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
(接上期)
这东西有一尺多长,通体碧绿,一端成蛇头状,有两只角;另一端成鱼尾状,分了六道叉,似乎是一件玩物。苏浅想起了自己的那些玩偶,除了大蛇,没有一件玩偶比它更精致、更美丽。
那个男人谜一般地消失了,若不是手中的碧玉玩偶,苏浅还以为是做梦。只是有时候看到怀中的碧玉玩偶,她又觉得它真是梦中物。
苏浅在门前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刻下了代表时间的符号。日升月落,她已经20岁,在这里生活两年了。除了那个谜一般出现又消失的男子,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她试图从自己贫乏的记忆中搜索出一些闪光的事物,她试图证明自己生存的意义所在,可最终还是懵懂不知。但是,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未来的生活值得憧憬。她觉得,人生就像大蛇给她的感觉一样,起初时狰狞恐怖,后来温柔可人。这感觉又像她在一本书帛上看到的,关于男女之间的一种奇特的联系。
她又想起了大蛇,想起了那个午夜出现的男人。渐渐地,大蛇与那男人合为一体,他们一同俯在苏浅的身旁,看着苏浅沉沉睡去。
这一夜,苏浅破天荒地没有做梦,却在午夜时分突然醒来,似乎是大地震动了一下。
她迷蒙着双眼走出门外,发现大蛇的墓穴被打开了,里边空空如也。可是,四周的土却没有松动的痕迹,像有人整整齐齐地切出了墓穴的形状,把大蛇的尸体和覆盖在它身上的土一起带走了。
她虽然奇怪,却并不惧怕,她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已不再轻易惧怕了。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大蛇的出现与消失、那个男人的出现与消失、宫殿的出现与消失……在无尽的永夜之中,似乎有一只手正在暗中操控着一切。难道自己也是个被人操弄于股掌之中的玩偶?
她猜不透这一切,在月光下久久伫立。突然,她跃入墓穴,躺了下去,很快就睡着了。那一夜,她梦到无尽的土洒下来,覆盖着她的脸、她的身体,可有一双手却又在不断地拂去她脸上的土。她焦躁不安地翻来覆去,却始终没有醒来。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侯,发现自己被一根绳子紧紧地捆了起来,几个脸上涂着油彩的苗人兴奋地跳来跳去。他们把她押走了。临走时,苏浅看到自己的小茅屋烧成了灰烬。她还看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墓穴仍然空空如也。
时隔两年之后,苏浅再一次回到了她长大的宫殿,一路上看到所遇之人见到自己时的兴奋若狂,她觉得可笑至极。父母已死去,自己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能呼风唤雨不成?
在宫殿最深处,苏浅见到了这帮苗人的首领,是一个汉人,他高高瘦瘦,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仔细一看,他就是那个深夜出现又不知在何时消失的男人!苏浅满腹疑团,她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在宫中巨变时,一条大蛇救出了她;在荒山野外,一个男人独自来到自己的身边又突然消失;大蛇的墓穴空了,自己被带回了宫殿。苏浅用力摇了摇头,确认这不是梦。
男人抬头望向苏浅,缓缓开口:“如果我能确定那晚见到的你不是一场梦,我一定不允许这一切发生。”
苏浅突然安静了下来,她说:“可是,这一切已经发生了,那场梦的背景已经不可改变。”
男人盯着苏浅,说:“其实,是可以改变的。”他挥挥手,两个苗人带上来两个人,是苏浅的父母。虽然苏浅只见过他们一次,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男人说:“他们没有死,死亡只是假象,永恒的夜里,眼睛会欺骗我们。”
苏浅却似并不在意,她一字一句地说:“可我不相信,永夜之中,一切都有可能,但有一件事不可逆转,死亡就是死亡,新生不能取代旧亡。”
男人浑身一震,他说:“那条蛇是我唯一的错误。”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权力!我来自东方,一个崇尚权力的国度。我是东方的王,可我的国家灭亡了。我来到苗疆,发现这儿的人生不如死,于是我策划了一场阴谋。我想,你的生活并不快乐,所以这一切应当与你无关,即使你会在这其中死亡。”
“如果你只是到此为止,我的存在确实可有可无。”
“你要阻止我的东征?”
“不是我要阻止你,是苗人要阻止你。一路上苗人见到我时都兴高采烈,他们的斗志已经消失了。”
他脸色一变,却又缓和了下来,他说:“那天夜里,我被一群忠于王的苗人追杀,我慌不择路,进入深山大泽,却不经意遇到了你。说来也怪,一见到你,我心中的杀气就消失了,甚至我的野心也变淡了。我真的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美的女子,美得一尘不染。那天夜里,睡着的你像下凡的仙子,可我却不得不离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我又怕再也找不到你,于是我留下了一只玉如意。那玉如意是一对,另一只在我手里。它们能嗅到彼此的气息,所以我能够再次找到你。”
说完这些话,他恢复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再看苏浅,目光投向了一片虚无。
苏浅看着对面的男子,突然觉得他的脸型轮廓很熟悉,可她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四周的苗人退了下去,两个人站在宫殿深处,静静地等待着永夜的来临。
苏浅在这一天突然明白了很多,她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那只虚无中存在的操控之手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理由,除了一件事。
黄昏如约而至,两个人没有吃一点食物,苏浅想起自己衣服里还有几片榆树叶。于是,她把树叶放入嘴里轻轻咀嚼着,绿色的味道瞬间充盈唇齿之间。
男子开口了:“自从来到了这里,我发现,只有在夜里,我才是我自己。”
苏浅不说话,继续咀嚼口中的榆树叶。
男人又说:“因为在白天,我已欲罢不能,一切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我不继续下去,我会很快死去。”
苏浅顿了一下。
男人说:“如果我不在那一夜遇到你,我也许已经回到了东方,战争将不可避免。可那一夜之后,我突然很想再见到你。那一夜的慌不择路让我无法很快找到你,而那块玉如意的气息不知什么原因变得很微弱。一直到最近,我才确定了你在哪里。我派人去带你来,可他们发现你竟然是逃脱的公主。”
苏浅突然打断了他:“你要找的不是我,你要找的是你自己!”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神情,苏浅异常冷静:“你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那一夜,你想留在山中不再回来,可你梦到了仇恨,你失去了理智,跑下山来。你把玉如意扔在门前,也不是存着再次回来的念头,你是想找到我,把我带到你的宫殿。可你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再回来。这宫殿很美,可它永远存在于夜里。而且这夜没有星辰,没有风,有的只是死亡般的沉闷。还有,你认为那些苗人是真的安心供你驱使吗?我看得出来,你的使命将结束,新的苗疆王已经出现了。他不会容许一个异族人在这里作威作福的。”
男子终于变了脸色,他发现,面前这个柔弱无依的女子其实聪明无比,而且,她似乎没有骗他。
他说:“你不要走了。”
苏浅点了点头,她循着熟悉的路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屋内的一切陈设如旧,地上的血迹早已消失。苏浅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男子来看望苏浅。苏浅发现他刻意修饰了一下自己,脸上带着笑容,只是一双眼睛依然深如潭水。随后,她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那只玉如意。
吃完早饭,苏浅问男子:“玉如意上雕的是什么?”
男子微笑着说:“那是龙。”
苏浅抚摸着手中的玉如意:“这就是龙?我在书帛上看到过,却没亲眼见过。”
男子微笑着解释说:“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它伏于大地,动于九天,是王的象征。”
苏浅却有些诧异:“深山大泽,实生龙蛇?龙和蛇都是在深山大泽中生成的吗?”
“是的。龙蛇生于深山大泽,蛇禀承了天地灵气,便会化成龙。在深山大泽之中,它们是永生的。”
“永生,永远不会死?”苏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想起了消失的大蛇。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这个女孩认真的表情,让他浮躁的心瞬间变得沉静。
良久,男子肯定地说:“是的,不会死。”
苏浅浅浅地笑了。
宫殿中的夜总是很漫长,转眼,苏浅回到宫中已经半年了。这半年,苗疆发生了很多变故。在反叛的苗人中,一个新的苗疆王悄悄诞生了。他潜伏在宫殿之外,悄悄清除了与他敌对的苗人。他会定期进宫,每当他看到沉浸在永夜之中的来自东方的男子,就会悄悄地对自己说:“近了,更近了。”
终于,这一天来临了!这一天与三年前的那一天何其相似,苏浅醒来时,几个挥着大刀的苗人从天而降。只是这一次,她身边不是粗壮的大蛇,而是一位高瘦的男子。
男子疯狂挥舞着抢来的刀,血不断地从身体淌出,但他毕竟不是一条长达十丈、有水桶般粗的蛇,他只是带着苏浅冲出房屋十步便倒了下去。
苏浅再一次零距离接触死亡。望着潮涌而来的苗人,她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屋,关上门,搬来木桌堵住门,然后是木椅,最后是木床。
当木床被疯狂移开的瞬间,苏浅看到床下蜷伏着一团灰绿色的东西。或许是苏浅惊动了沉睡的它,霎时,它直立起身体,张开满是尖利牙齿的巨嘴,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浅。
苏浅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大蛇,心中一片空白,喧嚣的尘世突然安静无比,似乎是前生,又似乎是梦中的某一刻突然降临了。
良久,大蛇的眼神逐渐变得温柔。它俯下身子,轻轻摆动巨尾,轻易就扫倒了苏浅。然后,它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了她的双脚。瞬间,苏浅的大半个身子没入了大蛇的身体。大蛇毫不停留,摆动巨尾扫碎了木门和堵住木门的杂物,“嗖”的一声冲出了房间。
大蛇掩护着她再次重演了三年前宫殿突围的场景,只是这一次略有不同。大蛇不是把她护在身旁,而是把她衔在嘴里。远远看去,她就像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
时间在杀戮中逝去,当满身是血的苏浅回到苍凉的群山深处时,又一个夜晚已经降临。她突然呕吐不已。
九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婴。几千年后,她在传说中成为人首蛇身的怪物。她的孩子倒是能得以恢复人身,后世的人们称他为舜。
(全文完)
(责任编校 王 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