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昕
一
《带灯》的阅读,所引发的我内心的震撼隐隐没有散去,很快,又读到贾平凹的一个小中篇《倒流河》,用一个不十分恰当的比喻来形容那种感觉,仿佛盛宴之后尚存意犹未尽的兴致,心神、思绪还没有安定下来,而在归途中又偶遇旧知,于是,在一个清雅、干净的小酒店里共同举杯叙旧,小酌了一番,使酣畅淋漓后的余兴,很快得到了释放和满足,因而感到无比惬意。
多年来我对贾平凹的阅读,使我对贾平凹的审美创造力、叙事耐性的坚韧,深信不疑。在写作中,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厚实,一泻千里的文字节律,一如既往的宽厚情怀,有控制,有内力,有味道,有温度,有积淀,有境界,许多文本的气度和体量,都仿佛一头大象或狮子,气势和格局宽阔、成熟,尽显大家风范。在这部《带灯》里,文本所携带出的强大的文化、精神气息,巨大的审美表现力,依旧扑面而来。现在,《带灯》的余韵,又在这个小中篇《倒流河》中惯性地延续着。我感受着,或者说是享受着文字所结构出的气场和叙述的惯性,这多少让我缓解了对《带灯》这个令我深感苦涩、沉重的小说世界长久的叹息。《带灯》里的樱镇,这个喧嚣俗世中的乡村世界,仿佛渐行渐远,而那些人物和物象的灵魂,其中丰沛的人性和气场,却久久地萦绕着我,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这部高度关注中国当下基层、底层现实生活,如此近距离写实的作品,也许是接足了“地气”,叙述里埋藏了太多属于生活中生长出来的东西,很长时间,我都恋恋不舍地不愿离开它。尽管我是如此地喜爱它,但偏又为它忧虑,为它感伤,为它纠结,甚至为它感到落寞和惆怅,也为它感到逼仄和无言,感到衰朽、隐忍、冷硬和荒寒。有这样的感觉,不仅是因为小说中叙述的自然、世相和具体人物,透射出饱满而内敛的唏嘘之气,更在于蕴含其间的平直古朴中还映射出罕见的慧能,它向上舒展和扩张着,直视着那些堆砌的、淤积的、极不轻松的、有强烈疼痛感的烦忧生活。贾平凹是擅写乡土世界的杰出作家,那么,贾平凹这一次选择了怎样的途径、怎样的文字来表现一个不大不小的乡镇呢?在这个乡村世界,他看见了怎样的一种真实,又是如何呈现的?他又是怎样谋求在叙述上突破自己的?虽然,对每一位作家而言,这都是一个老问题,但却又永远是每一次写作中必须面对的新问题。而持续不断地选择表现乡村世界的荣辱兴衰,已然成为贾平凹宿命般永恒的写作空间维度和审美取向。今天的乡村世界,农民的生存,应该怎样书写和表现?生活和存在的真实是什么?还有,仅仅表现一种存在或者真实就可以获得写作的意义和满足吗?“这一本《带灯》仍是关于中国农村的,更是当下农村发生着的事。我这一生可能大部分作品都是要给农村写的,想想,或许这是我的命,土命,或许是农村选择了我。”多年以来,贾平凹总是喜欢将小说的结构,深深地植入当代中国的乡村结构之中,在艺术地呈现当代乡村生活中的伦理和文化的基础上,审视人的自然天性和存在形态,进而写出现实或历史的沉重,文化的复杂性和迷惘状态。无疑,《带灯》的写作,又是一次真正站在乡村大地上的写作,是拥抱触目惊心的当代中国现实的写作。我们丝毫也看不到布道的痕迹,绝少道学气息,没有乡野间弥散的老气,只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在这里,对于自己太熟悉又写了这么多年的乡村,他这一次选择了最贴近现实的追踪。
我们看到,在芜杂的现实生活中,贾平凹打捞起无数琐碎的遗落在乡土中能发声的和缄默的人与事,面对有血色、有震荡、有焦灼的燃烧着的当下现实,贾平凹的目光和笔触,几乎完全卸掉了以往士大夫沉重的包袱,不再沉醉、悠然于遥远的古风气象,发掘民间固有的、隐藏的原始欲望,而是以现代的精神和理念凝视和描摹世相。这个樱镇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再清晰不过的形象,朗然在目,没有雕饰的痕迹,只有坦然不乏苦涩的写真。其实,贾平凹早已放弃想书写史诗的冲动,更多地在文字里感受那些来自心灵的沉重。他要写出现实的纠结和残酷,写出生活的悖论,写出希望和力量,写出一个时代的惶惑和不安,也写出渺茫和愁苦,写出了根本的人本困境,尤其是,他在表现性格、欲望、命运的不可理喻性的同时,呈现的不仅是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问题,而是告诉我们生活原本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初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最为担心的是,《带灯》的题材和叙事如此逼近现实,贾平凹的叙述会被现实的破碎、臃肿和凌乱所吞没,直面当下的叙事姿态和创作主体统摄的谋篇布局,“流水般”地自然复现现实的动态流程和全景式的叙事视角,以彻头彻尾的非虚构的“真实”,对抗虚构,对抗想象,这些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梳理清楚生活本身的结构和品质呢?这是否会被一种压迫式的真实所限制,从而丧失由无边的想象所带来的、富于超越感的另一种“真实”?从根本上讲,文学叙事的最大效率和弹性张力,来自于想象留下的空间和距离所产生的猜想、悬疑,以及存在可能性。以文人的才情和奇诡的想象见长的贾平凹,不遗余力地让自己陷入无边无际、遍布迷津的生活大泽,会否写出的只是一部当代中国乡村的“上访总汇”、“病相报告”或者“乡村民情备忘录”?在这里,的确也是考量作家铺排敷陈生活能力的重要因素。但是,担心是多余的,贾平凹不会顾忌理论上的某种考虑和规约,他一头扎进生活的泥土,踩着泥泞出发,这些俨然已经成为叙述最大的自信和勇气。这部《带灯》的写作发生和写作动力,似乎也与以往大有不同,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独自将叙述肆意地抛给读者,恍兮惚兮,奇异纷呈地荡漾开来,而是小心翼翼地呈现,没有任何隔膜、虚幻、矫情的描摹,而是超越意识形态的惯性,坚执地表达现实的宿命、无奈和命运的归属,以及现实的冷峻和人性的危机。
贾平凹似乎已经将地球视为一个村落,或者,他索性就将这个“樱镇”当成了当代乡村生活、乡村社会的缩影,坦然地将这些村镇聚焦为苍穹下的一幅影像。这幅影像,是一个时显喧嚣热闹,时现寂寞荒寒的存在体,这个巨大的存在体之内,有世俗文化的怪影,有人性的冲撞,有生存空间里人们的不幸和暗影。这部《带灯》,直面现实,原生态地透视现实,可以肯定,贾平凹没有像以往那样乐于沉浸在乡村灰色的记忆里,而是返身走进潜伏着种种危机的现实。
早些年我在读贾平凹的时候,在《鸡窝洼的人家》、《小月前本》、《白夜》、《商州》,甚至《废都》里,都会感觉到贾平凹的字里行间有一种野气,多少有点儿野狐禅的遗风,叙述自顾自地行文抛句,起伏不定,无拘无束。那时,我猜测贾氏即便没有沿袭民国的遗韵,也定然从野史、笔记和稗抄、小品类的文体中,吸纳了不少的养分和精华,粗茶淡饭,乡情故里,在乡土、乡村的厚实和粗鄙的两面性中,与无数人的灵魂默默地交流着。文体和面貌,颇显乖戾、荒蛮,甚至有些晦暗和暮气沉沉。但是,近年来,我持续地读到《秦腔》、《高兴》和《古炉》,格局开始更加阔大,行文更是洒脱不羁,人物个性、谋篇布局,肆意挥洒,不再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乡土“幻象”之中。尤其是,无论切入当下现实,还是发掘并不久远的“文革”历史,在文本的背后都凝聚着一种深厚的目光,这目光似乎要穿透沉郁的迷茫,洞悉艰涩、浑沌的存在,每当我们感到他的叙述贴近地面的时候,随即又会体会到它已经开始超越和飞翔。就是说,整体气韵和笔势的风貌,已经挡不住面对现实时所产生的精神气度和巨大冲击力。而与以往的《秦腔》和《古炉》更加不同,这部《带灯》似乎向现实的内里扎得更深,地气仿佛不断地从大地上的庄稼,草木和房屋中丝丝缕缕渗出来,与人的呼吸相应和。渐渐地脱离了对乡村的“幻象”的迷恋之后,贾平凹已经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彻底剥离了乡村社会的非自然性质的“苔衣”,而以“凛然”的不择不扣的现实主义精神,照亮这里的山川草木,乡土风情和生命存在实况。可以说,《带灯》是贾平凹对当代转型期中国社会、对人生命运思考和表现的精神载体,是一次实实在在的现实扫描。带灯,同样也是贾平凹寄寓乡村理想、理想人格和期待温润人性的载体。进一步讲,《带灯》承载着贾平凹新的叙事理想和文化诉求。我意识到,贾平凹开始从现实的视角,或者,从现实本身,思考中国的文化和现实的困境与出路。我感觉到,贾平凹在这里真的是要“表达出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一份态度,这态度不仅是自己的,也表达了更多的人乃至人类的东西”。
我们能够深深地感受到,贾平凹在这里面愿意承担更重大的责任,以文学的方式思考、担当社会和人生。因此,他心急如焚地告诫人们“管制危机、诚信危机、信任危机、归根结蒂是和平年代、发展年代、经济年代的社会政治危机……樱镇所出现的危机,并不只是樱镇的危机,同时也是中国城乡大地已经司空见惯的社会危机”。现在,我们面对这样一个处于剧烈变动之中的樱镇的时候,我们是否想过,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究竟还有多少个这样相同、相似的樱镇?
可以说,《带灯》所叙述的,是中国当代最当下的现实生活,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思考,这恐怕就不只是关于中国的,也是有关人类生存的,是关于生态环境、栖息土壤的,也是关于精神品质和人性蜕变的。只要仔细回顾、梳理贾平凹的写作,就会发现他真正是一位当代从未离开过书写中国现实的作家,也许,正是因为他对自己所深嵌其中的乡土太过殷实,他对中国乡村生活和文化的体验和呈现,都富有沉郁、细腻和寥廓之感。如何面对今天的生活和世界?在所谓“资本全球化”的欲望的流动中,世界的和中国的,移植的和本土的诸多问题,都纠结、重叠在一起,已经日益令我们感到不安和恐慌。中国作家怎样理解这个时代的生活,如何表现这个世界的变化,已经成为摆在所有想有作为、有抱负的中国作家面前最困难的问题。我们既要对历史满怀敬畏之意,更要看清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真正意义,文学的使命就在这里。
二
阅读《带灯》,我最喜欢的,还是带灯这个人物形象。我认为,正是这个人物,撑起了《带灯》的全部叙述。《带灯》是直奔现实而来的,带灯便是直面现实的。小说强烈吸引我的是,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困境、窘境,她的孤独,她的美丽、才情,她的道德感、悲悯之心,以及这一切在坚硬而残酷的现实面前勇敢的站立。也可以说,我是从无数细碎甚至破碎的现实秩序中,从复杂多变、藏污纳垢、芜杂的乡村世界,从人性的晦暗中,深刻地感受并看见了带灯的光芒。显然,是带灯这个人物,撑起了小说所结构、所叙述的樱镇世界这片复杂多变的天空。那么,带灯这个人物独特在什么地方呢?贾平凹为什么会写带灯这个人物?他究竟想将带灯的形象赋予怎样的超越一般角色功能的意义?这个人物的精神意义、精神价值和美学价值在哪里?
贾平凹将这个重要人物的名字命名为“带灯”,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选择。萤火虫和带灯的隐喻,在这里成为一种奇特的符号,是最接近地面、接近旷野的小动物。那么,萤火虫、带灯,到底是萦绕别人还是被俗世所萦绕?这似乎并不像是作品里十分随意和即兴的考虑,“萤突然想:它这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于是,第二天,她就宣布将萤改名为带灯”。萤的微光,在暗夜里行走的时候携带的灯光,就是灯盏,给迷茫中的人们带来希望。我们在带灯的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在这些村镇的无数条小路上感知到一个生活、工作在中国社会最基层“综治办”的女干部,她的日常生活和事务,她所经历、经受的丰富情感历程,她的困扰、迷惑和阴郁,她的清醒、智慧和快乐,她的干练和宽柔,就像是一个人在夜路里面走了很久,在身心疲惫的时候,让我们一下子看见了晨曦和露珠的相互辉映,同时,也看见了一种悲苦中的力量,或者是力量中的悲苦。我们意识到了贾平凹的叙事意图。
很难想象,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乡村世界里,一个女性的心灵和脉息,会与这块土地发生什么样的交集,这位美丽善良的女性如何在这块藏污纳垢的土地上如风地行走。尽管内心有时很痛苦,但带灯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带灯说:“烂工作,综治办是黑暗问题的集中营,我都恨死了”,“我现在才知道农民是那么地庞杂混乱肆虐无信,只有现实的生存和后代依靠对他们有制约作用。人与人之间赤裸地看待”。她不停地在反省、在反思:“以前看见过一句古话,说:神不在,如偷窃。我现在对日子在偷在窃吗?”在带灯的生活世界里,贾平凹试图在风俗颇浓、粗鄙、冷峻的现实氛围中,诗意化地表达带灯的生命状态。实际上,在整个小说结构中,有两条叙述的平行线:一条以乡镇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变迁为叙事对象,呈现一个空间结构的形而下形态;一条是刻意凸现带灯的内宇宙心理空间维度,不乏深湛哲思的平凡、高蹈内省和自我角斗。一个灵魂与一个时代的潜心对话和交流,一个女性的生命和情感与一个精神偶像的潜滋暗长,自我纠结,生命的交响在那种寂寥的底色之下,涌动着汩汩的热流,有韵味,有韵致,有蕴涵。我在阅读的时候,不时地想,这些穿插在叙述中的“给元天亮的信”,就像是贾平凹的内心寄托和思想独语,在喧哗消失或暂时隐退的时候,心性才会浮出世间,畅快而悠远地流动。贾平凹始终没有让一个人物在叙述文本中正面或正式出现,这就是元天亮。还有另一个人物,也是模模糊糊,一闪而过,这就是画家——带灯的丈夫——她对他的情感可谓轻拿轻放,不管不问,顺其自然但始终恪守自己的责任。前者元天亮,这个令所有的樱镇人感到无比骄傲的偶像——省政府的领导,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为了带灯整个生命的精神支撑点,甚至可以说成为她魂魄依赖的所在。带灯发自内心地给这位曾出版过多部散文集的官员兼作家元天亮,写了二十七封长短不一的信,在小说阅读过程中,不知为什么还存有这样的心理,延伸贾平凹的虚构,我一直期待着元天亮能够与带灯之间发生些什么,让他们产生更深远的“故事”,倘若如此,带灯的未来,很可能会是另一种状态。实际上,元天亮只给带灯回复了极少的短信,略微表达了一种鼓励。如此,带灯的长久的情愫和倾诉,无疑都成为她虔诚的独语。而这些独语,固然有贾平凹自己精神向往、理想期待和认识的介入,但也确实可能成为一个美丽、成熟、有才情且拥有高贵优雅品质的灵魂漫游,带灯的二十七封“情书”,也成为一个女性对自己崇拜的偶像的“单相思”、“长相思”。而从叙述学的视角看,带灯的感受、感慨和感想,即时地向元天亮发送,在小说整体结构的行文上,不断地推动叙述前行。所以,我更愿意将这两条线、一隐一显两个结构视为互文,因为,后者就像是一个叙述的潜文本。元天亮就仿佛一个“隐身人”,一个永远也不在故事现场的“被讲述者”,当然,也是一个“不在场”的“倾听者”。带灯不断率真且诗意地表达着她对元天亮日渐生长的爱情,意境优美,缠绵如雨:“你是我的白日梦。我很想念你。有时像花香飘然而至,有时像香烟迎面而来,有时像古庙钟声猛然惊起。我不止一次地给自己说可以想但不要沉湎或泛滥如决堤山洪,否则我在山上把你埋掉。然而我无力去克制自己不能泥陷相思境地,给自己找出路,每次拟词拟到结尾却像荒秧子庄稼一样枉费功夫,相思仍像疏漏的一颗种子在田畔的草芥中茁壮独立,管他谁来收成。”带灯就是这样,在芜杂、放纵、凌乱不堪的樱镇现实中,依然顽强地去寻找自己超凡脱俗的宁静和梦想。
我确信,带灯是生产温暖生活的热能和光源,也是消解社会生活坚冰和“梗阻”的“融雪剂”、“溶栓剂”,是永不止息进行工作的生命机器。可以不夸张地说,她是当代中国小说中最美、最理想化、最具时代感的性格人物之一。她不仅具有与现实、俗世“对接”和交融的能力,而且具有心灵生活那种自由的活动性,在一个与大时代、大社会紧密相联系、时时处于变动的环境中,带灯的这种活动性,一再地显示出崭新的一个亮丽的侧面。她有暂时地脱离现实困厄的忧郁思虑,也有刚毅地挺立的男性的勇敢、宽厚和隐忍,乐于助人、充满爱意,乃至最柔软的温情,都放射着善良和欢乐的光芒,这些,早已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美德。我揣摩,这个人物所呈现出的具有唯美品质的精神、气质,究竟是源出于人物天性中内在、坚定、忠实的自信心,还是现实、时代的复杂环境,磨砺、铸就出带灯这样凡中脱俗、阔大俊朗的人间情怀。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在这个国度法律触及不到的许多“边缘地带”,道德和伦理,构成了约束、调整、修正世道人心的最后一道防护墙。带灯就像是携带着使命感来到这样的现实中,与各种关系、各式灵魂接触和交流,解开种种生活“死结”和“扭结”的抽象的道德力量。她善于贴近每一种与她产生联系的天性,理想化地按着和谐的意愿去体验、改善这种联系,提高他们的生存价值。
另外,带灯这个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在于,她始终是密切地伴随着当代中国乡村政治、世俗文化、人性嬗变和历史转型期的庞杂而成长、奋争和存在的。仔细想想,从实质上讲,带灯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她内在的坚强、隐忍、高蹈和特立独行,构成她迥然的精神存在体,但她在已然融入其中的乡村世界里,却是孤寂无援的。带灯的情感中,总有一道阴郁的影子,隐隐地散发出苦闷和迷惑。我们看到,她太钟情于生活和工作了,时时透出一种对完美的渴望,并且对希望的可望而不可即,充满无奈的苦涩。她不脆弱,充满坚韧,身体力行,不断有所作为,用心去体验乡间情怀,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生死歌哭,灵魂悸动。在樱镇,在镇政府的大院里,她遇到的所有杂乱纷纭的纠结和“颇烦”,她都要坦然地在体制之内的缝隙中,为“维稳”,为保障权力、组织和结构,不断地向权力说真话,对底层的农民说真话、说实话,也说善意的假话。因此,带灯身处体制之内,胳膊肘拐向哪里取决于两种制约:秩序和道德。社会机制结构里的不和谐、扭曲的那一部分,是培植丑恶、不平和不稳定的温床,儒家的道德,在许多时候无法约束官僚机构的腐败程度,秩序就势必会混杂散乱,人性就会在这个时候变得乖戾,甚至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说,带灯的出现,的确令我们为之一振,让我们在政治结构、文化结构和现实的岔路口,听见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看到了这么多真实的生活世界里有意味的故事。这个极富立体感的人物,以她特立独行的现实选择,与这个“人都发了疯似的要富裕,这年代是开发的年代”,构成巨大反差和悖谬,她可以“现实地”进入现实的世界,有风骨地以她的年轻、善良、美丽,走进民间、民生,解民急难,义不容辞。无疑,矛盾着的带灯,无时不走在现实的困厄里,但也常常试图在苦涩、煎熬的日子里腾挪出来。她给元天亮的那些信件,那些情书,不仅聚集着她的辛酸和心酸,也发散出力透纸背的情真意切。一个生活和工作在社会最基层的女干部,令人动情的内心情感生活,仿佛是混乱如麻的现实中最后的港湾,让一个疲惫的心灵能有片刻的歇息。有意思的是,带灯的意识里,倒是像充满了这个时代城市女性的自我意识,以及异常浪漫的情愫和不羁的自由感,既能有声有色,风生水起,不折不扣,又超逸悠游,随风飘散,无处安妥。
但是,无论怎样看,带灯都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具有强烈悲剧色彩的人物。因为,最终,这个带灯还是变成了一个梦游者,一个时代的“幽灵”。“说梦者”梦游,黑夜将她的梦境彻底地切割成两半,她终于与经常在樱镇街道上四处游荡的疯子一样,夜里梦游,白日做梦。我们难以想象,在虚幻的梦境里,萤火虫和带灯,这两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死寂的隐喻,再无法照亮别人,也无法照亮自己,这是何等地悲怆和苍凉。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这一部分的阅读,让我感到有些艰难。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感到贾平凹的叙述似乎很艰涩,缭绕地思考这个世界,他思考得很艰难,陷入了最沉重的忧虑、忧患和感伤。于是,贾平凹向往的一种梦幻般的景象出现了,大灾之后,樱镇的河湾里竟然出现了“萤火虫阵”,这显然是寄寓着贾平凹一种期待,一种自我宽慰:
看着这些萤火虫,一只只并不那么光明,但成千上万的十几万几十万的萤火虫在一起,场面十分壮观,甚至令人震撼。像是无数的铁匠铺里淬出火花,但没火花刺眼,似雾似雪,似撒铂金片,模模糊糊,又灿灿烂烂,如是身在银河里……
这些萤火虫也越来越多地落在“带灯的头上、肩上、衣服上。带灯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
后来,书记和镇长的对话,流露出那种不乏忐忑、惶恐的祈愿似的希望:
书记扭过头对镇长说:甭熬煎,王后生再上访有什么害怕的呢?这不是突然有了萤火虫阵吗,樱镇可从来没听过有萤火虫阵的,这征兆好啊,预示着咱樱镇还吉祥么,不会因为一场灾难而绝望么!
萤火虫,实属于一个昆虫的世界,假如,所有的人都像萤火虫一样放光,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人存在的世界会是怎样的情形?贾平凹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思维一定密集而匆忙地穿行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精神的和现实的两个场域之中,或者说,徘徊在两者编织的迷宫里。所以,带灯给我们的感觉就忽而在现实里,忽而在梦幻中。
后来,我们多少知道一些关于带灯这个人物形象的原型——一个在现实中确实存在的基层女干部,包括她与贾平凹的交流。首先,我立刻就联想到作品里的人物带灯和元天亮。虽然,我们的阅读不好将两者重叠在一起,但我隐隐意识到,《带灯》这部小说的写作发生和叙事动力,缘于现实中这位不平凡的女性。带灯内心的真实,来自于现实,定然已经超越了现实。我想起贾平凹许多年前说过的一段话:“作品中的人物当然不是具体的作者,但作品中的人物无不灌注作者的感情,尤其主要人物。我有幸生长在中国的这个时期,经历了这么多的社会变迁。一个作家,一个作品,不可能包罗万象,它总是在‘我’的范围内,以‘我’的目光在探究世界。人生原本是沉重的,我们活得不那么容易,但每个人又得活下去,可以说,我们都是既不崇高也不卑劣地活着,尤其在二十世纪之末有人说:作品最深层的质只能是作者思想意识的质。我认同这说法。”当我们的时代都在大声谈论“正能量”的时候,我们体会带灯这个人物,所能激发出的那种潜藏在许许多多普通心灵中对于生活和社会的热情、率真和无私的热量,我们应该悉心地尊重、珍重这样的美好及其如此有价值的存在,她是以“内在于”我们时代的方式置身于生活,释放着她心灵的“核能”。对工作中接触的那些最底层的村民,对领导和同事,对已经不太在乎自己的丈夫和丈夫的继母,都坦然、坦诚。她坚持为外出打工染病的十三名矽肺农民申请医疗鉴定,争取赔偿;为帮助山区的慢性病患者,她自学中医,收集药方为他们治病;在薛、元两家持续了一天的火并中,以弱女子的血肉之躯阻挡血肉横飞的厮打……面对时代的某些精神分裂性,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困境和艰辛,她的同情心,她的人格尊严感,她的感知和认识,她的欢乐和痛苦,她的认同和隐忍,她的热情和妥协,甚至她说话的口吻,都有她让人感到踏实、持重的一面。她是一个具有一定美学价值的人物,贾平凹找到了这个人物的性格。在近些年的小说中,我们已经很难看到一个面目清晰、蕴涵复杂、有血有肉的很踏实、能够让你记得牢固的人物。带灯是一个能够站起来的人物形象。人性的有限性和无限性,丰富性和日常性,庄重和朴实,一个女性的操守和坚韧,让这个文学人物承载起属于这个时代的真正的艺术理想。
贾平凹深谙当代中国乡村政治、文化、道德生态的变迁,他想要铺展开的,是一个打开的而非封闭的乡村结构,以此透视权力和伦理关系中人性的肌理,有节制地呈现其间的多舛、艰涩、苦诉和悲悯。“我们的眼睛就得朝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当然不是说我们同样地去写地球面临的毁灭,人类寻找新家园的作品,这恐怕我们也写不好,却能做到的是清醒,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体制上、政治生态和自然生态环境上、行为习惯上,怎样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样不再虚妄和阴暗,怎样才真正地公平和富裕,怎样能活得尊严和自在。只有这样做了,这就是我们提供的中国经验,我们的生存和文学也将是远景大光明,对人类和世界文学的贡献也将是特殊的声响和色彩”。如此说来,贾平凹的叙事,无疑是一种有“责任”的叙事,有责任感的叙事,产生于对生活和现实强烈的反映之中,一般地说,“关于责任的叙事,‘不可能讲得很流畅’,因为‘过去’,如同现在,仅仅提供了一些发生和偶然”。另外,从文体的意义上考虑,这部《带灯》的叙事形态有些貌似松散、自由,这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在叙事中作家自身的情感担当和执拗的道德选择。我相信,贾平凹在这部小说写作时文学性本身以外的承载,一定超过以往许多作品。现实的“发生和偶然”,唤起他更大的责任和思考,也激发他隐隐的不安。但是,贾平凹始终进行着坦然、坦诚的叙述,丝毫也不回避生活中的灰暗和冷峻。他更加注重对那种积极的、向上的、有天赋力量的尊崇,带灯就是这种力量的生长和张扬,我发现,在《带灯》这个文本里,出现了贾平凹以前小说里缺乏的人物之间积极的交流,相互理解和温暖,尽管这些理解和温暖常常被生活的艰涩、贫穷、窘迫所覆盖,不足以改变生活上的烦恼、忧虑和种种现实困境,但明亮的色调依然能释放出有益的能量,正因为这些温暖的存在,这些在底层煎熬的人们,才不会被生活驱赶到泥潭之中。
我们在带灯身上,同样也看见了贾平凹的苦心,感受到他创造这个人物时的快乐和欣慰,因为,贾平凹这一次是彻底将自己的身心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和人物,沉浸其中,不愿意自拔。“任何一部诗艺作品都使一个个别事件当前化。因此,诗艺作品通过话语和话语连接给出一个现实事件的外表。故而诗艺作品必须应用所有的语言手段来产生印象和幻觉,而诗艺作品的第一种也是最有意义的美学价值即在于对语言的这种艺术处理。”贾平凹在近些年的写作中,着力解决的就是面对现实存在世界时,如何处理写作主体与生活、与时代的诗学关系。
作家托马斯·曼一直将诗人歌德的一段话作为自己写作的座右铭:“如果想要给后世留下点有用的东西,那必须是坦诚的内心的流露,必须把自身放进去,写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和观点。”我觉得,用这段话来表达贾平凹写作《带灯》时的心境,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
三
我认为,这是一个最需要沉淀和抒写细部的时代,尤其是当喧嚣和浮躁充斥着世道人心的时候。怎样有力量地表现出一个时代生活的鲜活一面,需要作家精确地把握和呈现细部。一般地说,用文字来描绘具体的形象以及形象性场面,已经很不容易,要靠它来表现抽象的情绪和情感就会更加困难。好的真正的形象性文字,就要打破、超越文字既有的逻辑组织关系,打破日常性、约定俗成的明确限定,运用理智将最初的感受、朦胧的意念具体化为细节、细部的场面和人物。当然,这也是最需要一个作家内功的时候。这里,也最需要作家一种强烈的、勇敢的、大的担当。我想,一个作家写到这个份上,他已经不再会计较任何个人性的得失了。应该说,《带灯》整部作品的叙事尽管都极其自由,开阖有度,它仍然是从生活、存在的最细部出发的。这不由使我想到写于七八年前的那部《秦腔》和两年前的《古炉》。我觉得《带灯》虽与前两部作品在文本形态上有很大不同,但却有精神血脉的密切联系。只要你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它们实际上表现了内在逻辑上的某种一致性品质,隐藏在生活表象背后的深层结构之中。这不仅关乎小说的文体,更关乎作家的叙事美学和阅世哲学,关乎历史观、现实感和审美判断力的强弱。而对这种叙事理想的实现方式与途径,就是贾平凹对生活、存在世界的细节和细部的捕捉、提炼和呈现。
《秦腔》是写当时中国乡村的裂变,贾平凹敏锐地洞悉了中国社会整体性、实质性的转变,《古炉》则选择重新回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回到当代史最激烈、最残酷、最令人惊悚的那段历史。《古炉》从叙述方式上讲,与《秦腔》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后者,我感觉作家更像是从自己内心出发来写历史、写记忆、写自己、写命运。说到底,作家写作最重要的动力和初衷,就是源于对自己所经历和面对的世界的不满意,他要以自己的文字建立起自己的世界和图像,也建立自己的尊严。《古炉》就是通过回到历史、回到另一个时间的原点,书写贾平凹记忆中的经验,表现一种命运,大到民族国家,小到渺小的个人。我感到,《古炉》和《带灯》所要表达的,正是中国人的命运。也可以说这是两部表达命运的最杰出的作品。贾平凹想找到或想找回的是“世道人心”。从世态的最细部、最细小处入手,他的文字,细致、精细,像流水一样,简直是流淌出来的。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形象、民族形象,在一个古老村落的形态变迁中,淋漓尽致地被呈现出来。贾平凹刻意地写“众生相”,写出“世心”的变化,写人的存在生态的变化。最初,古炉村与所有的地方一样,都保有一种很好的生态,是有秩序的存在形态,三纲五常也好,最基本的伦理、道德,千百年来在帮助统治阶级,帮助各种体制,对人心做着一个基本的规范,维持、支撑着最起码的秩序。小说写出了乡村最基本的、亘古不变的东西,无论历史怎样动荡,人心深处,都应该有这种不变的伦常。这可能是一种整个人类的积淀,或者是人类文明的可能性支撑点。但是,“文革”政治的外力改变了这里的一切,社会政治、无事生非的阴谋,改变了人生活和生存的本质的、基本的图像。准确地说,剧烈地改变了天地的灵魂——世心。于是,一代人,一个民族,在这个时段里,宿命般地改变了命运,改变了一切。人心的正气,惯性、常态,都突然坍塌了。能够维持世道的人心变形扭曲了,脱轨了。贾平凹用心捕捉到无数历史的细部,世俗的最激烈和最宁静处,人心的最晦暗处和最明亮处,都在细部显现出来。在《秦腔》和《古炉》里,就有许许多多的细部令人难忘。特别是《秦腔》的细部,写到了一条街、一个村庄的生活状貌,细腻地、不厌其烦地叙述一年中日复一日琐碎的日子,有许许多多对引生、丁霸槽、武林、陈亮等弱小人物的描绘,有对清风街生老病死、婚嫁的“还原式”记叙。生活细节的洪流和溪水都尽收眼底。没有高潮,没有结局,没有主要人物,无需情节推动叙事,只有若干大大小小的情节、细节呈现,繁杂而黏稠,张弛自然,有条不紊,严丝合缝,逼真、还原、“延宕”,越来越少人工雕饰。我认为,贾平凹在这个时候,已经建立起自己新的话语修辞学或叙述美学。
那么,现在,这部回到现实,直面当下的《带灯》,依然是贾平凹对存在细部和生活品质的触摸,是现实生活中人情练达的销蚀炼铸。仔细想想,在今天,一个作家有多少新鲜的故事或信息要讲出来?究竟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叙述与其他小说有所不同?作家所提供的很“自我”的经验和感觉,这种“不同”和“差异”,会像种子一样,在沉睡的历史中留住记忆,这才是小说的根本性力量所在。而惟有细节和细部的差异,才能彰显生活的真实、丰富,以及生活的独特。杰出的作品,总是作家汇聚或者努力为他所处的时代保存存在世界的丰富性,保存那些不易被觉察的、最细微的、可能会转瞬即逝的事物。只有让我们记住了无数的“细部”,我们才会在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触摸到生活、生命细腻的质地,体察那些冰山一角的风姿。
值得深思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人性、人心的支撑点究竟在哪儿呢?贾平凹不断地开始他的苦苦寻找,人的生活,人的存在,与周围世界的不和谐、不断发生扭曲和畸变的根源究竟在何处?这必定需要一种深切的体验,需要进入事物的细部。这无疑是小说的优势,杰出的小说家都会深刻地体悟到这一点。这个时候,小说之“小”就体现在“细小”、“细部”、“细枝末节”之处。精致或精细的细节和场景,是最见功力的地方。这么多的细节,让作品显得特别地充实和厚重。在一个驳杂、纷纭的现实时空,思考这样大的国家里底层普通人的生活。最了不起的,我觉得贾平凹总是能将一个很大的东西和一些非常细密、非常幽微的东西结合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因此,在阅读他小说的时候,我喜欢玩味小说中有意无意裸露出的“糙面”,这些“糙面”,恰好体现出生活的质感。生活的细节,将无法直接表达的精神、思想和现实,很自然地填充起来,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在《带灯》里,可以说细节丛生,细部的绵密令我们感到生活在流淌,生活是踏实的,感受到某种未经写作者雕琢的“非审美化”的生活细部的妙不可言,生机处处,也能让我们体悟到贾平凹洞悉生活和事物的穿透力、表现力。我们看到,文本的章节,都用一个小方框括出一句话,作为每一小节的题目,或是作为阅读提示,其实,其中的许多话语,都是叙述中的细节精要所在。像“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人的语言、呼喊与大自然中风的吹动,就呈现出一个热爱生命和自然的心绪;“樱花开了”,写带灯与看不见的风的低语,樱花瓣铺落如万千鳞甲,写出了樱镇之为樱镇的秀美;“挣扎或许会减少疼的”,只写了带灯和竹子的一段短短的对话,带灯批评竹子厌烦乡镇工作时,用的却是一个掐断虫子的比喻。还有,“镇街上的人都躁着”,是通过表现元黑眼、张膏药媳妇、马连翘、元斜眼、王采采儿子若干个人物的纠缠、撕扯,状写出乡镇生活的丑陋实景,底层生活的混浊。贾平凹将笔触延伸至生活的肌理和最深的角落,与现实贴靠得如此之近,空气和天空的变化,万丈红尘的俗世,现实中人心和人性的微妙悸动,都构成了大地上生活的重要部分。一个叙事的精魂,始终在牵扯着“碎片式”的细碎的生活纹理,看似旁枝斜出,甚至情节像是被“切割”过而产生了“裂隙”,实则举重若轻,深入肌理,本然的生活流,细致绵密,不仅显示出贾平凹精湛的叙事技术,也体现出一种沉实的叙事美学,它更像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现实主义。我感觉,写这部《带灯》的贾平凹,他的乐趣,已经不再是在叙事的海阔天空里,充分享受想象力的乐趣,而是呈现一种顽强力量的存在,梳理生活内在的逻辑关系及其可能性。贾平凹从不迷恋宏大的史诗性叙事,与其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竭力要表现的,最主要的还是存在的个体,在历史、现实的扭转或变迁中探微人物、人性的多面性,找到人物的性格,找到现实的机锋。许多人可能都会读出和注意到贾平凹在《带灯》的叙述里,有意无意间“搁置”了诸多的“闲笔”,其实,这些“闲笔”就是以细部呈现生活中难以揣摩或者匪夷所思的“神秘”、“空缺”,以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和玄秘。
沿着由来已久的思维惯性,我们总是习惯说,历史无情。其实,现实也是无情的。历史的悲剧可以反思和长考,这是为了不让它在现实中故伎重演,但是,现在进行时的历史,却大多是未加思索的,因为现实的容颜,活生生地、不容置疑地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无论是一个历史学家还是一个作家,都会有猝不及防之感。不同的是,对于当代人而言,可能常常会认为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宽容。而对一个当代作家而言,打捞历史的细节更主要的还是需要想象的力量,过眼烟云的谜一样的历史,甚至可以听凭一个小说家的重构,不期然,竟然也可以在历史叙述中留下盲点、空白,我们可以称之为叙述张力。那么,置身于当下现实生活之中的时候,作家的才华和机敏,就会被现实的多变和不可理喻扼住咽喉,欲望的无常,生命的无常,人性的畸变,世事的杂陈,经常会让写作变得无所适从,一切都变得捉摸不定。这个时候,就文本来说,什么最可靠呢?细节,或者说,细部。我越来越感到细部的重要,不可替代。贾平凹始终是一位重视细部的作家。他的小说观念中,小说就是小的说话,说“小”,要“说话幽默,有形象,有细节”。的确,小说叙事的因果关系是复杂的,很容易被淹没在细节的洪流里。尤其是,若想还原现实的空间,细节、细部的真切感人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实际上,在一个变动不羁的时代,在作家的写作中,他看到一种事物比想象一种事物要困难得多,或许,这其中隐藏着一种巨大的神秘的叙事力量,大的事物和道理,都是匍匐在细小的精魂之上,舒展开来的时候,更加会自然多义。
顺便说,我们都知道,贾平凹至今仍是用笔和纸写作,二○○六年的《秦腔》五十万字,二○一一年的《古炉》六十万字,这部《带灯》三十六万字,每部作品都写作、增删,修改数遍,皆可谓深耕细作的成果,凝聚着他的心血,其中无不充满温情和悲悯。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作家写作工具及其方式,与文本自身的关系,但我有时常常会猜想,或许,与电脑写字相比,在略有“起伏”的稿纸上写作,甚至在修改的过程里,肯定要比屏幕的质感强烈,更有体温和感触,因为,汉字书写是最能充分体现个性化的手、心、脑合一的语言文化活动。那么,两者间的区别,一定会与一个作家文本的文体形态有关。我不清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中国作家集体“换笔”之后,还“残存”多少作家坚持手写。贾平凹凭一以贯之的“积习”,不断地构思和书写几十年来的新故事,沉而不腐,厚而简约的美学风韵,也许恰恰能够在汉字的书写过程中释放出来。语言的风格、风貌,一定与书写的节奏,是否流畅存在某种神秘联系。一个深深接受古风和儒家气味的文人,是否终究难以摆脱根底上的许多高蹈的中和之气?这种硬笔书写在方格或规范的行间距中,一定携带或者拖曳着现实体验和想象、理想的脉息。这样,也才会有对细腻、敏感生活的用心丈量。也许,我们很难去探究书写方式与文学想象、文学写作之间深层内在而玄妙的关系,但在电脑和硬笔之间,哪一种更性情,哪一种更能够给写作主体某种自由,是可想而知的。不同的形式感,就会产生相异的仪式感,就会产生不同的情景和情绪,不同的语感、语境和节律。电脑的“敲击”和手写的笔画差异,还在于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手心都富有变化的不同“表情”。这样的语言,这样的感觉,也许更耐得住时间的磨损。
我们能感觉到,贾平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新世纪伊始的二十多年中,小说的叙述笔法是略显散逸和杂乱的,但近十年来几部大部头长篇小说叙述的变化,特别是绵密的细节、细部,靠近生活的扎实的写实,风格的变异之中仍有所保留,他在调整自己精神向度的同时,却始终没有放弃真切而含蓄的抒情姿态。一个性情、宽厚的作家,他文体中呈现出激情,那种拥挤到笔端时的情绪和敏感、汉字书写的自由度和快感,才可能进一步唤起那种殚精竭虑想去穷尽它们的形式意味的冲动。因此,他在表达这些自己擅长的情感记忆的时候,就不免会有意无意地袭用以往习惯或偏爱的话语模式,这时,他一定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去面对这个世界的。贾平凹对写作的入迷是非常真诚的,他不会用那种自恋般的矫情来表现生活、现实与人。唯一能给他带来心理压力的,只能是不断地考虑对自身的超越。贾平凹选择更加贴近现实,语言更加平易、清澈透明,人物心理简单但常常具有暗示生活整体性的导向。贾平凹虽然对古老乡村没有任何绚丽邃密的奇想,但是,在一个个不乏晦暗、渴望、计较、卑微,甚至吊诡的生存背景下,他把乡村的世俗生活和人的命运、宿命写得细密、繁复,令人眼花缭乱,在这个世界里,许多事物共同编织这一系列既相互联系又相互悖谬的界限。这种生活是一种“有滋有味”的生活,许多人物也是没有经过心理分析,没有个人深度,场景叙述浅尝辄止,但完全能够透过肌理,劫掠到生活中不易被察觉的种种处心积虑的玄机、隐秘。而且,我们能够在其中感受到一种真实和力量。一个作家最根本的力量是什么?不言而喻,真诚、智慧和善良。现实永远没有答案,结果也未必总是出人意料,人心所向才是历史和现实的必然。而作家的责任关键在于对心灵的修复和灵魂的担当。
我在读完《带灯》的时候,想起了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里的一段话:“如果你想从轮回的事实获得一个重要讯息,那就是:发展这种善心,希望他人能找到永恒的快乐,并以行动去获得那种快乐,培育和修持善心。”我还想起佛陀说的:“业,创造一切,有如艺术家;业,组成一切,有如舞蹈家。”这难道不就是带灯的白日梦吗?抑或,是贾平凹寄寓在带灯身上的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