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莫言
(《东吴学术》2013年第1期)
陈众议
莫言获奖,咱高兴归高兴,但话要说回来:莫言不是唯一优秀的中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更不是唯一的文学标准。被我指为“软肋”的方面,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优点亦未可知。这就是文学的奇妙,更是经典作家的奇妙之所在。
在此,我不妨先列举一二,以供探讨或善意批评和反批评的生发。
第一根“软肋”:缺乏节制。譬如想象力,其蓬勃程度于莫言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当然是极而言之。正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凡事都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显然,想象乃文学之魂,没有想象力的文学犹如鸡肋,甚至比鸡肋还要无趣,还要清寡。但莫言常使其想象力信马由缰,奔腾决堤,《酒国》中的“红烧婴儿”是其中比较极端的例子。反过来说,缺乏想象力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顽疾之一(虽然尤其是文学,但不止于文学,或可说当下中华民族在各个领域中都或多或少存在着想象力阙如的现象),但像莫言这样如喷似涌、一泻千里的想象力喷薄是否恰当、是否矫枉过正,则容后细说。
第二根“软肋”:审丑倾向。写丑、写脏、写暴力、写残忍、写不堪,在莫言是常事。当然,我们也可以说现实如此、人性如此。但我们身边并不缺美,美无处不在。莫言也不回避美,只不过他的笔更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锋利得很,而且锋芒似乎永远向着脓疮毒瘤,且把审美展示和雕琢的活计留给了别人。于是,残酷得令人毛骨森树、不敢视听的“檀香刑”被淋淋漓漓地写了出来。同时还有诸多刑罚,譬如“阎王闩”:小虫子(《檀香刑》人物之一)“那两只会说话的、能把大闺女小媳妇的魂勾走的眼睛,从‘阎王闩’的洞眼里缓缓地鼓凸出来。黑的,白的,还渗出一丝丝红的。越鼓越大,如鸡蛋慢慢地从母鸡腚里往外钻,钻,钻……噗嗤一声,紧接着又是噗嗤一声,小虫子的两个眼珠子,就悬挂在‘阎王闩’上了”。我曾对故友柏杨说起过有心编译本中国刑罚或体罚(这与前面说到的民族性不无关系)名释之类的书,他说这是个极好的课题,对我们自我反省、自我探究都大有裨益。但我除了在一些同行学人中不断提到此事,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来,毕竟是自我揭短,毕竟是自我揭丑。但莫言做到了,他自然是以他的方式。可见他的勇气有多大、心魄有多强!反正我只有惊诧、佩服的份。
第三根“软肋”:过于直捷。曾有读者(甚至著名作家、学者)抱怨曹雪芹太啰嗦,说委实受不了他写林黛玉的那个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甚至干脆就曰不喜欢《红楼梦》。莫言则不同,他的叙事酣畅淋漓,且直截了当得几乎没有过门儿。无论写人写事,还是写情写性,那语言、那想象简直就像脱缰的野马,有去无回,用莫言的话说是“笔飞起来了”。这一飞不要紧,一些带有明显自然主义色彩的描写也便倾泻而出,它们甚至不乏粗粝之嫌。但反过来说,这种粗粝也许正是莫言有意保持的,它与他所描写的题材或对象相辅相成。譬如《檀香刑》的檀香刑细节描写,再譬如《丰乳肥臀》中生产(无论是女人还是母驴)或“雪公子”的“催奶十八摸”(金庸有著名的“降龙十八掌”)的夸张铺陈,等等。以上几根“软肋”相辅相成,构成了莫言小说的汪洋恣肆,也是它们得以彪炳于世的重要元素。正因为这些元素,莫言的作品总能给人以极强的心灵震撼和感官刺激。说看了他的作品吃不下饭是轻的。
第四根“软肋”:蝌蚪现象。蝌蚪现象是权宜之谓,概评判莫言的作品显然不能用浅尝辄止、虎头蛇尾之类的成语。所谓蝌蚪者,身大尾小,用它来比附莫言的创作,完全是权宜之计。蝌蚪现象甚至不能用来涵盖莫言的多数作品。它只是偶发现象,且并不否认莫言作品的深刻性、完整性。比如《蛙》,它就是十分深刻、完整的一部作品,人流师“姑姑”的“恶毒灵魂”最终被她的那些充满象征意味的小泥人所部分地救赎,这甚至非分地让人联想到遥远的女娲,尽管是在反讽意义上。莫言以这种势不可挡的想象力深入人性底部及他对人,尤其是无如同胞和父老乡亲的终极关怀。而“蛙”与“娃”与“娲”的谐音串联(至少我是这么联想的),更使小泥人的意象具备了“远古的共鸣”。但是,《蛙》于三分之二处打住,效果可能会更好。现在却多少有点像“蝌蚪”,尾巴上还缀着沉重的戏。或许这也是莫言有意为之,否则叙述者怎么叫蝌蚪呢?开个玩笑罢。而这个玩笑使我记起了莫言的一番感慨,谓《百年孤独》的后两章使“老马露出了马脚”。同时,正如前面所说,莫言蓬勃飞翔的想象力和磅礴狂放的叙述波有时也会淹没或遮蔽他作为好学者、思想者的深度以及影影绰绰的人物光辉、性格力量,譬如《生死疲劳》中六道轮回的意象并没有像我等苛刻读者所苛求的那样,带出信仰(包括宗教,哪怕是理性层面上的宗教)在半个世纪中由于中国政治和不乏狂欢色彩的特殊历史变迁所造成的跌宕沉浮(想想我们曾经的封建迷信,再回眸那些不堪的“革命”,现如今且看缭绕的香火),罔论与之匹配的某些“集体无意识”映像或镜像;再譬如西门闹这个人物因为不断轮回投胎,或因其转世动物太夺人眼球,而难免使这一人物性格支离破碎。
再就是第五根“软肋”,或谓原始生命力崇拜。关于最后这一点,我在评论加西亚·马尔克斯时也曾多次提及。
千年华胥之梦
(《汉语言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
王德威
《梦华录》只是董启章书写香港物质文化史的开端;另一本尚待出版的《博物志》顾名思义,可以想见他的企图。在新世纪里,董再接再厉,写出《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二〇〇三)。他诉诸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那种人定胜天、开“物”成务的知识论,并提倡时间的“繁”史而非简史。而“物种源始”所指向的源头,与其说是正本清源的源头,不如说是多重缘起的源头。《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以董虚拟的家族历史为背景,回顾一代香港人从三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如何胼手胝足,造就了岛上日后的繁荣;另一方面,他以叙述者个人从七十到九十年代的成长经验,点明后之来者开枝散叶的发展。乍看之下,董启章似乎在写标准的家史故事,但他的作法不是塑造人物以为历史的铺垫,而是突出“人”与“物”,从两者之间或平行衍生、或交相为用的过程,看待(香港)历史主体生成与创造的关系。董启章介绍了十三种器物——收音机、电报、电话、车床、衣车、电视机、汽车、游戏机、表、打字机、相机、卡式录音机和书——来展现人与物共相始终的历程。这些器物如此平常,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有机部分,而叙事者要提醒我们的,恰恰是这人和物两者之间相互发明、习惯成“自然”、虚构成历史的过程。董启章的香港写作因此为二十一世纪“梦华体”开拓了新的可能,并且由此让我们理解《东京梦华录》与时俱变的新意。离开了感时伤逝的废墟意识,他投向未来,从未来的考古学思考历史多元发展的可能,传统的遗民叙事滋生出“后遗民”叙事。更重要的,他企图走出国族论述的局限,从城市的物质性和发明、表演性思考历史如何被理解的方式。虚构和现实因此交相为用。究其极,董启章要说香港就是这样一个搬演梦华的舞台。从香港到汴梁,千年华胥之梦有忧伤,有期待。时间“惘惘的威胁”如影随形,但是因为有了梦的可能,城市因此出现,历史继续发生。
顽皮之舞
(《书城》2012年第9期)
孙 郁
在近年活跃的作家里,劳马的小说引起了我的许多兴趣。我看他的书,总是要笑起来,小说轻松地起笔落笔,没有套路,谈天般的自由游走。他的文字都没有文人腔,戏仿里有独创的表达,对我们的话语方式乃一种偏离。我突然想起俄国富有幽默感的作品,那些漫画的笔触,好像也挠到了我们的痒处,快慰之余,也有隐隐的痛感的。
劳马有一部话剧《苏格拉底》,是颠覆日常感知的一曲咏叹,他的思想的根基几乎在此间全部呈现出来了。怀疑主义和独立思考者的孤独、无助以及勇敢都潮水般涌动着。这个话剧演出时轰动校园,一时成为北京高校的新风景。我以为他的生命体验的亮点是在这里。他的小说色泽多致,主要表现在两个领域里,一个是乡土界的,一个是知识界的。前者乃老中国儿女的图景,后者系知识阶层的世界。在第一个园地,他与鲁迅的传统相遇了,民俗与国民性的话题缠绕不已。而第二个世界,则是士的百态图,读书人的趣味尽在其间。此外还有市井的画面,比如官场、市民、小公务员等,也是风俗种种。这其间流动着相似的旋律,那就是笑的曲调,在笑中,人间的诸多隐秘不再神奇的藏身。
小说集《傻笑》是他早期代表性的作品,几篇作品围绕着葫芦镇的故事讲起,历史被一页页还原着。百姓在禁锢的年代凄楚的经历被感性地呈现着。劳马写自己故乡,总让我想起鲁迅写绍兴,感情是复杂的。那是一种还乡的梦游,奇异的人生和封闭时空下的人物命运,给我们无数的惊异和回味。他写人们的病态、无聊,以及怪异的日子,看到了人的存在的无聊和虚无。一个无所不在的网罩在上空。人们被命定在虚空的荒诞里,一切都是可笑的。我们的作者看到了乡下人的朴素和原生态里的生存欲求。但那个狂欢的时代里的消失了个体自由的人,收获的只有无知下的苦果。“文革”时代的荒诞,在其文字间流水般淌着,冲刷着时间的隧道,留下的是道道精神硬痕。
这部作品构思了十来年
(《江南时报》2013年1月23日)
储福金
《黑白》是我喜欢的长篇。在我的创作之初,我就想到要以棋为题材写一部作品。这个想法一直延续在我创作的构思中,从定下“黑白”题名来写围棋与棋人,断断续续地构思也有十数年了,我一直没有动手。是一直没敢动手。这正是缘于对棋之所爱。我怕写成了只是一般能发的作品。而凭着多少年的创作经验,写出一部作品来,一般能发是不成问题的。
围棋是简单的,只有白棋与黑棋,然而这简单的黑棋白棋,落在象征天圆地方的棋枰,却能衍生出无尽的变化。合着人生无尽的意味,正可谓棋如人生啊。
围棋作为琴棋书画四雅之一,被形容为包含着天地万物、人世百端的至理,它历时数千年而不衰,表明了民族文化的生命力。我很想写出真正的中国形式的作品来。
小说先在林建法主编的《西部·华语文学》上发表,这一期《西部·华语文学》就光刊登《黑白》一部小说,另附李洁非与陈思和评论《黑白》的文章,似乎在刊物史上还是第一次。
小说发表后,很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即引起评论家与读者的关注,不少评论家发表了评价《黑白》的文字与文章,至今评论《黑白》的文章有好几十篇,有一部分是我不熟悉的读者写的,让我很感动。
《黑白》发表后,我当然希望能听到专业棋手的意见,便把刊物寄给了罗洗河,没想很快在网上看到罗洗河捧读刊登《黑白》那期《西部·华语文学》的照片,那是罗洗河参加一次围棋活动,在后台看杂志时由体育记者拍下的,照片上的罗洗河憨态可掬,带着一点入神的笑意。几天后,我去了西班牙,在巴塞罗那收到了罗洗河发来的谈《黑白》的手机短信,上面是:“平实而激扬,意聚而清越。非常好,很喜欢。”《黑白》发表后,长篇小说选刊转载了这部小说,并请罗洗河写了一篇短评同期发表。罗洗河欣然答应并很快写成,题名为:《心知止而神欲行》,从题名便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文学素养与文化功底。
最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之声正在演播长篇《黑白》,请了众国手做片头。有国棋院的老院长、中国围棋协会老主席陈祖德、现任中国围棋协会的主席王汝南,现任中国棋院院长华以刚,还有华学明、常昊、罗洗河、邵震中、徐莹、刘星等。演播正在第一章,片头是由王汝南评价《黑白》:“《黑白》这部小说,充分反映了作家对围棋的理解,我也希望我们的围棋爱好者能够通过听这部小说,了解围棋的历史,同时也体会到一些围棋的内涵和围棋里面的哲理。”中央电台的编辑在电话里笑着告诉我,常昊谈到《黑白》,说陶羊子怎么没和梅若云好上的?看来他很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而惋惜。
在北京中国作协为《黑白》召开的研讨会,陈祖德参加了,他是中国围棋界泰斗、几十年来的领军人物,也一直是我尊崇的围棋大师,很感谢他的。他对小说《黑白》倾注了不同寻常的关注,不仅在研讨会上发言,还两次接受电台采访。他在电台录音说:我听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要播出《黑白》这部小说,非常高兴。《黑白》这部小说是储福金很好的作品。我在这里要祝贺储福金先生,这部小说是他创作史中很好的成就。同时,我认为在围棋史上,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我认为是很好的文学作品。非常好,也很有可读性,而且,作为一个围棋工作者来说,看这本书,很有一种真实感,认为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