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明霞
江波不愿意回家,更不愿意夜晚的时候回去。他知道,每一次半夜三更,客厅或卧室的床上,都有一场硬仗在等着他打。他想过跟罗华离婚,但罗华的态度是人在婚姻在,婚姻没了她们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言外之意可不是罗华自己死,她有同归于尽的意思。罗华从前叫罗密欧,跟江波结婚后,她又恢复成在老家时用的名字了。
江波整晚不回家的日子,罗华用打麻将熬时光。她的麻友分别是张淑珍,李大姐,王二嫂。其中张淑珍生活最幸福,她丈夫梁万富是税务局的副局长,家有副局长,张淑珍外面还偷偷培养老情人,算个贪心的女人。她的秘密三个麻友全知道。梁副局长曾以税收铁腕而闻名,没当上副局长之前,他在长安区税务所。哪个区的骨头硬,难啃,就委派他到哪里,一段时间后,数字就上来了。业绩好,手段硬,梁所长就提拔成了副局长。梁副局长哪儿都好,就是个子墩,面相丑,但心眼儿好。早年认识罗华那会儿,罗华管他叫梁哥,他叫罗华小罗,跟江波结婚后,梁副局长就叫她弟妹了。江波是梁副局长的司机,为回报局长一路不弃之恩,江波让罗华陪梁嫂打麻将,搞麻将外交。但两个女人熟络后,打成了忘年闺密。这时候罗华管张淑珍叫张姐,而不随江波去叫她嫂子。
李大姐和王二嫂,生活也不错。一个的丈夫是地产老板,一个的丈夫是房管局干部,两人好得亲如姐妹。四个人一起坐下来的时候,李大姐给王二嫂点炮,罗华给张淑珍喂“生张儿”,好在都是对家儿,局面基本公平。李大姐和王二嫂的胖胸脯上也都有小黄花小白兔什么的,蒙特娇,花花公子,她们心目中的名牌。随丈夫进城很多年了,口音还是村儿里话。这一点让张淑珍明里暗里瞧不起她们。她喜欢罗华,罗华引导她打扮得时尚,这个对于已经是中年妇女的她,特别重要。陪她吃喝玩乐,罗华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专业。张淑珍白天就给罗华打了电话,让她晚上来打通宵,说老梁出门了。
罗华愿意跟张淑珍凑,主要是为探听江波的行踪。江波对她,越来越铁石心肠了,罗华不想失去婚姻。其实准确地说,她们也没有婚姻,没有那张纸,只是同居了五年,波波折折。她觉得江波一直想甩了她,另起炉灶。她不想,她想一生都能维持下去,即使没纸,这样过着,也是婚姻,法律上叫事实婚姻。当然,如果江波能跟她扯证,拿下那张纸,更好。为此她一直在努力,软的硬的,命都豁过两次了,江波也没动摇。但同时,也没有摆脱她。江波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多的时候罗华只能从张姐这儿获得一点江波的消息。今晚,她来赴麻将局是表面,更多的,她想知道,最近,江波都在干什么?比如今晚,老梁出差了,江波也跟去了吗?这些话要等打完后,另两人走了,她俩宵夜时,吃着聊。
可是,四圈儿还没下来,张淑珍手机响,她看了一眼,跑到卫生间去接电话。如果是老梁,她肯定不用躲进卫生间了。罗华瞄一眼,看着玻璃门后那个嗯嗯啊啊的身影,就知道她接的是谁电话了。果然,一出来就说,单位有事儿,急诊,得去一下。
李大姐和王二嫂对视了一眼,她们正在兴头上,张淑珍的突然散局,让她们心有不甘,可是,这是人家家,人家有权聚散。她们站起身,边穿衣服边窜掇罗华,去麻将馆吧,再玩一会儿。
麻将馆一个晚上只须交十块钱的场地费,她们出。
罗华打了个哈欠说太困了,不玩了。她心想我一不买房二没事儿求房管局,三还知道“近赌远嫖”之古训,四又心情不好,哪有心思陪你们继续玩呢?敢情你们的老公当官儿的当官儿,捞钱的捞钱,我身边一个小司机,还抓不牢呢。
回去的路上,罗华心有戚戚。和另三个女人对比起来,她最惨了,可是她天天还得装得多高兴似的。要说高兴,人家张淑珍才是真高兴,乐不过来忙不过来。她只要一说急诊,值班,多半是跟老黄相会去了。一定是老黄知道她丈夫出了门,不定怎么三倒两串,把自己值上了班。值班,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约会。
都住税务局的宿舍,罗华跟张淑珍家隔着六栋楼。因为房屋质量好,李大姐和王二嫂家也各留了一套,都在大单元。每次散场,只有罗华一个人向外走。黑黑的小区路灯拉长了罗华的身影,她瘦弱,纤巧,没发育好的身体还停留在少女阶段,因而生育也成了问题,这也是江波不同她扯证的理由。第一次江波带她到梁嫂面前,梁嫂夸她像个小姑娘。后来熟了,梁嫂提的问题有点色情:你和大块头江波,能行吗?江波有一米八的个子,一百八的体重,而罗华,十四五岁少女的身量。她没有实话告诉梁嫂,其实她当初喜欢的,是梁哥。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罗华知道这个道理。但她还是时常拿自己跟张淑珍比较,张淑珍也五十多了,中老年妇女该胖的地方,她哪儿都没客气。腰壮得有缸粗,脸也不怎么好看,不然年轻的时候她也不会配了武大郎一样的梁哥。可是人家现在,多有福啊,丈夫有钱,供她享受;老黄有情,重温青春。当然,老黄可能在受委屈,跟她是虚情假意,只为了弄那个副高职称。他请张淑珍吃饭,请张淑珍唱歌,请张淑珍跳舞,请张淑珍上床,非常像个多情郎,让五十多岁行将退休的张淑珍,又过起了年轻时热恋的日子。张淑珍为了拉近年龄距离,一口一个老黄地叫,其实老黄也只有四十出头,上海人,说普通话Z、C、S不分,但好听,非常有文化感。他第一次见到罗华,那眼神才叫真的有情,老黄不擅打麻将爱唱歌儿,张淑珍最初为了遮人耳目,叫上罗华一起玩。罗华第一次见到他们,心里也冒出张淑珍那个有点色情的问题:这么壮的胖水缸腰,细弱胳膊的老黄如何搂抱得过来?那一晚几个人目光缤纷,灯光缤纷,各自的心情缤纷。罗华后来明白,医院的评职称就跟全国高校晋职称一样,人头多指标少难度大,漂亮的护士们能从上边“戴帽儿”要指标。而老黄这样的,只能靠勤勤恳恳伺候张淑珍,让她家老梁帮忙。老梁的路子宽,除了跟商业企业打交道,省里人事组织各要害部门都有人,什么难题都能解决。
张淑珍实际上等于有两个丈夫,而自己有江波也相当于寡妇。罗华摸着黑儿开门时,还在这样想。
十点多了,江波还没回来。梁局长出门儿,一般的时候会带秘书,轮不到司机江波,所以他该早回来。罗华再次看看墙上的表,她跟往常一样,打手机,不在服务区。这是他抠下电池的伎俩,如果直接关机,罗华会问他:“你家死人了你也不怕吗?”不在服务区,就没办法了,可能是信号不好,也可能是电信营运商的问题,机主没什么责任。
隔十分钟再打,还是不在服务区。
罗华正想起身去洗澡,楼下有高级进口车轮子磨地的沙沙声。罗华熟悉这个声音,像许多女人熟悉丈夫的脚步。她趴到窗前,看昏暗的灯光下江波下了汽车,两腿叉着背对窗子,像撒尿,不,他是在两手快速地揿动着手机按键。
——他在消除手机上的信息。
骚爷们儿的反侦察手段和警惕性都不低呢!
江波进得门来,看罗华不在客厅,他上等人一样走路轻声,认真洗漱,然后穿上雪白的、浮雕一样本色的毛巾浴衣,一手拿着烟缸,一手捏着小手抢一样的雪茄,温和地,进到卧室的床上。罗华没睡着,这个他知道。
人一躺上,床垫儿像蹦床一样颤了三颤。江波太重了,一米八的个子,一百八十的份量,罗华心情好时说他像北极熊,心情不好直接叫他猪。
罗华不想装睡,她转过了脸。
江波打开了电视。
接下来,她会问什么,江波心里都有数。江波怎么回答,也基本超不出罗华的想象。一问一答,关于女人,她们同居了五年,已经追查了上万遍。江波厌了,罗华也知道没新意。她抓不出任何证据,信息,消干净了;内衣裤,也都洗毕;剩下的什么长头发啊,口红香水啊,这些蛛丝马迹审问了一万次,江波有一万零一次的对答如流,像好学生给老师背课文。车轱辘话说的说够了听的也听够了,罗华想从根本上突破一下,她说,“江波,你现在的生活很像大明星啊。只有电视上的那些大明星,才不登记,跟女人混着生活不登记结婚。”
“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结不结不都一样?”江波换了个频道。
“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还不耽误睡。”罗华第二句就落入了俗套。
“这年头儿,找个女人睡觉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儿。”江波的目光是挑衅的,不服的,自问自答的。
“对畜牲来说当然不难。”
直指自己为畜牲,江波也不发怒。他又换了个频道,电视上是一档夫妻节目,谈怎么相爱怎么相处夫妻也要讲究相处艺术等等。江波没心思学这个,都是不管用的纸上谈兵。他歪过脸唠家常一样说:“罗华,从咱们住到一起那天起,你就处心积虑,对我好,给我花钱,然后我就永远还不清你了。不知哪辈子欠下的,今生是没完了。天天跟我登记,结婚,抽精子要孩子,真是烦死我啦!”
后一句不小心声音提高了,有怒起来的效果。罗华耷着的眼皮儿突然睁得针锋相对,她说你烦,我更烦!一想到你这身肥肉在这张床上拱下来,又猪一样拱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上去,我都恶心!想吐!
“那好办,”江波一指门口,“出门,向右拐,查好四十一级台阶,再出门,再向右拐,一直朝前走,别朝两边看,你可以随便走到任何一个想要你的男人家去,再也别回来,你就永远不用看我这身肥肉了。”江波说着喷了一口烟:“哼,嫌我肥,我还嫌你瘦呢,一掐一把骨头,小鸡儿似的。”
“谁是小鸡儿?!谁是小鸡儿?!”罗华终于被踩了七寸,蛇一样暴跳了,她两只手抓住江波大像腿一样粗壮的胳膊,也只掐了个半圈儿。体积和力量是无法匹敌的,但罗华的眼神和狠劲儿却是想拼命。江波领教过罗华的肉搏,武器是指甲,技术是抓挠,江波害怕这个。“我是小鸡我是小鸡。不,我是肥猪我是肥猪。”江波自我贬低,一场战争算化险为夷。
罗华没什么文化,但貌美。十七岁的时候,她跟人私奔了,其实论起来,应该算被拐,她的男同学。当她一年后再回来,母亲已经气死了。父亲不原谅她,用再娶,关闭了她回家的门。罗华去哥哥家住过一段时间,嫂子的冷脸,使她彻底没有了家园。自食其力,罗华当起了发廊洗头妹。每天,用手摸着那干草一样脏乱的头发,罗华都想吐。晚上,她们住在老板娘提供的大通铺里,气味让罗华还是想吐。到她真吐了,是目睹了老板娘和客人的一次洗头。那天,“熟客儿”又来了,每次他来,老板娘都把他让到里间儿,亲自给他洗。老板娘说此人出手大方,值得好好伺候。罗华撩开门帘进里面取什么东西,看到了怪异的一幕:那人头上满是泡沫,身体下面,也涌出了一摊白沫,老板娘的手在两头忙。
后来罗华又打工到饭店,在酒馆儿里,她觉得客人呕吐的秽物比发廊气味更难忍一百倍。有时客人在那边吐,她这边伸长了脖子模仿一样也跟着吐。客人停止了,她还在吐,其呕声又带动更多的人想吐……第一次老板还以为她未婚先孕,后来知道了不是。她这种生理反应影响了酒店的生意,老板让她走人了。
即使不炒她,罗华也准备走了,她发现了夜总会。夜总会的环境是她喜欢的,也适宜的,这里有香水味,男人的高级皮革味。这些气味是纯正的,好闻的,不但不让人吐,还让人昏昏欲睡,飘飘欲仙。
就是在这里,她相遇了梁所长,和司机江波。江波的素质和表现更像个跟班的,非常机灵,非常有眼色,大块头儿往那一戳,保镖一样有威力。他们来这里,是老板的座上宾。跟老板打过照面,就接着跟小姐们唱歌,喝酒,娱乐了。梁所长唱歌儿不好听,但是逗乐儿,多高的调门儿都敢试。喝过酒后,猛嚎,都是《青藏高原》 《咱当兵的人》之类的,解酒。有一天酒没解完,罗华梁哥梁哥的叫得他心软。罗华那时已经是罗密欧了。梁哥有见识,他说小姑娘,你知道罗密欧是男是女吗?罗华一下被问住了,她知道自己出了洋相,脸红了,人更娇羞。她说让梁哥笑话了。
梁哥那天非常豪气,仗义,他说罗密欧就罗密欧吧,你对梁哥好,梁哥也要对你够意思,从今往后,我就把你当成妹子了,明天,就别在这种地方干了,咋也是色情场所。哥把你安排到培训中心去。
培训中心是税务局的宾馆,在北戴河,休闲度假开会,每年夏天才忙一阵儿,冬天,基本没什么事儿。罗华自以为长得很美,可是到那里后,才发现人外有人,服务员们都长得空姐儿一样亭亭玉立,好生标致。罗华明白了梁哥的情义,她开始真心地思念梁哥了,而不是从前的逢场作戏。虽然梁哥矮墩墩胖乎乎,五官又黑又丑,可是罗华从内心深处感激梁哥,深爱梁哥。她希望梁哥能跟她结婚,让她过良家妇女的生活。
但梁哥有现成儿的婚姻,破不了,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后来梁哥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江波。江波除了不是官儿,别的也不比梁哥差什么,年龄上还占了优势,罗华掂得出轻重。她们夜总会的小姐妹,最后能嫁个老头儿都算善终了。多数女子,也就二奶三奶的混着,没有名份,还拖着个孩子,没什么好日子的。像她,若嫁了江波这样的公家人,算烧高香呢。有一次江波拉她出门玩,游乐场的门票贵得让人咋舌,江波只对那个收费的人说了一声“税务局的”,那人立即就点点头让他们进去了。停车也不要钱。江波回单位后还把那堆花花绿绿的票子拿去报销,全变成了钱,真是白捡一样啊。从那以后罗华就认定了这辈子要跟定江波了,自己没文化没学历没单位没医保,嫁了江波,就有依靠了。
她们同居的日子就算结婚了。那时江波还没房,住在罗华租的一室单元里,罗华也辞了培训中心的工作,一心一意回家侍候起江波。做饭,洗衣,收拾房间,给江波编织冬天的毛衣,是罗华每天的功课。房租,水电,米面的开支,都是罗华在用积蓄支付。供吃供住还供睡,我图什么呢?罗华问自己,答案很简单,好好表现,等江波单位的房子下来,结婚,过女人踏实的日子。
为了将来的好日子,她现在甘心养汉。
江波对罗华的回报是,开着那辆进口的豪华车,拉着她公园河边的照照相,娱乐中心游游泳。许多人向罗华投来羡慕的目光,以为她是有钱人的太太。
那时罗华确实沉浸在太太的假想中,她还没有迷恋打麻将,白天做饭洗衣,晚上按时睡觉,规律的生活让她变白了,也胖了。乌黑的长发没有烫花,中分后梳成一个光溜溜的美髻,盘在脑后,端庄的服饰,非常像那个开国夫人。
好日子结束于一个秋天的晚上,罗华在半夜里醒来,发现江波没了。后来,这种现象又屡屡发生,有时是晚上,还有早晨。罗华盯着一身寒气钻进被窝的江波看。江波说,你这是犯夜游了,没事儿。
罗华知道自己睡觉说梦话的毛病特别严重,怎么又夜游了?罗华说梦话能像白天一样清楚,她常说的一句是,江波,你可别没良心,别像那个李甲呀。到时候我可不会像杜十娘那么傻,我要先把你推进江里淹死。
有一天,罗华就夜游一样跟踪了江波,一直跟到他单位的宿舍,跟进了一个女人的屋里。江波刚从卫生间回来,两手还甩着水,在他身后的下铺单人床上,倚着一个女人,脸色苍白,像是刚哭过。
果然是女人。罗华的眼泪,是一点一点吣出来的。
“走,回房间我再跟你解释。”江波拉罗华。
怎么?这还不是你的宿舍?可他刚才门都没敲,推门就进回家一样。可见他跟眼前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江波你别走,你是不是又骗人家了?你就当我面说吧,被女人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床上的女人不恼不怒地说。
江波就没动。罗华一刹那明白过来,又有些糊涂了,这是女主人吗?江波有老婆?怎么梁哥都不知道?
床上的女人说,江波又骗你说他还没结婚吧?告诉你,为了等房子,我们扯证儿都三年了,他跟我是合法夫妻。像你这样上当的,可不是一个了。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罗华那会儿突然想到了那句民谚,“打了一辈子雁,让雁啄瞎了眼”。打雁的人让雁啄瞎眼了,真是笑话。自己还以为占大便宜,妙计得逞呢。十二层高的水泥楼上让罗华无路可走,她去跳窗子了,小小身影的她攀上窗台动作迅捷,只要江波再迟一步,她就雁一样飞下去了。
救下罗华后,那个女人为了不出人命,把证扔给了江波,说算了,你还是跟她绑一块儿吧。寻死觅活,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舍得的。
罗华不相信女人有这么大度,女人给她打了个比方,说江波就是个烂苹果,一个苹果只要烂了一点儿,不论你采取什么办法,放在什么温度,都止不住他继续烂,直到烂完为止。所以,把它扔进垃圾堆是上上选。
后来罗华体验到了江波被比喻为烂苹果的恰当,他确实无药可救了,忙不上官儿,就忙女人,昼夜不停地忙。牲畜还有个发情期,你怎么四季都不歇啊?
“谁让你不生孩子!”江波是这样回答她。
早晨,江波早早地出门了,罗华的世界就剩下了空气。她没有职业,没有孩子,又不喜欢读书看报,连电视都看得够够的了,养猫养狗还嫌埋汰,美容健身没有那笔资金,她只能是打打麻将,消磨时光了。
给张淑珍打电话,张淑珍竟然还在睡,看来昨晚值班太累了,累得不轻啊。接罗华电话,张淑珍就清醒了,她的麻瘾更大,昨晚没玩成,被约会占据,今天,她想利用休息时间,再战。罗华问她梁大哥出门什么时候回来,张淑珍邀请她过来,说李大姐和张二嫂也都在楼里,一个电话,准来。过来再唠。
罗华来见张淑珍是诉苦,讨对付江波的主意。张淑珍还沉浸在昨晚的幸福中,没多少心思给她出主意。再说了,要孩子,做试管,罗华不是已经试过两次了吗,又遭罪又糟钱,江波还不情愿人工抽他的“蝌蚪”,说这真他娘的像在畜牧配种。罗华趁李大姐王二嫂没来,一门心思批判江波,薄情、寡义,当初说好等单位房子下来,就结婚,可是房子下来了,却不提了,拿她不能生育作借口,五年了还不跟她扯那张证儿。如果不是她拚了命,放火烧房子,估计她现在就被江波甩了。罗华说话的形式像祥林嫂,可表情却是穆桂英。
张淑珍说你人小,可是脾气挺大,动不动就敢玩命。不过也没办法,女人嘛,体力不行,智商也没他们高,再不玩命,斗不过他们。
他现在是管姑子要孩子,明知我不孕,非说有了孩子再结婚。你说他这是安的什么心肠?
不行趁早离开他算了。张淑珍的主意。
罗华在心里说你这纯属馊主意。
李大姐王二嫂同时进门了,四个人坐好,迅速进入酣战,麻将能解愁啊。罗华边打边想,她还是有打麻将天赋的,脑子胡乱想,手上的牌不停地和。傍晚的时候,梁副局长突然回来了。“不是说得一星期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张淑珍起身伺候丈夫,梁副局长没架子,他说你们玩你们玩,局里有点急事,要回来处理一下,明天还走。说着,接过了张淑珍递来的水,让张淑珍把那件羊绒的内衣给装到包里,北方冷。张淑珍手脚麻利,手上忙着嘴上唤着,让老梁替她码牌,别让三人等。梁副局长就好脾气地坐过来,替张淑珍抓牌。
罗华没叫梁哥,也没叫梁局,那一段正放映电影《色戒》。罗华觉得梁局长比那个梁朝伟扮演的大汉奸好多了,他怎么也不会下令开枪毙了她。罗华不动声色,梁副局也老实地抓牌,不动声色中,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深情。张淑珍说过,老梁最烦家里来人打麻将了,可是自从看到罗华,他不再管了。有时回来早,还帮张淑珍摸两把。张淑珍说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了,罗华知道。
晚上回到家,江波竟然也在家,他在收拾行囊。江波说梁哥出门,他坐飞机,我开车过去,到了那儿用车方便。
那得多远呀,罗华惊得张大了嘴巴,黑河市,要跨四个省还多呢。她倒不是考虑江波的安全,她心疼的是,那得多少油钱啊。
江波收拾完就要走,晚饭都不打算在家吃了,而他今晚无论如何是不会连夜跑长途的。绝望让罗华又升起怒火,她说江波你是拖一天算一天,拖一年是一年啊。我也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打算好,这样吧,今天你就把话给我说明白,说明白了,我也不逼你了。
又拿死来吓唬我吗?江波鄙夷地放下包,去阳台抽烟去了。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要僵了,不是他躲出门去,就是跑阳台独自吸烟。罗华不育,让他把婚期变成了“死当”。
江波单位的房子分下来,江波没有告诉她,是四楼跑水,三楼的人家被淹,人家打江波手机不在服务区,单位人只好找罗华。罗华来了,才知道江波已经有安乐窝了。她没有愣神儿,女主人一样治水,给楼下人家道歉,然后,一三轮车,就拉来了租屋里的全部家当,强行入住了。
晚上,回来的江波看着罗华的雀巢鸠占,脸色没什么变华,口气却已然是对保姆,他让罗华把他一身汗的运动衣去洗了。
罗华扔蓝球一样把衣服投到了他的脑袋上。
“惯得你!”
后来江波就不理她了,躺下假寐,企图用冷暴力让她识趣而走,知难而退。罗华盘坐在椅子上,思谋:你现在终于有窝儿了,就想翻脸不认人,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你心狠,心狠架不住我脸皮厚!
江波在她脸皮厚的对峙中睡着了,身上盖着被,不冷。而罗华,越来越像雕塑,她开始伛腿抱肩,泪水在无声中滑落。她多希望江波能念夫妻一场,邀请她上床,给她一点温暖,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江波像忘记了她这个人。罗华的泪水开始变得汹涌,不管是出于骗还是出于爱,她在这个世界上给予最多的,就是江波了。而此时的江波,竟这样薄情,铁石心肠。罗华开始一件一件包裹自己的衣裳,男人用后背对你,就算他这里是宫殿,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打算走了,这时她收拾到了那条纱裙,这纱裙可好久没穿了,家庭妇女,用不着这行头。当年她最贵重的两大件,就是这件纱裙和江波身底下那条床单,那是她打天下的投资,两大法宝。现在,躺在上面享受的江波,像僵尸。
罗华突然有了点燃它们的想法,她揿着了打火机,江波睁开眼睛问你想干什么?如果他问你想吸烟吗?罗华也就顺水推舟了,这一问她要干什么,她只好用行动回答他了。罗华把火机点烟一样轻燎到纱裙上,纱裙刹那就变成一面烈烈的旗帜,江波麻袋一样滚下床,消防队员一样扑火,罗华也被他扑倒了。重磅型的他让罗华无法再点燃别的火种,她开始点自己,她要自焚。江波不敢再火上浇油了,同归于尽是他万万不想的,只好换了柔软的,从前使用过的办法,这些办法虽然没有新意,但对女人百试不爽。
他说华华,我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不是甩你不管,我原打算给你一个惊喜,下月一号不是你的生日吗?到你生日时再告诉你。
生日?“生日”俩字让罗华怒火熄灭,泪水涌出了。自从没有妈妈,谁还惦记过她的生日呢。也许,这个肥猪样的李甲,真是误会了他。
后来的日子说明,她和他之间没有误会,都是领会,心领神会。江波把阳台抽成了烟雾室,站在雾中背影越加胖壮高大了。罗华从抽屉中拿出了“舒乐”,管睡眠的药,没有江波,再不打麻将,她天天靠这个安眠。
再上演苦肉计,我可不陪你玩了。江波从烟雾中走出,没有看床上一眼,他拉起箱子就开了门,说罗华我走了,你慢慢吃,好好睡,事不过三,吓唬人,不带这样的,这个你要明白。
哐的一声,门关上了。罗华愣在那,今天,她没打算整瓶吃。
正举棋不定,又传来钥匙捅锁眼的哗啦哗啦声,重体力者的脚步声,喘息声,江波回来了,他是后悔害怕了吗?罗华像在戏台上,不吃都不行了,她一把就咽下了十几片儿。她怕江波笑话,不太怕死,她希望看到江波的惊慌失措,看江波恐惧的眼神,不然,江波太强了,她除了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他抗衡。
江波落下了充电器,他打开门从鞋柜上拿起,关门,又是哐的一声。
黑河真是个很远的地方,大夏天的,夜晚都很凉。江波跟梁副局长喝多了,到歌厅嚎歌儿,解酒。有个小姐款款地陪他们唱,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朱丽叶。这使梁哥想起了罗华,化错名的罗密欧。梁哥说罗华是个好女人,没什么文化,但娶到家里当个良家妇女,还是可以的。
江波知道梁哥在怪罪他了,心里不服,嘴上却说梁局,你是我大哥,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是第二天,接到医院长途电话的,罗华醒了,是她自己拨的120。院方跟她爹联系过,他爹不认她。哥哥嫂子也放弃管她。医院让江波快点回来,一大堆医疗费,还没人结呢。
人怎么样?江波问。
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得慢慢养,这种药,最伤脑子了。
江波回来后,看罗华脑子还算好使,能认出他。四肢有点木,行走迟缓。天气好的时候,他推着她出来晒太阳,罗华很安静,不再逼江波登记,结婚,邻居都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一对。不久,梁副局升为梁正局,江波被破格提拔成了副主任。私下的时候,他还管他叫大哥,梁局长让他多照顾家庭,照顾弟妹。
江波说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