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网络视角下农村养老问题研究

2013-10-27 09:01:46允春喜徐西庆
天府新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子女养老老年人

允春喜 徐西庆

实现老有所养、老有所乐是自古至今的道德追求。在养老机构缺乏、制度化养老途径尚未形成的情况下,农村养老主要依靠家庭、其他亲属和邻居来完成。每一个老年人都生发出以自己为中心的社会关系网,当中的个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承担养老责任,并为老年人提供物质或者情感支持。这张“看不见的网”就是农村老年人的社会网络,即“由一些个体间社会关系所构成的相对稳定的体系,这里的个体可以是个人,组织,也可以是国家;个体的关系可以是人际关系,也可以是交流渠道、商业交换或者贸易往来。”〔1〕通过社会网络,社会成员可以获得重要信息、积累社会资本并据此决定自己需要采取的行动。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地区家庭组成、社会关系、道德规范和生活环境都有不同程度的变迁,传统养老网络断裂和缩减,而能够有效适应现代生活的社会网络尚未建立。关于社会网络对老年人的影响,虽然已经有部分学者关注,①如贺寨平在《社会网络与生存状态:农村老年人社会支持网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中用定量的方法对山西老年人的社会网络进行了细致研究,认为社会网络的规模、异质性及变迁会对老年人心理与身体健康产生影响。陈成卫等在《农民养老:一个社会网络的分析框架》(《湖北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一文中从“强关系”和“弱关系”出发,通过研究老年人家庭规模、文化程度、收入与养老方式选择意愿之间的关系,认为农村养老处于“强关系”养老阶段,子女是养老任务的主要承担者。张春娟在《家庭养老模式的社会网络研究》(《社会科学家》2012年第12期)对农村家庭养老网络进行了定性的分析,认为现阶段农村家庭养老出现了“强关系”和“弱关系”的双重衰退,因此必须重建老年人社会网络。但没有将养老模式放在农村社会环境变迁的大背景中研究,从子女这一“强关系”衰退而非从互动的角度探究社会网络的养老功能。因此,研究农村老年人养老社会网络不能仅仅从“强关系”和“弱关系”方面来认识,而要按照所需养老资源的种类对社会网络进行考察。

一、农村社会网络变迁与养老困境

家庭是最基本的生产、生活单位,也是个人立身、发展最重要的基础与平台。家庭与其衍生出的亲缘关系相互交叉便形成了社会网络,网络中的成员彼此之间进行物质、情感和权力资源的交换。改革开放后的农村社会保障体系日益健全,但农村老年生活仍然不能脱离熟人关系进行。三十年的发展使传统农村家庭结构遭到“破坏”,以往高度发育的农村社会网络逐渐变得疏松,制度性的资源输入相对不足,农村养老面临新的困境。

1.工具支持网络的萎缩:自食其力、养儿防老及“第三种方式”的失败

为老年人提供充足的工具支持①一般来说,工具支持主要是指经济来源支持、体力劳动支持与生病时的照顾,以及其他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服务。是良好养老工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然而,农村作为相对封闭的生活区域,很难获得来自农村社区以外的资源。绝大多数村民自治组织无力为老年人提供额外的养老公共产品,外界非营利组织与志愿者也难以有效介入。长期以来,农村老年人除了依靠自己以外,主要从子女、亲戚和邻居身上获得工具支持,以此维系老年生活的进行。

中国古代曾有“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诗句描写农耕的不易。不同于城市居民,农村老年人更多的是需要依靠自己,但自食其力的基础是“力”,也就是健康和体力;而且,自食其力实际上是在婚姻生活的框架里展开的,是“婚姻关系养老”。稳定的“自食其力”模式需要男性和女性老年人具有互补的生活分工,为对方提供物质资源和情感支持,并共同维持基本生活的运转。因此,自食其力只是农村养老最初的选择,却不是最终和最优的选择。农村老人尽管可以通过农业生产或建筑行业“自食其力”,但总有一个力不从心的年龄界限。而且,农村在取得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一定的环境污染和食品、饮水安全问题,老年人则是环境污染最大的受害者,癌症、心脑血管疾病发病率的飙升造成老年人死亡率大幅上升和死亡群体的年轻化。过早丧失配偶的老年人失去经济或者家庭事务、情感支持的一部分,将被迫提前进入“养儿防老”阶段。

“养儿防老”实质上是建立在两个条件之上的“血缘关系养老”:一是可维持的亲代与子代血缘关系,即拥有孝顺的子女;二是可接触的空间地理范围,即相近的居住场所。传统农村是依附男性而扩展的社会,青年男性的父母所在的村庄也将是自己新家庭的地址,儿子与儿媳自然成为养老的主要力量。成家立业的儿子和儿媳为老人提供的养老支持有热饭菜、聊天谈心、节日的物质支持、生病照料等工具支持形式。当然,这些内容主要是针对婚姻家庭中男方的父母而言,一般并不包括女方。随着城市化的逐步加快和大量年轻劳动力的外流 (尤其是男性),子女与老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也越来越远,其所能承担的养老功能相对减弱。子女突然之间变成了空间上的“远亲”,天伦之乐被“空巢”所代替,依靠血缘建立的支持网络分崩离析。一些基本的体力劳动 (包括日常移动重物、从事农业生产)、劳务活动 (老人生病时的照料)和物质支持 (看病时的资金、日常生活用品支持)都无法由子女及时提供。计划生育政策的推广,使广大农村地区“4-2-1”型的家庭逐渐增多,对这些两代老人家庭而言,“低龄老人不能与其子女共居,但却要赡养已进入高龄的父母”,〔2〕日渐衰微的“养儿防老”已经很难再发挥养老的功效,其作用也仅仅局限为基于“延续香火”顾虑的“养儿送终”②在很多农村,“送终”作为一种精神信仰,必须由儿子完成。。

那么,对那些既没有“力”,有没有配偶和子女的老年人来说,由谁负责养老?如果是在传统的农业社会尚且可以求助于邻居或者家族内其余成员,然而,在转型时期这并不能算作一种有效的选择。年轻的邻居忙着外出奔波,邻里之间交流就自然很少。双方没有实质性资源往来关系,也就都没有将对方纳入自己可依赖的人际网络范围内。这就需要提到第三种养老方式:养老院。在农村传统观念里,送老人进养老院是“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养老院里的老人大都具有相似的生活背景:丧子;残疾;单身高龄老人。作为农村养老最后的选择,养老院对老年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些无奈入住的老年人受自身经济条件的限制无法取得足够收入,加上农村养老机构服务质量相对较差,因此,他们很难享受到维持基本生存以外的支持。“很多敬老院基本上处于无稳定经济来源、无人管理、无服务人员的三无状态……老人生活质量可想而知。”〔3〕常常有老年人被送往养老院以后私下离开,抱怨环境太差 (比如恶臭,孤独,饮食不合胃口),认为“还是自己生活好,最起码自由,不必看人脸色”。

2.隔代抚养与婆媳关系倒置:社会网络资源的逆向流动

中国农村社会主要由长老秩序维系,这既不是“民主的同意”,也不是“不民主的横暴”,而是“既非民主又异于不民主的专制”〔4〕。伦理和年龄确定了年长者在心理和社会结构中的统治地位,因而社会网络关系和资源流动基本上围绕他们进行。通过这种“长老中心”的网络结构,社会物质与感情资源集中向老年人流动,从而保证老年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富足。儿孙辈通过规定的礼节参与祖辈生活从而为其提供情感支持,儿媳则要承担自己家庭和公婆的大部分日常家庭事务。而转型时期的农村却完全打破了这种格局,家庭资源开始由老年人向孙辈和儿媳流动,老年人的养老资源进一步减少。

首先,婆媳关系的“倒置”。重男轻女的“香火”观念导致农村男女比例一定程度上失调。尽管计划生育和男女平等观念教育在农村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总体上男婴出生比例仍然较高。而且,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开始有部分女性选择嫁到外地,留在农村的青年男性要明显多于女性。农村家庭的财富成为决定婚姻的关键因素,由于老人急于“抱孙子”,无暇顾及男女双方自身的愿望,出现某种外人看上去严重不般配的婚姻;而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婚姻年轻化,男女双方很早就订婚、结婚,且“媳妇”和婆婆双方都皆大欢喜。

不管婚姻的基础为何,媳妇在结婚、生子到四十岁期间都占据家庭的核心地位,直到孩子长大为止。而要为儿子找到好的媳妇,老人们一要为孩子建房、准备彩礼;二要尽可能少地干涉孩子生活方式;三是媳妇孕育期间,全盘负责儿媳三餐问题。本该留给老年人自己的珍贵资源正在向“媳妇”流动。自由、独立和来自父母的全部的爱使新一代夫妇形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独立家庭,只在经济和祭祀上与家族相连。而老年人则被赋予了不求报酬、一切只为子女幸福的道德义务。我们可以把它看成农村道德观念的变化,更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认为这是农村城市化的表征。城市化吸引了有能力的男性和女性,剩余的一部分还要在农村扎根,而维护这些“根”继续生长发芽的,就是农村的老年人。

其次,隔代抚养。抚养子女是母亲的职责和荣耀,“母以子贵”的中国传统伦理确定了这一点。在男耕女织的传统社会经济形态下,女性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家门口”。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村女性则需要承担体力劳动或从事商业活动,因而无暇照看孩子,不得不将孩子交由老人抚养。“男耕女织”时代子女交由祖辈照看的情况不广泛,因为照看幼儿将消耗老年人大量精力,这在道德上并不被接受。隔代抚养只是落魄而不拘礼法的贫苦家庭维持生计的方式。转型时期的农村隔代抚养十分普遍,这一方面是由于计划生育和现代生育观念促使农村生育规模下降,孩子自然成了最珍贵的家族“财产”,这是产生隔代抚养的心理基础。另一方面,一旦有了后代,“公婆”喜不胜收,将延续香火的功劳归在媳妇身上,这种新型婆媳关系是产生隔代抚养的情感基础。再加上迫于生计压力,新父母们没有过多时间全方位照顾孩子,老年人因其抚养子女的经验而成为抚养后代的权威,这成为隔代抚养的现实基础。

在为子女成家而消耗大量财富之后,隔代抚养中的老年人又将剩余的资源留给孙辈,付出大量心血。这体现了农村繁衍制度的变迁,更是农村老年人家庭社会网络中养老资源的倒流。孩子在这种成长环境中不能与父母进行及时沟通,也不能与父母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因此,隔代抚养实际上“抚养”了下一代老年人的精神孤独。

3.交往支持网络缺失与精神空白:养老依赖性的强化

除了少数经济发达地区以外,农村社区缺少必要的文化娱乐设施。以田为生意味着生活模式的固定化与统一化。男性被包围在体力劳动之中,女性则要处理家务和副业: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喂养牲畜。农民在农忙季节终日劳作无暇它顾,而在漫长的农闲阶段却没有娱乐的去处,所做的无非是聚在一起打扑克、聊天等。和其他社会群体一样,农村老年人中也有一定程度的分化,家庭富裕的人家与城市老年人没有太多差别,在子女的体贴下能够有机会去一些大城市开眼界。而大部分老年人不具备这样的“福气”。年龄的增加进一步缩小了其活动范围,他们思想老套、行动不便,由于缺乏加入其他群体的“资本”而被隔绝在日常交往活动之外。中年人的“扑克圈”、“酒水圈”①打扑克和请客喝酒是农村最常见的交往方式,居住场所或耕作田地场所相近的村民在农闲时以此娱乐。以及年轻人“城市化的购物行动”,都不会接受老年人加入。

缺乏必要社会交往活动的老年人对生活的理解变得十分偏激,焦虑和孤独感增强。由于老年人之间的互动逐渐减少,他们已不能通过交往活动维持原有社会网络、自主获得养老资源,精神生活日渐萎靡;失去交往支持的老年人变得更加脆弱,必须由家庭采取必要的保护性措施,老年人的养老依赖性进一步强化,常常处于深深的精神空白之中。身边高龄朋友的去世使健在的老年人失去了伙伴,只能早睡、早起,以“观察世界”的方式打发时间,在时间的等待中更增添对死亡的恐惧。农村老年人普遍比城市人口更渴望交谈、更开朗、无防备心理,或许就是源于内心对于交谈的深深向往。

老年人精神生活的空虚或许还可以从“孝道”的淡化中有所洞见。衰老意味着失去劳动能力,将本该自己承担的任务按照长幼、男女的顺序转移到了子女身上。我们知道,健康对于一个农村老人来说不只是财富,更是一种“尊严”的体现,老人本身并不愿意成为子女的负担。身体健康的老年人基本上可以自理生活并能为成年子女照看幼儿,一旦体力衰弱到要靠子女照顾维持生计的地步,就有很大的麻烦。这时候的老人更加体会到了“近黄昏”的滋味,造成心理上的极大落差。由于计划生育并没有改变多子家庭的结构,在经济水平相对较低的情况下,每个成年子女家庭也都有无数琐事,如何在赡养费用方面达成一致问题甚大,从而导致子女经济上的纠纷。另外,多子多女的客观结果是任何一个子女不得独占父母的财产,也不会单方面承担与老人有关的“麻烦”,以免造成僭越。丧失配偶之后,失去日常生活料理能力的老人不得不由各方子女轮流照料,一周或一月一换。如果子女孝顺,情况要好一些;但如果子女与老人的感情不深,不在这样的义务中加入任何感情与道德因素,那么,老人的生活将十分凄惨。

二、“结构—网络”视角下家庭养老困境的内在原因

农村家庭养老是由个人组成的社区网络所完成;这个庞大、繁杂的社会网络系统在内部则是以父权和长老秩序为主要支撑结构。农村家庭养老困境主要原因就是老年人社会网络规模的缩小,而这正是由传统社会网络系统内部结构的变化引起的。

1.长老秩序的瓦解:社会网络发育水平的转型

传统农村依靠两种方式形成生活共同体:从纵向分层来看,由处在农村社会上层的乡绅阶层进行资源分配;从横向网络延伸来看,农村社会由相互联结的家族构成,每个家族都通过血缘与年龄维持秩序。传统中国农村以长老为统治中心,长老即是德高望重的、年长的本族前辈。

在长老秩序的基础上,各个家族之间互动频繁,农村社会得以紧密联系并发展出能够交换资源的“关系末梢”。一方面,长老作为家族领袖,将内部互动维持在较高水平上,并有权在不同家庭之间进行资源分配。家族内部成员之间往来密切,彼此提供财物、劳务或者情感上的支持。 “长老秩序”使年幼的“逢着年长的人都得恭敬”〔5〕,老年人可以通过年龄的权威获得其他资源,得到更多关注。另一方面,不同长老代表着不同家族,长老之间的协商和互动也可以带动家族之间的联系。农村盛行的“庄相”①除了本姓按照族谱确定长辈和晚辈之外,为方便交往,不同姓氏之间还根据祖上的交往关系确定出能够平辈相称的“辈分级别”。村庄内任何两姓之间都有相应的辈分对应,一方家族的晚辈对本家族长辈和异姓家族长辈称呼相同。只是在称呼前要加“表”字,代表并非本家族具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实质上是由长老关系创造出来的“类血缘”关系,他们通过频繁交流积累的“情感认同”,而把成员关系转化为亲缘关系。这样一来,农村社区便发展为各姓氏、家族间联系紧密的关系网,农村所有秩序也因此统一为家族秩序。这样的农村社会只有一个家族,并不存在姓氏的差别,从异姓家族获得资源变得与在本族内同样容易。整个农村社会的资源沿着社会网络频繁流动,最终由在“辈分”上占优势的老年人受益。

图 长老秩序下的农村社会网络与资源流动

而现在来看,这种老年秩序已经或者正在瓦解。在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村,长老们更类似于“立宪君主”,只具有象征性的权力。这主要是因为建国后的破四旧运动是对旧道德、旧规范和旧管理秩序的沉重打击;追求经济收入最大化的单个家庭逐渐脱离家族生活,从而弱化了家庭间关系,家族权力结构不复存在;而且,法律在农村越来越成为处理纠纷的最后底线,长老的活动空间相对缩小;另外,老年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较差,现代科技作为年轻一代的工具,加速了长老秩序的瓦解。

失去权力的老年人只是名义上的家庭领袖,在祭祀与其他仪式中享有特殊地位,社会权力则掌握在当地经济经营大家族与党员手中。这在客观上造成了家族联合的瓦解以及家族内部关系的疏远、冷淡。由长老秩序培育出的关系末梢逐渐萎缩,“庄相”关系、邻里关系也失去了可聚合的外在力量基础。农村社会逐渐回到最初的“家庭”状态;老年人将无法获得长老秩序下来自其他家族的资源,所有养老责任落在了“空巢家庭”身上。

2.父权的衰落:家庭支持网络的变迁与断裂

在传统农业社会,父权在家庭中具有至上的地位,即便是“下层”农民家庭也同样遵守以父母为天的道德规范。因为父亲是家庭经济来源的主要创造者,孝道规定了对父权的特殊尊重,整个家庭产业以父权的威严为基础。家长对外掌握着最重要的社会网络资源;对内则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决定财产的继承权。“卧冰求鲤”、“鬻子事亲”等故事便是有力的佐证。

“父权”并不是指父亲一个人的统治权力,它更多是指是以父亲为主导的家长从子女处获得养老资源的“权利”。这种父权秩序下的农村养老以家庭为基础,十分稳定。任何组织中权力的存在都必须建立在一定数量成员的基础上;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与高等教育的扩张,大量农村年轻成员脱离原有生活地域向城市流动,使得父权失去实质意义。与此同时,计划生育使子女数量减少,但养老的需求不但没有降低,反而随着平均寿命的增加而增长,这种不平衡的“供求关系”使子女成为“稀缺”资源,子女取代父权而成为家庭关系网络的核心。

日渐开放的生活环境为子女提供了更多成长机会而不必受制于父权,加上“隔代抚养”下子女和父母感情的疏远,成年后的子女不会因为对“父权”的敬畏和崇拜而承担养老工作。当子女成家之后,反而是父权对子女的依赖成为亲子关系中最重要的部分。农村家庭养老开始出现“理性”成分:获得子女提供的养老资源已经不再是天经地义的权利,而是基于生命前期“投资”所获得的收益。依托血缘的家庭支持网络正在发生变迁甚至断裂。

3.老年人资源输出能力的衰退:社会网络建构过程中断

农村社会养老问题遵循“资源获得——资源输送——资源回报”的逻辑展开,而这三者又都需要共同的载体:社会网络。家庭养老依托社会网络进行,可以看做老年人与其他社会成员之间的资源流动,是社会成员资源付出所得的回报。社会网络从根本上说是资源交换的产物,其建立取决于个体社会行为的“嵌入性”①“嵌入性”(embeddedness)是波兰尼在《大变革》(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一书中首次提出的概念。在他看来,个人的经济动机嵌入在社会关系里,经济行为属于社会活动的一部分,因此,将非经济的制度包括在内是极其重要的。波兰尼分析了互惠、再分配和交换这三种经济活动形式在不同制度环境下的嵌入形态不同。在工业革命之前的非市场经济中,市场交换机制尚未占据统治地位,经济生活以互惠或再分配的方式为主,是嵌入在社会和文化结构之中的;而在工业革命之后的市场经济中,经济活动仅由市场价格来决定,人们在这种市场上按照金钱收益最大化的方式行事,此时的经济体制是“去嵌入”(disembed)的,即不再受社会和文化结构的影响。嵌入概念提出以后就有许多学者陆续提出相关看法,在社会组织、经济地理和区域发展、管理学等研究领域得到广泛的运用。(如社会网络中所嵌入的某种资源)以及个体对社会资源的摄取能力,而“嵌入的网络机制是信任”〔6〕。也就是说,社会网络、资源获得、资源输送与养老资源收获是相互联系、互相影响的。在农村,劳动能力和社会活动能力创造了以业缘和交往活动为基础的社会网络,并针对网络中的成员进行资源输出。这样就进一步巩固了“关系”,之后也容易从这些关系中获得养老资源回报。

图 农村社会老年人“资源—社会网络构建”模型

变革中的农村社会中,某些因素的改变造成了整个“资源—社会网络”互动过程的中断。一方面,老年人劳动能力的衰退与丧失造成了资源获取能力的丧失和空间上迁移的不便。此时的老年人无力通过物资、情感交流和社会交往活动维持前半生创造积累的社会关系,成为脱离社会网络的孤立节点。同时,农村成员个体的繁忙使家庭之间可交往网络不断缩小,并形成不断强化的循环。于是,资源获取能力衰减、社会网络输出渠道受阻,资源输出行为受到影响,可以获得的养老资源也自然减少。

另一方面,随着子女提前脱离家庭而走向城市社会,老年人对子女的资源输出量减少,“养活子女”变得容易起来。农村留守老人“是社会转型代价向农村转移的体现”,事关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但这一公共性问题却被“私化处理”,留守老人在缺乏照料的情况下过着“自养”的生活。〔7〕这种条件下发育出的亲子关系具有很大的风险:子女对父母的感情仅仅维持在底线之上,是义务性而非情感性的资源回报。这最终对农村家庭养老产生了不利影响,并且该不利影响又通过反作用于老年人的资源输出行为而形成进一步循环。

4.缺乏发展外部社会网络所需的“信息桥”

面对父权的衰退和长老秩序的瓦解,农村老年人养老网络日渐衰退,依靠农村社区内在的社会网络已经不能满足养老需求。这时候应考虑发展来自外部的养老关系,即寻求来自农村社区之外的某些养老资源。根据格兰诺维特“弱关系充当信息桥”②弱联系 (weak ties)理论由美国社会学家马克·格兰诺维特 (Mark Granovetter)于1973年提出。每个人接触最频繁的是自己的亲人、同学、朋友、同事,这种十分稳定然而传播范围有限的社会认知即“强联系”(Strong Ties);而更为广泛的则是人们由于交流和接触产生、联系较弱的人际交往纽带,即“弱联系”。关系强度的测量主要有四个维度:互动频率、感情力量、亲密程度、互惠交换。在格兰诺维特看来,“弱联系”虽然不如“强联系”那样坚固 (金字塔),却有着极快的、可能具有低成本和高效能的传播效率。的理论,能够充当信息桥的关系必定是弱关系。〔8〕强关系维系着群体、组织内部的关系,弱关系在群体、组织之间建立了纽带联系。通过强关系获得的信息往往重复性很高,而弱关系比强关系更能跨越其社会界限去获得信息和其他资源。因此,从外部获取资源需要某些中介提供相关信息,之后才能获得机会。

城市地区建立起来的社会工作网络系统目前尚未深入到农村地区,大量的城市志愿者、老年公益社团以及针对老年人的社会捐助也没有进入农村的渠道。社会工作处于起步阶段,农村地区对社会工作的价值理念和功能效果的认同尚不清晰,也因而没有在认识上给以足够重视。一方面是农村地区养老网络的断裂和养老资源的短缺,另一方面,是城市养老资源的相对丰富。问题的关键在于缺乏外在整合力量,无法建立城乡之间资源互动的稳定渠道。

图 “内部网络——信息桥——外部网络”模型

三、社会网络重建与农村养老困境的解决

老年人生活质量不仅包括老人生活的客观经济条件,也包括老人所处的社会环境为其带来的资源以及老年人对自身生活状态的评价。幸福感可以用对自我价值的认同,对现有生活的满足,对未来生活的展望等维度来衡量。换句话说,农村老年人最重视的是自己在社会网络中的能力,即是不是“有用”的人、别人对待自己的方式和有没有继续生活的意义。

1.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情感网络重建的内在机制

文化是结构背后的隐形因素,是农村社会长期发展中所积累的内在凝聚机制,也是农村在城镇化进程中保持活力的重要方式。重建老年人社会网络,需要从社会网络形成的内部因素入手,在现代社会鼓励传统“孝文化”的精髓以形成关注老年生活的氛围,将地缘异化的血缘关系维系在一起,将同质性的关系连接和维系的强网逐渐向异质性的弱关系过渡和转变。

文化对社会网络重建的影响主要可以通过“聚会”实现。这主要体现在“寿”文化上。“六十大寿”、“七十大寿”对于老年人来说具有深刻的意味。寿辰则是制造面子最重要的契机,老人寿辰办得如何关系到老人自己的面子,老人子女的面子,也是邻居用来评判子女“孝顺”与否的依据。寿辰期间原则上所有子女都应到场,形成场面宏大的聚会。另外就是节日与“祭祀”文化。主要是除夕之前的祭祀和节后已婚女子回访“娘家”。祭祀实际上是以老年人为精神领袖的家族内部的人伦教育。祭祀中每个家庭 (家族)最年长、辈分最高的老人掌握着祭祀的进程,再次短暂地成为权力的核心。而正月里的“回娘家”则是在已婚女子之间进行的精神凝聚。

老年人不仅有物质上的需求,也有精神上的需求,老年人是否感到孤独是影响其幸福感的重要因素。对农村老年人来说,文化因素所维系的“聚会”将强化老年人的凝聚功能、减轻孤独感。在农村情感淡漠时期有必要弘扬寿文化与祭祀文化,充分发挥我国传统道德优势,要求年轻人“存孝心、行孝道、孝顺父母、善事长辈,使老人在亲情关怀下享受天伦之乐,在物质不太丰富的条件下也能获得比较舒适、愉悦的精神生活从而提升整体生活质量,安度晚年”。〔9〕这种温和的文化宣传有利于督促子女和孙辈关注老年人生活状况、增加每月与老年人的交流次数,形成“祖—父—孙”三位一体的心理契约,巩固来自家庭内部的情感支持网络。与此相应,相关部门应为工作者提供更多回家探望的机会,比如可设立“农忙专门假”、“老人寿辰专门假”,鼓励中年工作人员回农村看望老年人,从文化制度层面为农村老年人社会网络重建提供支持。

2.农村养老机构的试点与转型:孤立节点的整合

高龄的空巢老年人成为社会中的孤立节点,也孤立于农村家庭养老的能力范围之外。健全农村养老机构也将是农村社会养老的“大势所趋”;老年人从家庭走向社会养老,也是从小农、封闭、血缘、道德约束的社会走向契约、集体的社会。建立农村养老机构实质上是对“孤立节点”进行整合,将诸多不能依靠家庭进行养老、精神生活空白的老年人聚合在一起,并在当中重新培育出新的社会网络,以此增进社会交往、情感交流,提供除物质资源外的工具支持。

目前农村养老机构建立并不成功,原因在于缺乏培育社会老年人社会网络的条件。入住养老院意味着脱离原生活环境,失去了以前交往的网络,融入养老院环境又将造成社会网络同质性的加强。一些老人由于健康因素或者“自卑心理”,既缺乏生活来源,也不愿意参加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对养老院生活的不适应程度。针对这种情况,应对农村养老院进行适当调整:养老院选址方面,应在几个农村社区的地理中心建立而不必到城镇中选址,以减少老年人可能的“疏远感”和身份认知模糊;农村养老机构应充分与农村地区生活特点相结合,安排符合村民习性的生活方式、娱乐活动和适当劳动;养老机构并不与原来生活环境脱离,只是提供共同生活的场所,创造共同活动的机会,居住方式由老年人自己选择。同时,农村养老机构要注重非自理老年人的社会交往需求和情感交流需求,及时对丧偶老人施加必要的心理干预,帮助其恢复正常生活状态。

3.“场景塑造”与“信息桥”:外部干预下农村社会资本培育

在精神生活空虚、社会节点孤立的情况下,关心对于农村老人来说成了一项十分稀缺的资源。来自家庭、邻居、政府或外部组织的关心对老人的健康生活非常重要。这种“关心”的实质是农村在内部与外部所积累的社会资本。社会资本由“信任、规范和网络”构成。从社会网络内部结构看,由于人际关系疏远、集体活动场合缺失,网络内部同质性强、密度大,老年人社会交往与精神生活质量较差;在外部结构上,从农村社区发育出来的养老网络比较封闭,可延展性差,很难通过某些成员发展出来自其他地区的养老网络。也就是说,农村社会养老工作面临严重的信任和规范缺位,其后果通过农村老年人社会网络的缺陷表现出来。因而,重建农村老年人社会网络,外部干预必不可少。

一方面,通过外部干预创造集体生活的场合和氛围、培育共同行动的意愿。创造属于老年人自己的活动场合,促进农村社区内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并丰富其精神生活。为实现这一目的,需由村民自治委员会或者基层政府民政部门建立农村老年活动社团,并鼓励老年人加入;或者对农村现有的老年人“街头聚会”进行必要的制度与资源支持,以提供免费老年服务的方式吸引相邻地域的老年人共同活动。应发挥公共服务的作用,在农村规划出方便老年人健身、娱乐、交流、休闲活动的区域,并提供相应的设施。这将大大丰富农村老年人精神生活,帮助其摆脱孤立状态。村民自治组织应承担一定的内部养老责任,通过集体放映电影、召开老年人会议、开展面向老年人的文艺演出等方式,塑造参与场景,以创造社会网络再生产的环境。

另一方面,应增强农村老年人社会网络的可延展性,建立农村地区扩展社会网络的“信息桥”以承接外部养老资源,并促进老年人社会网络从农村向外部扩展。通过加大宣传或政策支持的方式,逐步鼓励、引导城市志愿者组织由城市向农村地区扩展,建立城乡志愿协作长效机制以改变农村“志愿真空”状态。这种方式将促进城市老年人生活方式、文化观念在农村的传播,并为农村老年人提供子女能力范围之外的情感、工具和社会交往支持,最终在老年人社会网络中实现外来网络与乡土网络的融合,改善老年生活质量。此外,促进农村地区老年人社会工作的开展,从精神上关注丧失劳动能力或者贫困老年人的生活状况。

农村养老方式的选择,是基于社会网络的被动选择;困境的形成则在于转型时期传统养老网络正在断裂、缩减,而能够有效适应现代生活的社会网络尚未建立。这种特殊的养老网络受社会变迁的影响,与整体社会结构紧密相连,因而在解决上存在一定的难度。尽管如此,笔者仍然相信,文化、整合与信息桥将有效缓解现阶段农村养老出现的困境,促进老年人生活质量的提高。随着城镇化水平的提高和公共服务的健全,幸福的老年生活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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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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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老年保健(2021年2期)2021-08-22 07:29:54
农民工子女互助托管能走多远?
今日农业(2020年24期)2020-03-17 08:57:46
养生不是养老
基层中医药(2018年2期)2018-05-31 08:45:06
越来越多老年人爱上网购
海峡姐妹(2018年1期)2018-04-12 06:44:24
养老更无忧了
民生周刊(2017年19期)2017-10-25 15:47:39
以房养老为何会“水土不服”?
华人时刊(2017年19期)2017-02-03 02:5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