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难中逆来顺受真的是美德吗?

2013-09-27 06:16
视野 2013年3期
关键词:冉阿让孟京辉福贵

洪 晃

我从小就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好孩子。九岁时父母送我去住校,我没反对。插班插错了,我比同班同学都小一岁,我没吭声。宿舍里受欺负,我从来没告状。12岁又给弄去美国,背井离乡,我只当光荣。听不懂英文,我只当单词不够,接着死记硬背。我觉得我其实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变化我都忍过来了,似乎从来没有跟父母抱怨过。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我给自己刨了一个坑,居然和那种“反动封建”的文化势力站在一条线上,要求中国人继续忍下去。

直到有一次,看孟京辉的话剧版《活着》,我才恍然大悟。我喜欢孟京辉的戏,他的艺术表现手段永远那么当代,他是在玩戏剧,而且玩得如鱼得水。看他的戏总是觉得不陌生,但是又新鲜,很享受,但是不肤浅。

演出是在中国大剧院。

《活着》的书我很早看过,电影也看过,但是细节已经忘了。《活着》的话剧很好看,讲了一个败家子逆来顺受的故事,是中国版的《悲惨世界》。孟京辉在波浪般的悲情中穿插了一些当代情节的歌舞和小品,于是苦海中突然就有了喘气的机会,就不觉得那么苦了。

大概在看到这个情节——剧中主人翁福贵意识到,如果他没把家里最后的田地输光,那么在“土改”中被枪毙的“地主”就不是他的赌友龙二爷,而是他自己了——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们很会给自己的苦难找自我麻醉的借口,总是跟自己说“吃亏是福、吃亏是福”,我们认为这是美德。

但在苦难中逆来顺受真的是一种美德吗?

我看不得中国艺术中的苦难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我们所有的苦难不能升华,我们就泡在一池塘的苦水里面来回扑腾。雨果的《悲惨世界》也很惨,但是有了主教的怜悯和保护,主人公冉阿让也从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变成了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他的养女爱上了革命青年马洛斯,马洛斯在起义中负伤昏迷,冉阿让救了他。最后在女儿有了好归宿之后,冉阿让带着赎罪的爱离开人世。冉阿让的态度告诉我们,他的苦难已经升华到一种智慧和价值观念。

如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太戏剧化,那你也许喜欢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

在《愤怒的葡萄》里面,约德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忍受的人,不然就不会进牢房了。美国的经济萧条使他被迫去西部当长工,而最后,他因为反抗剥削而第二次出逃。

《活着》、《悲惨世界》、《愤怒的葡萄》都是叙述人间苦难的文学著作,都被拍成电影(甚至不止一版),也都被搬上舞台。但其中最大的不同是,《活着》的苦难是没有解脱的,主人翁的一切不幸永远不会带来半丝反抗的精神,而当历史的变迁,把他原来的不幸(丢了100亩地)变成了后来的侥幸(没把他当地主枪毙),他还觉得赚了。他不会反抗,他只会受着。这是中国式苦难和法国、美国式苦难的区别,我们对苦难的承受力比任何民族都强大。

这是好事吗?这么能忍受,难道不是去纵容暴君吗?这么听话,难道不是放弃生命吗?

是佛教?是孔子?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这么老实、这么能屈不能伸、这么逆来顺受、这么乖、这么听话?

如果那么大的苦难都不能让我们获得冉阿让的升华和约德的反抗,那也许我们这群人就是福贵的命,真的也就活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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