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 琏
有些人伟大,可以写进历史。有些人强梁,可以走进历史。我们不行,我们只能看历史。
退休退成个“专业作家”,天南地北走了许多地方,就便看了许多博物馆、纪念馆。
沈阳有“九·一八纪念馆”。九·一八是中华民族的国耻日。几十万东北军,刀枪入库,唯恐日本人找借口,生生楦大了日本人的胆子。东北的沦陷,张学良浑身是嘴也脱不了干系。把这位官二代当成抗日的大英雄,有一点黑色幽默。
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心里只有隐痛。怎么迟至今日,还要费心费力地证明南京大屠杀的真伪呢?除了日本这个民族固有的劣根性,是不是与我们自己兄弟阋于墙有关?
在四川大邑安仁镇建川博物馆,路旁随处可见的巨大的水泥碾让人动容。那些几十人几百人方能拉动的巨碾,无声地叙说着我们民族不屈不挠的抗战史。让人动容的还有徽章,几乎缀满一面墙壁的徽章。不是军功章纪念章,是写着“壮丁”两个字的指甲大的小小徽章。徽章颠覆了参观者对壮丁的固有的认知。成千上万的壮丁,拽着巨大的水泥碾,修公路,修机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很有可能还目不识丁。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有他们的功劳,他们却被后人视之为“炮灰”。
与战争史相关的博物馆让人沉重。唯一例外的是西柏坡。有个小花絮是毛泽东卧室里的一只浴缸。那只搪瓷浴缸不知是从哪里搬过来的战利品,差不多有两米长,铸铁坯身。当年的西柏坡没有自来水,没有供暖系统,搪瓷浴缸充其量也就是起了个澡盆的作用。讲解员说,主席用浴缸洗澡,要出动一个警卫班的战士做勤务,不方便,所以极少用。
当年吃尽辛苦将浴缸从某个城市挪进山沟的情景,可以让人联想起很多词条,有艰苦奋斗,有人性人情,还有其它。
大庆的铁人纪念馆建得十分气派,估计是沾了石油价格一路攀升的光。
50年前,王进喜跳进水泥池里,用身体搅拌水泥浆制服井喷。那时候,王进喜肯定没有想到,他抢救的不只是油井,还有白花花的银子。那时的王进喜们住地窝子,吃玉米面高粱面窝头,有理想有抱负,有荣誉感自豪感。现在的石油工人住楼房,吃精粮,有没有理想抱负不好说,荣誉感自豪感,也不好说。
今天有荣誉感自豪感的,是大款,大腕,大官。
没有人把理想与抱负,还有荣誉感自豪感,跟普通工人挂上钩。
国企的工人说不好。数量庞大的私营企业工人的身上,看不到“国家主人”的影子,他们关心的是赖以养家活口的工资,他们已经成了社会的弱势群体。三十年前,知识分子可怜兮兮地削尖脑袋,企图钻进“工人阶级”的队伍,现在恐怕要反过来,是“工人阶级”千方百计想成为知识分子了。
离开沈阳之前,专程去了抚顺雷锋纪念馆。纪念馆9点开门,工作人员一分钟不肯提早也就罢了,话语里充满了冷漠甚至厌恶。这里不是雷锋纪念馆么?雷锋的一句话就在大厅里写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一般温暖”。罢了罢了,现在的“同志”已经异化,成了同性恋者的专有称谓了。
不多的几个参观者中,有两个湖南人,自诩与雷锋同乡,有着些许骄傲。
雷锋如果在天有灵,确实值得骄傲,短暂的生命如同流星,却能够永远在民族历史上定格。雷锋的不朽不只是在于领袖的评价,在于人性的光芒。“人之初,性本善”,雷锋为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道德规范作出了一条鲜活的诠释。
抚顺的雷锋纪念馆多事迹的堆砌和提纯。煞费苦心地将雷锋装扮成一个完人,只能束之高阁,远离人心。其实,人是不能“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只会成为社会不能承受之重。
早年在文化馆做群文工作,写过一个话剧小品《做一回雷锋》。时时做雷锋,事事做雷锋,不现实,偶尔做一做雷锋也不错。社会复杂丰富,人性也复杂丰富,与其捏着假嗓子唱高调,不如“原生态”,不如在利己与利它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
在石家庄采访,听说去大寨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就去了。翻过太行山,山西的天空让煤老板的一双手搅得灰蒙蒙阴沉沉,只有大寨例外。村委会广场上一棵垂柳,袅袅娜娜,青翠欲滴,主干足有两三抱,树龄在百年以上,不可能与陈永贵有多少关系。与陈永贵有关系的是大寨重重叠叠的梯田,那些梯田如今大多种上了树,据说是朱镕基让种的,退耕还林,提前冠上了国家森林公园的桂冠。
在大寨参观,心情复杂。
插队的时候,一直生活在“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之中。那时候,下乡知青不是家庭的负担,就是所在生产队的负担。插队一年之后我成了生产队里的大劳力。有一年收小麦,男劳力去了镇海河,那时我已经是公社半脱产通讯员,回到生产队,一个人,用了两天时间,把全队几十亩地的小麦挑上了场。舍不得鞋,赤脚,脚心让小麦茬戳得血痕累累。我那个生产队,很多人家的草屋顶上有我用石灰水描就的巨幅标语,不是“万岁”就是“农业学大寨”。挑着麦担子,抬头看见屋顶上亲手写下的那些标语,单调的劳作也就有了一点精神上的享受。
大寨人的艰苦奋斗是真实的,虽然大寨人的战天斗地有点过了头。虎头山的最高处,建有陈永贵的墓,旁边有郭沫若歌功颂德的手迹。墓向下是台阶,陡峭宽大到夸张。由墓逐级而下,有陈永贵巨大的塑像,头扎白毛巾,咧着大嘴巴傻笑。大寨人把陈永贵当成了他们的土地神,这尊神从前为他们带来骄傲,今天成了他们发展旅游业的财神爷。
我们这个民族历来喜欢造神。王进喜、雷锋、陈永贵,都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的神,二十世纪某个时段的神。
中国最大的博物馆是故宫。1966年“大串联”,初冬,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爬上景山公园内的煤山,向南,努力眺望故宫,黄灿灿一片大屋顶,鬼影都没有一个。煤山上有棵歪脖子枯树,挂着块牌子,上头写着“崇祯皇帝上吊处”几个字。那崇祯生前是被山呼“万岁”的,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呢,想来“万岁”真不是随便好喊的,故宫也不是什么祥瑞的好地方。
中年之后,在故宫得出结论:一个国家,头头自己把自己囚禁在深宫之中,两个朝代里竟然只出了一个崇祯,实在是侥幸。
除了北京,古都西安的博物馆最多,也耐看。兵马俑当然必看,那一种单调的壮美与扑朔迷离纠缠在一起,令人过目难忘。很多人到了西安,去看华清池、捉蒋亭,不知道去西安市博物馆。西安市博物馆那才叫一个大观,那才叫一个厚重。
山东曲阜也是一生中值得一去的地方。孔庙、孔林、孔府,现在都成了博物馆,都值得瞻仰。孔夫子这尊神,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屹立了2500年,三番五次被打倒,总能重新回到神坛。最惨的是文革,坟都被刨了。最神气的是文革之后的今天,孔子学院办到了大洋彼岸,塑像立到了天安门近旁。
呼和浩特博物馆值得一游。其外观建筑实为内地所罕见。馆藏文物多蒙族印记,红山文化肯定让你感觉不虚此行。
见识见识,有见才有识,见多方识广。
有些人伟大,可以写进历史。有些人强梁,可以走进历史。我们不行,我们只能看历史。这个看,是雾里看花之看。博物馆乃历史之门,去博物馆可谓去历史串门。行色匆匆,走马观花,只能算是穿门而过。
人生如浮云,转眼就是百年。既然不能写进历史,那就随遇而安,降格以求,放慢生活的节奏。既然不能写进历史,起码不应该成为历史的负担,成为后人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