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块风水宝地

2013-10-26 03:42张立明
参花(下) 2013年3期
关键词:少奶奶少爷老爷

◎张立明

这地方很美。方圆数百里一马平川。中间一条河,叫五龙河。一年到头清清的河水静静地流着,声音不大,就像河神在轻轻地拨动着琴弦。有时河水也汹涌澎湃、浊浪拍天、狂啸怒吼,那只是在夏末秋初阴雨连绵的季节,不几天也就过去了。河两岸栽着垂柳和洋槐,密密的,一棵挨一棵。春天的时候,鹅黄的柳条,像秀女的长发从树顶披落下来,裹着浓浓的槐花的香气,在春风里摇啊摇,摇得满河都是香气。摇得脯红啊、黄鹂啊、叫天子啊一个劲地欢唱;摇得河边种地的、行贾的,念书的一个个就像喝了陈年老酒。河间小汀长着一丛丛芦苇和菖蒲,飘着一团团荷花和菱角。入夏,人们便划着小船去捕鱼捉蟹,立秋,便驾着小舟摘菱采藕。从春到秋,河间时时洋溢着快乐和欢笑。

河北岸有一片松林,百多顷地。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绿云落在河边。松林遮天蔽日,走进去既神秘又深邃。松林深处有一书院,校舍飞檐斗拱、古朴典雅,校园书声朗朗,钟声悠扬,给松林凭添了几分神韵和仙气。

书院远近闻名,先生是当今名士,学子是一方才子。五十年来,出的进士不下半百,举人可就无计其数了。未入学者仰慕至极,入得学者心高气傲、踌躇满志。也难怪这书院让世人瞩目,它是入仕的摇篮、发迹的桥梁啊!登州知府于继祖老爷的儿子于泳就在这座书院里念书。

世人说:五龙河畔地灵人杰。

河畔有一重镇——孙家官庄,是车船码头,十分繁华。庄上有一大户,姓于名继祖。

于老爷的祖籍是浙江,曾祖父那辈迁到五龙河畔的。曾祖父是一位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天文地里,阴阳八卦,星座归宿,冥府动态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人称于半仙。

五十岁那年,于半仙闭门谢客。名义上跑单帮做买卖,实际上是借着由子为自家寻找一处风水宝地。他走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终于在第三年上发现了五龙河,为这儿的秀丽风光和幽幽地气惊叹不已,于是从天台山巅迁到了五龙河畔。在孙家官庄买了座宅院,开起了珠宝行。生意上的事他不怎么经心,他把整个身心似乎全部用在寻找茔地上。他顺着这五龙河转啊转啊,整整两年,他终于找到了世间罕见的风水宝地。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晨,也就是古历的正月十六,他穿着小皮袄儿漫步来到孙家官庄东南方的麒麟山(说是山其实不过是方圆不过数里的小土丘)。他突然发现,南面的山脚下一片紫云在升腾,那紫云一会儿上下翻滚,一会儿缓缓流动,一会儿似紫烟袅袅,一会儿如白雾弥漫,绚丽多彩,变化万千。“这是风水宝地的征兆!”于半仙的心狂跳起来,一路狂奔,冲到麒麟山下。雾很大,如同一团团洁白的湿纱捂住了他的眼睛,又犹如五龙河的深汀,淹没了他的躯体。他在雾里游啊、找啊,他什么也没发现,他也无法发现什么。他只得坐下来,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窝遮里面很暖和,似有春的气息,花的芳香,他有些陶醉了,坐在地上渐渐地睡着了。他来到小河边,河水汩汩地流,河边一块草地,绿绿的嫩草,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草地里,一棵棵迎春花正开得艳,像一簇簇小喇叭,发着金灿灿的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正在河边垂钓,河边的水洼里,几只金色的鲤鱼在翻滚打挺。他走了过去,老人慈祥地向他笑笑说:“孩子,我在这地方等你多年了,这是个好地方,你就在这儿住下吧。”他指指水洼里的金色鲤鱼说,“他们会跳龙门的。”说完,一眨眼不见了。那老人好面熟,细想想好像是爷爷。

脸前有了光,有些刺眼,他醒了,雾散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他坐着的地方是个窝遮子,地上长着一层青青的嫩嫩的小草,毛茸茸的像给窝遮子铺上了一片绿色的地毯。在盆地和盆沿交汇的地方,开满了一丛丛的迎春花,连在一起,像一只硕大的金色花环,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草和花散发出的幽幽香气,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这景象和梦中所见十分相似。北国的正月,还是风寒地冻的季节,这个地方却已是春意盎然了。他惊奇极了,情不自禁地扑到地上,将脸亲亲地贴在了绿毯上,一只手拽着迎春花的藤蔓,一只手抠着湿湿的土地。突然,他触到了一块石板,并隐隐约约听到石板底部传来一丝声响,像玑珠在玉盘滚动,又像玉笛在轻轻地鸣奏。他一惊,急忙将耳朵贴在了石板上,仔细听听,原来是地下水在汩汩地流动。他的心狂跳起来。草地、花丛、河流,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有老祖宗指点,我们于氏子孙要发迹了。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疯了似的在窝遮子里跑了三圈。之后颤抖着双臂,拿起罗盘,对准相州方向,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当他发现这方位和刘墉祖茔的经度在同一个点上的时候,兴奋得不能自已,挥动着胳膊,冲着苍穹喊道:“天赐我也!天——赐——我——也!”吼完,一头扑到湿湿的草地上,就地儿打了几个滚儿。之后,两手紧紧地抓着暖暖的、黑黑的、潮潮的沃土,呜呜地大哭起来。

时值同治八年。

于继祖的曾祖父花重金从一个破落地主手里买下了麒麟山。世人都说他疯了,傻子才花那么多钱买块砂岗地呢!他听了笑笑,并不反驳。心里却在嘲笑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傻子。也有些聪明人在暗地里猜测:这位精明的南蛮子走的是哪招棋呢?其中定有不露的玄机!

第二年于继祖的曾祖父便在麒麟山上栽满了松树。又在南坡给护林员(实质是护茔员)盖上了三间茅屋,护林人员是于家的一名家奴,四十多岁,膀大腰粗,一身的力气。他的肩膀上总是挂着一支土炮,屁股后总是跟着两三条狼狗,凶得很,见了人就往上扑,吓得大人孩子没有敢到麒麟山的。

岁月在悄悄地消逝,松树在一年一年地长大。于继祖的曾祖父创下了一大笔家业,熬下了满堂的子孙,自己也老了。

农历的正月十六,于继祖的曾祖父把子孙们全都叫到堂屋。他半躺在太师椅上,两只眼睛痴痴地看,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每一个人的脸庞,看着看着,他的脸色红润起来,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彩。他微笑着对子孙们说:“我今年七十多岁了,眼瞅着要归天了,我不害怕,生老病死,古之常理;我不后悔,一生东西闯荡、南北奔波,临了,总算遂了心愿。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满堂儿孙。既创了份家业,更选了块好茔地。为于氏家族的兴旺发达奠定了基础,铺好了路子,我死而无憾了。”

老爷子说到这,点上一锅子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语重心长地说:“我花了四十年的功夫钻研了《易经》,花了三年的时间,发现到五龙河,二年的时间找到了麒麟山,两千两银子买下了难得的风水宝地。这是我们于家的造化啊!我死后就将我葬于山南坡的窝遮子里。我会在那里保佑咱于氏家族登科发迹,官运亨通。从我往后第二代辈辈入仕;至第四代,官居一品,国之栋梁。”

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烟,继续说:“我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了,趁现在还不糊涂,说几句后话,算是遗嘱或者祖训。这一,凡是于氏家族的男孩一律送五松书院读书,那是个出人才的地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千行难脱俗,为官人上人啊!各支各脉对子女要严加管束,决不允许堕入下九流,污我于氏门户。这二,麒麟山这块风水宝地,上苍所赐,来之不易,万千珍惜,严加管护,只要不破风水,可保于氏万代昌盛。”

老爷子说到这,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问道:“孩子们,记住了吗?”“记——住——了!”孩子们齐声回答,炸雷般的声音在客厅里久久回荡。

老先生不愧为半仙,他的预言很快得到验证。他死后的第五年,大孙子于炳亮中了进士,任安丘知县;第十一年,小孙子于学谦中进士,任户部侍郎;第二十二年,重孙于继祖中榜眼,任登州知府。至此,于氏家族已在五龙河畔诸多的达官贵人中成为不可小觑的名门望族。让人惊叹的是,重重孙于泳,聪明过人,才华横溢,世人罕见,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人称小神童。五松书院老先生预言,三少爷的前程比其父辈不知要辉煌多少倍。

于继祖听后十分高兴,心想:曾祖所言这一品大员,国之栋梁,大概就应在这于泳身上了。于是对于泳视若掌上明珠。悉心培养,严加管束,唯恐有个三差二错。只是常年在外就任,无暇顾及,这使他感到十分缺憾。

三少爷十分关心时世,会同数十名同窗好友成立了个五松学社,经常在一起研究和探讨社会进步和发展的一些问题,办了个《五松学报》发表时政见解,很有影响。到学社访友的络绎不绝。

这天,三少爷正在学堂撰稿,老管家匆匆来到身边。

“什么事?”三少爷问着话,并没抬头。

“老爷回来了,让你立马回去。”老管家站在一旁,喘着粗气说。

三少爷一愣,忙问:“为什么?”

“中堂大人外出办差,路过咱家,说是要见你。”

三少爷一听,放下笔,和老师请了个假,便回了家。

客厅里坐着四五个穿朝服的命官,除了父亲,他全不认识,可是他可以从座次和服饰上准确地判断出哪位是中堂大人。于是,撩起长衫,双膝一跪,对着中间的位子就是一个响头,口呼:“给中堂大人请安,给中堂大人磕头。”

磕毕,又先左后右的,分别给其他几位大人磕了头请了安。最后又给父亲磕了头请了安。

还没等三少爷站起身,中堂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就夸上了:“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又聪明又有礼教。”

三少爷刚刚落座,中堂大人就发话了:“我们这次到你家来,一是探望老伯母,给老人家请个安,二是见见你这五龙河畔的小才子,我们几位老朽没别的嗜好,就是爱才,今个我们权当忘年文友,一块儿切磋切磋学问。”

三少爷起身施礼,说:“听凭大人命题。”

于老爷瞪了三少爷一眼说:“不知深浅的东西,怎么说话?中堂大人和诸位大人,学识渊博,当今名流,要虚心请教,认真向他们学习。”

三少爷复又点头示礼,说:“请各位大人赐教!”

先是户部李大人提出要三少爷背诵《周易》中的卦辞和爻词,这段文字艰涩难懂,一般人是背不下来的,即便费了很大的气力背了下来,不出十天半月也就忘得差不多了,看来李大人今天是要探一探三少爷的功力了。

得到考题三少爷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两臂下垂,面向中堂,毫不思索,张口就背,行若流水,快慢有序,五千多字,一气呵成。背到精采处几位大人竟情不自禁地跟着音律摇头晃脑起来。

众大人听得入了巷,爻词刚刚背完,李大人就抢着喊道:“《尚书》前十篇,《礼记》后十篇。《诗经》大小雅。”

我的天啊,几万字啊,这哪里是考试,简直是烤人!中堂大人刚想给三少爷讲个人情,三少爷就已经像大河流水似的背起来。背书声,时而像高山飞瀑,时而像小桥流水,时而像雄狮怒吼,时而像百灵啭鸣。听背书本来是桩枯燥无味的差事,而此时,几位大人却听得如醉如痴,如狂似癫。他们觉得他们不是在听背书,简直是在享受无与伦比的交响乐。一个半时辰过去了,书背完了,他们仍痴痴地沉浸在乐曲声中。

众大人叹服了。

中堂大人站起来,拉着三少爷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极和蔼地说:“孩子,了不起啊!你是我十几年来见到的记忆最好悟性最强的孩子,从你背书的音律中我听到了你对文章理解的准确和情感,挖掘的高远和深邃,了不起,很精当啊!你的《四书》《五经》读得如此扎实深透,熟烂于心,我为你高兴,这孔学之精髓可否用最简练的语言解给老夫听听?”

三少爷复又站起身来,说道:“恕晚生狂言了,孔子的思想虽是博大精深,归纳起来却只有两个字。”“哪两个字?”中堂大人和颜悦色地问。

“是‘礼’和‘仁’两个字。”三少爷说。

中堂大人点点头说:“说得精当,继续说,继续说。”

“这‘礼’指的是周礼,是用来束缚和规矩天下人的。这‘仁’是教导天下人对别人应该怎么做的。‘礼’和‘仁’相辅相成,互为辅用。孔子的思想在历史的进展中,在诸多思想家的研究中得到了丰富和发展,形成了一个思想体系,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儒教。”

中堂大人和诸位大人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微笑。三少爷见到了微笑,底气不由得壮了起来,喝了两口茶,又侃侃而谈起来,“儒学在发展过程中有好的内容补充,如孟子的民本思想。也有坏的东西充斥进来,如董仲舒的纲常理论,这理论坏得透了顶,使儒学变为儒术。到了朱熹手里更坏,儒术成了儒教。更为可恨的是,我们思想界的遗老遗少们不去发扬孔孟的民生思想,却在极力鼓吹程朱理学,实乃斯可忍而孰不可忍!“

几句话刚刚出口,于老爷便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喝斥道:“畜生!闭嘴!大清子民,朝野上下,哪个不崇尚程朱,就连朝廷科举都以理学为本,偏你忤逆悖上,玷污圣贤,这是什么场所,岂容你狂言乱语!”其他几位大人虽未开口,脸上却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愠色。

中堂大人倒是很包容,摆摆手说:“今天到这儿来为的是切磋学问,要广开言路,不搞一边倒,三少爷见解独到,意寓深远,令人深思。”说着转过身,“孩子,有老夫做主,大胆说。”

三少爷说:“布仁政,复周礼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观点,也是黄宗羲、顾炎武、王夫子、戴震等先生的共同愿望,更是千百万黎民百姓的渴望。复礼不是简单恢复周礼,要有质的变化,要从礼中挑选出那些有用的东西,进行溶炼锻造,制造出一种崭新的适合于新的生产方式的利剑。就像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一样,从古希腊文化中找出自由平等、民主博爱等有用的东西,锻造出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

这些饱学的大清要员们哪里研究过欧洲文艺复兴,哪里研究过古希腊思想文化,他们被三少爷说得晕头昏脑,哑口无言,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三少爷竟能说出如此罕见而又高深的道理,他们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演说,就像叶公遇见真龙,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三少爷来了兴致,继续说道:“大清国已千疮百孔,病入膏肓,想要康健,必须锻造利剑,加速变法。”

这话搔到了几位大人的痒处,也是他们感到最为头痛的事,光绪爷正在起用康有为等人实施变法,老佛爷的态度却又极其暧昧,这真是让他们左右为难,举步惶恐。至于三少爷的观点直到临走他们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在送中堂大人回京的途中,中堂大人悄悄对于老爷说:“三少爷大材,奇材,是于家的福气,也是大清的福分,只是涉世尚浅,不谙时事,调教有方,国之栋梁!”

中堂大人几句肺腑之言,使于老爷感到无比的欣喜和恐惧。

这地方有一种风气,唱戏和听戏。

春天,播完种要唱;夏天,挂了锄要唱;秋天,收了秋要唱;天旱,求雨要唱,地涝乞晴要唱;逢庙赶会要唱;逢年过节更得唱。尤其是春节,从大年初一一直唱到二月二龙抬头。每逢有戏,你看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像疯了似的往戏台前面钻。锣鼓声、丝弦声、歌唱声、喝彩声、叫卖声、鼓掌声、欢笑声,全都汇集在一起,像五龙河涨水似的,一浪高似一浪。人们就在这浪声中得到了享受、快乐和满足。关东人有句俗话,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表达关东人对二人转的深情厚爱。这种热爱程度若和五龙河的人相比,可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这儿的口头禅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要在戏台底下泡,死人不出殡,新娘不上轿,只要有戏看啥都不重要”,足以见得,五龙河畔的人对戏迷恋到什么程度。

人们爱看戏,自然也就爱唱戏。五龙河畔人不论男女老少,丑俊穷富,人人会唱。大有“全民皆戏”的味道。只要你一踏进这五龙河畔,一年四季,处处有戏声。耕地时人们扶着犁杖把子、光着大膀子,在田野里唱,那粗犷豪迈的唱腔一传就是二三里;锄地的时候,人们光着屁股,在青纱帐里唱,那优美委婉的曲调就像小河的流水,从这个地头流向那个地头,然后再从那个地头流向这个地头。及至打场时那可就更热闹了,十几个人聚在场园里,不管是抱辗杆的、码垛的,还是扬场的,一人一个角色,轰轰烈烈地就唱起来。戏曲中他们没了烦恼,没了忧愁,没了疲劳。

五龙河畔的人们爱看戏,爱唱戏,戏班子自然就多。戏班子多是草台班,十几二十几个人一轧伙就凑起来了。这些人多是出自贫寒人家,家中地少人多或无地可种。难以维持生计,只得出来卖艺。别看人们都喜欢看戏,可唱戏的人社会地位极低,老爷们称他们下九流。他们用毛驴拉着架子车,哪里有聘哪里去,很像吉卜赛人的大篷车。

在诸多的草台班中,顶红火的算孙富成戏班,演员功夫深,队伍整齐,阵容大。当然演出费也贵,贵是贵,上得了台面。如你家请戏班子,别人问:哪家的?若是你请到了孙富成戏班,底气就足了,就会大声豪气地说:富成戏班!问者也就来了精神:嗬,面子不小啊,开台之后,我也看去。若是请不到孙富成戏班,你没了精神,别人也扫兴。

班子里有位名角青衣叫王艳艳,二十多岁,长相俊,身段美,唱念做打俱佳。夜幕下、灯火中,美若天仙的艳艳,一亮嗓子就能招来一帮一帮的观众,尤其是大小伙子。对她献殷勤的男人数不胜数,可她对谁都不理睬,洁身自律,一心唱戏。

三少爷于泳自小就是戏迷。他记性强,悟性快。一出戏只要看三遍就能把所有角色的所有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把所有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三少爷天生一付好嗓子,人们都说三少爷天生是唱戏的料。三少爷下了学后经常偷偷地去富成班,一是去会王艳艳,他和艳艳说得来,二是去找孙老板学戏。孙老板一开始不想教,官宦子弟,名门之后,志在仕途,哪能把心思用在戏上。凑个热闹而已,没成想他在身边看了几天之后,便显露出惊人的艺术才华,孙老板自来爱才如命,于是便收下这位业余徒弟。

那年的三月十五,三少爷的奶奶八十大寿,这在于氏家族来讲是件大事,人活七十古来稀,老祖宗八十啦,能不好好庆贺吗!杀猪宰羊不说,自然还要唱三天大戏。

戏班是孙富成戏班。

老爷从登州回来给老母祝寿,老祖宗爱看戏,老爷就天天坐在母亲身旁陪着看。

因是富成戏班,来看戏的人特别多,有老爷的同僚、于家的亲戚、少爷小姐们的朋友,一时间于家大院喜气洋洋、热闹非凡。老祖宗十分开心,老爷自然异常高兴。

第二天,老爷有事,戏散得比较早。三少爷将孙富成老板请到后花园的一个凉亭子里,六碟佳肴、一壶琼浆,两人就开怀畅饮起来。

春夜的风暖暖的,柔柔的,抚到人的脸上、身上,人们就像浴着温水澡那么舒坦。晚归的喜鹊在巢边飞来转去,喳喳地叫着,给这静静的夜增添了许多生气。

满月如盘,挂在中天,给大地洒下一片薄薄的银浆。杏花、桃花、梨花、海棠花盛开,花园里飘荡着浓浓的香气。良宵美景,知音相聚,两人越喝兴致越浓,喝着喝着,两人便手舞足蹈地唱起来。这一唱不要紧,把老寿星给惊动了,她坐起身子,问丫环:“是谁在后花园唱戏哪?”丫环说:“回老祖宗,是孙班主和三少爷。”老祖宗一听乐了,“怪得呢,唱得那么好呢,看看去!”老祖宗是个戏迷,一听说有戏就来了精气神儿,“耳闻三孙儿戏唱得好,可总没机会亲自听,今儿个也去饱饱耳福。”小丫环扶着老祖宗颤巍巍地来到后花园。那里已有不少观众。大家只顾聚精会神地听唱,谁也没有在意老祖宗的到来,老祖宗也没打扰别人,接过丫环递过来的坐儿,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了。三少爷和孙班主是酒在酣处,戏在兴上,早已没了自我,别说奶奶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看不见了。看得观众一个劲儿地叫好、拍巴掌,唱得老祖宗心花怒放,神采飞扬。

散场后,老祖宗把孙富成叫到自个房间。

“老祖宗,奴才来了。有何吩咐?”孙富成躬着腰,毕恭毕敬地说。

“坐吧!”老祖宗笑容满面地说,“今儿个听了三孙儿的清唱,那是真过瘾噢!找你来是想和你说个事,明儿晚换出戏。”

“哪出?”孙老板的心吊了起来,他怕点出不叫座的戏。

“哎,看把你吓的,我能难为你们吗?换《铡美案》,这是你们的拿手戏。”

“这……”孙富成为难了。

“说,大胆儿说,我又不是不达理的人。”老祖宗和颜悦色地说,满脸都是慈祥。

孙富成放心了,低声说:“唱黑头的王魁病了,这次堂会没来。”

老祖宗一听乐了,“听说王魁病了,我才找你嘛,这就更好办了,叫我孙儿于泳替不就行了吗!我正想看他的彩唱呢!”

孙富成一听急了,“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哪有名门望族中的学子登台演戏的。让老爷看见我们吃罪不起。”

“哎,这话你就说错了吧!”老太太佯作不快地说,“这是为他奶奶过大寿助兴,又不是正儿八经演戏卖票,怕啥嘛!再说,大清以来哪个太子王爷没嫖过戏,他们玩得,俺孙儿就玩不得?黎民百姓中还有票友呢,你们不是有规矩吗,拿上银子就可上台,我这有二百两银子,你看够不?”

孙富成头上冒汗了,慑慑地说,“老爷那边……”

“这事你就甭操心了,有我。不过事先不要和他过话,也不要给别人透风,看完戏后,说不定他会有个惊喜呢!”

孙富成权衡再三,觉得有老太太顶着,让三少爷展示一下才华也未尝不可,于是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刚擦黑,戏台上便烟火通明。老祖宗和于老爷一行刚刚坐定,锣鼓便响了起来。因为剧目是老祖宗亲点,又赏了二百两银子,班子上下等人的情绪格外高涨。先是一折《龙凤呈祥》,接着便是全本的《铡美案》,“寻夫”、“祝寿”、“杀庙”之后,包拯出场。一亮相就是个碰头彩。及至叫板、开口,掌声便一阵紧似一阵。那青衣王艳艳唱得让人珠泪涟涟,这黑头演得使人精神振奋。那宏亮如钟、宽厚优美的唱腔,那栩栩如生、入木三分的表演,把观众的心都吊到嗓子眼儿上去了。唱得老祖宗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巴掌叫好。老爷见老母亲如此开心,也是一声接一声地叫好。

“这黑头是谁?”台底下一边拍巴掌一边窃窃私语。黑头是谁?谁也说不清楚,老祖宗知道,可她就是不说。

谢幕的时候,人们大吃一惊,这位不是名角胜似名角的黑头原来是三少爷!台下沸腾了,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

老爷变了脸,一甩袖,愤愤地离开了坐席。

老爷的肺都气炸了,他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砸着桌子喊:“来人啊,来人啊!”随着吼声跑进来两个小厮,慌慌地应道:“来了!来了!”老爷见来了人,怒喝道:“站着干嘛!快去把于泳给我绑来!”

“这……”两个小厮以为自己听错了,合家老少四五十口,唯老爷最心疼三少爷,怎么会绑他呢?一个个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聋啦?傻了?还不快去!”老爷愤怒喝斥。

两个小厮找到三少爷的时候,三少爷已经卸完了妆,不敢说老爷绑他,只说老爷找他。三少爷听说父亲找他,慌慌地跟着两个小厮来到厅堂。见父亲铁青着脸,情知不妙,悄没声地站在一旁。

“跪下!”老爷怒喝。

三少爷乖乖地跪在了地上。

两个小厮见老爷如此凶狠,吓得腿都哆嗦了,低着脑袋就要往外溜。

“回来!”老爷喝斥道,“拿过家法!给我往死里打!”

家法是拿出来了,可谁也不敢去打,直愣愣地怵在那里,像一对呆鹅。

老爷急了,夺过家法,劈头盖脸地向于泳的身上砸去,砸得于泳满地乱滚,吓得两个小厮跪在地上连连求饶。于老爷正在气头上,打红了眼,哪里肯听劝解,不一会儿工夫便把三少爷打得没了气儿。这时孙班主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用身子护着三少爷,说明缘由,于老爷装着躲闪不及,顺势狠狠地给了孙老板几棍子,打得孙老板的额头鲜血直流,孙老板火了,忽地站了起来,一把夺过于老爷手中的棍子说:“三少爷何罪之有?把他打成这样,唱了出戏不假,那是老太太让唱的,你要埋怨就埋怨老太太,拿儿子撒什么气!”正说着,老太太一路哭骂着闯了进来。她一腚坐在椅子上,用拐杖敲着地说:“打吧,把我也打死吧,你就省心了。口口声声以孝为先,孩子为了给奶奶庆寿,彩唱了出戏,犯了哪条国法?触了哪家的规矩?至于把孩子往死里打嘛?!你这哪是打孩子,分明是在打我!”老太太说着,一头扑到三少爷身上,哭述道:“我那可怜的孙孙哟,都是我不好哟,让你受苦了。”这边的哭声还没停止,外面的哭声又传了进来。“打吧,打吧!把孩子都打死了,大家都干净!平日里不着家,在外当官做老爷,老太太过大寿,孩子唱出戏,你倒管教起来了,这不成心和老太太过不去嘛!成心和这家人过不去嘛!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不活了。”说着于夫人就用头往老爷身上撞。

老爷用力把夫人往外一推,瞪着眼,喝斥道:“好好一个孩子,这两年我不在家,让你们惯成啥样了,四书五经不读,反倒偷偷地学起戏来,还当着我和同年好友的面彩唱起来,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听到这,老太太不耐烦了,颤巍巍地从孙儿身上爬起来,儿子见状,慌忙去扶,老太太搡了他一膀子,说:“纯是屁话!孩子不读书能中举人?把孩子打死,你的脸上就有光彩了?!你还不如把我打死,反正我也老了,不中用了,留下孙儿一条命,还能替于家传宗接代。”于老爷听母亲如此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委屈地说:“母亲这样说,岂不是要折煞为儿的,我管教儿子还不是为他好!为于氏家族好?这孩子聪明伶俐、才气横溢,培养好了,能光宗耀祖,倘若有个闪失,我怎么能对得起麒麟山下的列祖列宗!”老爷说着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老太太、夫人听老爷说得也有道理,心也就软了,见老爷落了泪,也就不再说啥。令小厮们把三少爷抬入卧室,请来上好郎中为其精心治疗。

三少爷的伤一天好似一天,老太太、老爷和夫人的心病却一天重似一天。经老爷的一番理论,婆媳俩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三少爷的情绪一直不好,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呆呆地躺在炕上,直勾勾地望着天棚,不吃不喝,丢了魂儿似的。偶尔冒出句话来,也是疯言狂语。

“乖宝儿,你爹下手是狠了些,可那也是为你好,那是望子成龙心切噢,打你的时候他心疼得掉眼泪呢!”老太太劝慰说。

三少爷不说话,两只眼仍是直勾勾地望着天棚。

“泳儿,你爹后悔着呢,他说只要你不再唱戏,勤于学业,你干啥都依着你。”

老太太泪汪汪地劝说。

三少爷不说话,把脸转向一边。

老爷见小儿子这么不听劝,又来了火气,恨恨地骂道:“他倒有理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甭理他,看他能拧到哪里!”骂归骂,他心里比谁都着急,这棵苗儿一旦瞎了,由谁来完成祖训,由谁来继承祖业?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这孩子许是被他爹打掉了魂儿吧?”夫人猜测说。

“备不住呢!”老太太觉得儿媳说得有理。

晚上,娘俩儿领着小厮丫环,拿上香纸腊箔,来到十字路口。“泳,回家了,泳,回家了……”亲切的呼唤,别说魂儿就是魄儿听了也会感动得早早回到主人身上。

叫完了魂儿,婆媳俩再去看泳儿,泳儿还是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棚,不吃不喝,谁也不理睬。

“这祸是由戏引起来的,要不找孙富成老板来劝解劝解?”夫人试探着问。

老太太一听,一拍脑壳,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快请,快请!”

老爷听夫人这么说,一甩袖,走了。

孙老板来了,后面跟着王艳艳,听说三少爷病了,她是主动要求来探望的。

老太太和夫人猜得不差。三少爷一见孙老板和王艳艳,立即从炕上爬了起来,精神得眼睛熠熠生辉。他先称了声师傅,又叫了声师姐,接着便把心里的苦水倒了出来,“我一没荒废学业,二没耍钱偷窃,更没杀人放火,老爷为什么往死里打!琴棋书画就高雅,唱戏就下贱,这是哪门子道理!”

孙老板劝解说:“老爷望子成龙心切,怕你分散精力,要你有个记性,下手才狠了些,你要体谅他的心情,理解他的苦楚。”三少爷将被子往外一掀,继续说,“啥叫龙,为官作宰就是龙,说书唱戏就是下九流,这是哪门子道理!这书我是越读越糊涂,四书五经,讲人性、讲伦理、讲道德,可为什么又把人分成三教九流、高低贵贱?为官者横行霸道、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反为人上人,说书的唱戏的,逆来顺受、流血淌汗、遵纪守法、反为人下人!为官者高贵,为什么人们视若虎狼,你看看这大清朝,让他们弄成什么样子,旅大事件、胶州湾事件、遂溪事件、九龙事件、高密事件,哪个事件不说明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中俄条约、胶澳租界条约、旅大租地条约、广州湾租界条约,哪一个条约不说明清政府丧权辱国!”

三少爷一席话,像一声春雷,震得孙老板心惊肉跳,唬得老太太和夫人目瞪口呆。三少爷一席话又像一束春光,拨开了缠绕在王艳艳心中多年的迷雾。她静静地听着,拼命地吸着这清新而又芳香的空气,心都醉了。

三少爷看着艳艳那贪婪而又惊奇的样子,觉得很美,很和他贴心。

于老爷来到五松书院。他是来向于泳的师傅求教的。他本可以打发个家人将其请回家中,因先生是当今名士,他不得不屈尊书院专程拜访。他已经十几年没到这儿来了,树高了许多,粗了许多。为了争得蓝天和阳光,它们抻着脖子,扎煞着胳膊,争先恐后地往上钻。钻得松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校舍呈工字形,红砖砌筑,上盖深黄色琉璃瓦,虽经十几年的风餐雨蚀,仍似当年那般金碧辉煌。

于老爷于此十年寒窗,对书院环境了如指掌。为了不惊动别人,他顺着角门,沿着卵石小道,直接来到先生书房。

先生姓张,名子良。光绪十年中举。之后,因其文狂傲尖刻,屡试不重。虽未入仕,学识却名震四海,求学拜友之人络绎不绝。有人为之荐官,他坚辞不为。以为当今社会育人为要。

老先生刚刚下课,正端着茶盅润喉。见于老爷来了并不惊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他让了座,递上茶。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摸起烟袋,咝咝地吸了起来。他在等于老爷开口说话。于老爷呢似乎是金口难开,端过茶盅,捏起杯盖,一遍又一遍地往外推起茶沫来。

顷刻,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而沉闷。这样过了一袋烟的功夫,老先生沉不住气了,磕磕烟灰,直言快语:“大人屈尊,莫不是为三公子之事。

于老爷见老先生一语中地,十分佩服,忙说:“老先生不愧是当今名士,料事如神啊!学生此次来访,正为此事。请先生帮忙,想个主意,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毁了!”

老先生对于老爷的思想观念和教子方法自来就有成见,对于老爷这样说他的学生甚是反感,他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放说:“这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毁了!”

于老爷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着不明白!这孩子又学戏又组织会社能不毁?”

老先生两眼直直地盯着于老爷反驳说:“学戏是孩子的业余爱好,有什么不好?你看这五龙河畔,谁不看戏,谁不唱戏!这是一种文化现象,它显示了五龙河人的文化传统和文化底蕴,是五龙河人的骄傲。”

于老爷急急地说:“可这毕竟是下九流之举。孽障所为有违祖训。”

老先生将扇子刷地一合,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讥讽道:“于氏家族真是门清户高,俗人难比也。昔日的太医院尹关汉卿;进士出身的礼部主事汤显祖;孔圣人的六十四代孙,国子监博士孔尚任都是家门之不幸了?”于老爷尴尬地笑笑,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暗暗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登脸上鼻子。你说的那几个人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老先生继续说:“组织会社也是好事,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聚在一起,切磋切磋学问,探索探索时政,能够开阔视野,拓宽思路,有益于自身素质的提高。”

于老爷将拳头往桌上轻轻一擂,说:“哎哟,我的老先生,那哪是切磋学问,探索时政,他们是在宣传维新,鼓吹变法。朝廷派糸斗争那么激烈,弄不好会祸及全家啊!”

老先生摸起烟袋,咝咝地抽起烟来,沉思良久,才慢慢说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就不便多言了。”

于老爷急急地说:“我这不是把你当自家人了吗!”

老先生又是一阵咝咝地抽烟,最后将烟锅往鞋底狠狠一磕,说:“老爷您考虑的是家事,少爷想的是国事,孰轻孰重,你自然比我明白。”

老爷说:“我还是不明白!”

老先生哼了一声,嘲讽说:“那是装不明白。”

这时钟声响起,老先生站起来,用折扇重重地敲着自己的虎口说:“最后送老爷一句古训算是我对您咨询的答复吧。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为官为人为学子的头等要事!”说完,一抖长衫,扬长而去。

于老爷呆呆地一个人站在空书屋里,半天没喘上气来。

三少爷的伤好了,每天照旧去五松学院组织会社,下学后仍是偷偷去富成戏班练功学戏。孙老板撵也撵不走。这成了于老爷的一块心病。说实在的,现在看来,孩子唱唱戏倒是小事了,怕的是借唱戏的由子,宣传歪理邪说,这就不能不让于老爷心惊肉跳了。愁急了,便去找母亲和夫人。老太太说:“这事我也思摸了好些日子,孩子大了硬管也不是办法。那天,我见他和王艳艳说话时,脸颊有些红晕,就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不如给他成了家,让媳妇儿管着点儿,兴许还能有些效果。”夫人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补充说:“若是媳妇管不住,也不要紧,刘家小姐长得那么俊气,兴许泳儿恋媳妇,就顾不得去戏班子了。”

老爷听后,一个劲地摇头,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身无功名不娶妻,这是于家的规矩!”

老太太说:“规矩归规矩,也得看情况。你说这泳儿怎么办,骂也不听,打也不听,还能杀了?再说那老大和老二生来就愚钝,指望他们取功名我看也得等到公鸡下蛋、石头开花。你还能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

老爷听后,吧哒了半天嘴也没想出句反驳的话来,再想想也有道理,也就答应了。

亲家是五龙河上游的一家大户,姓刘名伯,也是官宦人家,和老爷是同年进士。三年前订的亲,原订于泳入仕结婚,今见亲家如此说,也就同意了。

结婚那天十分隆重。锣鼓声、喇叭声,声震云霄;秧歌队、高跷队、嫁妆队、迎亲队、送亲队,绵延十里,招引得农夫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逗引得孩童跟着队伍欢蹦乱跳。队伍浩浩荡荡,一直开到孙家官庄。可是拜天地的时候麻烦了,三少爷就是不磕头,主婚人急了,趴在三少爷的耳朵上说:“三少爷,拜天地啦,跪下,快跪下,你看,这黑压压的一片人都看着您哪!您不磕头,叫老太太、老爷、夫人怎么下台,叫这些来宾怎么看咱?”

三少爷直直地站在花堂,挺胸昂首,目若无人。

老太太和夫人走过来,劝道:“乖,奶奶最疼泳儿了,泳儿也最听奶奶的话了,快磕头,今儿个不准使性子!”

三少爷还是直直地站在那儿。

“宝贝儿,”夫人劝解说:“听话,别闹了,娘生你养你疼你,不易啊,娘求你了!”夫人说着眼泪儿就差点儿掉了下来。三少爷的眼睛潮润了,可他还是直直地站在那儿,没有下跪。

于老爷火了,吩咐小厮们,“掐着脖子,把他摁倒!反了!”

接着,两个小厮,便走上前去,一把掐住三少爷的脖领,再用手掌轻轻一推后腿弯,三少爷便身不由己地跪在了地上。

拜完堂,吃罢酒,散了戏,三少爷回到洞房。拉过一床被子便趴在桌子上睡了,对身旁小姐视若路人。

一晚、两晚,第三天晚上刘小姐憋不住了,她走到三少爷的身旁,问:“相公,我长得不好吗?”三少爷看看她,认真地说:“你是我看到的女人中最俊的一个!”

“那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小姐又问。

“没有!”三少爷说:“大家闺秀,做的事都很得体。”三少爷腆着脸儿看着小姐,样子很真诚。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小姐说着眼泪儿就掉了下来。

三少爷用手帕儿轻轻地揩去了小姐脸上的泪珠儿,轻轻地拉过了她的手,长叹一声说:“姐呀,我喜欢你的模样儿,也耳闻你的文采,娶你为妻,是我的福分。可这个福分我不能消受啊,我嗜戏如命,这下九流的事儿,会玷污了你的名分。更重要的是,我正在偷偷地干一件大事,若成功了,名扬天下,若失败了,身陷囹圄,灭顶之灾。我一个堂堂男儿,怎能忍心让你跟我颠沛流离、受苦受难?你我虽未同床,却也是合法夫妻,从长计议,还你一张休书,回家去吧!”

小姐听后,泪如雨下,一把搂住了三少爷的脖子,搓着双脚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于泳将来龙也好凤也好、鸡也好狗也好,我跟定了,生是于家的人,死是于家的鬼!”

三少爷紧紧地把大小姐搂在怀里,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滚流了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说:“姐,你这是何苦呢!”

于家安定下来,婚后,三少爷更加勤于学业,每日早早去往五松学塾,下学后早早回家和媳妇团聚。再也没见他去戏班。一家人很是高兴,老爷见母亲的灵丹妙药如此见效,暗自佩服。于是选个黄道吉日回登州知府处理公务去了。

老爷一走,给三少爷的业余活动创造了一个宽松的条件。每日早饭之后,匆匆赶往五松学塾,不是去读子曰,而是去研讨变法。下学之后,早早回家,到老人房里打个照面就急三火四地钻进自个房间。老太太和夫人还以为这是恋媳妇呢,自然得到了许多宽慰。谁知三少爷进屋后匆匆地和媳妇亲个嘴儿就溜出来,跑到富成戏班。

他的戏唱得好,追星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每次谢幕时他都要和王艳艳宣传一番维新啊、救国啊什么的,还鼓动大家成立什么会。人们感到很新奇。

三少爷的名声越来越大,不知怎的就传到了登州府,传到了老爷的耳朵。

老爷这回可是真的动怒了,连夜赶回家,不由分说地将三少爷吊在了马棚里,皮鞭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说,以后不再唱戏!”老爷命令。

三少爷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说,以后不再宣传变法!”老爷挥舞着皮鞭吼着。

三少爷的头昂得更高,牙咬得更紧。老爷的皮鞭蘸上了水,每抽一下,三少爷的身上便凸起一道血印子。不一会儿,三少爷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老太太火了,一头撞到了老爷身上,大声地哭着说:“打吧,打吧,连我也打死吧,老的死了,小的死了,大家干净。”老爷已经气昏了头,已经忘了孝道和辈分,一把将老太太推倒在地,恨恨地说:“不是你们宠着,孩子能成这个样子!”夫人急了,扶起老太太,就向老爷扑去。老爷往外一闪,扬起手臂狠狠地就是两鞭,打得夫人立即软瘫在地。

小厮们、丫环们吓呆了,一个个怵在那儿,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说,以后再不唱戏了,再不演讲了!”

三少爷不说,一口血水喷到了老爷脸上。老爷怒不可遏了,抄起镢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三少爷的干腿砸去,三少爷的腿立即就软软的耷拉下来。

“砸断你的狗腿,看你再怎么出去胡作非为!”老爷掐着腰,命令说:“不准找郎中,宁愿叫他成个瘸子,也不能叫他成个孽种!”

三少奶奶实在是忍不住了,顾不得老爷愿不愿意,抹着泪拉过一把凳子,把三少爷放了下来,之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怒冲冲地说:“老爷,你把他打残了,我怎么过!把我也打死吧!”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不要紧,马棚里响起了一片哭声。

老爷什么话没说,扔下镢头,一转腚,走了。

天,飘起了雪花,经不住寒冷侵袭的乌鸦,缩着脖子,在灰灰的黄昏哇哇地叫着。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五龙河畔一片银白。老太太、老爷、夫人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要吃饭的时候,丫环惊慌失措地跑到老爷房间,“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不见了!”

老爷和夫人慌了,衣没穿、帽没戴、趿拉鞋就往外跑。找遍了前厅后园,东西厢房,也没个人影儿,最后在三少爷卧室的后窗外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从雪地上的脚印和窗台、窗框的血迹判断:王艳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给三少爷送红伤药和接骨丹,大门进不去,便门敲不开,只得绕到三少爷卧室的窗外,这时发现离家出走的三少爷已在三少奶奶的帮助下爬上了窗台。于是急忙跑上前去,帮三少奶奶把三少爷扶下窗台,放在一个她们早已备好的大木盆里,然后系上绸带,和三少奶奶一起拽着三少爷离家而去。木盆拖过的地方,留下一道宽宽的深深的印迹。老爷领着家人,顺着印迹,追到麒麟山下,发现在于氏家族的墓前有一堆冒着细烟的纸灰,木盆的印迹已经下到了五龙河。五龙河面已没了夏日的生气,鱼儿被冰封了,荷花、菱角被冰封了,绿绿的芦苇和菖蒲也被冰封了,只有那枯黄的梢头顶着一团团的雪花在风中瑟瑟发抖。桃树、杏树、梨树,没了花香,黄鹂、百灵也没了歌声。五龙河畔白雪茫茫的,空旷而凄凉。只有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刚刚拖出的雪迹略略显出些生机,它蜿蜒着起伏着伸向那遥遥的远方。

望着那远去的足迹,小厮们问:“老爷,怎么办?”

老爷半闭着双眼,对着灰灰苍天、茫茫大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天意!于氏家族败矣!天意难违,随他去吧!”说着,两行浊黄的泪水便从多皱的眼角滚落下来。

冰雪底下的五龙河水仍在汩汩地流,河神仍在轻轻地拨动着它的琴弦。

十一

鹅毛大雪乘着小北风仍在飘,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忽而向南,忽而向东。把个齐鲁大地搅得昏沉沉雾蒙蒙。风雪遮住了远山,也迷住了近路。田野里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三少爷一行艰难地惘然地探索着行走,狂风和暴雪肆无忌惮地侵袭着他们,然而他们的身上仍是沁出密密的细汗。

离家出走是件不容易的事,出走之后的路更是艰难而坎坷。信念是坚定的,但,眼下这坎该怎么迈呢?面对茫茫雪野,面对千山鸟踪绝,他突然留恋起麒麟山,留恋起五龙河,留恋起五松书院,留恋起老师和同窗。不知怎的,当他的思情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母亲和奶奶的身上时,两行热泪便禁不住地涌了出来。他想大声呼喊,放声大哭,但是他不能,他身边有娇妻和师姐,他知道她们的感情比他还脆弱,作为男人他应该坚强。他匆匆地用袄袖抹去泪水,埋下头紧紧地咬住了被角。三少爷的表情变化早就被三少奶奶看在眼里,看到三少爷那难过的样子,三少奶奶疼得直想哭,但是,她不能哭,她觉得三少爷伤着,艳艳是两姓旁人,自己理所应当的是这个小集体的主心骨和负责人,当家人要想大事,不能儿女情长。王艳艳此时的心情和他俩相比迥然不同,她现在感到非常自豪。她佩服三少爷的理想,佩服三少爷的学识,佩服三少爷的嗓子和演技,更佩服的是三少爷的骨头。宁肯断腿折骨,决不低头弯腰,这是何等的胆略和气派!那戏里的关老爷也不过如此,她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弟而骄傲和自豪。她为自己能为他做点事儿而荣幸。因此她拖起木盆来格外卖力。浑身的汗水湿透了内衫也并不觉得累。

到哪儿去呢?这是很让三少爷踌躇和头疼的事。

“我们还是先回娘家吧,治腿要紧。”三少奶奶说。

“不妥。”三少爷坚定地说,“你爹和我爹一丘之貉。咱不能出了虎穴再进狼窝。”

“那就去富成戏班吧,他们肯定收留我们。”王艳艳说。

“更不妥。”三少爷说,“你想,咱那于大老爷是什么角色,那是登州一霸呀!师傅教我唱戏已经得罪他了,他哪里还容得下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扎刀子!往后师傅的处境更难啦,说不准在这登州地界都无立身之地呀!先前我已经给师傅捅出了大娄子,现如今怎么能再给师傅添麻烦!再说,戏班子终究不是我的立命之地啊!”

正议论着,她们突然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车轮声。

三少爷一愣,随之脸色骤变,脱口喊道:“不好,老爷撵来啦!”

三少奶奶和王艳艳一听,大吃一惊,拽着木盆就狂奔起来。

来的竟是富成戏班和诸多乡亲。风水宝地的穷乡亲听说为唱戏三少爷被老爷砸断了腿,非常气愤,及至听说三少爷忿然出走,他们对老爷的气愤随之化为对三少爷的敬佩和疼惜。他们没有什么珍贵的物件用来表达心意,只能把自产的花生啦鸡蛋啦红枣啦单饼啦一堆一堆地往木盆里塞。塞着塞着,他们的眼睛便潮润了,嗓子便哽咽了。塞着塞着,三少爷的鼻子就酸了。

孙富成没有说话,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把三少爷揽进了怀里。接着,一伸腰把他放进了车厢。三少爷紧紧地抱着孙老板,盈在眼圈里的泪水,一古脑地泼在了师傅的怀里。

“去哪?”三少爷轻轻地问。

“县城。”师傅摸着三少爷的头轻轻地答。

“干啥?”三少爷仰起了脸。。

“治腿。”师傅抚着三少爷的蓬发,亲亲地说,“千重要万重要,身子骨最重要,你想,没有个好身板,怎么干大事业呀?”

三少爷听出了师傅的弦外音,他觉得师傅很懂他的心,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晚上他们进了县城。师傅对这地面很熟,很快就找到一个便宜干净的小旅馆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师傅就领着他们来到一所骨科医院,郎中姓吴,是位很有名气的骨科中医。他戴上眼镜反反复复地查看了伤口,又仔仔细细地探摸了断裂的骨缝,最后,慢慢抬起头,遗憾地说:“少爷体质极好,又用了极好的骨药,恢复得非常理想,只是骨缝严重错位,又有骨芽缠绕,正位是不可能的了。弄不好要落个残疾。”

“残到啥样?”众人急急地问。

老郎中看看三少爷又看看大夥,叹口气说:“轻者跛脚,重者瘸腿!”

“这可怎么办哟!”三少奶奶立即软瘫在地。

“办法倒有,”老郎中沉吟着说,“敲断旧茬,重新正骨。”

一句话说得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敲断重接,患者得遭受多大的痛苦啊!断一次腿就已经够遭罪的了,还能叫三少爷再遭二茬罪吗!敲断重接,等于雪上加霜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全都没了主意。

三少爷倒很冷静,沉思了一会儿,问:“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老郎中淡淡一笑说:“我年近花甲,行医接骨四十多载,就接骨而言,方圆几百里内无人匹配,更无他人敢敲断重接,近几年,由于我年事渐高,此法已基本不用,三少爷的骨气令人佩服,孙老板的交情让我难却,因此我才提出这个治疗方案,如果说三少爷怕这怕那,吴某就不敢保证您的腿完好如初了。”三少爷微笑着,谦和地听着吴先生的说话,当他听明白吴先生的意思之后,神色坚定起来,他挺着胸昂着头,眯着两眼在屋里急切地搜寻。突然,他发现身边的大药碓里的那只大铁杵,他的眼睛一亮,一躬身抓起那只铁杵,牙一咬,眼一瞪,狠命地向断腿的伤口砸去。只听咔嚓一声,那条刚刚接好的断腿便又重新软软地耷拉下来。屋子里的人倒吸了口凉气,惊出了串串唏嘘。三少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稳稳地坐在床上,像一尊佛。

十二

在吴先生的精心调理下,三少爷的断骨已经正位,伤势也一天好似一天。三少爷心惦记着维新改革,因此,未等伤口痊愈便来到了北京。北京之繁华果然名不虚传,过去她们常常引以为自豪的孙家官庄,现在和北京比起来,简直是河沟与长江。

王艳艳挎着个大包袱,走在最前面,兴致高极了,看什么都新奇,一惊一乍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本来大家不想连累王艳艳,让她留在富成戏班,富成戏班也需要王艳艳,可王艳艳坚决不干。她说,患难见真心,师弟正在坎上,豁上命我也得抗一膀子。我是个没爹没娘的穷孩子,吃得苦遭得罪。权当我是三少爷和三少奶养着使唤的小狗小猫。

接骨期间,张子良老先生到县城看过他,先生说:“此次离家是坏事,更是好事,它能让你置于死地而后生,腿好之后去北京吧,那里的维新运动正激烈,极需人才,你去了之后大有用武之地。我这有一封写给同年好友夏有志的书信,你带着,有什么事多和他商量,他是我的莫逆之交,又是强国会的发起人之一,国事私事他都会竭力相助。”临走,老先生放下五十两白银,“老朽一介迂夫,又是个教书匠,没有多少家资,这点银子先拿去用吧,生活上算是个添补吧。”三少爷知道,老夫子教一年书,也不过是五六石糙米,五十两白银,这几乎就是老人家一生的积蓄啊,他怎么能接受这些嘴里省下来的钱呢!老夫子把银子重重地往三少爷跟前一放,真诚地说:“于泳啊,老朽这点银两按说真是拿不出手,但,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啊,这心意不仅是对你,也是对变法运动的一点心意。收下吧,愿变法顺利成功!”三少爷能说什么呢?他颤抖着双手,把银子捧进了怀里,两行热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按照老夫子提供的地址,拿着老夫子的亲笔书信,她们找到了老夫子的同窗好友夏有志的住宅。敲了几次门,无人应答,仔细看看,门已落锁。三个人的心可就一下了从头凉到了脚跟。倚在门框上半天没有起来。王艳艳也没了先前的兴致,阴沉个脸,像要下雨似的。等吧!三个人蜷曲在大门两侧,像一只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天黑了,主人没回来。上灯了,主人没回来。三更梆子响了,主人还是没有回来。她们的心像油煎。这时走来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妻。男的四十多岁,大高个,挺魁武,像是个出大力的百姓。女的三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女人迈着碎步走到三少奶奶跟前,亲亲地问:“大妹子,找人哪?”三少奶奶见有人过问,喜出望外,慌忙答道:“是啊,是啊,您知道这家的主人去哪儿了吗?”女人惋惜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来的真是不凑巧,他们上个月就搬家啦!”“搬到哪儿去了?”三个人急急地问。“哟,你们这可是问着了,”女人显显摆摆地说,“搬家那天我们两口了去帮忙了呢!换个别人还真不一定知道他们家!走,我领你们去,不远。”三人见女人肯帮忙领路,喜出望外,抬脚就跟着女人走了。走了约摸二里来地,来到一片贫民区,这儿房屋杂乱,光线黑暗,街巷无人。那大汉和女人领着她们转了几个胡同,三人就辨不清东西南北了。踌躇间,大汉和女人猛地抢过王艳艳和三少奶奶的包袱和皮箱,消失在漆漆的黑夜里。三少爷他们拼命地追啊追啊,可是一个伤腿的男人,两个柔弱女子,怎么能撵得上两个贼人强盗?她们拼命地喊啊喊啊,可是那声音在沉睡的城市夜晚有谁能听得到!苍白无力的声音刚刚发出,就被漆漆的夜空吞食得干干净净。天又飘起了清雪,而且夹着小北风。三个人冻得抱着膀子打哆嗦。他们觉得北平的春天比鲁南的冬天还要冷!

“梆,梆。”“平——安——无——事——喽——”更夫的梆子和吆喝在报告着这个古都的安定和宁静

十三

包袱和皮箱是三少爷的全部家当。包袱里面除了三人的衣物,便是先生赠的师傅送的妻子攒的八百两白银和三少奶奶的陪嫁首饰。皮箱里装的全是书稿。那是光绪二十一年受一千三百多名举子的影响,奋发研究的成果。它倾注了三少爷三年的心血和全部智慧。他哪里经得起这么沉重的打击,躺在床上,茶饭不进,两眼呆呆地望着天棚,一动不动。三少奶奶和王艳艳慌了手脚,天天忙着延医换药。郎中说,没用的,三少爷得的是心病。一天,两天,整整十天,三少爷终于挺过来了。而且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天欲将大任于斯人,必劳其筋骨,罚其心志。”三少爷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劫,好啊!”三少奶奶说:“还好哪?米都没钱买。我和艳姐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三少爷说:“莫慌,莫慌,明个我们就赚钱去!”三少奶奶说:“我们这些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我们有啥本事挣钱啊?”

“我们会唱——戏!”三少爷朗朗地说,“今个我们准备准备,明个上天桥唱地摊。”

三少爷说得兴致勃勃,三少奶奶听着,心里的苦水可就在肚里翻腾起来。为了戏,三少爷被砸断了腿,为了戏,她们又被逼出了家门。那时演戏,只是图个兴趣和快乐,而今唱戏却是为了糊口生存,这哪里是去表现艺术,明明是去要饭哪!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想着想着便委屈地落下泪来。

三少爷见三少奶奶眼眶盈泪,慌了手脚,惶惶地问:“咋啦?咋啦?”三少奶奶苦苦一笑,撒谎说:“没啥!听说明天可以赚钱了,心里高兴的呗!”

三少爷似乎猜透了三少奶奶的心事,劝说道:“卖个唱算啥!当年刘备还卖过草鞋哪,张飞还杀过猪哪,朱元璋还要过饭哪,后来不也都成就了大业。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吗!”

第二天她们果然去了天桥。三个人连说加唱,一天下来倒也挣了二三十个铜板。看来吃饭住店钱是不成问题了。虽然都很劳累,但心情却都很愉快。

晚上,三少爷便凭着记忆整理文稿。一写就是大半夜。三少爷不愧是位天才,十几万字,十几个夜晚,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背录下来。

也许是因为三少爷一伙人长相俊,也许是因为三少爷一伙唱腔美,也许是三少爷他们招人怜,不知怎的,渐渐地三少爷他们便在前门地面上有了名气。他们的生意渐渐地红火起来。手头略略宽绰点啦,他们就买了间小房,至此,三少爷他们在北京算是有了个家。三少爷呢,一有闲空就四处转悠,表面上看是在联络家庭堂会,实际上却是在暗中寻找强学会。

上书文稿早已抄完。只是无人帮着上呈,让他焦躁不安。他也曾多次去过夏先生家,可是每次造访都是铁将军把门。这就更使他心急如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离伍的孤雁,孤独而无助。又像大象捉蚂蚁,有劲使不上。

这天是艳艳的生日。三人来到了东来顺。刚刚坐下,邻桌便来了一帮青年学子。这引起了三少爷的好奇和关注。初始,他们还井然有序地碰杯敬酒,酒至酣处,便忘了种种礼数,争先恐后地行起了酒令。不过他们的酒令不是化拳猜棍,而是出对答对。出得或答得错,罚酒或罚歌。这种饮酒方式三少爷在学塾时屡屡为之,当时只觉得有趣开心,今个看来却是那么的亲切诱人,三少爷的身子不知不觉地便侧了过来。这时,正轮到北座青年出对,他站起来,略一沉吟,说道:“经霜古柏参天碧,”也可能是酒到兴处,不知怎的三少爷脱口就对了句“傲雪寒梅漫地香。”说完,自知唐突,正想起身道歉,那帮学子却拍起巴掌,叫起好来。并罚了坐北学子一大杯酒。坐北学子乐呵呵的一饮而尽。心中暗叹:好敏捷的文思,不知记忆如何。于是重又站起,躬躬身说:“各位仁兄,恕我再出一联,若有人答对,我自罚三杯,如有人答错,我陪酒一杯。如何?”大家正在兴头上,齐声叫好。坐北学子清清嗓,诵道:“酒当吃醉时,笑也真,说也真,露真机便带几分仙气。”说完,笑吟吟坐下,等着别人答联。这下席上炸了锅,大家齐声嚷嚷,“太长太长我们记不住,请你再说一遍。”北座学子笑笑说:“只此一遍,不再重复。实在答不上,大家罚酒三杯,我陪一杯。”大家听后面面相觑。突然,坐在三少爷背后的那位学子把三少爷推了出来。三少爷拱拱拳说:“适才已是冒犯,晚生哪敢再造次。”大夥嚷道:“都是弟兄,何必拘礼!”三少爷笑笑说:“如此小弟献丑了。仁兄的上联是:酒当吃醉时,笑也真,说也真,露真机便带几分仙气。我的下联是:仙到修成后,天也乐,地也乐,得乐趣岂止一个酒狂。”三少爷后退半步,向大伙点点头,又说:“请各位兄长斧正。”起初席面一片寂静,经品味咀嚼,随即便是一片掌声。接着,众人高高地举起杯来,喊着“好联”一饮而尽。三杯之后人们才想起该问问三少爷姓氏名谁了。

“晚生姓于名泳,家居山东孙家官庄。”话音未落,有人便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呀!您莫不就是五松学塾里的三少爷吧!”

三少爷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正是晚生。”

这一句正是晚生,酒席桌上可就炸了锅。大家呼啦一声站起来,齐声嚷道:“于兄,你叫我们找得好苦啊!”

三少爷一愣,忙问:“这是为何?”

站在三少爷身边的那位学子说:“正月十六那天,我们强学会的会员正在报馆议事,康有为会长收到了同年好友张子良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弟子于泳,五松学会发起人之一,天资聪慧,学识渊博,立志报国,主张改革,著有《国粹与洋务》,立论新颖,阐述精辟,符合国情,值得借鉴。现于县城疗伤,不日抵京,望年兄任用于麾下,共商变法,振兴大清。于泳的名气会员们早有耳闻,听说要来北京,个个欢呼雀跃,掌声震天。之后,稍有空闲,我们就到车站、旅店、大街、小巷,觅寻您的踪影,虽然我们不知您个子高矮,长相如何,但,我等以为,只要心通至诚,就一定能找到您。两个多月啊,我们早晨晚上,风里雨里,天天奔波。只要是遇着个山东口音的学子,我们就仔细揣测,搭讪说话。偌大一个北平,要找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岂不是大海捞针么,明知徒劳,也还去捞。心诚则灵,没想到还真叫我们捞着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意也!”三少爷见强学会的朋友对已如此器重和关怀,很是感激,鼻子一酸,眼泪便泉水般地涌了出来。

十四

三少爷把书稿交给了强学会,会员们看了无不叹服。康先生看了也十分欣赏。于是便推荐给光绪爷。光绪爷阅后,惊叹不已,为维新改革又添新秀暗自高兴。

三少爷进了强学会,快活得简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工作起来日以继夜,忘寝废食。戏摊自然顾不上了,家里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少奶奶和王艳艳一天瘦似一天,风华正茂的姐妹俩,眼角就爬满了皱纹,走起路来两腿直晃。

这日,三少爷刚刚到家,三少奶奶便对他说:“有人要咱唱堂会呢。”三少爷想也没想地说:“我现在忙得恨不能一个人劈八瓣,哪有工夫啊,不去。”

王艳艳说:“俺知道你忙,可不去咱吃啥?”

三少爷语塞了。

三少奶奶说:“偿银高着哪!”

三少爷忙问:“多少?”

三少奶奶说:“现银二百两。”

三少爷一听惊得倒吸了口凉气,“二百两!够咱们几年的生活费用啊!这是哪儿的主儿,这么气粗!”

王艳艳说:“是西太后派李公公来的。”

“西、太、后?”三少爷有些犹豫了,他眯着眼思来又想去,最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管她东太后西太后,吃饭要紧,去!”说着,低下头,又叹口气,说:“西太后一国之母,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她的话谁敢不听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还是去吧!”

她们忐忐忑忑地被李公公领进了皇宫。

西太后半躺在床榻上,后有两名宫女捶背,前有一名宫女伺茶。三人惶惶跪地,拜道:“给老佛爷请安!”

西太后微微动了动身子,慢声细语地说:“起来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西太后缓缓地抬起眼,瞧着瞧着,脸就笑了。“都说天桥新来了一个小班子,小模样个个似天仙,话都传到宫里来了,我还以为是笑传呢,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言。男的帅气,女的俊气,个顶个的招人喜欢。”

三少爷说:“老佛爷真会夸人。”

西太后眯着眼,笑吟吟地说:“哟,这猴崽,倒会说话。你先来一折子。”

三少爷说:“请老佛爷示下。”

西太后说:“随意吧。”

三少爷选中了《赤桑镇》中的“陪情”一段,他揣摸着老佛爷能喜欢这出戏。开口之前三少爷还真有点儿紧张,及至三少奶奶的二胡一响,他就忘了自我,进入了角色。他很忘情,发挥得极好,把个老佛爷惹得直拍巴掌叫好。一段下来,老佛爷拉过了三少爷的手,和蔼地问:“多大了?”

三少爷说:“回老佛爷的话,虚岁二十了。”

“哟,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身功夫,不得了,不得了,将来一定会成名角。”老佛爷说着又拉过三少爷的另一只手,“成家啦?”

三少爷点点头,指指三少奶奶说:“这是我媳妇。”

老佛爷招招手,把三少奶奶叫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俊,真俊。活脱一个人样子。”说着,把脸侧向三少爷,“小猴崽子,你好福气哟!”

轮到王艳艳了,她选了段《红娘》,这是她的拿手活。一亮嗓,就博得了老佛爷的碰头彩。唱着唱着,西太后就跟着哼哼起来,巴掌也一阵紧一阵地狠拍。

收腔之后,老佛爷可就由心里向外地高兴了。她把艳艳揽进怀里,摸着她的小手亲亲地说:“没成想你这丫头唱得这么好,嗓音又甜又脆又亮,扮相柔中有刚,野中掺泼,酸中带辣,演得比真红娘还真红娘。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功夫,真让人嫉妒。怪得敢闯北京呢。”西太后一面说着,一面抚摸着艳艳的秀发,“我老了,常常感到孤独和寂寞,到我身边来吧,给我唱唱段子,解解闷儿。”

柔柔的几句话,倒像是一个晴天霹雳,震得王艳艳心惊肉跳,满脸惶恐,慑慑地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明白,人若进了皇宫,就等于下了地狱。

李公公急了,他知道老佛爷说一不二,翻脸不认人,慌忙上前,偷偷往下拽了拽王艳艳的衣角,王艳艳身随衣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李公公趁机大声嚷道:“点头了,点头了!老佛爷艳艳点头了呢!”

王艳艳的不悦老佛爷已经看出来了,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愠色。李公公的动做,她也看得明明白白,但也不说破,拍拍王艳艳的肩膀和蔼地说:“我的乖孙孙哟,这就对了吆。”

王艳艳呆呆地站在那儿,想哭,想说不,但是还没等王艳艳的话出口,李公公就抢过了话头,“王姑娘哟,有老祖宗疼,可真是你的造化你的福分哟,往后,你可就是那人上人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好戏了,真让我老祖宗开心哟,”老佛爷拍拍三少爷的肩膀说:“原打算让你也留在我身边来着,适才听说你已经有了家室,也就不难为你了。以后有事没事常来,给我唱唱段子,让我也多高兴几回。”说着,侧过身,兴冲冲地对李公公喊:“赏银再加三百!”

三少爷接过重重的一包银子,没有半点儿欢喜,他的心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看了看满脸痛苦的师姐,浑身打了个冷战。

十五

往回走的时候王艳艳的两腿就颤颤地打起晃来。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好容易把她驾回了家。刚进门,扑通一声便攘在了床上。

三少爷的心刀绞似的疼痛。王艳艳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为了他,她把他们之间所有的艰难和痛苦都留给了自己。婚庆大典的时候,表面上她是那么平静泰然,背着他却在五龙河畔哭了三天三夜。当他的腿被砸断的时候,是她第一个冒着风雪和斥骂给他送药治伤。当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是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富成戏班,抛弃了有望成材的戏剧事业,跟随着他颠沛流离,天桥乞讨。他和她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这位出自寒门的苦孩子就像一位慈母爱姐那样,操持着这个难而又难的家,呵护着一对毫无生活能力的阔少爷和娇小姐。所有的脏活、苦活、累活,所有的剩饭、剩菜、剩汤,全叫她给包下了。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师姐师弟情意么?不是啊,他知道,在她的心灵深处有着一种在她看来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三少奶奶早已觉察出来了,多少个没人的夜晚,她悄悄地和三少爷商量,“把艳艳娶过来吧,她,太苦了!”三少爷何尝不这样想呢,可是她已经伤了一个女人了,他怎么能再伤另一个女人呢!现在,王艳艳被逼,要到一个所谓天堂的地狱受苦,受累,做鬼。作为男人,一个艳艳唯一信赖祟敬至爱的男人,怎么能不为不能保护为他而牺牲一切女人而感到内疚自责和痛苦呢!

艳艳躺在床上抽泣。三少爷劝解说:“姐,别难过,路多着呢,不行咱们离开北京。”

艳艳抽抽嗒嗒地说:“咱历经磨难到北京,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维新改革,振兴大清,建功立业吗?现在我们刚刚和强学会取得联系,万里长路还没迈出半步,就要弃甲而逃,我们以前付出的一切不都付诸东流了吗!刚刚遇到一点挫折,就落荒而逃,这哪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啊!早知如此,何必出走,何必断腿!”一席话说得三少爷没了言语。王艳艳抬起头,继续说:“我也想啦,我可以独自离开北京,偷偷回到富成戏班,可是你想啊,现在的天下是大清的天下,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能逃出西太后的掌心吗!再说啦,我要走了,老太后还不得朝你要人,交不出人你怎么办?老佛爷能放过你吗!到那时别说报国建业,就是想活都难啊!”王艳艳坐起身,向三少爷身边挪了挪继续说,“再一条路就是去死,可是,三少爷,我才二十一岁,人世间许多美好的东西我还没有尝到,我的心不甘哪!只要你三少爷活一天,我就活一天!”

三少爷和三少奶奶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晚饭,王艳艳拼命地喝酒。她拉着三少奶奶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姐,我就要离开你们了,这辈子恐怕很难再见到你们了,我的心好痛啊!姐,我走了,泳子就托付给你了,泳子平日里吃饭爱就点辣的,做菜时你就放点辣椒,也别放多,太多伤胃。泳子从小让人伺候惯了,自己从来不知道换衣换袜,你要多操点心。泳子娇惯成性,脾气倔强急躁,爱使小性子,您要多担待点。”那口吻好像一个出远门的母亲在嘱托一个刚刚进门的媳妇。她说着说着就把三少奶奶抱在怀里,两只小拳头轻轻地急急地捶打着三少奶奶的肩膀,“姐,我好妒忌你,好恨你啊!”说着,便趴在三少奶奶的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够了,又摸起酒瓶,咚、咚、咚地灌了大半瓶。艳艳的眼痴迷了,她直直地盯着三少奶奶,“我为什么要学晴雯?空担一世虚名,死而有憾,我要做王艳艳,死而无悔。”说着摸起酒瓶一仰脖,干了。她真的醉了,醉得忘记了一切,不顾了一切,她搂过了三少爷,疯了似的在他的额头,在他的脖子,在他的全身,狂吻起来。她的嘴在急急地移动,惶惶地觅寻,当她找到了三少爷那厚厚的嘴唇时,便久久地停留在上面,像一只干渴欲亡的小鹿,遇到了久违的母乳,拼命地吸吮起来。她的眼在燃烧,脸在燃烧,全身在颤抖。

起初,三少爷是极被动地承受着爱神的攻击,他咬着牙控制着欲火的燃烧。尽管他明白他欠着她的,他也不愿在妻子面前以这种方式偿还他的情债。但是人的虚伪克制是有限的。当两股爱的岩浆同时从地底喷发出来的时候,那是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的。他紧紧地搂着艳艳,把压在心头多年的爱一股脑地倾泄出来。三少奶奶看着,一股妒火冲上头顶,她真想冲上去撕她们,咬她们,但是,当她刚要举动的时候,她突然地停住了脚步,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了声:“可怜的人儿哟!”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当三少奶奶回到屋里的时候,艳艳已软软地躺在床上,甜甜地睡着了。那红红的俊脸,知足了的神态,很是让人怜爱。三少奶奶很为自己超乎寻常的冷静和大度感到自豪。

十六

王艳艳是李公公亲自接走的。老太后很给面了,派了一乘二人小轿,两个宫女很体面地接走的。临走前她把该做的事全都做了,粮米油盐买了,柴禾劈了,煤球晒了,衣服洗了,被褥拆了,就连过冬的棉袄棉裤也都拆洗一新。

艳艳走了,走了,轿子颤抖着,带着痛苦与悲哀,走了!

艳艳走了,走了,看着那远去的轿子,三少爷和三少奶奶痴痴地站在那儿,剜心似的痛疼。

艳艳走了之后,家里显得异常冷清和寂寞,三少奶奶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心里总是觉得空荡荡的。京城成立了保国会,三少爷被选为秘书长,这使原本就很忙的三少爷,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人少事多,把个三少爷压得简直喘不上气来。早晨,天不亮,喝碗豆汁,吃根油条就走了,不到半夜不回家,还常常夜不归宿。三少爷眼睛红了,身上瘦了,精神头可越来足了。每次回家总是喜气洋洋快快乐乐。而且,经常带回一些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什么谭嗣同、唐才常、夏有志等人在湖南成立了《南学会》啦,国内又有十多种宣传维新改革的报刊创刊啦,日本和欧洲一些进步人士发表文章支持变法啦,光绪爷调任康有为为京章行走啦,为变法创立的学会、学堂、报馆达300多个啦,光绪爷连连发诏废除旧法规,建立新体制啦,等等,等等。总而言之,革新形势一派大好,好得让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他说得眉飞色舞,她听得入痴入迷。虽然有些事儿她也弄不大明白,但,只要是三少爷认为对的她就认为一定错不了,只要三少爷高兴,她心里就高兴,心里就踏实。

老历的三月十五,是三少爷的奶奶的寿辰,说好的,三少爷今个早点回来,好给奶奶过生日。三少奶奶在家炒了几个三少爷最喜欢吃的好菜,烫上了三少爷最爱喝的花雕黄酒,满心喜悦地等着三少爷的归来。她在家等啊,等啊,可是到了半夜三少爷也没有回来,三少奶奶就有些着急了,她一趟又一趟地跑到街上去迎,跑得腿酸了,脚麻了,还是不见三少爷的影儿,三少奶奶可就有点来气了,扔下围裙,撅着嘴,赌气地坐在了床沿上,可是屁股还没坐热,便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里外的转欢了。

五更的时候三少爷回来了,醉成了一滩乱泥,一进屋就把三少奶奶揽进了怀里,没头没脸狂吻,三少奶奶一面往外推三少爷一面奇怪地问:“你这是怎的啦?”三少爷兴奋地咬着三少奶奶的耳朵大声说:“上书的《国粹与洋务》光绪爷御览之后,很是赞赏。后来由于康先生的极力推荐,又加上我原来就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光绪爷封我朝廷四品命官,负责起草维新法令。夫人,咱的强国之梦就要逐步实现了!我高兴啊!”三少爷兴奋得手舞足蹈似疯若癫。

三少奶奶高兴得一蹦仨高,忘情地搂着三少爷的脖子,打起提溜来。欢乐了一阵,三少爷和三少奶奶请出祖宗灵位,冲着麒麟山和五龙河的方位,摆上供品,点上香纸,祈祷起来:“于氏第四代孙于泳,因先人荫蔽,皇封四品,任于维新。乞祖保佑,变法成功,振兴大清。不孝孙叩拜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之后,二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拜毕,热菜烫酒,高高兴兴地给奶奶过起生日来。席间,不免谈起去年给老奶奶过生日唱戏,遭到老爷一顿毒打的事,二人举杯垂泪,感慨万千。

十七

正当这位年轻的革新战士满怀信心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时候,三少爷做梦也没有想到,黑压压的乌云已经布满天空。自6月11日光绪爷颁布“明定国是诏”始,守旧派就已经虎视眈眈蠢蠢欲动。随着变法的深入展开,一个又一个的政令颁布,暴风雨似的席卷全国,守旧派便明目张胆气势汹汹地跳了出来。

7月中旬,三部六卿守旧派密谋于后宫,公然提出阳奉阴违,抵制新政的策略。

8月初,军机大臣等密谋废除光绪皇帝。

8月中旬,守旧派派出御史杨祟伊密见慈禧,敦促老佛爷政变。

杨御史一进宫便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老佛爷鼻子酸酸的。

“起来吧,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有老祖宗撑着呢!大男人家干嘛哭鼻子抹泪的,也不怕别人笑话。”西太后和颜悦色地说。

杨御史爬起来,向老佛爷身边靠了靠啜泣着说:“我们这些奴才受点委屈倒无所谓,要是委屈了老佛爷,我们心痛啊!”

西太后皱皱眉头说:“朝廷又有什么新招了?”杨御史狠狠地甩了一把鼻涕,愤愤地说:“新诏把军机、兵部、吏部、刑部、户部全都改了,奴才们的官丢不丢倒是小事,老祖宗您的大权可就旁落了啊!天下黎民百姓还等着托您的福分过太平日子呢,大清国还仰仗着您繁荣富强呢!老祖宗哎,您赶紧拿主意吧!”老太后听着听着眼眉就竖了起来,可是她却压着火气,慢慢地吮水,细细地品茶,许久,才拖着长音反问:“杨爱卿,你的意思呢?”杨御吏腆着脸躬着腰说:“我听老佛爷的。”

“听我的,听我的,叫劲的时候你们全他妈扒茄子了!”老佛爷把茶盅重重地往下一放,不悦地说,“什么事不都是你们做好了套让我往里钻!”

“办法倒是有,只是,只是——”杨御史吞吞吐吐不敢说。“只是,只是,只是什么?”老佛爷不耐烦了。

杨御史弯腰低头,慑慑地说:“奴才实在不敢启齿。”

老太后已经从他的眼神和动态上猜透了杨祟伊的心思,但她并不说破,她历来的手段是让所有的坏主意都从别人的口中说出。

老太后咄咄逼人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支支吾吾的哪像大清的臣子!”

杨御史牙一咬,心一横,说:“废除光绪,另立明君。这是阻止变法维新之根本。”

老太后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这也是她蓄谋已久的心愿,但是她不点头称好,反而把脸一变,厉声喝道:“大胆,皇帝是一国之尊,真龙转世,是你我能废得了的吗?再敢胡言,小心狗头!”

谁知站在一旁的李公公扑通一声跪下了:“废除光绪,老佛爷训政,老奴之愿,天下万民之愿啊!老祖宗,您就应允了吧!”

他这一跪不要紧,杨御史和众公公众宫女全都跪下了。

老佛爷端起茶盅,慢慢地呷着,额上的眉头皱了开,开了皱,好一阵子,才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说:“废君训政,国之大事,不可草率,以后再议吧。”

众人长跪不起。齐呼:“祖训废,国将乱,臣将亡,救苦救难的老佛爷,救救您的臣民,救救大清国吧!”

老太后眉头又皱了起来,许久,叹口气说:“猴崽子们,逼上梁山哟!平身吧。”

维新变法成了老太后的心头大患。搅得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心火上窜。次日一大早,便密昭御林总督,直隶总督,军机大臣,等数十名要职亲信,于后宫密密召开政变会议。会议期间,这些治国无术治人有方的政治流氓们个个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光绪皇帝的耳朵,这位既无实权,政治上又很幼稚的儿皇帝自来就惧怕老太后,听说慈禧要废帝训政,慌了手脚,立即密诏维新派共商对策。

会议开了一天一夜,对旧派新派的实力进行了充分的分析,会议一致认为,守旧派握有实权,实力大大超过维新派,维新派的实力虽然没有守旧派强大,却有名正言顺的君主,只要不发生政变,稳住君主的地位,改革还是能够进行。如何稳住政权?当务之急拿到兵权。如何获得兵权,讨论来议论去最后决定重用拉拢袁世凯,以灭荣禄。

16、17日光绪皇帝两次密召袁世凯。

“袁爱卿,”光绪帝和颜悦色地说:“朕这次单独召见,是想听听你对变法的意见。”

“变法好啊!”袁世凯慷慨激昂地说,“大清国现已千疮百孔,不变法就没有出路,不变法就不能振兴。变法适国情顺民意,我一千个赞成,一万个拥护,坚决支持!”

光绪帝又说:“要是有人反对变法呢?”

袁世凯说:“反对变法就是反对皇帝,我坚决和他斗争。”

光绪帝加重语气问:“如果是老佛爷反对呢?”

袁世凯斩钉截铁地说:“天下王者莫过于皇帝,我的生命是属于皇帝您的,若是老佛爷和您过不去,我就和老佛爷过不去!”

光绪帝追问:“此话当真?”

袁世凯立答:“决无戏言!奴才若有半句谎话,提头来见。”说完,咬破食指,立下誓言。

光绪帝一拍龙案,说道:“好!忠君思想,苍天可见,朕放心了。”随即颁旨,授予侍郎。连升三级,重权在握,袁世凯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叩首谢恩,额头迸血。

18日夜,谭嗣同领旨密访袁世凯。

谭嗣同说:“皇帝命你近日除掉荣禄,之后率兵入京护驾。”说到这谭嗣同加重了语气,“此次行动关系到变法的成败,皇帝的安危,朝廷的稳定,是关键的关键,袁大人,你可是这关键时的关键人啊!”

袁世凯拍着胸脯说:“谭大人,你放心,有我在就有皇帝在,就有朝廷在,就有新法在!知遇之恩,理当报效,这事我懂!”

谭嗣同放心了。皇帝也放心了。

那一夜袁世凯彻夜未眠,辗转反侧,思谋再三。最后密函两封,一封孝忠皇帝,尊旨行动。一封讨好太后,密告皇帝。天没亮,派心腹,骑快马,直奔京城。

老太后听了告密不动声色,假意儿找皇帝要去颐和园疗养。皇帝听后不知是计,暗暗高兴,心想只要你给我腾出十天半月的工夫,袁世凯就能除掉荣禄。袁世凯的部队就能进驻北京,到那时你老佛爷的手再大也捂不过天来啦!

9月21日凌晨,也就是西太后去颐和园不到两天的时间,她亲率御林军突然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直入光绪皇帝寝宫,睡梦未醒的光绪皇帝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乖乖就擒,被囚于中南海瀛台。接着,慈禧发布训政诏书,再次临朝“训政”。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变法就此结束。维新派和三少爷的改革梦就此告终。

十八

光绪皇帝被囚那天正值秋雨,大雁已经南飞,知了停止了欢唱。小北风卷着冷冷的雨丝,敲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嘭嘭的声音,使得原本就凄凉的屋子显得越发凄凉。

变法失败了,振兴大清的愿望破灭了。绝境把三少爷推向了迷惘的十字路口。

屋子里没有点灯,炉了里也没有生火,两口子抱着肩膀,瑟缩着身子,呆呆地望着天棚。

突然,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三少奶奶刚刚打开门,王艳艳就带着一股冷风扑了进来。三少奶奶一惊,忙问:“你怎么来啦?”王艳艳气喘吁吁地说:“快,快走!”

三少奶奶惶惶地问:“咋的啦?”王艳艳急急地说:“老佛爷密旨,今晚京城大搜捕,凡参与维新变法之人都在捕之列。三少爷,名单里的第十二名就是你啊,快走吧!”三少爷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王艳艳说:“老太后和大臣们密议时正赶上我去送茶,我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三少爷又问:“宫内森严,你是怎么出来的?”王艳艳有些不耐烦了,急急地催促说:“这你就别问了,我自有办法。快走,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王艳艳急得直跺脚。

三少爷一面匆匆地穿衣,一面急急地说:“夫人你到西直门等我。我不能先走,我得先通知大家!”说着就冲出了门。王艳艳跺着脚喊:“快回来,来不及了,再晚就走不了啦!”也不知三少爷听没听见,只见他像一匹黑色的骏马,带着罡风冲进了雨夜。那哒哒的脚步,就像鏖战的鼓点,疯狂地敲打着泥泞的大地。他首先想到的是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接着就想到了夏有志和保国会的战友们。他们不仅是他的导师,他的战友,也是他的知音。他们虽在民生民权上有些分岐,但他们的才识和能力他还是十分钦佩的。他们都是个干大事的人,华夏子孙不能没有他们,大清疆域不能没有他们。他拼命地跑啊,跑啊,冷雨在哗哗地下,冷风在嗖嗖地吹,他却跑出了满身的大汗。

他一憋子气通知了三个人,通知第四个人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他的心跳得就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摔了一跤又一跤。衣服扯碎了,皮磕破了,腿跑僵了,他就爬,一尺一尺地爬,挪到第四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当他刚刚敲开门,还没有来得及和主人说明来由时,捕快已经闯进了门。

三少爷非常懊悔,他悔恨的不是自己没有逃走,他悔恨的是如果当时他能够咬咬牙多跑两步,他的这位战友就不至于锒铛入狱。

十九

三少爷被关进死牢。狱友们问他后悔吗?他说,死倒不悔,悔的是:我们对这次变法认识不足,研究不透,根基不深,简单草率。我们忽略了民众啊!

三少奶奶和王艳艳探过两次监。每次来三少奶奶都哭得泪人儿似的。王艳艳呢,总是安慰三少爷,她要三少爷好吃好喝把心放宽,她豁出命也要求老佛爷放他一条生路。三少爷听了只是感激地点点头,不以为然。三少奶奶听了却紧紧地抱住了王艳艳,抱得艳艳喘不上气来。

服刑那天,前门大街人山人海。为了给这些大清精英们送行,好多人天不亮就候在了街头。囚车到了菜市口,围观的人已经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虽是赴刑,十几位精英却个个昂首挺胸,目光炯炯,气宇轩昂。排在最后的三少爷更是大义凛然,步履铿锵。

午时,验明正身,午时三刻开刀问斩。监斩官一声令下,十几把刀刷地一声举过了头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听场外一声狂喊:“懿旨到!”

监斩官及众兵丁刷地跪在了地上,刽子手落下了举起的屠刀。

“奉天昭曰:山东于泳,缓斩再审。其他案犯,三刻正法。钦此。”

监斩官等人刚刚说完遵旨,李公公已把于泳带出了刑场。

老佛爷稳稳地坐在床榻上,三少爷昂首挺胸地站在一旁,西太后瞥了他一眼说:“若不是艳艳要死要活地缠着我,我决饶不了你,年轻轻地不务正,跟着别人起什么哄。什么维新改革,明明是要轰我下台。第一次见面我就挺怜爱你,没成想你这猴崽恩将仇报。”她吮了口茶,喘了口气又说:“我这个人哪,天生的心软,让艳艳这么哭哭叫叫地一折腾,还真就有点下不得手。这样吧,把你的小命留下,你不是嗜戏如命吗,留在我身边替我管管戏曲文化上的事儿。隔三差五唱上两段,给我解个闷儿。级别呢,也给你个四品。”应该说这个结局是老佛爷特别法外开恩了,三少爷要是再不感谢老佛爷那可就是不知好歹没有人味了。可是三少爷却毫不领情,他冷冷地站在那里,硬梆梆地说了句,“鄙人嗜戏如命,更视国为魂。”老佛爷端着茶盅,轻轻地吹着水沫,慢慢地推着茶梗,嘴上没说,脸可就渐渐地阴了起来。王艳艳急了,惶惶地促说:“快,快,跪拜谢恩!”

李公公低着头,瞅着三少爷,闷着声儿,恶狠狠地说:“老佛爷这是多大的恩典,还不赶快谢恩,找死啊!”

三少爷仍是硬硬地挺在那里,置若罔闻。

老太后的脸耷拉下来了。把茶盅往几上一顿,“怎么的,还真想去菜市口啊!”

三少爷冷冷一笑“我凭什么留在你的身边?凭什么给你唱戏解闷?就是因为你祸国殃民,把大清国弄得千疮百孔民不聊生!就是因为你搞戊戌政变屠杀我的同仁战友!我于泳于世二十有零,壮志未酬很想生存,但是,为了信仰,为了唤起民众,我决不会和你西太后同流合污!苟且偷生!”

西太后暴怒了,她忽地从床榻上弹起来,将茶盅咣地摔在地上,厉声喝道:“来人,绑了!”

没等卫士进屋,三少爷一个箭步射出门外,一头已撞在大石狮子上。鲜红的热血和荡荡的浩气伴着罡烈的秋风徐徐地向着五龙河飘去。

王艳艳见三少爷去了,痛不欲生,疯了似的扑出门外,咣的一声撞在三少爷刚刚撞过的石狮子上,用尽最后的一口气,爬到三少爷的身旁,把他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脱壳的魂魄化作一只彩色的凤凰,袅袅地向麒麟山飞去。

后人说,三少爷是五龙河里的一条龙。王艳艳是麒麟山上的一只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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