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十一章

2013-10-26 03:43章德益
江南诗 2013年5期
关键词:躯壳内心

◎章德益

孤 独

一个人在人声鼎沸的喧嚣场合中,突然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就是孤独。

一个人在流金溢彩的浮华场合中,突然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这就是孤独。

孤独是心灵的喁语,是影子的版图。

孤独是尘海与心海里不断发出的S0S的求救信号;是心海与尘海间无法抵达的彼岸与无法打捞的沉舟。

孤独是一个人的避难所。

孤独是一个人的单人囚室。

孤独是一个人的教堂与忓悔室。

在这个有着太多的诱惑太多的噪音太多的浮华太多的黄粱梦的尘世里,孤独是最大的奢侈也是最高的享受。孤独是最辉煌的地狱也是最绝望的天国。孤独是最辽远的极地也是最亲近的家土。

孤独是孤独者的宗教。

孤独是孤独者的方舟。孤独是孤独者内心坚硬的甲胄。

孤独是我体内一匹太唯美的史前动物,它轻啮着内心的草,从血的温热噬入梦的清冷。

思 想

我从来没有感到我有什么真正的思想。我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我的同代人会有什么真正的思想。综观我们的思想的来路,大抵都来自于近代以来各类所谓世界先进思想的轮番进驻与轮番践踏。我们的思想就是这些进驻与践踏的番号与蹄印。就是这些或激进或偏执或妖媚的各种主义、旗号的轮番编队与不断排列组合。

真的,我们的精神早已沦为一片他人的殖民地。有着太多的紊乱的边境线与语言的移民,有着太多的思想的跨国公司与修辞的白领。灵魂像一个非法移民般偷渡在一种母语与另一种母语中间,企求得到一份时髦的护照。从人道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中间历届的海关都已变换了本色的签证。

一个充满太多修辞与隐形说教的思维世界,其实是一个更诡异更花哨更诱人的精神鸟笼。我们的思想置身于其内,还自以为置身于自由的独立的通向终极与普世的伟大苍穹中,而把隐形的鸟笼之门误读成自由之门。

奇特的门

要通过一座奇特的门。那门框与我同宽。但矮极了。我们试了诸多方法后都无法进去。最后摘下自己的头颅后竟意外地进去了。

那是一个拒绝头颅的空间。里面无数绿莹莹的头颅排列在墙根两侧,宛如无数密封已久的酒坛。我们进去后,试着用肺叶说话,用胃囊聆听,用脐眼凝视,竟也产生了极为奇特的效果。我们高兴极了。但在回头一望时,却发现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那门框竟扭曲成一具怪诞的人体形状。黑洞洞的撕裂的人形里,滴沥着字母与血。

剁刀声

身后总有一种渐渐迫近的剁刀声。回首一望,却一无所有。

唯见一种空茫的血气在半空中缭绕,呈现出一种梦魇般的诡异气氛。我遂疑心自己得了一种恐刀症。

但某晚,我清晰听见那剁刀声竟自我体内传出,威猛而又急躁。那声音还以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迫令我坐下,握往钢笔,于是,词,就如同我体内剁出的纸屑,木屑,肉屑与骨屑一般无穷无尽地飞溅出来,速地埋住了我的脚,我的膝盖与渐渐透明的腰!

诗 歌

想在大地上捂紧自己的脚印不让它隨风飘走,是极为不易的。各种眩人眼目的欲望在四面翻转,旋舞,诱惑着产生出一千种斑斓的气流。

我只能用一根名叫诗歌的钉子把自己牢牢地钉在大地上,用一些流血的字母在我脚跟四周培一些土,用一些咸味的墨水浇一点水。相信这根钉子会慢慢长成我新的脊椎,穿过我体壳而出,变成一棵结满羽毛、蝴蝶、炬火、星斗的字母之树。

夜 曲

黑唇膏之夜。蓝眼圈之夜。欲望之夜。

人血在霓虹灯管里流动着,变形着色彩与图案的夜。

广告牌成群从高楼上爬下掳掠路人而去。街灯如白昼的替身站在那儿,承受着黑夜的拷打。

唯有诗人潜身入一只灯泡的迷宫里,沿钨丝之路进行非物质之旅,他逆着尘世的走向深入灵魂深处,而竦见廉价的精神正在电流的辉煌里滴血

他遂击碎灯泡逃出,纷纷扬扬的碎片恍是他一生梦幻之光的遗骸。

他遂俯见他透明的内心中葬有一朵玫瑰。

广 告

拐弯时太匆忙了,一头竟撞进了一堵贴满巨幅广告的墙,待我自墙中挣扎而出时,发现我身体有些异样。手指上嘀嗒着斑斓的色彩,眼睛望出去,街道如一支巨型颜料管横卧着,不断向我体内挤出各种色彩、各种梦境……我四顾,橱窗闪亮,城市幻美……我知道那一墙广告已全部粘进我身体内部了。我半纸半人地活着。夜半,感到胸腔中有一种鲜丽的七色光谱在全身流动,自我肋骨缝溢出。我知道那广告画上绘的色彩与内容已在我身体内复活了。我皮肤上突然隐显出一排文字。一种奇妙的人语声自我身体内部响起,仿佛世界正在我体内播放新的广告。我立起,惊恐地走着,不知是走在真实的生命中还是走在人类斑斓的欲念里……

我眼睛里有盐。我舌头上有盐。我血液里有盐。我白纸上有盐。

盐的光芒铸出一条用硝石砌出的道路,穿越我内心而出,通向如梦的远方。一颗轻飘如鸟卵的蓝色星球在路尽头恣意旋舞。

一个世纪。从精血里提炼出来的盐,已浓缩为一个种族的调料。我们的胃囊太大。我们的餐桌太小。因此一块不断更换的桌布展开为一张底色不断更改的版图,穿越黑屋内刀与笔的餐具,向人血外延伸。

而盐在我们的血液里是更浓了。

远行者的归宿

悬崖已吃光了鞋子。

赤足的血印如十瓣枫叶雕刻在大陆的编年史里。

路还在分娩路。

远方,缥渺的夜海慢慢浮起来化作巨大食尸鸟的幻影,追啄着他头顶残存的天空。

一片荒芜。肉体已慢慢化作影子的柺棍。肉体还在搀着影子走。在影子与星空接壤的地方,躯壳慢慢粉化,飘散,消遁。一颗心脏猝然跳出躯壳独自走出,化作一只装满荆棘,海水,蝴蝶与珊瑚的,托在梦幻之手上的魔幻药罐!

埋下头去

埋下头去,把眼睛藏进文字里,藏进纸页里,藏进苔藓里,藏进地板的夹缝里,藏进刀锋与铜镜的反光里,藏进永冻层里,藏进黑暗的褶皱里。

我们以一只鸵鸟的姿式隐居在时代中。

多少年后,仰起头来,眼睛里已覆满了荆棘,冰层,砂砾,死鸟,冰层,种籽,与月球上的环形山。从眼睛深处静静飘升出来的一朵朵蕈状云,宛如我们由视网膜进化而成的内心的屏幕。

一种宽银幕。在世界的辽阔中展示内心的狭窄。

在内心的辽阔中展示世界的狭窄。而投映在上面的我们的骨头、脊椎、伤口、血迹、指纹与心曲线已朦胧为一片时间的遗迹与永远的蜃景。

早行者

哦,这就是早行者。

那些在黑夜里整理行裝的人们

那些在黑夜里收集炊烟的人们。那些在灯火里冶炼语言的人们。那些在铁门槛上收集燧石的人们。那些立在时间的旷野上考证头上历史星相图的人们。那些在夜空的坩锅里熔铸星星与鸡啼声的人们。那些用自己的心脏燔祭黑暗的人们。

哦,这就是早行者。

那些在死亡荆丛里採撷金黄血花,簪在鬓边的人们。那些在篝火中剪裁蝴蝶,纺制红帆,焊接断裂地平线的人们。那些用挽曲漱口,用哀歌净身,用墓地萤火虫敷伤的人们。那些用血泪标示出一张张古老王国经纬图的人们。那些背对一只寒枭独坐如界碑的人们。那些在一枚太阳古铜币背面绘制古墓窟壁画的人们。那些在黑夜的边缘羽化作一只只红鹤的人们。那些隨一滴滴纯金曙色漂流、浮行于铁蒺藜与红灯塔之间的人们。

哦,这就是早行者。

他们尾随一支透明的序曲,无始无终地穿行于一枚音符与另一枚音符之间,沉重的背影在无往不胜的夜空下浓聚为一粒红豆,在铁的蝗虫追击下,含血的红玫瑰在他们灵魂中颤颤开放。

他们穿戴荆棘穿戴海水,穿越碑林而行,穿越死者而行,穿越他们自己日见风化的躯壳与内心的骨灰而行。被黑夜纹身的生命呵被曙光蒸馏的生命呵,一半躯壳里闪烁着远海的晶露一半躯壳里淤满千古的骨烬。

哦,这就是早行者。

那些行走在我们梦境边缘的人。那些行走在我们心脏边缘的人。那些行走在黑暗与白昼交接地带的人。那些行走在日蚀内部的人。他们是天地的焊接者,是初日的油漆工。是泪血的淘金者。是竹简的收藏家。是伤口的鉴定师。是蛇毒的免疫大师。是远方的诠释者。

他们已像一朵尾花夹在无边摊开的岩石经典里。以自己的死亡为再生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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