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 赵莉 顾宇辉
引言:5月份,笔者去福建工作调研。期间,参观了几个博物馆。无独有偶,这几个博物馆都和人有关:郑成功纪念馆、陈嘉庚纪念馆、妈祖源流博物馆等,而这些人物又都关乎涉海实践活动。水师、华侨、海神崇拜,这三个小分题看似各自独立,并无关联,但置于“人和航海”的关系范畴中思考,却涉及了人在涉海实践领域的若干方面。
明清之际,郑氏父子在东南沿海开创了海上军事与商业集团,是近代历史上具有与外夷对抗能力的一支重要“海上力量”,占据东南海域一隅,开启了跨越洲际的贸易网络,从而参与到世界历史的进程中。航海历史中的郑成功,并非历史教科书中所呈现的驱荷复台的“民族英雄”这一单一形象,而是一个集水师将领、海商精英与海盗首领等多种身份于一体的海上传奇人物。郑氏集团的蹈海生涯,充分体现了人在涉海活动中的主体性。无论是海上武装,还是亦商亦盗,都是人自发以海洋为依托所展开的生产与实践,是人对海洋这一生存环境的主动介入,体现了人的能量与意志。回想一些涉海的古物,比如商代纹鼎中的会意字“荡”,春秋时期水陆攻占船纹铜壶、汉代冷水冲型船纹铜鼓等,早期的舟船图纹总是与人的形象在一起的。操桨者、挥戈者等,表现的是人借助舟船工具在海上或水域进行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而造船与航海技术的发展、航路的开辟、港市的兴替等,无不凝结着人在涉海生产领域不断升级的智慧、勇气以及价值需求。因为人的介入,海洋有了故事,因为故事,海洋才有人文意义。如果海洋仅作为一种纯粹自然性的存在,是无法进入文明史的叙述。在 2010年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召开的首届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曾有台湾学者问我一个问题:海洋文化与航海文化,孰大孰小?当时不假思索回答“航海文化”,现在想来答案是轻率而武断的,但有一点,就人的主体性表现程度方面,航海文化还是比海洋文化更为突出些。因为“航海”本身是一个动词。是动词,必然有施动者,人是“航海”行为的施动者,这是我们讨论航海文化的前提与基础。与名词、形容词、副词等相比,动词往往更具有穿透力。因为这是对动态化发生过程的呈现,而非静态、状物的描述,比如航海,谁来航海?为什么航?在哪里航?用什么航?怎么航?这些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属都是指向人,推出了动作背后人的观念、能量、意志、情感等一个紧密衔接的链条体系,进而凸显了人在海洋中的主动性、主导性以及主旨性。
图1 郑成功纪念馆
图2 幼年郑成功与母亲田川氏雕像
图3 郑荷海战的船模
图4 郑成功纪念馆外景
海神妈祖,是由历史上真实人物幻化而来的神明。她原为福建莆田湄洲岛人,“少而灵异,能知人祸福”,28岁那年因救人于海难而不幸身亡。由于妈祖生前的神事活动而具有的影响力,当地百姓视其为海神,能佑护海上人生命平安,遂筑庙祠以奉祈。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妈祖信仰折射的是涉海人群特殊的心理需求与情感寄托。南师大王青教授在其著作《海洋文化影响下的中国神话与小说》中论及“沿海地区的宗教创造力十分旺盛”,这与涉海人群的精神世界密切相关。涉海人从海上讨生活,面对大海难以预测的神秘力量,常感个体的渺小,由此产生对超自然力量佑护的崇拜。海神崇拜是从意识领域实现人与自然两种力量的平衡,也反映出涉海人群的意识领域与宇宙观念。更意味深长的是,妈祖信仰之所以获得统领华人世界海上守护神的至高地位,正是藉于人的涉海行动力量。从宋代开始,妈祖信仰经历国家层面的宋朝使臣出使高丽琉球、元朝海上漕运、明朝郑和下西洋、清朝施琅收服台湾等几个重要阶段,民间方面主要经历宋元明清东南沿海地区不断往东南亚和南洋移民、民间私人海上贸易的兴起与发展;国内通过北线传播至江浙沪、山东、天津等地,通过南线分别抵达广东、香港、澳门,并横渡台湾海峡向台湾地区发展;在国外则沿着西太平洋区域航线传播至日本、朝鲜、东南亚,跨太平洋横渡航线到达美国、巴西、墨西哥等国,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海洋信仰。航海是一个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不仅实现物质、制度、技术等现实生活层面的传播与交融,还将意识领域的观念形态播迁至不同地区。“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妈祖文化”,这正突显了妈祖信仰的普世性,也说明人在信仰传播、流变过程中的主导力量。妈祖信仰随信奉者漂洋过海,在异域落地生根,发展过程中又融当地传统、信徒经历与现实需求,形成各自特征,往往在神像造型、奉祀仪式、组织机构等方面产生差异,这又体现了人对信仰的再创造。
图5 妈祖源流博物馆展厅
图6 各种肤色脸面的妈祖神像(软身)
以陈嘉庚为代表的南洋华侨,是明清“海禁”政策后闽粤地区私人海上贸易群体的衍生与拓延,构成了现代意义上海外移民的雏形,也形成东南沿海地区的文化特征。17-19世纪,直至 20世纪初,华侨(包括华工)是我国东南沿海地区航海活动的重要群体。没有出海前,他们是福建、广东沿海区域的本土百姓。由于祖辈积业、世代沿袭、地缘业缘等影响因素,他们出洋经商,并将其发展成为一种具有区域性特征的生活方式。正因为渡海到达海外,在异国定居生活,形成了“华侨”这一特定群体。人是航海实践的主导因素,反过来航海实践又会催生具有特定身份内涵的海上群体。除华侨、移民外,还有诸如具有传统行当色彩的船工、舟师、渔民、海商、牙行代理、市舶司使;具有现代职业特征的船长、大副、海员、水手、引航员、灯塔守望者等,还有一些处于历史边缘的另类人群:海上劳工、海上猎人、海盗、海贼等等。“海洋”使他们在某一个特定阶段缔结成为一个共同体,建立一个集体所具有的组织结构、行为特征、伦理价值和思想观念。“海洋”在很大程度上又改变了他们作为独立个体的生活、命运,这背后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有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亦有在常年涉海基础上所形成的“海上人”内心图景:比如他们眼中的海洋,他们对海洋的感知与认识,他们从本土到达异域后的内心冲击,他们对自身归属感的认定等,都构成了航海文化内涵的具体内容。以华侨为例,在与厦大黄顺力教授交流的过程中,他的一个观点很具有启发性。在他看来,以陈嘉庚为代表的“爱国华侨”在建国后舍弃南洋的一切回国归乡,不遗余力奉献一切,从某种角度上映射了华侨们以土地为中心的价值认同取向。较之本土居民,内心以“流民”自喻的海外华人更希望得到主流价值体系的认可,“新中国”“中央政府”等无疑是这一核心价值体系载体。同时,“出洋”涉及跨越,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还包括文化。近世以来中国与外部世界的接触,由此带来异质文化的交融,都是从海上开始。陈嘉庚纪念馆当时正在展出的临展“世界华人与华人世界”就是很好的诠释。无论是西方画报中的华人形象,还是类似于“耆英”号、“黄鸪”号、“厦门”号、“宁波”号的跨洋航行在西方世界的接受境遇,说明:人在作为跨洋文化交融主体的同时,自身又成为交融的产物。涉海人群身上凝结着浓烈的海洋元素,揭开这些符号会获得一个更广阔、更真切的涉海世界。
图7 陈嘉庚纪念馆展厅
图8 陈嘉庚蜡像
如果说人作为海洋世界的介入者,引发了航海的起始,那么人作为物质、制度、精神文化的播迁者,撬动的是航海的过程;而人作为海洋环境的特定生成者,则归结于航海的结果。这三个表面看似无关联的主题恰恰在内部形成一个严密的逻辑链,加深了笔者对人与航海关系的再认识。这种认识,对于一个在航海博物馆内的工作者而言,尤为重要。因为航海博物馆的主题是航海,博物馆的服务对象是人;在被有些学者称之为“内陆型文化为主流”的国度中,“航海”对于普通人而言,至今仍是一个生僻、冷门、遥远的概念。一个有趣的现象也能证明这点:多数来我馆作学术报告的嘉宾,在其开场白中提及我馆馆名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馆名者甚少,有人将其称为海洋博物馆,有人曰海事博物馆,还有人说航运博物馆云云。虽然上述几个词语在概念范畴上也都涉海,但这个现象说明了“航海”一语似乎不在人们日常使用的词汇范围中。专家学者尚且,何况普通人?因此,如何打通现代人与航海由于生活差距而产生的认知差距、情感差距和历史隔阂,实现博物馆与普通公众之间的文化交融?这其实是一个贯穿于博物馆各项业务工作的核心问题。
心理学提示我们:人往往会关注与自己相关的事物。从宏观角度看,人是最大的同类群体。作为博物馆的接受者,自然也会对航海中的人,以及一切寄托着与人相关的信息源更感兴趣。我们熟知人与历史的关系:人是历史的创造者与推动者,人也是历史记忆的书写者与诠释者。在结构上,人因其主导性,为历史提供了支架,甚至提供了支架的撑点;从内容上,人又因富有细节,使历史显得真切,有温度;从精神上,人更因其个体生命质感,形成个体与整体、宏观与微观的对比拉伸,进而赋予历史张力。作为“过去事实本身”的历史,或凝成合一,或平铺直叙。“人”是其中的活性要素,触及则能画龙点睛,活泛精神,以展览为例。我馆自开馆以来,举办多场临展,主题涉及辛亥革命、航运企业发展历程、中外交流、船舶、航海仪器、港口与城市等等。这些展览以实物为核心基础,以事件、仪器、企业实体等为依托,呈现了人类在涉海生产实践过程中某个阶段某个领域所形成的文化结晶。印象深刻的是,2012年9月份中荷交流展中的最后一个展项。那是一个以对比手法呈现的模拟场景,毗邻并置,一中一荷,两个典型的家居布景映入眼帘。在极其相似的背景色调下,两个居室在结构布局、日用器物、装饰风格中的差异如同长河中泛起的细流,阳光下默默流淌,波光粼粼:咖啡壶与茶壶,静物油画与花鸟水墨画,餐桌上的鲜花与案几上的盆景……所有的静物担当着无声解说,静静诠释着中国人与荷兰人普通居家生活的不同况味。这“况味”就凝结着东西方文化特色。始于海上的中荷交往,伴随 17—18世纪贸易的发展,逐渐从经济层面延伸至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日常。既是交往,就有互渗、融入,在中外文化互相交融、互相影响的主题视野下,这种异质感并非剧烈冲撞、决绝对立,而是在细微中有熨帖,有彼此接受、吸收和转化的弹性生命,有相得益彰的和谐。观者深为这“静物图”中暗藏的张力而吸引,这也是将其作为整个中荷交流展收笔之作的意旨所在,她以极其具象化的形态诠释了“航海”与生活最直接的关系,使观众触碰碰到了“航海文化”概念的核心。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效果,正是因为展览背后对“人”之要素的理解与设计。虽然具体的场景中并没出现人,但观者感知中的“人”无处不在。因此,对于“人与航海”的思辨认识,不仅能解决展览以及其他各项工作中的“主题素材”问题,更有助拆解思维的壁垒,带来方法层面的启示。
年初读柴静的《看见》,开篇回忆她初进央视时与制片人陈莽的对话。陈莽问她:“你来做新闻会关注什么?”柴静答:“关注新闻中的人”。因为人是当下社会历史进行时的构成单元,他们的存在是新闻深度的源泉。同样,在航海博物馆中,“人”也是重要的深度元素。一件文物,一个场景,一艘船模,一尊雕像,都凝结着人之要义。人是构成历史洪流的细川,也是航海文化“言之有物”的依托所在,因为他们有生命,有故事,有精神。
图9 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航路1600-中荷交流展”
图10 中国制造—外销瓷
图11 船舶与航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