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行空,脚踩大地
——莫言获诺奖感言三题

2013-11-14 06:25陈骏涛
新文学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天马行空诺奖诺贝尔文学奖

◆ 陈骏涛

天马行空,脚踩大地

——莫言获诺奖感言三题

◆ 陈骏涛

迟来的诺奖

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从而终结了自有诺贝尔文学奖以来的112年中,中国本土无人赢得此奖的历史。评委们认为,中国作家莫言的“魔幻的现实主义(按:一说应译为‘幻觉的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从历史和社会的视角,用现实和梦幻的融合,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令人联想的感观世界”。

当然,这并不是说在112年的约106次(有几年因故未曾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史中,瑞典文学院从来就没有光顾过中国作家——这种说法也是不公允的。史料显示,至少有鲁迅、林语堂、沈从文、老舍、巴金、王蒙等人曾有机会问鼎(或被提名,或已入围)此奖。新近,诺奖评委之一、瑞典汉学家马悦然还说,还有茅盾、李劼人也有条件获得此奖,但终因种种原因而未能入列,通通成了“擦肩而过”者。

鲁迅是最早可以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者,时为1927年,之所以成了“擦肩而过”的第一人,是鲁迅本人之拒绝。这是确切的,有鲁迅该年9月致台静农的信为证。鲁迅不是排外主义者,但鲁迅对许多问题的看法经常与众不同,对中国文坛和中国作家的整体状况也向来不满,因此这与其说是鲁迅对诺奖本身的拒绝(拒绝被提名),还不如说是他对当年中国文坛和中国作家不满的一种表示,根源于鲁迅对中国国民性一贯的批判立场。其他几位当然并不曾拒绝,但也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未被选中,究其根本,乃在于诺奖的一个致命局限——“西方中心主义”对它的左右。

诺贝尔文学奖18位评委之一、评委会前主席,如今依然健在的谢尔·艾斯普马克就曾说过:“诺贝尔奖现在仍然是一种西方的奖,自然不可能以西方的角度以外的评价颁发。这一点本身是遗憾的,我当然希望那些遥远地区的文学能够赶上大步在前的西方文学,以便能够完全加入全球文化大军的行列。”艾斯普马克是坦诚的,承认这是一种“遗憾”,但他依然认为东方文学不如西方文学。诺奖既然是西方的一种奖项,以西方的主流价值观作为评价标准,向西方倾斜,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这里面还有一些说起来很复杂,实际上也很简单的原因:以18位瑞典文学院院士组成的诺奖评委会,虽然十分负责和投入,但其力量依然是有限的,不足以应对一年一度诺奖的评选——每年要从全世界五大洲几十个国家,几大语种中选出一位“在过去一年中对人类做出最大贡献的人”、“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优秀作品的人”又谈何容易?这实际上是诺奖评委会力所不及的。

1999年,在诺奖将近100周年的时候,已故的季羡林先生曾从国籍角度谈到了诺奖颁发对象之局限,他说:“只拿北欧和东方作对比。瑞典7人,挪威和丹麦各3人,加起来北欧共有13人,约占一百年来获奖者的八分之一。这三个国家的文学史并不长,三国人口总和还抵不上中国一个中等省份人口的一半。然而,获诺贝尔文学奖者竟如此之多,难道你们的上帝真正对你们特别垂青,让文学天才都诞生在你们那里吗?反观幅员辽阔、人口占世界人口将近一半的东方,迄今获奖者只有一个在印度,两个在日本。而有两千多年文学传统的中国则一个也没有。不说这是咄咄怪事,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一番话说得的确有一些尖锐,但也确实很有道理。

如今,中国终于有了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虽然是迟来的诺奖,但毕竟是真实的诺奖——即令不说它是世界上最具权威性的文学大奖,至少也是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大奖之一,这一点即令你不服气也不行!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以西方为中心的文学奖项,将有可能向东方投来更多的关注目光?有消息称,如今在瑞典,汉语已升级为仅次于英、法两大语种之后的第三大语种。此说倘若当真,那么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垃圾”说(此说出自德国汉学家顾彬)就有可能被彻底推倒!当然,中国本土是否有第二位或第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即令有,也将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不仅取决于诺奖评委会的态度,还有赖于中国自身文学生态环境的进一步改善,以及亟待解决的将中国优秀的文学作品及时翻译推介到世界各国等问题。我们将寄希望于未来!

天马行空,脚踩大地

莫言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中篇小说《红高粱》等名篇的相继问世,特别是《红高粱》被改编为电影上映并在柏林国际电影节获得金熊大奖之后,使人们开始对这位文坛新星刮目相看,我个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注意到这位作家的。其时正值莫言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前后,系主任(也是老作家)徐怀中的慧眼识珠和提携新人,80年代良好的文学生态环境,都对莫言的成长极为有利。莫言出身于农家,以非科班(实际上只有小学毕业文化程度)的身份闯入“军艺”,再闯进文坛,并成为80年代一颗冉冉上升的文坛新星(当年军旅文学评论家朱向前曾称其为新军旅作家“三剑客”之一),这固然是莫言的天分加勤奋使然,但也离不开“军艺”和“80年代”这两个良好的文学生态环境的影响。

莫言创作的主要特点是“天马行空”,他以这样一种精神气度和自由奔放的想象构筑他的文学世界。20世纪80年代,他自己在谈创作的时候就曾这样直言:“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点邪劲儿。”朱向前也曾以《天马行空》为题对莫言的小说艺术从十个方面作过细密的评点,并进一步指出:“他不仅是带着‘天马行空的狂风和雄风’,而且也是带着立足继承传统又着意打破传统钳束的邪劲儿,带着从中外小说艺术的融渗中脱胎出来的独异的小说风貌登上文坛的。”因此,“天马行空”只是莫言小说艺术特质的一面,“脚踩大地”则是它的另一面。如果莫言不是深深植根于高密东北乡这块家乡的土地,构建了富于绚丽色彩的高密东北乡的“独立王国”,如果莫言对传统不是既继承又打破,就没有今天的莫言。正是这二者的融合,造就了如今“这一个”独特的莫言。

在莫言的作品中,出现了那么多的血腥、苦难、饥饿、死亡、残酷、孤独……这可能是一些读者和批评者所难以接受的(尽管莫言的作品中也有那么多的柔情、欢乐、新生、温暖……),甚至有人由此认为莫言的作品是“反人道主义”的。但是在莫言获奖后的一个创作研讨会上,评论家张志忠的一番话,我认为说得是很在理的。他说“我们必须看到莫言通过这些(血腥、苦难等等)传达了一种什么样的主体精神、主体意识”,他认为这是表现了作者的一种“生命的英雄主义、生命的理想主义”。尽管他还没有来得及对什么是“生命的理想主义”和“生命的英雄主义”做进一步的阐释,但他的举例已大体说明了它的基本内涵:“比如,《红高粱》讲的是中国人民面对外族入侵时的反抗,《丰乳肥臀》讲的是一个普通女人对下一代的博大的母爱,《檀香刑》讲死亡,死也死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对血腥、苦难等等,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莫言也有他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如果不是这样一种表现方式,就不是“这一个”独特的莫言了。

对莫言的作品和莫言之获得诺奖,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在圈内还是圈外,都有种种不同的意见和议论,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没有?发出种种不同的声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只要是对莫言的创作状况稍有了解的人,就不能不承认莫言确实是一个天才,是文坛的一个异数,是独特的“这一个”。诺奖的颁奖辞说他是“魔幻现实主义”(或“幻觉现实主义”),还有评论家说他是“奇幻现实主义”、“神幻现实主义”等等,而莫言的大哥管谟贤却说他是“最现实主义不过的现实主义,他小说中所有事件、人物,基本上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都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实际上,你用什么“主义”都概括不了他。他立足于传统,又打破了传统,他用他的作品建构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有中国本土的蒲松龄、民间传说、民间故事,也有国外的马尔克斯、福克纳甚至海明威;他把本土和世界融为一体,把历史和现实融为一体,把民间故事和文人创作融为一体,把想象和写实融为一体。所以评论家李敬泽在上述的研讨会上说,莫言是具有“不可模仿的‘破坏性创造力’”的“这一个”,也是很有道理的。

智者莫言

莫言获诺奖,在中国本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两个多月以来,媒体上、网络上充满了关于莫言的各种言说。一时间,莫言几乎成为人们“熟悉的陌生人”,虽然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看过莫言的作品,甚至不知道莫言为何许人。莫言的身价成倍地增长,他的各种版本图书的印数也成倍地上升,“莫言醉”等也成为抢手的商标……但莫言本人却表现得淡定和睿智。他在山东家乡高密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拿到奖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觉得自己资历非常浅。现在有很多优秀作家,我排得相对靠后。”一周后他回到北京,在一次关于他获奖的专题会议上说:“看到四周墙上挂满了自己的肖像,听着大家热烈的赞扬,就好像大家在说的是一个叫莫言的写作者,而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大家正在对这个人指指点点,进行各种各样的评价,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我必将受益终生。”

过了两个月以后的12月8日,莫言在瑞典学院领奖典礼上发表了题为《讲故事的人》的别出心裁的演讲,用讲三个故事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呼吁给人以选择的自由,再一次表现出他的淡定和睿智,引发了种种的热议。

一个作家,即令是一个经典作家,也总是有他的局限的,莫言自然不能例外。重要的是要认识自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去做。莫言是具备这样的品质的,我认为。他自己就曾多次表示过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就在莫言获奖后的一个星期日,我收到了境外的一位朋友打来的长途电话,并发来了莫言10月21日应香港《民报》总编辑潘耀明约请,为该刊“莫言专号”所写的获奖心声,这篇被冠以“力避自己成为鲨鱼”的获奖心声不长,内地媒体上也未曾见及,兹将全文转述如下:

多年前,刘再复先生希望我做文学海洋的鲸鱼,这形象化的比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复信给他:“在我周围的文学海洋里,没看到一条鲸鱼,但却游弋着成群的鲨鱼。”我做不了鲸鱼,但会力避自己成为鲨鱼。鲨鱼体态优雅,牙齿锋利,善于进攻;鲸鱼体态笨重,和平安详,按照自己的方向缓慢地前进,即使被鲨鱼咬掉一块肉也不停止前进,也不纠缠打斗。虽然我永远做不成鲸鱼,但会牢记住鲸鱼的精神。

多么智慧的一种表态!要力避自己成为只想着进攻的鲨鱼;要像鲸鱼一样,和平安详,走自己的路,不停止前进,也不纠缠打斗。——这就是诺奖得主、智者莫言的心声!

2012年12月17日夜写毕于北京从心斋

注释

①据新华社斯德哥尔摩10月11日电,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一律出自各家媒体的电讯或纸媒,不一一注明。

②鲁迅:《鲁迅书信集》(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61~162页。

③《诺贝尔文学奖内幕》,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转引自蔡毅:《渴盼辉煌——诺贝尔文学奖与当前中国文学发展方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154页。

④诺贝尔本人遗嘱,转引自蔡毅:《渴盼辉煌——诺贝尔文学奖与当前中国文学发展方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2页。

⑤季羡林:《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几点意见》,原载《教学与教材研究》1999年第3期,转引自蔡毅:《渴盼辉煌——诺贝尔文学奖与当前中国文学发展方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

⑥《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后来又有《红高粱》、《高粱酒》等问世,遂成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⑦朱向前:《新军旅作家“三剑客”——莫言、周涛、朱苏进平行比较论纲》,《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⑧转引自朱向前:《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4页。

⑨朱向前:《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4~75页。

⑩《〈莫言小说特质及中国文学发展的可能性〉研讨会纪要》,《文艺报》2012年10月24日。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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