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保
今天是农历小年,我约一婷在金百合咖啡厅见面。
走进咖啡厅,柔柔的钢琴声袅袅,散发着温馨与浪漫。现在离见面还有半小时,我闭上眼,静静地欣赏着音乐,等待那个活泼如精灵的女孩,一婷。
一婷的父母算是我朋友。记得当年她十一二岁,放寒假时父母不放心其独自留在家中,天天带一婷来军营,我是首长司机,有空我就陪着她玩耍、学习。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我还教她学唐诗、宋词。孩子很聪明,又开朗,很快便跟我亲近了,我称一婷为“小跟屁虫”。她笑呵呵地说:“‘小跟屁虫’好啊,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学诗词啊。”欢乐时光总是太短暂,转眼“小跟屁虫”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偶尔见面叫“叔”也没那么亲了。如今想再叫声“小跟屁虫 ”感觉都是一种奢望。
那年夏日,部队组织军民北戴河旅游,树木葱绿,阳光和煦,到了海边,在家里闷惯了的孩子就野起来了。带队干部宣布了注意事项后,大家纷纷下海。水性好的很快游远了,只能隐约瞅着点“西瓜皮”漂在海面上。突然岸边传来喊声:“救人!有人落水了!”我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西瓜皮”时隐时现,我一个猛子扎了过去,将落水“西瓜皮”救上了岸。居然是一婷!我帮她拍出呛的水,一婷看到我,大叫了一声“叔”!就扑到我的怀里大哭起来。我一边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一边心里隐隐地疼。
一婷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南方大学,大学毕业留南方A市。在一家科研所工作。我们虽很久没见,却时常在网络上交流。我们常在网上作诗、对联,探讨文学。一婷曾说:“是你把我领进唐诗、宋词的桃花源的。”经过两年的网上交流,一婷作诗、对联、散文进步迅速,我也喜在心里,不知何时一婷几天没上网,我就感觉似乎少了点啥,同样的情况一婷也会问我原因。
当我沉浸在回忆中时,一只玉手在我眼前上下晃动。
“哎、哎、哎——”我被一阵呼唤声牵出梦境。只见面前立着一年轻女子,约二十三四岁,一身红色长款、瘦身型的羽绒服,显得整个人高挑靓丽。长长的睫毛下镶着一双亮亮的眼睛,这双眼此时正凝视着我,清澈、闪亮,仿佛能照见你内心所有。
“一婷你来啦?”我急忙起身打招呼。
一婷见我回过神来道:“约我来,是罚站?还是喝咖啡?”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是一婷一贯风格。我笑笑,道歉:“哦,对不起,请坐!”
“这么急请本姑娘来,有何贵干?”一婷快言快语。
“高等学府出来的人,说话怎么还那么冲啊。”我反诘。
“呵呵,我,就这样了。”一婷顽皮道。
“听你老爸说,过完春节就回南方,所以……”“是的,所里有个科研项目……”一婷的话被进门的服务生打断。
女服务生端上来两杯咖啡,洁白的手腕上露出一只精致的腕表,是瑞士邦顿。表膛除了标识、日历外,再无其它,简约又大方。当年……我送给一婷的那一块,也是一样的款型啊!服务员这块是黑色,而我送一婷那块是玫瑰红。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个夏天,烈日炎炎,微风拂过,人霎时清爽。
一婷赴南方大学报到,一道由我驾车送站。当车到达火车站的时候,我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手表送给一婷。
“一婷,恭喜你考上理想中的大学,我送你只手表。”
“干吗?干吗送我啊?我有。”
我嗓子像被什么噎住,出不得声。一时满心的苦涩、尴尬、无奈。
一婷今天怎么啦?难道人有点儿本事就脾气长吗?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首长说话了:“你这孩子,叔叔送你手表,你还……”
“好吧,谢谢叔——叔。”一婷板着脸说,那个叔字拉得特别长。
想到从前的事情,我喝了一口咖啡,似乎当时内心的苦涩至今还在口中反复荡漾。
当我思绪漫无边际时,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哥,你咋又发呆呢?要不咱们猜个字谜吧?”
一婷很少叫我哥了……
我回过神,看着一婷调皮的笑脸,点点头,“好啊!谁先出谜?”
“还和以前一样。‘竞老头’!”一婷欢快地答。
经过一番比划后,我胜出:“我赢了,我先出。”
“不!我先出,谁输了谁先出。”一婷使出了必杀技。随之,举起手指作了个“V”字型手式。
“好,好,我的公主,你先出。”我妥协。
“一人猜一个字,你猜是什么字?”一婷道出谜面。
“怂。”我抢答。
一婷伸出食指左右摇摆。
“‘怂’是两个人用心,‘用心’就有猜的意思啊,怎么不对?”我争辩。
“‘一人’猜一个 字,是‘大’啊!”一婷解释道。我撇撇嘴,表示不认同。
“叔,你知道你是咋死的不?”我一愣,下一句又蹿上来了,“是笨死的。哈哈——”
说罢伸长舌头,作了个鬼脸,起身便跑。“我看你往哪跑,你这个臭丫头——”我边追边喊。
嬉闹一阵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一婷在A市成家了吗?”
“没。”一婷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你,现在……幸福……吗?”一婷的话语变得僵硬暗淡。
“还好。那个……我送你的手表你用了吗?”我强装平静。
“没有。”一婷低下了头。
“为什么。” 我追问。
“我喜欢静静地观赏。那样的东西不适合戴在手上,只适合静静观赏,然后在心里品味,默默地遗忘。”一婷一字一顿地,费了好些劲才说完。
我听出一婷话里有话,无言以对。
“那……我当初送你手表时你为啥那种态度?”我还是决定问出来。
一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直视着我,“你大我十岁,我不想,我们之间有情殇。”
我震惊。“那时你才十七八岁,是怎么看出我有这样的情感?”
“每逢寒暑假,是你陪我玩,教我学诗词,还有你的关怀备至……别以为我是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你似乎没流露出什么,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 一婷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亮,眼角红红的,鼻音也渐浓,话语间用指尖轻轻触碰鼻翼。
“对不起。”我埋下了头,片刻又抬起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内疚地说:“一婷,是我让你伤感了。”
一婷低下头,默默地。顷刻间时间仿佛被凝固,空气令人窒息。
片刻后,一婷开口:“哥,不——叔——”“叔”字声音特小,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婷啊一婷,为什么要改口呢?不过一婷也没错,本来就是“叔”嘛。我苦笑一下,摇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叔,没事的话,我走了。”
“好……我也要走了,等会还有事。”
两个人同时迈步,却僵持在咖啡厅的门口。极近的距离让我可以闻得到一婷身上的馨香。
片刻的宁静。
“叔,您先走吧。”一婷的声音极细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好!叔,先走。”我认真地回答。
一婷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像过滤一般。然后缓缓伸出手,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大概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我和一婷真正意义上的亲近。
我走出咖啡厅数步,下意识转过头来,只见一婷像蜡像一般伫立在那儿,目光呆滞,当我朝她挥手作别时,她如梦初醒,缓缓地举起左手,机械地向我摆了摆,向前迈了两小步,又立即钉在那儿不动了。
此时,我的眼眶里充盈着咸咸的液体。我努力地转过身体,怕眼眶兜不住盈满的泪滴。我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留下了一个岩石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