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习得的实验研究

○张锦玉

(北京华文学院专修部，北京100037)

一引言

塞音是语言中最常见的音类之一，是唯一一种所有语言都具有的辅音音类，但是不同语言的塞音系统是不同的。汉语属于塞音两分的语言，以送气与否为区别特征;而韩语属于塞音三分的语言，以“松/紧”和“送气/不送气”为区别特征。目前对韩语塞音的研究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从韩语本身或语言对比的角度研究韩语三套塞音的特征，二是从语言习得的角度探讨韩语作为母语或目标语对学习者的影响。

对于韩语塞音的性质，高美淑认为，韩语的紧辅音更接近汉语的不送气音，汉语与韩语在送气音的强弱上没有显著的差别。韩语的松辅音属于不送气音，其声学表现随出现位置的不同而不同。［1］51－54Kim and Duanmu则认为韩语紧塞音是清不送气塞音，松音则是浊塞音，因此认为韩语塞音系统不需要复杂的特殊音系特征来描写。［2］59－104Charles则针对Kim and Duanmu的观点进行了韩语塞音感知方面的研究，结果证明，处于词首位置的韩语紧音与其他语言不送气清音之间并无感知上的显著差异;而处于词首的松音则倾向于被发成且被感知成浊音。［3］35－42［4］55－69但 Charles 指出，影响韩国人感知词首松音的音素是一种非典型的浊塞音特征，但这种浊塞音特征与其他语言的浊塞音又是不同的。［4］55－69于辉对不同位置塞音的表现作了统计和对比，发现朝鲜语中松音有一些送气，送气音大量送气，紧音则基本不送气;由于塞音对后接元音基频有影响，因此通过VOT和后接元音基频的差异可以有效区分朝鲜语中的三套塞音。［5］72－78Lee＆Gregory 则研究了不同性别、年龄的韩国被试在塞音VOT和元音起始F0的表现，结果表明，男性送气塞音VOT的时长长于女性，而与年龄、性别相关的差异在韩国儿童舌根紧音上的表现更为显著。［6］21－39

由此可知，韩语塞音系统与其他一些语言明显不同，因此韩国学生在学习其他语言时就易产生偏误。［7］1672－1683［8］70－126［9］［10］97－100本文拟选取闭塞段时长 (GAP)和嗓音起始时间 (VOT)两个参量，以塞音格局［11］的方法分析汉、韩塞音系统的差异及其对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习得的影响。

二 实验说明

实验选择8名发音人。其中，华裔韩国人2男2女，均于首尔出生、长大，能说标准的韩语，平均年龄14岁，学习汉语半年到一年;中国人2男2女，能说标准的普通话，平均年龄27岁。

汉语词表共60个双音节词，后字均为塞音，以便测量GAP值。词表中还标注了拼音，帮助发音人认读。韩语词表为含有/p/、/t/、/k/、/p/、/t/、/k/、/p*/、/t*/、/k*/(带* 的表示紧音)九个塞音的81个词，塞音出现在词首、词中的位置，GAP值来自于非第一音节的塞音，VOT值来自于首音节的塞音。实验前先请发音人充分熟悉字表，以保证实验时准确、常速地朗读。

图1 塞音语图示例

本实验在安静的教室中进行语音采集。录音工具为Cool Edit Pro 2.0软件，采样率设置为11025Hz，16位单声道。实验采用Praat软件进行塞音分析和数据的提取。在语图中 (见图1)，GAP显示为前音节结束到后音节冲直条开始之间的一段空白段，VOT则表现为从冲直条到后面浊音横杠之间的距离。在Praat中，选择语图上相应的部分即可显示该部分的时间值。测量到所有GAP和VOT后，将数据汇总到SPSS13.0中进行归类统计并计算平均值，最后用Excel作图。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关于韩语松音的性质，学界有不同的观点。［2］59－104［4］55－69［5］72－78当所处位置不同时，松音在清浊、送气等方面都会表现出不同的特点，情况比较复杂。由于篇幅所限，对于松音浊化等问题，我们将另文讨论;本文只涉及松音处于词首时读为清塞音的情况。

三 汉语和韩语的塞音格局

石锋、冉启斌指出，在塞音格局中 (见图2)，根据VOT值的正负，可以分为两个区，即带音区 (voiced area)和不带音区 (voiceless area)。浊塞音的VOT为负值，分布在带音区中;清塞音的VOT为正值，分布在不带音区中。在不带音区中，中间的断裂带 (40－60ms的VOT区间)将主图分为两部分，左侧为不送气音区 (unaspirated area)右侧为送气音区(aspirated area)。在不送气音区内部，从上到下由纵轴70左右的线条分为平音区(plainarea)和松音区(slack area)。［12］45－51

图2 塞音空间中音类分布区域图［12］

我们分别对4名中国人和4名韩国华裔学生的塞音作了测量和分析，结果见表1。图3、图4分别为汉语和韩语的塞音格局图。

表1 汉语、韩语塞音的GAP、VOT数据 单位:毫秒

图3 汉语塞音格局图

图4 韩语塞音格局图

(一)汉语塞音格局

在汉语塞音格局中，6个塞音分为两个明显的聚合:不送气塞音居于格局的左侧，GAP值大概分布于40－70ms之间，VOT值分布于10－20ms之间;送气塞音位于格局的右侧，GAP值分布于40－60ms之间，VOT值分布于70－80ms之间。不送气塞音分布在不送气音区，送气塞音分布在送气音区，二者明显分开，中间存在一个较大的断裂带。其中，双唇塞音的GAP值总是最大，舌根塞音的VOT值总是最大，说明双唇塞音发音较紧，而舌根塞音送气较强。

(二)韩语塞音格局

在发音方法上，韩语塞音构成松、紧、送气的三元对立，塞音的松紧对立是韩语的重要特征之一。韩语紧音的特点在于持阻时间长、肌肉紧张度大，声道偏离静止位置的程度较大，分布的声学能量较强，表现在塞音格局上就是GAP值的大幅提高。因此，紧音总是居于格局的左上方。紧音组的GAP值都很高，表明其闭塞时间长，发音时肌肉也较用力，证明它们具有紧声门的特征;而松音组在发音时多靠口腔调节，没有喉特征，因此它在GAP维度上居于紧音组下方。在VOT上，紧音和松音的送气特征都较弱，VOT大致分布在20ms左右。

对于塞音的送气特征，牛海军等的研究证明，送气塞音的峰值气流率比相应的不送气塞音大，且送气塞音的VOT显著长于不送气塞音。［13］609－614Cho and Ladefoged曾对18种语言的塞音进行了研究。他们根据VOT的值将塞音分为四类:VOT小于30ms的为不送气塞音，大于30ms小于50ms的为弱送气塞音，大于50ms小于90ms的为送气塞音，大于90ms的为强送气塞音。［14］207－229可见，VOT的长短主要取决于是否送气及送气的程度，送气越多，VOT越大。韩语送气塞音的VOT均大于50ms，属于普通送气塞音。方差分析显示，韩语送气塞音的VOT显著区别于不送气塞音，p值均小于0.01，因此它总是居于松音和紧音的右侧。送气塞音在GAP的维度上分布于80－120ms之间，其中/t/的位置最靠左靠上，/k/的位置最靠右靠下，/p/居于二者之间。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韩语塞音格局具有以下特征。首先，塞音聚类性强，同一类型的塞音分布在相近的区域，三种类型的塞音产生了三个聚类。其次，与汉语相比，塞音GAP分布范围广，VOT断裂带较窄。再次，韩语松音与紧音的对立非常鲜明，送气塞音则较汉语更紧且送气更弱。

四 韩国华裔学生的汉语塞音格局特征

(一)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格局的分析

我们对4位韩国华裔学生的汉语塞音数据进行了统计，结果见表2。

表2 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的GAP、VOT数据 单位:毫秒

通过对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格局的分析，我们认为，他们习得汉语塞音时会受到其母语的影响而呈现出与中国人不同的格局形式，见图5。图中“▲”表示中国人所发的塞音，“■”表示韩国华裔学生所发的塞音。

由图5可见，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根据类别的不同也分为两个聚类，不送气塞音在不送气音区，送气音在送气音区，二者区别十分明显。因此，韩国华裔学生可以非常容易地区分送气与不送气的特征，建立明确的送气与不送气范畴。

根据Flege“语音学习模型”(SLM)，如果在学习者的母语音系中存在与所学目标语相对应的语音，那么学习者通常无法建立新的目标语语音范畴，而是将目标语语音同化到母语语音范畴，即形成一种“融合” (merged)的语音范畴，这个范畴兼有母语和目标语语音的特点。［15］231－279因此，对于韩国华裔学生来说，他们所发的汉语塞音就成为这种介于母语和目标语之间的“融合”型语音范畴。由图5可以发现，在GAP的维度上，韩国华裔学生所发塞音的位置都高于汉语母语者所发的相应塞音，差值约在10－20ms之间。方差分析显示 (见附录)，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的GAP值与目标语塞音的GAP值大部分差异显著 (ps＜0.05)，与其母语塞音的GAP值也是大部分差异显著 (ps＜0.05)，这表明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的GAP值介于其母语和目标语之间，是一种过渡形态。在VOT的维度上，韩国华裔学生所发塞音的位置大部分都在汉语母语者所发相应塞音的右侧，差值大致在10ms之内，说明韩国华裔学生比母语者的送气性强。方差分析显示 (见附录)，韩国华裔学生所发/p/、/t/、/k/的VOT值与目标语塞音的差异显著(ps＜0.05)，而/p/、/t/、/k/的VOT值与目标语塞音的差异不显著 (ps＞0.05)，说明这几个音的发音方法掌握得相对较好。与其母语塞音VOT相比，多数塞音差异显著 (ps＜0.05)，表明韩国华裔学生正在摆脱母语VOT的影响，向目标语靠拢。

图5 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对照图

(二)讨论

在韩语中，塞音有松紧特征的对立，松音表现为较低的GAP值，紧音表现为较高的GAP值，同时送气塞音的GAP值也较汉语的要高。因此韩国华裔学生在习得汉语塞音时，受到母语负迁移作用的影响，倾向于将汉语塞音紧化，表现为GAP值的整体提高。在VOT的维度上，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送气塞音的VOT值除/p/外，其他两个VOT值不仅远远大于其母语中不送气塞音的VOT值，甚至还要比目标语的VOT大，这正是二语习得中“越位”现象的表现。［16］32－38也就是说，在二语习得中，学习者为了模仿目标语中某个语音的发音特点而过分地凸显这个特点，从而形成“母语—目标语—中介语”的分布关系，使该特点比目标语中的更为显著，也即“矫枉过正”。

梁春基认为，韩语紧音和汉语不送气音是属于同一范畴的，或者两者的关系很密切，特别相似;而松音却没有与它对应的汉语塞音。［8］140另外，汉、韩送气音也是很相似的。从“感知同化模式 (Perceptual Assimilation Model，PAM)”的角度来看，非母语对立音位范畴对比同化到母语音位范畴中的方式有四种 (如图6):1.两范畴同化 (two－category assimilation，TC):相对立的两个非母语范畴同化为两个不同的母语范畴，能够较好区分目标语的两个范畴;2.范畴典型性差异同化 (category－goodness difference assimilation，CG):相对立的两个非母语范畴同化到一个母语范畴中去，但其中一个与另一个相比更接近母语中的范畴，能够区分对立范畴，但准确率低于TC;3.单范畴同化 (single－category assimilation，SC):相对立的两个非母语范畴同化到单一母语范畴中，不能很好区分目标语的两个范畴;4.非同化 (nonassimilation，NA):相对立的两个非母语范畴不类似于母语中的任何范畴，不能得以同化。就韩国学生来说，他们对汉语塞音的习得属于TC型。［9］［17］1261－1264由本实验可知，韩国华裔学生将汉语送气塞音同化为韩语中的送气塞音，将汉语不送气塞音基本同化为韩语中的紧音，只在少数情况下同化为松音。(见图7)这也从习得的角度证明了 Kim and Duanmu、Charles 等人对韩语塞音特征的认识。［2］59－104［3］35－42［4］55－69

图6 感知同化模式图

图7 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感知同化模式图

不仅对汉语的习得如此，韩国学生对英语塞音的习得也表现出类似的特征。Kang and Susan研究发现，初级水平英语学习者生成的是介于韩语、英语之间的独立的中介塞音系统;而高级水平英语学习者则产出的是“韩语－英语”融合型的塞音系统，主要表现为将英语清塞音融合为韩语送气塞音，将英语浊塞音融合为韩语紧音和松音，这种同化模式也属于TC型。［7］1672－1683因此，以塞音三分的韩语为母语的韩国学生在习得塞音二分的语言 (如汉语、英语)时，可能更多地表现为“感知同化模式”中的TC型。

五 韩国学生汉语塞音差异度分析

“差异度”是指中介塞音与标准塞音之间的距离，它可以用来衡量语言学习者的习得情况。若设中介塞音的GAP值和VOT值分别为a、b，标准塞音的GAP值和VOT值分别为c、d，则差异度=［(a－c)2+(b－d)2］1/2。差异度越大，塞音的习得情况越差;差异度越小，塞音的习得情况越好。

表3 韩国华裔学生塞音习得差异度表

由表3可见，韩国华裔学生所发不同塞音的差异度是不同的。从发音部位上看，双唇塞音的差异度最小，舌根塞音的差异度最大，舌尖塞音居中;从发音方法上看，不送气塞音的差异度小于送气塞音的差异度。这说明，韩国华裔学生汉语塞音的习得优劣顺序为 (＞表示好于):双唇塞音＞舌尖塞音＞舌根塞音，不送气塞音＞送气塞音。

我们认为，上述习得优劣顺序的出现是与语音的标记性有关的。沈家煊认为，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越常见、越普遍的语音标记性越弱;越罕见、越特殊的语音标记性越强。［18］22因此，在语言习得中，标记性强的语音较标记性弱的语音更晚习得且更难习得，习得效果也相对差一些。一般认为，不送气音比送气音标记性弱，发音部位靠前的辅音比发音部位靠后的辅音标记性弱。［8］124－125因此，韩国华裔学生对汉语塞音的习得优劣顺序才表现为上述情况。

此外，在差异度中，GAP差值 (a－c)和VOT差值 (b－d)会影响塞音差异度的表现，它们对塞音差异度影响因子①GAP差值对差异度的影响因子为:⊿GAP=(a－c)/［(a－c)2+(b－d)2］1/2;VOT差值对差异度的影响因子为:⊿VOT=(b－d)/［(a－c)2+(b－d)2］1/2。的大小可以反映GAP和VOT的习得状况，即:若⊿GAP的值大，则说明GAP的习得情况不好;若⊿VOT的值大，则说明VOT的习得情况不好。对影响因子的检测表明，所有塞音的⊿GAP均大于相应塞音的⊿VOT，⊿GAP的均值为0.938，⊿VOT的均值为0.335，前者显著大于后者，说明韩国华裔学生对VOT的掌握要好于对GAP的掌握。另外，从图5的对照格局图来看，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的VOT值与汉语母语者的差值较小;而GAP值则与汉语母语者的差值较大，在格局图中明显与目标语分开。方差分析显示，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的GAP值与目标语多数都存在显著差异，而部分塞音的VOT则与目标语没有显著差异或较接近 (如:/k/:p=0.047)，这也说明VOT的习得要好于GAP的习得。

六结语

本文运用塞音格局的分析方法，对初级汉语水平的韩国华裔学生的汉语塞音习得作了考察。结果表明，尽管韩国华裔学生能够感知并建立送气与不送气的范畴，但受其母语塞音格局以及习得策略的影响，韩国华裔学生所发汉语塞音的GAP值和VOT值基本都大于汉语母语者相应塞音的值，因此韩国华裔学生的汉语塞音位置均分布在标准汉语塞音位置的右上方，呈现出典型的中介语形式。鉴于上述问题，我们认为，在对初级汉语水平的韩国华裔留学生进行塞音教学时，应该重点注意两个方面，一是要避免受母语塞音的影响而将塞音发得过紧;二是要避免对汉语塞音VOT时长的越位，防止学生过分模仿造成矫枉过正的现象。可见，避免母语塞音影响，建立稳定、正确的汉语塞音格局是初级水平韩国华裔学生塞音习得的难点。因此，在塞音教学时，教师应提醒学生放松口部肌肉，减少闭塞段的时长，并在其母语塞音的基础上适当延长VOT长度。此外，教师还可以通过语音跟读、录音对比、听辨判断等方法消除学生发音中的偏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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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中介语塞音与目标语 (汉语)塞音参数方差分析表

2.中介语塞音与母语 (韩语)塞音参数方差分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