“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由一些虚假的、道貌岸然的人物,组成了一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

在美感中,我们会得到一种爱的体验,感恩的体验,它会激励我们去追求自身的高尚情操,激励我们去提升自身的人生境界。在美中敞亮的“湘西世界”,因此还是一个善的世界。这个“善”,不是狭隘的、直接功利的“善”,而是在精神领域提升人生境界的“善”。沈从文写道,“一个好的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沈从文用一系列作品构筑的美的“湘西世界”,就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

吹箫的二哥,爱花、爱月、爱唱歌的癫子,身体完美、灵魂纯洁的神巫,以及那个用习惯和勤劳双手抵挡一切不幸的三翠,都能激起我们对自己人生形式的思考,防止人生的丑化与堕落。尤其是《边城》,通过傩送、翠翠等人物,表现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使人产生向上、向善的憧憬与愿望。

在沈从文看来,他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大多数人只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即可渡过一生”。照这样下去,人人不知反省,不知变革,民族只会越来越向堕落的深渊滑去,再也无权在这个世界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的权利。他希望“《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轻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除了《边城》,整个用美照亮的“湘西世界”,都在以审美的人生形式,以坚实的人生观,“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肉体基本的欲望,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向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上去发展”。“时时刻刻都能把自己一点力量,粘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中。”

审美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帮助人们洞明现实的黑暗,使处于历史沉沦之中的个体窥见那乌托邦精神的同一性之光。沈从文用美照亮的“湘西世界”,展示了人的本真存在样态,具有感发人向上、向善,追求一个完美境界的力量。“湘西世界”是真善美的统一,是沈从文为现实世界设置的一个样板,设定的一个依据。

“人生可悯。周庄两千年前用文字建设一种‘明智’与‘解脱’观念,就正是因为生命粘附在‘事实’上,生悲悯心,强为诠释,用以自慰罢了。”在沈从文创作“湘西世界”的时代,五四启蒙运动掀起的民族革新、自救向上的热情已经冷却。国家一方面深受殖民压迫之苦,一面还常年处于混乱的内战状态。民族需要重新振奋精神,鼓起信心,开辟新路。可是,大部分人都是被一个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支配,在一点点蝇头小利上咀嚼一己悲欢。社会的上层分子,那些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人都成了一种“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的庸俗平凡类型。而国家则如一盘散沙,大小军阀、各种政治势力,盘踞一方,也在为一个个小集团的利益,尔虞我诈,挑起一场场大小战争,造成农村的普遍破产,城市的惶恐与混乱。整个民族和国家都显得那么狂妄和愚昧。沈从文正是怀着庄周一样对人生的悲悯情怀,创造了“湘西世界”。不过他选择的不是对人生的审美逃避,而是用一个美照亮的世界,激起民族超越小小的一己悲欢,向远景凝眸,朝向一个自由境界飞翔。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2〕叶朗.美是什么〔J〕.社会科学战线,2008(10).

〔3〕周国平.尼采与形而上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

〔4〕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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