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桂林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虚云和尚1840年出生于湖南湘乡萧氏,1858年在福州鼓山涌泉寺出家,次年依妙莲和尚受具足戒。二十七岁离鼓山,先后在浙江天台山、普陀山、天童寺、阿育王寺、杭州三天竺、常州天宁寺、镇江金山寺、扬州高旻寺等名山大刹研习经教,参究禅宗。一生悲深行苦,解行并进,历十五座道场,中兴鸡足山祝圣寺、昆明云栖寺、鼓山涌泉寺、韶关南华寺、云门大觉寺、云居真如寺六大名刹,重建大小寺院庵堂八十余处。1959年在云居山真如寺圆寂。虚云以一身而参五宗法脉,在鼓山受妙莲和尚传临济衣钵,为临济第四十三世祖,受耀成和尚传曹洞衣钵,为曹洞第四十七世祖,应湖南宝生和尚之请续沩仰法系,为沩仰宗第八世祖,应福建八宝山青持大师之请衍法眼源流,为法眼宗第八世祖,遥承传己庵深静禅师之法,为云门宗第十二世祖。数十年如一日,虚云弘宗演教,传戒度人,在佛法理论上多有创发。平日讲经说法开示等,由其弟子记录整理,香港岑学吕居士辑成《虚云和尚法汇》出版。其中包括“诗偈”一辑,收集了虚云流传于世的酬唱、题咏与感怀寄赠的诗歌偈语共三百余首。另外,香港志莲图书馆亦存有《虚老和尚诗稿》手抄本一册。
一
虚云刚及成年即出家,毕生行头陀行,以参禅传戒,护法兴教为己任,在佛教界名高望重。每到一处,无论僧俗,求教与乞示者往往闻风而至,而虚云也以弘法为荣,随缘接引,见机开示,有求必应。所以,他的诗偈中酬唱之作甚多。这些作品赠与酬唱的范围相当广泛,既有德高望重的前辈师长,如《赠云岩大师》、《访大兴寺归元大师》、《寄普陀法雨经楼印光法师》、《赠松山秋然大师》、《赠归宗法性老宿》等等;也有初入佛门的后学衲子,如《示学人》、《鼓山佛学院学生请题牧牛颂十一首》、《示果法侍者》、《示义才禅人二颂》等等。既有僧界同参,如《赠性静同参》、《寄演雪戒兄》、《赠静修戒兄》、《寄妙岩同参》、《和宁海同参学友雁字诗》等等;也有在家居士,如《赠何镜天宽仁居士》、《示杨自立宽生居士》、《和符文敏宽义居士韵》、《和汤瑛宽筠居士见赠》、《赠杨敬仁居士谈喜怒》等等。那些赠师友同参的诗歌,有的表达着虚云对贤者大德的敬仰与心仪,如《访大兴寺归元大师》:“偶因访友入林泉,杖锡飘然拨紫烟。松径苔深禅院静,枝头叶密鸟声喧。临池小构茅亭老,悟道孤高境界玄。”前面六句描写大兴寺的逍遥与安谧,正是修道安禅的好地方,最后两句“此外不知何所有,门前青嶂插苍天”,自问自答,表达了虚云对归元大师境界道行的赞誉与崇敬。又如《和沩山了炤首座》:“幻游五浊世,天下一痴人。缘木求游鲤,随风混俗尘。偶濯曹溪水,聊侍祖师巾。末法苍生苦,何时扫翳云?”在诗中,虚云一方面谦虚地表示自己学佛未得正解,一方面也表示了自己与了炤首座在象教凌夷的末法时代戮力弘扬正法以扫云翳的互勉。相对而言,写与那些居士、学僧一类的诗偈酬唱往往是以诗寓教之作,所以注重就事说理,因势利导,“以其慈悲心肠,因人施教,或雪中送炭,或锦上添花,使他们各得其所,恰到好处。”如《赠何镜天宽仁居士》:“争名攘利处,秦关楚汉鹜。一枕熟黄粱,梦回空无与。”“佛言如皎月,照破无明路。叮咛信愿者,时时勤觉悟。万劫获此身,燃眉急须护。法法皆我心,我心绝外务。生亦不曾来,灭亦不曾去。生灭幻去来,如如体常住。”这是比较典型的僧人诗风,它不像文人诗那样即使说理,也要追求意象的新奇。阐扬佛理,劝人起信才是这种僧诗的目的,为了达到这种目的,虚云甚至不惮于采用黄粱草露这种已经俗滥了的比喻。不过,诗中从遥远的古代说到近前,从成就霸业者说到不遂者,一个空字发人深省。而后半部分承前空论徐徐说来,让居士明了如来正法,这种对居士的教诲也可以说是语重心长,其引导之意绵绵如流,沁人心脾。
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有牧羊之喻,迷途的羊羔象征着身负原罪被上帝罚出伊甸园而寻找还乡之途的芸芸众生,神父就是牧羊者,代替上帝来管理指引众生走向救赎。与此相似,佛教文化中也有牧牛之喻,在其救度的意义上是一致的,不过牧羊之喻需要牧师,是他力引导,而佛教的牧牛则是自力自牧,所谓牛者象喻强力而到处乱撞的欲望,牧牛就是管理和引导自己的内心欲望,也就是转识见为智慧,化妄念为正念。虚云衣钵临济、曹洞,讲究禅宗心法,所以他在与朋友酬唱或赠送后辈学子的诗中,也比较喜欢运用佛经中的牧牛比喻。虚云不仅经常在诗中使用牧牛的比喻,而且专以“牧牛”为题的诗就有多首。其中有勉励佛学院学生的,如《鼓山佛学院学生请题牧牛颂十一首》;有和古人牧牛诗的,如《和古人牧牛颂十首》,也有与今人唱和的,如《和孙佛海牧牛颂十首》等等。这种牧牛诗用牧牛喻牧心,有其一定的程式,全诗往往分十一节,其特点在于以牧牛的全过程来象征修心养性的峰回路转。如《鼓山佛学院学生请题牧牛颂十一首》,第一节是“拨草见牛”,“欲将白棒碎虚空,借比牧牛吼六通。逐涧沿山寻觅去,不知行迹遍西东”,这是写欲要养心,首先要找到自己的心。第二节“蓦然见迹”:“寻遍山边与水边,东西南北亦徒然。谁知只在此山内,仿佛低头自在眠”。人人皆有佛心,此心不在别处,就在自身之中,但茫茫者不知反省自身,或者寻找的方法不对,往往是骑驴找驴,不知心性为何物。第三节“逐步见牛”:“野性疏慵恣懒眠,溪边林下露尖尖。微痕一线知寻觅,寻到无寻头角全。”这是写寻找自我心性的途径,“寻到无寻”即是说寻心见性,虽然是一个逐步显现的过程,但心的发现,性的灵动则在于顿悟。第四节“得牛贯鼻”,第五节“牧护调驯”,写了解到了自己的心性以后,怎样调整护理自己的心性,“饥餐渴饮无亏欠”,“不耕泥水只耕云”,说明养心不仅要有佛法引导,“晨昏有草”,而且要远离世俗,“露地高眠”。第六节“骑牛归家”,第七节“念牛存人”,这两节写调训过的牛与人的亲和,“随分不侵苗与稼,倒骑牛背胜灵槎”,“画堂深处红轮展,新妇原来是阿家”,牛与人的亲和其实也就是在写人在护理自性过程中的身与心的相适相融。第八节“人牛两忘”:“而今冻破梅花蕊,虎啸龙吟总异才”;第九节“返本归元”:“忽然怒作狮子吼,独露须眉照大千”;,第十节“入廛垂手”:“高悬日月超罗网,聋瞶偏邪返本端。”如果说虎啸龙吟还是世俗才气,而“狮子吼”则已经是菩萨心愿,能超越拔出一切罗网无疑是佛的神通了。可见,从“虎啸龙吟”到“狮子吼”,再到“超罗网”,诗歌可谓步步深入,层层递进,写出牧牛亦即养心护性所能达到的境界。最后一节是“总颂”:“本无一事可思求,平地风波信笔收。从地倒还从地起,十方世界任优游。”禅修讲顿悟,当头棒喝,明心见性,所以要不沾不滞,不离不著。懂得了这个道理,就会随处是禅,触手即佛,大千世界,收放自如。所以,“总颂”既是对全诗的总结,也是对学僧们的寄语。从这种牧牛诗中,读者可以清晰地领略到虚云对禅修的理解。
二
虚云学佛,早年注重行脚访道,晚年驻锡也多在山寺丛林之中。这种处身自然的生活,使他的诗歌多以山水题咏为题材。这一类的诗歌虽然有时也难免僧人结习,直接说理,题旨豁然,但也有许多作品是寓怀于山水,寄情于云霞,意象流动,诗趣盎然。虚云的山水诗有的是简笔勾勒,如《终南山翠嶂晴岚》:“似雨非烟六月寒,禅关深入万山间。品题未得骚人句,不许寻常俗眼看”。“似雨非烟”句恰似中国的写意画,虽寥寥数笔,却禅味深醇,让人浮想联翩。有的山水诗用重墨敷染,如《鼓山雨后晚眺》:“雨醉山初醒,寒光入座微。荒烟依树白,落日染山绯。樵唱采薪返,渔歌罢钓归。疏钟云外响,惊起鹤横飞。”这首诗深得王维《山居秋暝》诗的神髓,其中每句描写一个景象,有动态有静态,有声响有颜色,有形容有比拟,虽然没有一句说到佛理,但其中句句都深蕴着禅机。尤其是结构上此诗颇有特色,前六句所写画面各自独立,最后两句虽然也可各自独立,但又呈现出因果联系,在单句并列之后构成一个意义联句,使得诗歌语句结构整齐之中而又灵动飞扬。又如《五台山即景》:“天生五台多奇迹,四时变化浑难测。叠嶂层岚翠欲流,返照云霞成五色。平畴俯视万家烟,镜池水接连天碧。更有奇峰常宿雨,三春梅雪春风舞。雨色漫天变幻时,苍岩冰积自今古。碧涧清流响不已,烟云泉石同栖止。午夜松风振海涛,披衣起看千山月。”这首长句在前面连用叠、层、连、宿、舞、漫、振等动词,铺写五台山的奇与变,最后一句突然一转,写自己午夜“披衣起看千山月”,这不仅突出了五台山的胸襟之大,境界之远,而且融人入景,以景喻人,五台山的胸襟之大与境界之远,其实是象喻着作者自己所追求的胸襟与境界。
古往今来诗人写山水不惟描山画水,更要写出山水之神和山水之趣。而对于禅修者而言,尤其注重的是如何写出山水之趣。虚云是懂得其中三昧的,在《栖茅九华》一诗中,虚云就说“问道幽栖事几般?山中风趣有多端”。“带雪茶花供古佛,含香梅子荐新盘。有时独上天台顶,坐看江南叠翠栏。”在此诗中,“带雪梅花”、“含香梅子”、“独上天台”“坐看江南”等等都是山中人事,可见虚云所谓“山中风趣”就是要有人在景中,在景物描写中勾勒出人的活动。虽然“有人问我山居事,花自芳菲水自潺”(《寿德恒禅人》),但“两袖清风谁作价,满怀明月自歌呼”(《因道者有流落江湖之句,书此慰之》),没有人的景致不过是没有生趣的景致,只有人景融为一体,山水中的禅意才能够得到生动的阐发。这种特点比较突出地体现在虚云的山居诗中。虚云出身富贵之家,但自出家之后一切放下,志笃行坚,苦节自励。他在青年时曾在鼓山隐居岩洞多年,冬夏一衲,常以野菜充饥。1901年同戒尘法师在终南山上结茅潜修三年,后来又去九华山结狮子茅棚隐居。这些修道生活使得虚云特别喜欢写山居诗,他的诗歌仅以山居命名的就有六组。从这些以山居为题材的诗中,一方面可以体会到虚云清高淡泊的情怀,“座间风雅皆高古,岩下残慵非浊流。几株老松情不寂,半池活水兴偏悠”(《喜胡宗虞居士至山》),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山居生活给作者带来的悟道的喜悦。在山居禅修者看来,郁郁黄花,莫非般若,青青翠竹,都是菩提。所以“历遍江湖到此中,把茅深隐万重峰”的作者,就能够“死柴头上心花灿,折脚铛边性海通。”“锄云种出松千树,汲水携来月一瓢。除此现成公案外,更无别法可相招。”(《山居》)山居不止要能守清贫,“瓮中有米惟虚腹,”也必须耐得寂寞,“岭外猿声试广长”,但如果有故人相访,对于隐修者而言也不啻是一种意外之喜。所以,虚云在《九华狮子峰茅棚》诗中说:“深林碧涧古今鸣,鸟雀相安总不惊。最是来人关切处,隔林时听一声声”。诗中流露的是禅诗佛韵中非常难得的人性人情的温馨与暖意。
虚云一生经历清末、民国以及共和国诞生这多事之际,世寿百有二十,僧腊百零一年。在这一个多世纪的生涯中,他为传戒弘法,云游天下,驻锡四方,以非常人行非常事,故在他身上有不少灵异之事发生并在僧俗两界广为流传。这些灵异之事,有的在虚云自撰的年谱中有所记载,有的则以诗歌的形式予以感怀,所以感怀灵验成了虚云诗偈在主题上的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这些诗中有的是记载动植物显灵以求佛法的事迹,如《樟树祈戒偈》记南华寺山门外古樟一株现僧相乞戒事:“樟树求戒现僧相,如月印潭彻底清。心境幻化如马角,天堂地狱何喜惊。”《虎拜佛偈》记“乙亥年十一月,在南华旧殿说戒,夜深,一虎来入戒台下,伏跪点头,被驻军见,持枪追逐,余劝阻,后不敢入寺,常近寺鸣吼”。偈云:“虎知崇拜佛威光,大小空等载典章。了知善恶皆是幻,弹指消殒历劫狂。纵有千差与万别,随缘不变是金刚。者个如如常不动,清浊都来是道场。”《龙皈依偈》记“壬申年,在鼓山戒期,福州南台江桥龙现老人,须发俱白,来座乞戒”事:“梵戒宏施广无边,神龙崇敬祈真诠。岳神皈依林夜徙,神灵显应动山川。闽江龙为长者相,三年鼓山祈法缘。善知妙性常不坏,阿耨多罗当下圆。”如果说此类诗偈虽是虚云亲历,但还是因龙虎或樟树崇敬佛法而现身听法,那么有的诗偈则是写虚云自己如何通过自己的祈祷而出现灵迹。如《题云移石》诗,虚云自记云:“钵盂庵自嘉庆后,已无人住。因大门外右方有一巨石白虎,不详,拟在此地凿一放生池。雇工斫之不碎,即去土,察之无根。石高九尺四寸,宽七尺六寸,顶平,可跏趺坐。招包工移左二十八丈。来工人百余,拼力三天,无法动,不顾他去。予祷之伽蓝,讽佛咒,率十余僧人,移之左。哄动众观,惊为神助。好事者题为云移石,士大夫题咏甚多”。也许正是因为虚云的自撰年谱和虚云的诗歌中不断有这类灵异故事的记载,虚云生前身后都曾招致一些非议,以致当年以新文化旗手自居、信仰科学与理性的胡适,还曾亲自撰文对虚云的自撰年谱进行挑刺,指责其中有虚构成分。其实,诸如动物拜佛之类的灵验故事应辩证来看,以唯物主义和科学理念来看,这种灵验无疑是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从佛教徒的角度来看,佛说轮回,人往生时,或人或鬼,或畜生,或植物,各依自身业力而定。佛又说众生平等,万物皆有佛性。在佛教典章中,关于动物畜生闻佛法而得道的故事就多有记载。虚云毕生诚心向佛,心志专一,即使在心理学的原理上,也有可能在长期的禅修过程中的某一特定的时刻,出现心灵的幻像。虚云把这种幻像记载下来,与佛典相印证,这并非逛言。至于虚云所记的移石神通,也许可用科学精神来解释。因为移石可用笨力也可用巧力,如果有科学的方法与齐心合力的意志,十余人的效用远远胜于乌合之众的百余人了。所以,应该特别注意到虚云在《题云移石》一诗中,浓墨重彩地铺写的是这块石头自己的灵异:“嵯峨怪石挺奇踪,苔藓犹存太古封。天未补完犹待我,云看变化欲从龙。移山敢笑愚公拙,听法疑曾虎阜逢。自此八风吹不动,凌霄长伴两山松”。而对自己的祷之伽蓝、讽佛咒的神通,诗中却是只字未提的。
三
虚云一生虽然不以诗名世,但他同许多著名诗僧一样,对文字般若是十分看重的。建国后不久,他在为《圆音》月刊复刊时写的序言中指出,“欲救世界人心,须将佛法弘扬;欲将佛法弘扬,须靠文字般若。文字的功用,在世法上成例至著。只如清末之《新民丛报》及近时鲁迅的文章,其影响世运如何,可说是尽人皆知了。那么,欲转法轮,不离文字,确是铁一般的必然定律。”对于僧人学诗写诗,虚云也有自己的见解。曾有学佛者呈其诗集乞虚云作序,虚云虽然认为“西来直指,教乘尚扫,何有于诗,况叙乎?”但他还是借此谈到了自己对诗与禅之间的关系的看法。首先,他认为诗妨禅亦未必妨禅,妨或不妨,“当观其人为何如”。如果其人没有正确的见解,“世以文字难僧,僧亦遂以文字应世,或驰骋世典,殚心杂学,将无上妙法,视为具文,正法眼藏,沦乎声色,甚而寻章摘句,四六精详,处处驴唇马舌。噫!法门一至此耶?一变而语录,再变而辞赋,三变而为诗文,佛法何可言哉?”但是,如果“其人见谛真,则言言至理,语语明宗,”“如远公之招陶、刘,佛印之契苏、黄,大慧之于子韶,诗亦何妨于禅哉!”其次,虚云进一步指出,禅人写诗当以见为长,而不要斤斤计较于词章句法。见解是人之修养的体现,而词章句法不过是枝节细末而已。“其言虽工,其行不可问,行不可问,心更不可知矣!”所以,“不以见长,若以此(指词章句法——引者注)见长,诗精则亦诗僧而已。”当然,诗歌所述并不一定都是见,诗歌同样也要抒情。既然言见处必须是正见,而抒情时所述也必须是真情。所以虚云认为“诗能入骨情应碎,话到离群泪自流”(《 》)。再次,虚云认为僧家写诗其目的在于以诗寓禅,方便说法,广益众生,而不应将诗当做“名利之阶,攀援之具”。既然是以弘扬佛法、明示禅机为宗旨,所以虚云强调僧家写诗应该“自行人单刀直入,一念相应,吐词拈韵,”“假山水以寓其怀,借时物以舒其臆”。如是,则能寓佛法于诗中,见禅机于言外,诗禅合一,写诗也就成为了禅修的一种方式了。在《题福果梦海诗偈》中,虚云也申述了自己的这种看法:“诗可抒己怀,然有利害别。师以如是义,权且方便说。老朽笔砚疏,生平守愚拙。睹兹意良佳,觉以指标月”。所谓“利害别”,当然是指以诗寓禅即利,以诗沽名则害,而最后一句也是藉佛经中“以指标月”的著名比喻,告诉诗者不要耽于词章,因为以指标月,人们要看的是月,而不是手指。观其一生,虚云与诗歌结缘确实很深,十九岁出家时即写《皮袋歌》留别家人,以诗明志,圆寂前仍以诗偈形式留下遗嘱,总括平生,阐扬自己学佛的经验。一百年间,其所写诗歌,所言偈语,虽因其平日多不留底稿,散失不少,但从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其诗偈不仅无不体现着他自己对诗禅关系的精深理解,而且也体现出虚云在文学上的深湛的修养。
佛徒写诗,历来有两条途径,一条是写文人诗,宗法唐宋诸大家,一条是写僧人诗,宗法寒山拾得等古代诗僧。在现代诗僧中,八指头陀是前者的代表,而虚云写诗则显然是标举寒山并自觉地学习寒山风格。他在《在缅甸仰光赠高万邦居士》一诗中说:“法身清净若琉璃,肉眼看来哪得知?欲识其中玄妙处,细读寒山百首诗”。这是说寒山并不为写诗而写诗,写诗实为弘法,所以在寒山诗中可以体味到佛法的玄妙之处。在《云游独归》一诗中,虚云更是推崇寒山“独去独归得自由,了无尘念挂心头。从今真妄都抛却,敢谓寒山第一流”。虚云自己的诗中也有专门和寒山诗原韵的作品。寒山写诗,强调以诗弘法修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的诗通俗易懂,不拘束声律,不雕琢文字,真率袒露,自然天成,而对世态人生的讽喻也不失机智和幽默。虚云对此深有体会,也能得其神髓。虚云写诗,以口语为主。有的作品直接就是以歌行体的形式显现,语词通俗明了,句式灵活而不拘一格。如其著名的《皮袋歌》:“皮袋歌,歌皮袋,饮酒食肉乱心性,纵欲贪欢终败坏。做官倚势欺凌人,买卖瞒心施狡狯。富贵骄奢能几时,贫穷凶险霎时败。”“出牛胎,入马腹,改头换面谁歌哭?多造恶,不修福,浪死虚生徒碌碌。入三途,堕地狱,受苦遭辛为鬼畜”。此诗采用三言与七言相间的歌行体,既明白如话,又琅琅上口,特别适宜于民间传诵。其中既表白了虚云“不恋妻,不恋子,投入空门受佛戒;寻明师,求口诀,参禅打坐超三界”的内心愿景,也表达了对世人“拜明师、求印证,了生脱死明心性。勘破无常即有常,修行大有径中径”的劝诫。又如《行住坐卧歌》:“山中行,踏破岭头云。回光照,大地无寸尘。山中住,截断生死路。睁眼看,千圣也不顾。山中坐,终日只这个。碎蒲团,没教话儿堕。山中卧,骑驴骑马过。主人翁,无梦也烁破。”全诗三言与五言交错相间,随题转韵,圆转自然,其中“这个”、“话儿”更是直接以口语入诗,不仅明了,而且新鲜有味。
除歌行之外,虚云的诗作中还有不少的偈赞作品。虚云的赞有的是对佛教前贤的赞语,如《手持贝叶大士赞》、《文殊大士像赞》、《初祖达摩像赞》、《马祖像赞》等,有的是对同时代大德的赞语,如《妙莲和尚赞》、《净空和尚赞》、《月霞法师真赞》等等,这些赞语都能扣住所赞对象的特点,赞扬其丰功伟业、德言懿行,并表达自己的崇仰之意。其中也有不少赞语题自己的照片,如“这个老汉不知羞,老大龙钟逐浪游。石火命光牛马走,不分清浊混时流。自家大事犹难顾,专为他人耽甚忧?但看世事如累卵,多年未得一同俦。真可叹,这老牛!莫到眼光落地使人愁。问渠为何不放下?待众苦尽那时休!”(《自赞(云南唐宽清请题)》),这种自赞诗既表达了自己救度众生的菩萨行观念,同时也不乏对自我生存的揶揄与讽嘲,读来可见虚云谦虚宽广的人格。虚云一生所作偈语甚多,他曾主持多家寺院,那些偈语作品往往是用于进院上堂、升座说法等等佛教实践中。不过,虚云作为一个诗人,他的偈语创作比较重视体现出诗的意境与诗的思维,“时而点化经典警句,时而以情景相喻,把佛法禅理表达出来,启迪人心,直指见性。”如他的《参禅偈十二首》,前二首言参禅非玄非学问,三、四两首言参禅“非多闻”、“非徒说”,五、六首谓参禅“不得说”而是“参自性”,此后的六首指出参禅“须大疑”、“无禅说”、“没疏亲”、“没阶级”,其中对参禅的本质、义理、方法以及效应体验,都做了透彻的阐述。这种阐述如果执着于理的方面,执着于概念的说明诠释,就很容易流于空洞与枯燥,但虚云善于用象喻理,以事说理。如“参禅如采宝,但向山家讨。蓦地忽现前,一决一切了”,这是直接比喻,说参禅要走对路径的道理;“参禅须大疑,大疑绝路岐。踏倒妙高峰,翻天覆地时”,这是间接比喻,用踏倒妙高峰来形容大疑的境界与力量。“参禅一着子,诀云免生死。仔细拈来看,笑倒寒山子”,这已经是暗喻的方法了,因为这首偈语是在说明参禅不能黏滞于文字形相,但要理解这首偈,首先应对寒山子的诗歌有所领悟,有所体会。自古以来,诗偈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从联系上看,偈往往采用诗体形式,从区别上来看,诗言志抒情,偈传法说理,偈可无象,而诗必有象。虚云的偈语重视用形象和事典来说理,这恰恰印证了诗可通禅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1〕一诚.虚云和尚传.虚云和尚全集(第6卷)〔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2〕虚云.卓庵诗集序.虚云和尚全集(第2卷)〔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