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西西
回到家时,就十点半了。坐电梯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他刚一转身,便又听到了那一声叹息……谁?他大喊一声。
他站在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用梳子将头发再梳得整齐一点,然后往嘴里喷了一点口腔清新剂,满意了,拿起他的黑皮包,穿上外套,出了门。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一声非常诡异的叹息……谁?他一惊,又打开门往里看了一下,没有人,是谁在叹息?他狐疑地在房里来回地转着,打开卫生间的门,贮藏室的门,卧室的门,厨房的门,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摇摇头,以为自己太累产生幻觉了,于是再拉上门,进了电梯。
电梯里满是镜子,他不喜欢这个电梯,四面八方都装的是镜子,照出重重人影,照出好几个他来,有时站在电梯里,站着站着就让人有点心戚戚然了,他只喜欢在家里照镜子,不喜欢在外面照镜子。一楼到了,他挺挺腰,走出电梯,一楼大理石的地面上人影绰绰,这个环境越来越多的地方都装修得这样明晃晃的,仿佛走在一层又一层的镜子之上。现在往往越是高级的公司越在高的楼层上办公,且装修风格都会有各种各样明晃晃的装饰物,仿佛你是在镜子之巅工作一样。
走进公司,每一个公司里的人都冲他微笑致意,他很满意,他愿意这样被人注视着,让他觉得他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得到大家认同的。他甚至又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头发拢了拢,他从墙面上的玻璃倒影里看到梁副总从电梯里面出来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马上站到通道的侧边把路让开,然后冲梁总笑着拉开大厅的门。梁总看着他,有点奇怪,可能在诧异他是如何知道他要进来的,接着也冲他微笑。
九点半,他的部门开例会,他非常恼怒地想,是谁提上来这样的方案,简直胡闹!他将方案啪地一声摔在桌上,然后看部门里的每一个人,这个部门里的人都是经过淘汰留下来的精英,怎么能提出这样的方案,这样的方案还好拿出来给上面看?
他在会上大骂特骂,慷慨激昂,他盯着每一个人的眼睛看,用眼神告诉他们,一定要做出好的方案来,一定要做出好的计划书来,必须有好的创意才可以放在会上讨论,而好的创意一定是从大量的实地调研和实践中迸发出来的,由此可见谁用功了,谁没有用功。
他知道,部门里有人在外面接私活,他不用问都知道,这些年轻人太没谱了,总想一个人去玩,这怎么行,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怎么可以一个人去玩?玩单飞是要有资格的,他这样一只老鸟都没有去玩单飞,这些年轻人只在这个行业里呆了一两年就都野心勃勃了?
开完会他便要飞到成都去和一个客户谈一个项目,他随身带的小行李箱就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公司随时有事,随时便可以拎上出差,他已经是习惯了来回飞了。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中年人,一路上不停地骂骂咧咧,油价涨得太快,地铁里的女孩子穿得实在是暴露,他昏昏然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隐约记得后来像是堵车了,车在路上排了长长一路,开始有人还按喇叭,后来就没有人按了,大家都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看表,心想,这下完了,赶到机场肯定是要晚点了,一想,现在若往回走,也是堵,不如就这样吧,到了机场再改签吧。
到机场时,已经快两点了,他非常抱歉地通知了客户,将这项业务往后推了一天。然后拎着自己的小行李箱走进了候机大厅。改签完后,最近的一班去那个城市的飞机是夜里两点多的,没有办法,他只有乘这一班了。
他给公司打了电话,接着追着看了一下微博,从微博上他看到,成都的那个项目,很多人都关注了,而且是众说纷纭,他想这一次他一定要将这个项目后面的行情探察清楚,这样到年底这个项目竞标,就有把握了。
他上机场的茶座里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买了两本杂志看了起来,这可真是少有的空闲时光,大多时候他的脑子都在想事情,一刻也不停,所有的信息都像是一个电火花似地在他的脑海里频频闪着,一会在这里闪一下,他便顺着那个闪烁的地方想下去,一会儿那个地方又闪一下,他就顺着那个闪的地方再想下去,他从来都在不停地筛取着各种信息。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暂时不去想事情了,只是将自己放在这个没有任何事情来约束的茶座里,这真是一种少有的幸福呢,他不免感到一丝幸福,开始享受这少有的空闲时光。
下午时,他在机场的餐厅里吃了一个牛肉面的套餐,说是套餐,不过是一碗牛肉面,加一碟泡菜,一个卤蛋,外加一杯汽水,但这已经比中午的牛肉汉堡好许多了。吃完面时,他朝外面看去,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又回到茶座,在电视里看了一会儿新闻,他突然开始发呆,愣愣地看着电视,却完全不知电视里在说什么,这种情绪完全不由他控制,仿佛这一瞬间他是另外的一个人,接着,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悲凉升起,迅速地弥漫了他的整个身体。机场里的人们走来走去,人影绰绰,看着这一切觉得像是梦境。他费了好大劲,将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回过头,看看周围,茶座里依然是那么几个人,暗绿的沙发在昏黄的灯下,就像是在一幅画里,这种感觉很奇怪。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不一会儿,他一想起成都的这个项目,立刻好像又满怀激情了,这种想象一跃而起,迅速地占据了他的头脑。
这时,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她的妈妈就在附近,她还有一个弟弟,她的弟弟还不会走路,她的妈妈在照顾她的弟弟。这个小女孩穿件咖啡色的小棉裙子,穿黑色的紧身裤,上面有很多银色的小蝴蝶。她的头发已经很乱了,垂下来,在脑门前荡来荡去,一双小眼睛带着单纯的挑剔在观察他。她的手里攥着一根一次性筷子,口袋里还插着两双,仿佛那些一次性筷子对她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他看了看她,看出来这个小孩想和他说话,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和这个小孩说话,他对她说:“你可不能拿一次性筷子玩呵……一会儿一不小心跌跤了,可别戳着你了……”小女孩向后退一步,带有警惕地将自己的一次性筷子攥得更紧一些,然后睁着小小的眼睛看他,那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纯澈而果断的光,接着说:“不会的,我一定不会让筷子戳着自己的……”他稍稍一愣,心想这孩子怎么像自己似的,很喜欢用“一定”这个词哦。
他不去理她了,接着看自己的报纸,这时,她倒不走了,半偎在他对面的沙发靠背上,半摇着身子,她又问他:“叔叔,你会不会捉迷藏啊?”他从报纸上抬起头,看了看这个眼睛滴溜溜转的小丫头道:“会的啊,叔叔小的时候经常玩的,就像你这么大时,现在已经好久不玩了……叔叔要工作,哪来时间玩捉迷藏。”小女孩道:“我很喜欢玩捉迷藏的,可好玩了,有一次我和隔壁的阿宝在他家里玩,他藏在他家贮藏室的壁橱里,我找了一个中午都没有找到,最后他妈妈和我一起找,才找到了,他在壁橱里都睡着了呢。”他笑了笑,心想,这小姑娘实在是寂寞得没办法了,竟然也知道找人聊天呢,正在这时,她的妈妈冲她喊,让她过去,她老大不愿意地向回走去,将一双一次性筷子放在他的桌子上说:“这双筷子给你吧,这是那个阿姨给我的,她还有很多的……”他看了一下,这种一次性筷子是特别一点,用的塑料套子都是彩色的,怪不得她要了那么多。接着她回到妈妈那去了,可刚刚在妈妈那呆了五分钟,她便又跑过来了,对他说:“叔叔,我们两个玩捉迷藏吧……”他笑着对这个小女孩说:“你呀,还是呆到妈妈身边去,这个地方怎么玩捉迷藏,往哪里藏呢?”小女孩左右看看,露出了落寞的表情,然后悻悻然地一个一个桌子走过去,在这个茶座里打着转……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飞机在空旷的机场里缓缓滑行着,调度站的灯塔在一闪一闪,他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站起来,去洗手间,这时很多人已经开始在打瞌睡,他静悄悄走过这些人,穿过闪着幽暗灯光的过道,进了洗手间。
上完洗手间后,他洗手,就在这时,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地响着,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侧耳再听,却没有了,可是,可是刚刚他明明听到一声叹息呵……他关掉水龙头,心想或许是自己太累了。可刚刚要走出洗手间,却又听到了那一声叹息……清晰而虚弱。谁?他问一声,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镜子,镜子里的他侧转着身,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他想,是不是洗手间里还有别的人?于是向里面走去,往一间一间的隔断里看,发现并没有人,那,是谁发出了那一声叹息?他匪夷所思,一步一步走过去,想要看看里面是否藏着一个人,可是,没有。这个机场的洗手间是暗蓝色的,上面带着一些灰色的花纹,他走在这暗蓝色的地面上,觉得有点诡异,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听到的那一声叹息,是的,一样的,一样的叹息声。他摇摇头,然后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看着那扇银灰的门,他想,门背后会不会藏着一个人?接着他猛地一拉那扇门,却发现那扇门后只有一把坏掉的拖把。
刚一出门,那个小女孩便朗声问他:“叔叔,你在玩捉迷藏吗?”他愣了一下,想是这个小女孩刚刚看到了他猛拉开门的样子,他顿了顿道:“没有,没有。”这时小女孩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从对面的女厕所出来了,叫小女孩:“走啦,一天就想着玩,叔叔那么大的人跟你似的,一天就知道躲猫猫吗……”
夜里一点多时,他的瞌睡也来了,茶座里已经熄了大灯,只有壁灯还开着,此时,都是一些改签晚班飞机的人在等机了,他昏昏欲睡,刚刚趴到桌上,闭上眼睛,突然他又听到一声叹息……他警觉地一抬头,向周围望去,同样是几个昏昏欲睡的人,怎么着也不会是这几个人发出来的啊,可刚刚听到的那声叹息明明就响在他的耳边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揉揉眼,用手掐掐自己,没错,不是做梦。正在这时,机场广播开始念他的航班号,让人们开始准备登机。他拎起自己的小行李箱,狐疑地看看这个暗绿色的茶座,和别的人一起陆陆续续走向登机口。
这一班飞机上的人比较少,飞机上的空姐都面带倦意,一上飞机没有多大一会儿,大灯便熄了,有人要毯子,想要睡个小觉。此时,他却睁着双眼,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旁边坐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实在经不住这半夜的航班,已经盖上毯子开始睡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往后望去,这趟飞机空了好些位子,寥寥落落地坐着些人,蓝色的座椅上歪歪斜斜坐着这些人。
飞机着陆了,出了机场后,他顺利地打上了的,到宾馆时,他看看表,正好四点。住进宾馆,洗了个澡,他便要睡了,洗澡时,他还是在想这一天的古怪经历,但此时漫漫的倦意阵阵袭来,他匆匆冲了澡,钻上了床。不一会儿,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间,他又听到一声轻微的……轻微的……他太累了。
当窗外的阳光射到床头柜上时,他睁开了眼睛,他望去,那窗外正好有一棵花树伸进窗户的一角。他久久看着那一棵斜斜的花树,发呆……是呢,他许久没这样欣赏过植物了。他见到最多的植物便是公司大厅里的一棵发财树了,最近这棵发财树也让刚来的那个保洁阿姨给浇死了。
正看着那一棵花树发呆,突然手机狂叫起来……先是震动,接着是一个孩子执拗的喊声:快起床了,要不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快起床了,要不就输在起跑线上了。他条件反射似地坐了起来,摁了摁手机,起床。
在宾馆吃了早餐,他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吃了一个南瓜饼,这才拿上公文包出了宾馆。和客户约好在一个展销会上见面,今天是这个展会的第二天,正是所有参展商都在的日子,一定可以见到不少厂家,了解到不少情况。
打的到展销会时,已经是十点多了,他见到了客户,约在了二楼的一个咖啡厅,两人见面后迅速谈到了合作的项目,坐了一会儿,便一起去展会上转了转,看了看今年所有的厂家是否有什么新品出来。接着,便坐客户的车到客户的公司去,一样的程序,一样的工作,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公司了,中午客户请他吃饭,正宗的四川火锅。
他到成都来,客户知道他喜欢吃火锅,总是请他吃火锅,他也就笑纳了。席间,赤红浓稠的火锅汤沸腾起来时,一桌人便开始轮番向他敬酒。他很想吃火锅里煮的鱼滑,可是都没有机会,不停地有人来和他碰杯,旁边的刘经理又不停地和他说话,他不能轻视刘经理在饭桌上的这些耳语,很可能,这些话里就掺杂着一个信息,可以让他下半年拿到至关重要一票的信息,所以他一直留意着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话。
直到两点多快要吃完饭了,他只吃了一口鱼滑,饭后水果端上来了,大家象征性地动了一动,便要起身离开了,他看了看火锅里煮得雪白的鱼滑,站起身来。
回到公司后,他和客户签了一个简单的初步合作的协议,然后随便聊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辞。好几个人出来送他,他走过这个公司的大厅,发现这个公司也是明晃晃的,墙壁上都装的是一种墨绿色的装饰玻璃,他从玻璃里看到自己和别人,这样一来,仿佛显得人更多了,到处是人影。
司机送他到宾馆的楼下,他松一口气,想,终于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OK,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他看看表,现在正是下午三点多,于是进了房间,将领带松开,横躺到床上。接着他打开电脑,看到他的邮箱里有一封新的邮件,那是一个婚介所给他发来的,看来,又帮他新物色了一个对象。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但仍旧是单身,过于繁忙的工作使他完全没有时间谈恋爱,于是他成了一个高级婚介所的成员,一年八千九的会员费,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见一个对象。
嗯,他对女性是有要求的,他在那个城市算是中产阶级,有房有车,而且拿年薪,又没有婚史,这是多少女性梦寐以求的对象啊,好像他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于是便也有了自己的要求。他向婚介所提出的条件是:这个女性,最少要硕士学历,要相貌秀丽,要有非常好的家教,最好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最好是医生或者教师,而且这个女性一定要能做一手好菜,必须性格开朗,因为他是个内向的人,所以不希望这个女性性格和他一样。可是经过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这婚介所完全像是在骗人,每一次给他推荐来的女性简直条件相差千里,有时他疑心,是自己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这婚介所的人理解有问题。
第一次给他介绍的女性,婚介所的人打电话来时完全是一种狂喜的态度,仿佛这个女性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可等他见了这个女人时,发现完全不对劲儿。他记着那是约在国立仁和的川菜,那个女人据说在一个大学里带课,从见到他时,手里就在折一张餐巾纸,直到他们分手,手里还拿着那张餐巾纸,戴着一副眼镜,偶尔从眼镜里飞快地瞥一眼他,他想起婚介所的人向他形容这个女人的词:大家闺秀!他想,这也叫大家闺秀?
下来一次不如一次,最终他简直要对这个婚介所绝望了,他想他那豪华版的会员费算是打了水漂了。他很奇怪,人们总以为婚介所的网会撒得大一些,你碰到人会更出色一些呀,而且现在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相亲节目,不都是这样的想法吗,怎么反而让人觉得一茬不如一茬呢?
他点开邮件,看看这次能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看是一个研究所的,从照片上看,倒是端庄,再一看和他一样大了,他就有点不愿意了,女人是比男人成熟的,如果和他一样大,就意味着自己会被这个女人统治,这他可不愿意。难道他奋斗一回是为了让一个人来统治自己的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接着他想,见见倒也不妨。
晚上七点多的飞机,坐上出租车时,已是五点了,这次这个出租车司机完全没有多说话,这时也还好不是很堵,一路向机场奔去。
到达他的城市时,已是晚上九点了,他拎着小小的行李箱又坐上了回家的车。回到家时,就十点半了。坐电梯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他刚一转身,便又听到了那一声叹息……谁?他大喊一声。
他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天来,一直是什么在困扰着他。这所公寓是这幢楼里面积最大的一套,一百四十多平,洁白的地砖现在闪烁着清冷的光,他站在这洁白的地砖上来回打转,怎么回事?
他突然产生一丝恐惧,他是一个无神论者,绝对不会相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已换上拖鞋,绵软的棉拖鞋轻轻踩在洁白的磁砖上,他一步步探过去,猛地打开卧室的门,什么也没有。他又贴着墙根过去,猛地打开厨房的门,什么也没有。书房的门,阳台的门,客房的门,一一打开,全部空荡荡地敞开在他的面前,是的,什么也没有。
他颓然地走到洗手间里,开始洗手,水龙头里的水在哗哗地响着,他用冷水冲洗自己的脸,突然不知为什么,他尝到那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儿,他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都是水……炽白的灯光在头顶,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清晰而微弱的叹息……他转过头,看着洗手间的拐角,洗手间的地砖是装修房子时装修公司帮他选的一种几乎要白得透明的地砖,夹层里隐隐的花纹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据说是意大利的一种磁砖,渗水性特别好,一块就要九十八块钱。他久久看着洗手间的拐角,在那半透明的地砖上,他仿佛看到那里蜷缩着另一个他,也是淡白色的,仿若虚无透明一般……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袭击了他,水还在哗哗地流着,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摇摇头,难道自己产生幻觉了?他不承认那里有一个自己,那么无助,那么虚弱,那么接近虚无……到底哪一个他才更真实一点?
他梳洗完毕,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卧室,将自己藏到两层被子的中间,像三明治里的一片火腿。睡吧,明天,还要开会呢,他对自己说,接着又上了闹钟。
睡着后,他一直在做梦,他很少做梦的,因为没有精力来做梦,做梦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在梦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就变成了洗手间角落里那个他了,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清晨,他又被自己的手机叫醒了,他爬起来,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去洗手间里洗漱,接着上厨房热一杯奶,取一片面包,抹了层果酱,正在这时,他听到嘀一声,那是手机短信过来了,他打开一看,是公司的一个和他较好的中层发来的,说偶尔看到上面文件了,这一次升两个地区总监的名额里有他。他一听,心里一阵狂喜,非常愉快地喝掉了杯子里的半杯奶。
临出门时,他又到洗手间里照了照自己,往头发上喷了点保湿定型水……正喷着,他仿佛又听到哪里升起一声叹息,他刚要愣住,却听心里一声断喝,不要多想!不要多愁善感!升职的念头一跃而起,迅速而激昂地压倒一切似地掩盖了这声叹息,他拿起包,将门重重拉上。
走进公司时,他发现两天没在公司,公司竟然连大厅的隔断也换成了玻璃的,这下,完全是在镜子和玻璃里工作了,他笑了笑,莫名将自己的身体收得紧了一些,是呢,这么多镜子……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脑子里闪出了昨天在机场时碰到的那个小女孩,想起了他对那个小女孩说过的一句话:这个地方怎么玩捉迷藏呢?往哪里藏呢?是啊,往哪里藏呢,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微笑,再微笑……
两个月后,他终于顺利地荣升了地区总监的职位……他也很少听到那种叹息声了。
荣升了地区总监后,他搬到了公司最里面的办公室,那里只有总裁和副总以及各地区总监才在那里办公,他也终于有了可以和梁副总使用一个洗手间的资格。
有一天,这时已是冬天了,他去洗手间,正要进去,却突然看到梁副总走到门口时,也猛地拉开了洗手间的门,向门背后看了看……看到他,愣了愣,接着冲他微笑……
他有点纳闷,仿佛这些人都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诡异的叹息声,再也没看到洗手间角落里蜷缩的那个虚弱的影子,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是喜还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