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无用论”现象的农村社会调查与反思

陈国华

一、引言

“读书无用论”是某些人或群体在评价社会现象时，因为目标与现实之间存在差距，自我难以理解或难以改变，而对读书 (或教育、知识、学习)所持有的一系列否定态度和观点。我国曾出现过“读书无用论”思潮，分别为文革期间和改革开放初期出现的“读书无用论”。那么，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发展的今天，在知识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是否也存在这一社会思潮呢?

2004年6月14日，《中国青年报》专门报道了东北师大农村教育研究所对辽宁等6省14市17所农村初中所做的专项调查结论，其中调查发现农村竟有超过40%的学生辍学率，而造成大面积辍学的根本原因在于家长们的“读书无用论”观念。此外，该报在2005年1月11日进一步对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的一份研究报告作了专题报道，也指出了“读书无用论”观念的蔓延。

更有甚者，2009年3月28日，记者何英通过对重庆高中入学数量与三年前相比，以“重庆上万应届生弃高考‘读书无用论’蔓延农村”为题在《重庆晚报》进行了专题报道。〔1〕而且报道刊出后，各大网站竞相转载，由此把“读书无用论”推向社会聚光灯下。

无独有偶，知名企业家马云2012年在一次公开演讲中也与媒体呼应，抛出了“成功与否跟情商有关系，成功不成功跟读书多少没关系”的重磅言论，于是乎更进一步引发了社会对新的“读书无用论”是否广泛存在，以及“读书是否有用”等问题的热议激辩。

“读书无用论”作为一种观点，不断见诸相关媒体报道，并引起了许多人的激辩热议，也引起了教育界和理论界的关注。那么，“读书无用论”是否真的已经成为席卷农村地区的一种普遍思潮?这一社会现象在农村的蔓延程度怎样?产生的原因如何?影响学生家长和学生产生“读书无用论”的因素有哪些?我们该采取什么样的对策来扭转这一社会现象?带着这样的问题，本文利用抽样调查方法对四川省东、中部地区农村中小学进了专题调查和研究，并在充分调查研究基础上提出了以下看法和观点。

二、研究指标选取及研究方法设计

1.研究指标选取

“读书无用论”，就其内涵来讲，是指认为教育成本高，毕业生就业难，教育投入得不到相应回报，因而主要在农村出现的一种“上学不如挣钱”的观念。该观念在农村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是和当前现实社会中存在的教育成本过高、教育投入和产出不平衡联系在一起的。

2000年以来的大学扩招，带来的不是教育质量的提高，而是大学课程教育质量的降低与大学学费、生活费的增加，以及失业率的增加。据《中国教育报》2011年5月报道，培养一个普通本科学生四年需花费学杂费、生活费等共计7.8万～12万左右。安徽省的调查显示，一般平均教育支出占家庭收入的近四成，农民培养一个大学生需要18年的收入。而与之相呼应、流传已久的民谚是“一人读书，全家吃糠”。另有统计显示，目前的大学学费比较1989年增加了25～50倍，而城镇居民人均年收入只增长了4倍，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2.3倍，大学学费涨幅10倍于居民收入增长。①参见《人民日报》11月7日，《望东方周刊》2004年9月8日。

但是，伴随着教育高投入高成本的却是， “教育产业化”导致就业压力增大，许多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尤其是在农村地区，“不上大学等着穷，上大学立即穷”的情况比比皆是。教育本应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物，然而现实是，由于地域、城乡差别乃至身份差别，教育领域的马太效应越发严重——接受同样的教育，越是弱势群体需要付出的成本越大。“求职”赤裸裸地沦为一场“拼爹”、拼背景的游戏。北京大学的一项调查还显示，父亲为公务员的毕业生工作落实率要比农民子弟高出14个百分点。有人甚至戏言，农村大学生就业的直通车就是“回村”。有相当部分的农村大学生毕业后以打短工谋生，有的甚至加入到农民工队伍干着简单繁重的体力活或者在饭馆当服务员。

教育的“高投入”与“低产出”或“无产出”，甚至“读书致贫”、“读书返贫”导致农村家长对教育的预期失望，是部分“读书无用论”产生的重要根源。

另外，教育与市场需求严重脱钩，使学生就业压力增大，由此人们也产生了“读书和不读书一个样，多读书不如早去赚钱”的想法。

因此，在选择“新读书无用论”调查研究指标时，我们选择了“能读书就读，读不好打工也能赚钱”、 “多读书，不如早挣线”，“工作难找、书读多了也没有用”、“大学学费太高，没有必要读大学”四个方面进行测量。这五个指标采用李克特量表进行测量，每个指标计1-5分，得分越高，说明越赞同“读书无用论”。

2.研究方法设计

本文以四川省东、中部地区农村小学四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学生及家长或监护人作为调查研究总体，样本的选取采用多阶段随机抽样的方法进行。具体作法是:我们从四川省东、中部地区随机抽取三个县 (市)，在每个县抽取一个乡镇，一共三个乡镇，在每个乡镇，抽取一所初中和一所小学，一共六所学校。在每所小学，我们抽取四至六年级各两个班，在每所初中，我们抽取初中一年级至初中三年级各两个班，这样共抽取36个班级集体。在每个被抽中的班集体，我们采用整群抽样的方法，将该班级体的所有学生及其家长或监护人做我们的调查对象。学生问卷由学生当场填写，当场回收;家长问卷由学生带回家长或监护人填写，然后由班主任回收。这样，总共发放学生问卷1792份，实际回收有效问卷实际回收有效问卷1742份，有效回收率97.3%。家长问卷也发放1792份，实际回收有效问卷1385份，有效回收率77.3%。

三、调查结果及分析

(一)“新读书无用论”现象的农村调查结果

1.“新读书无用论”在农村中小学生中的呈现

经过调查发现，农村中小学生对“能读书就读，读不好打工也能赚钱”、“多读书，不如早挣线”、“工作难找，书读多了也没有用”、“大学学费太高，没有必要读大学”这五种观点持肯定态度的分别占13.8%、6.2%、4.9%、4.5%，而持否定态度的高达70.4%、84.9%、87.3%、87.7%。这说明，在绝大多数农村中小学生中并没有持“读书无用论”观点。(见表1)

表1 农村中小学生的读书观 (%)

从初中与小学生读书观念的比较来看 (见表2)，无论是初中生还是小学生，真正持“新读书无用论”的只是极少数人。相比较而言，初中生当中，对“读书无用论”持肯定态度和犹豫态度的要多一些，而小学生对“新读书无用论”持否定态度的要多一些。统计检验表明，这种差异在总体中也是真实存在的。这说明，初中生比小学生更有可能持“读书无用论”。

表2 初中与小学生读书观的比较

另外，本次调查还发现，农村中小学生对自己的教育期望和职业期望都非常高。期望读到大学及以上的占72.8%，读到高中或中专的占23.6%，读到初中及以下的只占3.5%。从希望自己将来从事的职业来看，“专业技术人员”占44.9%，干部占16.0%，工人占0.2%，商业服务业人员占16.3%，农民占0.3%，其他人员占20.3%。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绝大多数农村中小学生并未持“读书无用论”的观念。

2.“新读书无用论”在农村学生家长中的呈现

本次调查还发现，农村学生家长对“能读书就读，读不好打工也能赚钱”、 “多读书，不如早挣线”、 “工作难找，书读多了也没有用”、“大学学费太高，没有必要读大学”这五种观点持肯定态度的分别占15.8%、6.0%、4.5%、5.5%，而持肯定态度的高达 67.8%、85.1%、88.7%、87.6%。这说明，在绝大多数农村家长中并没有出现“新读书无用论”，持“新读书无用论”这种观念的只是极少数人。(见表2)

表3 农村家长的读书观 (%)

(二)调查结果分析

当今中国，正处于一个学历社会中。人们的择业、升迁，地位、待遇、身望获得皆与学历的高低、种类的不同相关。对农村孩子来说，学历成了其实现向上社会流动的最为重要的阶梯。因此，让子女获得更高层次的教育是家长的共同心愿。从农村家长来说，让子女跳出“农门”，找到一份理想职业，实现代际间的向上社会流动，是他们的梦想与期盼。因此，绝大多数农村家长具有将孩子培养成材的强烈愿望。本次调查的结果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例如，在问卷调查中，我们设计了这样一个问题:“你认为现在的小子读到什么文化程度就可以在社会立足了”，受访者中，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读到大学及以上的占86.5%，读到高中或中专的占11.8%，读到初中的占1.2%，只读小学毕业的占0.5%。又如，从对孩子的培养目标来看，本次调查发现，对“一定要把孩子培养得聪明、能干、有出息”持“赞同”态度的占86.4%，“中立”态度的占9.0%，真正持否定态度的只占4.6%。

但另一方面，教育是理性的，也是长期的，而农民的家庭生活是现实的。长远的教育理想和现实的经济生活预期之间产生巨大鸿沟。教育成本的增高和学生就业压力的加大，使诸多农村家庭选择孩子弃学去打工，以维持现实的生活。因而，当前农村中确实存在一部分学生和家长有“读书无用论”的观念，并有逐渐蔓延的倾向，这也是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和加以研究的。

四、农村“新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因素分析

(一)影响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的因素

为了综合分析影响学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的各种因素，笔者首先采用主成分法对“读书无用论”的具体指标进行因子分析，并采用方差极大化原则对因子负荷进行正交变换，以便对本次研究中有关“读书无用论”的指标进行综合，从中提取出概括多个具体指标的新因子。经因素分析法后，测量“读书无用论”的四个指标被简化为一个因子，命名为“读书无用论”因子，方差贡献率为62.57%。

我们以“读书无用论”因子为因变量，以农村中小学生个人自身特征、家庭特征、在学校体验到的相对剥夺感、学校适应性、学校生活满意度、不良行为状况为自做自变量，建立多元线性回归模型，得到表4的结果。

通过多元线性回归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从回归模型中可以看出，以本研究中规定的个自身特征、家庭特征、在学校体验到的相对剥夺感、学校适应性、学校生活满意度、不良行为状况为自做自变量，来预测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观念，可以消减23.1%的误差，即引入表中的影响因素可以解释“读书无用论”的23.1%的差异原因。整个回归模型的方差检验值为19.542，显著性性水平为0.000，通过了显著性检验，说明回归模型的拟合程度较好。

(2)从个人自身特征的影响来看，男生“读书无用论”要比女性强一些，年级越高、自评学习成绩越差，越有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的价值观念。

(3)从家庭背景来看，自评家庭经济条件、父母亲的文化程度对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价值观念无显著影响;而亲子关系对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价值观念有显著性影响，表现为亲子关系越紧密，产生“读书无用论”价值观念的可能性越小。

(4)从在校体验到的相对剥夺感来看，农村中小学生在学校体验到的排斥感越强烈，越有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价值观念。在学校体验到的不公平感对学生“读书无用论”价值观念无显著性影响。

(5)从学校适应性来看，农村中小学生情绪适应越好、学习环境适应越好、行为习惯适应越好，“读书无用论”观念就会越弱。学习方法适应对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观念无显著性影响。

(6)从学校生活满意度来看，农村中小学生对学校教学满意度越高，“读书无用论”观念就会越弱。学校环境满意度、学校人际关系满意度对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观念无显著性影响。

(7)从不良行为状况来看，农村中小学生去电子游戏机房和网吧的频率越高，“读书无用论”观念就会越高越强烈。

表4 农村中小学生“读书无用论”影响因素的多元回归分析

学校生活满意度教学满意度-.141 .029 -.159 -4.819 .000学校环境满意度.030 .030 .030 .993 .321学校人际满意度-.003 .027 -.003 -.111 .912不良行为去电子游戏机房的频率.111 .044 .075 2.501 .013去网吧的频率.077 .033 .063 2.320 .021(Constant).030 .304 .097 .922 Adjusted R Square .231 F值19.542 Sig. .000

(二)影响家长“读书无用论”的因素

为了综合分析影响农村家长“读书无用论”的各种因素，笔者首先采用主成分法对“读书无用论”的具体指标进行因子分析，并采用方差极大化原则对因子负荷进行正交变换，以便对本次研究中有关“读书无用论”的指标进行综合，从中提取出概括多个具体指标的新因子。经因素分析法后，测量“读书无用论”的四个个指标被简化为一个因子，命名为“读书无用论”因子，方差贡献率为64.04%。

我们以“读书无用论”因子为因变量，家长个人特征、家庭特征、目前孩子的教育状况、对文凭的看法做自变量，建立多元线性回归模型，得到表5的结果。

通过多元线性回归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从回归模型中可以看出，以本研究中规定家长个人特征、家庭特征、目前孩子的教育状况、对文凭的看法做自变量，来预测农村家长“读书无用论”观念，可以消减11.1%的误差，即引入表中的影响因素可以解释“读书无用论”的11.1%的差异原因。整个回归模型的方差检验值为14.001，显著性水平为0.000，通过了显著性检验，说明回归模型有意义。所以，本模型的解释力相对较低并不影响对现有影响因素的分析。

(2)从家长个人特征来看，家长的年龄和文化程度对其“读书无用论”观念无显著性影响。

(3)从家庭特征来看，家庭年收入越高，越不赞同“读书无用论”。孩子个数对家长“读书无用论”观念无显著性影响。

(4)从目前孩子的教育状况来看，孩子的年级越高、孩子的教育压力感越大、孩子教育的困难程度越高，家长越有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想法，而孩子的成绩越好，则越会削减家长的“读书无用论”观念。

(5)从对文凭的看法来看，家长认为文凭越重要，越不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对大学生生就业的困难程度判断越高，则越有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

表5 农村家长“读书无用论”影响因素的多元回归分析

五、结论与反思

(一)研究结论:“读书无用论”作为思潮并没有在农村出现

通过系统的实证调查研究显示，“读书无用论”作为一种思潮并没有在农村出现，在教育成本上升、大学生就业越来越困难、教育投资的风险越来越大的当今社会，大多数学生家长和学生个人仍然把读书做为其向上社会流动的重要途径，仍然把读书视为一种崇高行为。农村新“读书无用论”在目前看来只是一个伪命题。至于传媒所编织或渲染的各种放弃高考、辍学等负面故事，并不能说明新“读书无用论”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学生弃高考、辍学的原因很多种，如家庭经济困难、学习成绩差、学校生活适应能力差，等等。因而，面对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二)反思:重视和防止“新读书无用论”思想的蔓延

尽管“读书无用”的观点在农村并不普遍，但是，仍有必要避免这种观点的蔓延。从影响因素来看，农村中小学生在学校的适应性越差，对学校教学满意程度越低，越有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这就启示我们，要避免“读书无用论”在农村蔓延开来形成一种社会思潮，就必须加快农村基层教育改革，加快推进农村基础教育目标、教育内容、教学方法改革。

其次，家庭收入越低，孩子学习的压力越大，对孩子教育越困难，农村家长越有可能产生“读书无用论”价值观念。这就启示我们要避免“读书无用论”在农村蔓延开来，就必须降低教育成本，特别是要控制高等教育费用。只有农村家长能够支付孩子的教育成本，“读书无用论”才没有生存的土壤。因此，在义务教育阶段要，切实贯彻执行“两免一补”政策，尽快实施名副其实的免费义务教育。各级政府应加大投入，高校也要建立多元的社会筹款投机制，努力降低学生个人承担的培养成本;政府、高校、企业等各种社会力量联合起来，进一步完善对贫困大学生的帮助措施，通过减免学杂费、提高贷款额度或者提供勤工助学机会等多种渠道帮助贫困学生顺利完成学业。

再次，家长对文凭重要性的认识和对大学生就业困难程度的判断，对其“读书无用论”观念有显著性影响。这就启示我们要努力提高高等教育质量，拓展就业市场和渠道，提高家长教育投资的收益率。高校要特别注意加强师资队伍和学校基础设施建设，确保办学水平和教育教学质量。要及时调整学科专业结构，不断优化课程体系，更新教学内容，积极探索有利于培养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的人才培养模式，着力培养学生的创新能力。这样，可以增强大学生的社会适应能力，拓展大学生就业、创业的机会与渠道，提升就业、创业的层次，促进教育投资收益率的增加，读书的价值就会非常直观地再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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