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托·波拉尼奥 赵德明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由十四个故事组成,大部分故事的主人公是“B”:一个智利流亡者,在南美和欧洲漫无目的地游荡,串起了他同时代的其他人的故事,几乎都是在流亡生活中理想破灭的一代人,如何挣扎于边缘,困于梦魇。这些人犹如在一场梦中,在不同的故事中不断改换着形象、名字或背景。评论家们普遍认为,波拉尼奥在短篇小说领域展现出来的纯熟技巧,堪与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媲美。
情况是这样的:B和B父去阿卡普尔科度假。一大早,清晨六点,父子俩就要出发。那天夜里,B睡在父亲家里。没梦,或者就算有梦,一睁眼也忘了。听见父亲在卫生间。向窗外望去,一片漆黑。B不开灯,穿衣裳。等走出卧室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桌旁看前一天的体育报纸了。早饭已经做好了。咖啡,牧场煎蛋。B问候父亲后,走进卫生间。
B父的汽车是1970年的福特野马。六点半,父子俩上车,开出城市。城市就是墨西哥城联邦区。B和父亲出城短暂度假的那一年是1975年。
一般来说,旅行总是愉快的。父子俩离开联邦区时有点冷,开始进入格雷罗州的炎热地区,热起来了,他们不得不脱下毛衣,打开车窗。起初,车外的风景完全吸引了B的注意力(他觉得令人感到惆怅)。但是,几小时后,群山和森林变得单调乏味了。B决定还是看书为好。
在到达阿卡普尔科之前,B父把车停在了路旁的一个饭摊前。摊子上在出售绿鬣蜥。B父问儿子:咱们尝尝,好吗?B父走近绿鬣蜥,看见它们还活着,微微动弹。B靠在野马车的挡泥板上,看着父亲。B父不等儿子回答,就要了一块绿鬣蜥肉。到了这个时候,B才离开野马车,向露天饭摊走去。就是四张餐桌和一个清风吹得微微摇动的遮棚而已。他在距离公路最远的位子上落座。B父要了啤酒。父子俩卷起了袖子,敞开了怀。父子俩穿的是白衬衫。为父子俩服务的男子则相反,身穿长袖黑衬衫,好像炎热并不影响这位服务员。
服务员问:是去阿卡普尔科吧?B父点点头。父子俩是这饭摊上仅有的食客。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不停车。B父起身,向饭摊后面走去。起初,B以为父亲是去解手的,但很快就明白了:父亲是钻进厨房去看如何烹饪绿鬣蜥的。服务员悄悄跟在B父后面。开始讲话的是B父,接着是那服务员,最后是个女子的声音。但B没有看见她。B满头大汗。眼镜又湿又脏。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擦。等到再把眼镜戴好的时候,发现父亲正在从厨房那边望着他。实际上,他只看见了父亲的脸和肩膀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被一块有黑点的红门帘挡住了。有一阵子,B觉得红门帘不仅分开了厨房和饭摊,还分开了两个时代。
于是,B转移视线,回到书上来。书在餐桌上,是打开的。是本诗集。是法国超现实主义的作品选,译者是阿尔多·贝叶格里尼,阿根廷超现实主义诗人。两天前,B开始阅读这本书。他喜欢。喜欢里面诗人们的照片。有于尼克、德斯诺斯、阿尔托、克勒维尔的照片。书很厚,有个透明的塑料封皮。包书皮的不是B(他从来不包书皮),而是一位特别讲究细节的朋友。这时,B转移了视线,偶尔翻翻诗集,他看到了居伊·罗塞的照片和诗作。等到他再抬头找父亲的时候,父亲不在那里了。
真热得喘不过气来。B很想回首都去,但是不走,至少现在不走,他心里明白。过了一会儿,父亲来到了他身边。二人吃起辣酱绿鬣蜥肉来,喝更多的啤酒。黑衬衫服务员为父子俩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于是,朦胧的热带音乐与树林的沙沙声以及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声混合在一起了。绿鬣蜥肉有鸡肉的味道。B不大肯定地说:比鸡肉柴。父亲说:味道很好嘛。又要了一块。父子俩喝加了肉桂粉的咖啡。端来绿鬣蜥的是黑衣服务员。但是,送来咖啡的却是厨娘。她年轻,像B一样年轻,身穿白色短裙和带白花的黄色衬衫。B认不出那是什么花,也许根本不存在吧。喝咖啡的时候,B感觉不舒服,可是没说什么。他抽烟,看看微微摇动的遮棚,好像有一线水丝下雨后挂在遮棚上不动了。B想:这不可能啊。父亲问他:你瞅什么呢?B说:遮棚。像是静脉,B这么想,可没说出口来。
黄昏时分,父子俩到了阿卡普尔科。二人在临海的街道上闲逛了一会儿。车窗已经落下,海风吹乱了父子俩的头发。他俩把车子停在一家酒吧旁边,进去喝点什么。这一回,B父要了龙舌兰酒。B想了想,也要了龙舌兰酒。酒吧很现代,有空调。B父跟侍者聊天,问他海滩附近有什么旅馆可住。父子俩回到野马旁边的时候,天上已经有了星星,B父看上去一天以来第一次有了倦容。但还是跑了两家旅馆,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父子俩都不满意。到了第三家方才看中。第三家名叫“清风”,不大,有游泳池,距离海滩只有三五步之遥。B父喜欢。B也喜欢。由于气温低,旅馆空空荡荡,价位可以接受。父子俩的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以及带淋浴的小卫生间;惟一的窗户面朝旅馆庭院,那里有游泳池。B父本希望窗户面对大海才好呢。二人很快发现空调没开。但是,房间里相当凉快,因此没投诉。于是,安顿下来,打开各自的行李箱,把衣服放进衣柜。B把书放在床头桌上。开始换衣服。B父去洗冷水澡。B只是洗洗脸。洗漱完毕后,父子俩出去吃晚饭。
在旅馆服务台,他俩看见一个矮个,长着兔牙。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态度友好,建议父子俩去一家旅馆附近的餐馆吃饭。B父向他打听什么地方好玩。B明白父亲的话。那服务员不明白。B父说,就是有活动的地方。B说:就是能找到姑娘的地方。服务员说:啊,明白了。片刻间,父子俩没动,没说话。服务员弯腰,消失在柜台后面去了。再露面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卡片,递给了B父。后者看看卡片,问这地方是不是安全可靠。问完之后,掏出一张钞票。服务员立刻抓了过去。
但是,那天夜里,晚饭后,父子俩还是直接回旅馆了。
第二天,B醒得很早,悄悄淋浴后,刷牙,穿上泳衣,离开了房间。旅馆食堂没人。B就决定在外面吃早饭。旅馆所在的街道向下直通海滩。那里只有一个少年在出租冲浪板。B问一小时收费多少。少年说了一个数。B觉得价格合理。于是,租了一个冲浪板之后,就下海了。海滩对面有座小岛。B踏着冲浪板向那里进发。起初,有些费力,但很快就掌握要领了。这个钟点的海水清澈透亮。到达小岛前,B觉得冲浪板下有红鱼,长约半米,成群结队地涌向小岛。B也冲向小岛。
从海滩到小岛全程需要刚好十五分钟。B不知道,他没表,觉得时间很长。游到小岛,他觉得遥遥无期。就要到达小岛之前,意外的大浪拦住了他的去路。小岛沙滩的沙子与旅馆前的沙土大不相同。后者的沙土也许是早晨的缘故,是金褐色的(但B并不觉得如此);小岛的沙子是雪白的,闪闪发亮,看时间长了,感觉刺眼。
B于是停止划水,不管风吹浪打,纹丝不动。海浪缓缓地把他从小岛附近推开。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冲浪板已经退到了半路中央。B算计了一下距离,决定返回。这一次,回头路愉快多了。到了海滩,出租冲浪板的小伙子问他是否有问题。B说:没有。一小时后,B还没有吃早饭,回到了旅馆,看见父亲坐在食堂里,眼前摆着咖啡和一个有剩余面包片和鸡蛋的盘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过得相当混乱。开车瞎转,从车里看人;有时下车,喝冷饮,吃冰激凌。下午,B父卧在躺椅上睡觉的同时,B重读居伊·罗塞的诗歌、生平简介。
一天,一群超现实主义者来到法国南部。他们打算弄到去美国的签证。德国人占领了法国北部和西部。南部在贝当政府保护下。美国领馆日复一日拖延办理签证的时间。在这群人中,有重要的诗人,例如,布勒东、特里斯坦·查拉、佩雷,但是也有次要的诗人。居伊·罗塞就属于次要诗人。B想,从照片上看,他属于次要诗人。居伊人丑,但衣着讲究,像个部委低级官员或者银行职员。B想,到此之前,虽说有不和谐,但一切正常。每天下午,这群超现实主义者们都在港口附近一家咖啡馆里聚会。制订计划,聊天。居伊场场必到。但是,有一天(B觉得是黄昏时分)居伊失踪了。起初,没人想起他来。他是个次要诗人,这些人常常被人忽略。但几天后,大家开始找他了。在他居住的旅馆里,没人知道他的情况。他的行李、书,没人动过。为此,如果说居伊不交房钱就走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蓝色海岸地区的有些旅馆里,也是常有的事。朋友们在找他。大家走遍了医院和宪兵拘留所。没人知道居伊的情况。一天上午,签证下来了。大部分人上船去美国了。留下的人是那些永远拿不到签证的人。大家很快忘记了居伊,忘记了居伊的失踪,个个忙于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那年月群体性失踪和被杀事件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