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芸 [中篇小说]
镜头切换,记者在采访现场的警察和围观者。警察说欠钱的老板手机关机,他们花了四个小时才联系上,已经勒令他去筹钱了,可四个小时过去钱还没送来。围观者中有被欠薪者,其中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眼泪在脸上冲出了纵横交错的灰道道。他用涂满水泥灰的手指着吊挂在半空的那抹黑影子,话说得语无伦次,“王哥,王哥是为了我们才这样的,我们给老板打电话,总是关机,总是关机,说等等,一等三个月,再一等又是三个月,王哥说不这样我们就甭想拿到钱了,他豁出这条命了……”
学校教室不够,一年级学生就在平房的通道上课,每人从家里带个小板凳。王士土从来不带板凳,有时进了校门顺便从围墙哪个旮旯踅摸两块砖头,有时在路上捡块大点儿的石头,运气不好的时候干脆拿书包垫在屁股下面。本来个子就小,比别人矮了一截,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就或蹲或单腿跪在地上,但他从来不双腿跪,说那不是给老师和前面的同学行礼磕头嘛。
几乎每个同学都领受过他自作主张送的“礼物”——伸手进书包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抽筋似的猛跳几下,王士土乐呵呵跑过去伸手一抓一拖,原来是条瞪着眼珠子、被拔去了毒牙的蛇;掀开文具盒,五六只蚱蜢同时蹿出来,奔向不同的方向;趁女孩不注意,在小板凳边缘的缝隙里嵌一枚图钉,刺啦一声,女孩的裤子裂开个大口子;更严重的一次,一个平素家境不错、惯于欺负其他孩子的男生,带了一种茶褐色的水来喝,说是叔叔从城里带来的红茶菌液,包治百病,王士土趁他不注意,将茶壶里的水倒出一半,朝里面撒了半泡尿,看看颜色不对,又舀了点小沟里内容复杂的水。他如愿地听到了男生发出的惨叫声,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
王士土的能耐在于他有定力,哪怕全世界都笑翻了天,他依然一脸镇定淡然,哪怕全世界都知道是他干的,他也能一脸无辜地反驳,“不是我,我王士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我可是大王的王,士官的士,土地爷爷的土!”那表情仿佛他真的不屑于做这么小儿科的事。
不知是谁打头,大家都开始叫他王土土,这叫法里含有报复的意味,其实是万般无奈之举。唯一还叫“王士土”的人,只剩下他自己,每当他开口说“我是大王的王……”,马上会从某个角落里传来一声或几声“王土土”。可是,这依然无法打击王士土的嚣张气焰,他的恶作剧让人防不胜防。一次,王士土看见校长进了厕所,而校长前不久刚刚亲自惩罚了他和另外两个调皮捣蛋、累教不改的学生,王士土的爸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倾听关于儿子的罪状长达两个小时,是其他两名学生罪状时长之和。当晚,王士土的惨叫声响遍了整个村庄。一直在等待校长走进厕所的王士土,一溜烟窜向化粪池。需要说明的是,学校的厕所建在校园中部,化粪池则建在离厕所二十米远的马路边,以方便掏粪工作业。王士土早已存放了几块大砖头在池边,他忍着恶臭将砖块奋力砸向化粪池,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他看到满池斑斓的色彩由静止而震荡、涌动,五秒种过后校园深处传来了校长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据说,校长被涌溅的粪水糊满了屁股,用了六桶水都没洗干净。
在一个有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要寻找一个久无音讯的人并不容易。好在他们是老乡,老乡的概念并不只是扎根在老家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更是蔓延到许许多多陌生城市的一张网,他们的根须在地面下相互牵系,这是如同血缘一样天然亲和密切的关系。
王士土腾出一只手,示意他也舞起来,可他憨憨傻傻地笑着,就是无法抬起胳臂。他能感觉到四周桌子上聚焦过来的目光,在旁人眼里,这是两个有些疯癫的人吧。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热流逼回身体深处,竭力微笑着看定王士土,然后动作缓慢地掏出盒子,将它推到王士土的面前。
王士土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锣鼓点子也中断了。盒子上端正的几个字——“赠和仙”,这份回礼来得有些晚了。
“我们去跳和合吧!”
王士土先从这家下手,他已经调查清楚这家单位资金充裕,症结是一把手的态度。他叫人做了几个巨大的喷绘幕布,悬挂在了那栋楼的四面墙体上,上面写着“黄金地段”“急缺资金”“贱价招租”“千金难买的良机”等等极具煽动性的词句,最下面印着他的手机号码,每个数字都有一人高,很远就能看清楚。然后,他翘起二郎腿坐等手机响。
果然,在几个求租电话之后,王士土接到了那单位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询问招租是怎么回事。王士土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如果不是租房,我有权不回答任何问题。”说完,挂了电话。同样的号码一连响了几次,王士土不再接听,直到陌生的电话打进来。还是那家事业单位的,换了部电话换了个人而已,这次王士土很有耐性,听完了对方的陈述,然后有条不紊地反驳。
双方争论不休时,王士土便将手机启动扬声器,搁到一边开始看另一份追债资料。等对方从喋喋不休终于安静下来,王士土这才拿起手机,用播音般的速度开始读合同条款。这次,轮到电话那头静了音。
对于这个老练的对手,王士土觉得只能使用旁门左道。他花重金买通了私营老板十分信任的秘书,掌握了老板的行踪。第一次交锋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厕所里。
王士土让人把住厕所门,掏出墨镜架在脸上,站到那位老板的旁边重拍他肩膀,“宋老板,你好啊!”语调里带了几分邪劲儿,老板顿时打了个激灵,尿也憋了回去。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连连点头,“你好!你好!”
“宋老板今天忙,我们就不搅局了,改天再来登门拜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华夏’房地产公司的王土土,大王的王,土地爷爷的土,土地公公的土。我为十五套房子找了你好久啊,宋老板狡兔三窟,不过我属鼠,会钻洞,再多的窟我都能找到你啊!”宋老板已经完全镇定下来,王士土的口音、相貌、装束,在他看来都很傻气,他觉得自己能糊弄过去,于是边点头边走向门口。王士土走过来伸手帮宋老板整一整领带,“宋老板后会有期,我们会很快再见的!”
王士土没有食言,当晚在宋老板的一个红颜知己的家门口,宋老板刚一踏出汽车,王士土就出现了。他抱着胳臂斜靠在墙上,“宋老板晚啊!”宋老板面露惊疑,左右看看,地下车库里没有别人,摄像头正对着这边。正琢磨着,王士土已经十分热情地拥上来,搂住了他的肩膀,两人像熟识的朋友走向电梯。
王士土按下7楼,然后亲热地与宋老板说话,“宋老板如果手头有困难,可以分期付款,比如下周的星期五先给我五万,到时我会来取。”电梯停在7楼,王士土没有松手的意思,拥着宋老板的肩将他送到703号房间门口,按响门铃,这才放开手冲宋老板一挥,“宋老板尽兴,周末愉快!”
房门打开,宋老板还愣怔在那儿,半天才回过味来。这一晚,宋老板有些神思恍惚,如在梦中。这一个星期,他都有些神思恍惚,时不时地看看日历,时不时地瞄瞄身后。周五那天,宋老板出了城,他和一个客户去了离城五十公里的度假山庄。
车抵达山庄别墅,就在他的脚刚一跨出车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门口倚墙而立的王士土。王士土满面亲热的笑容,宋老板竭力克制住拔腿逃跑的冲动,故作镇定地迎向他。王士土不仅和他握手,也亲热地与他的客户握手,边握边说:“宋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一个相当守信的人,祝你们合作愉快!”转向宋老板,“宋老板真巧,在这里都能遇到,上次说的事办好了吗?”这次换了宋老板亲热地拥住他的肩膀,让客户先进别墅,“我和王总叙两句旧。”
秘书当场将五万元现金交给了王士土,王士土带着验钞机,让手下不慌不忙地将钱过了一遍,这才冲宋老板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宋老板,下周五我再来取另外的五万,再会!生意兴隆!”
这是个让宋老板感觉像梦魇一样可怕却又有趣的人物,和人说起他,宋老板自己都摇头讪笑不已。
历时半年,这笔欠款被王士土尽数追回。
再走进公司,他仿佛感觉每个员工看他的目光都带了一丝躲闪,这躲闪里有嘲弄、有哂笑、有嫌恶、有瞧不起。王士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到他的办公室来问候了,他同样从王士土伪装的关切中看出了他内心的嘲笑。
尽管很想逃离这个地方,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虽然这不过是别人给的一个饭碗,但他除了这个饭碗就没有别的了。他还要竭力将自己武装起来,将这个饭碗捧好,捧牢。
这人其实曾经是欧总的朋友兼合伙人之一,他俩和朋友一起创办了这家公司,当公司发展到一定规模后,因为种种原因此人与欧总闹翻,退出了公司,临走将“华夏”建的一栋楼房拿走以抵他最初的投资,但是这栋楼的市场估价远远大于他最初的投入资金,欧总派人出面讨要,对方却不理不睬,一口咬定当年的投资加回报根本不止一栋楼。王士土了解到对方这几年确实走背运,几项投资都不理想,加上老母得了癌症,整个人处于命运和情感的低谷。他放出的狠话,实际上还带有昔日的怨结。
整个事情更深一层的背景,也让王士土掌握了,原来当年他们闹翻,关于公司发展的不同看法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却是“一怒为红颜”。那人当年钟意的一个女人,最终被欧总娶进了门。王士土清楚这些后,决定出“情”字牌。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一个帮助癌症化疗病人恢复和预防病情恶化的民间药方,这药方刁钻得很,要取五千米雪山上的雪莲做一味药引,价格昂贵,王士土不惜血本买了两箱,以欧总的名义送到了对方家里,箱子里附有详细的服用说明、配方的出处、疗效实例等等,还有购买此药的具体联系方式。王土土想到对方可能对欧总送的礼物不一定信任,将这些附上就是为打消对方疑虑,展现自家的诚意。
王士土又寻到一个各方面都挺出色、只是家庭贫困想找一个有钱有背景男人为依靠的女大学生,让她“机缘巧合”遇见了那人。情感事自然是急不得,也勉强不得,经过整整两年的铺垫,两人竟然真的修成了正果,瓜熟蒂落之时,王土土方才从幕后现身,挑明真相。
这笔账款不算多,其实欧总早在心里已经搁下了,没想到居然能收回来,况且还了却旧日恩怨,欧总对王士土自然是赞赏有加。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欧总耳朵里,不声不响列了个名目“策划费”,让财务将二十万打到了王士土的卡上。这事公司上下的人都传遍了,将之视为欧总对王士土的另眼相待,甚至有人私下猜度王士土很快就会升职,取代王总坐镇“华夏”了。
王士土的爸让谷子打电话来,问王士土什么时候回,王士土被问得有点不耐烦。儿子谷子读小学三年级了,王士土曾经想过将他挪到城里来,可想想城里学生太累就算了。他进了公司后,安了家买了车老婆也接过来了,但谷子一直还留在老家。老婆埋怨他,说看人家西瓜,完完全全一个城里孩子的样子了,每天小绅士一样背着书包进出,见了人礼貌地问好,你的仔还在拿衣袖擦鼻涕,忙着掏鸟窝摸鱼挖鼠洞捉泥鳅呢,这再过几年不知比人家仔差了几道弯呢。王士土嘿嘿一笑不搭话。他也摸不准,再过三十年谷子是感激他,还是怨怪他。
就说他自己,住进了城里的房子,学会了人模狗样地穿衣搭配,可一回到家他还是爱赤脚走来走去,有时傍晚他和老婆出去散步,也会脱了鞋在泥地上踩一踩,只不过城里能踩的泥地比水泥地稀罕多了。他吃多了各种酒店,可还是喜欢老婆做的地地道道的老家风味的那一口,几天不吃就觉得嘴巴淡得没了味,只不过城里的菜蔬用土法炒出来还是比不上在老家。春节,他是怎么都要回去的,让在城里拘束了一年的身心都回去撒撒野,舒舒气。
掌声未息,王士土已站了起来,笑嘻嘻的,露出十二颗牙齿的笑容,“感谢欧总的厚爱,不过,还是让我这自小散漫惯了的粗人去撒野吧。”
王士土竖起一只手掌,另一只手臂弯曲在桌面上,埋下头,“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憋不住了,公司的气氛太压抑了,我经常坐在办公室里想粗着嗓子吼两声,可出来的音细细的,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我骂自己,王土土,原来你也就这么个胆啊!我是打小野性惯了的人,这个你最清楚,感谢你让我捞到了第一桶金,有了这个资本,我相信在城里也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壮气冲牛斗,
乡心倒挂杨州。
四海无家,
苍生没眼,
拄破了英雄笑口。
自小儿牵门惯使酒
偌大的烟花不放愁,
庭槐吹暮秋……
谷子和西瓜舞上了和合仙官。两家大人根本没费力气,头首说现在的孩子都不怎么爱扮这个角了,嫌丑,你们家的孩子肯演那是好事啊!头首还说,像你们这样年年回乡的也不多了,不定什么时候这跳和合就再也不会跳了,和合仙官就成了墙壁上、箱笼里的摆设。
正月十四一大早,两个孩子就装扮好了。一身红色衣裤、腰身塞了个小枕头的是谷子,红衣红裤外面套了黑背心、白围裙的是西瓜。
谷子戴上了留平发的和仙面具,西瓜戴上了梳双髻的合仙面具。两人都是面上两朵大酒窝、细眉笑眼的喜气模样。
今天是到各家各户跳和合判的日子。同村王姓的和合班、聂姓的判神班组合在一起,走进各家先跳一段和合仙官,再跳一段判神小鬼,寓意辟邪纳吉。这是村里沿袭数百年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