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霞
访谈人物:冉平,男,汉族,1953年出生,籍贯河北省蠡县。国家一级编剧,内蒙古文联电视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学习,论文 《盲人骑马——电影的叙事与表意》在 《电影艺术》发表,并获第四届“萨日纳”优秀论文奖。1993年创作电视连续剧《东方商人》,获全国电视“飞天奖”二等奖、“五个一工程奖”和全国电视“金鹰奖”最佳长篇连续剧奖;1995年创作电视连续剧 《武则天》,在中央台黄金时间播出;1996年创作43集电视连续剧《水游传》(其中独立完成21集),获全国电视剧“飞天奖”特别奖;同年创作电视剧《沟里人》,获全国电视剧“飞天奖”一等奖;电视剧《烟事》获华北电视一等奖。1997年创作电影剧本《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获“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长春国际电影节“金鹿奖”和美国费城国际电影节金奖;《剃头匠》在上海电影节获新闻传媒大奖等多项大奖,并获印度果阿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孔雀奖”;《长调》荣获第十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传媒大奖和全国 “五个一工程”优秀影片奖,第三届德国科隆电影节最佳影片奖。曾荣获内蒙古自治区艺术创作“萨日纳”杰出贡献奖,被评为内蒙古“十佳”电视艺术家、全国“百佳”电视艺术家,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此外,还发表小说、散文、电影剧本和影视评论若干。2005年,出版在当代文学中产生重要影响的长篇小说 《蒙古往事》,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既使没有大量的小说作品,仅凭《蒙古往事》就足以使冉平成为一位完全迵异于当代草原文学的标志性作家。
阿霞:您好,冉老师!近来在忙什么?
冉平:《画皮2》之后有些连锁反应,写了大约有两三部类型片电影,昨天刚刚完成一个。小说也一直在写,但目前还没完成,很惭愧。最近写的是一部现代都市题材的小说,我想以后会少涉足历史、民族题材的小说了,而更多关注当代都市的,关注身边的事。
阿霞:您最初是写小说的,后来却写了大量的影视作品,并且都很成功。在《蒙古往事》出来之前,这种情况几乎导致人们忘记了您其实是一个小说家。
冉平:好多年前,《水浒传》刚刚热播后,我参加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的一次活动上曾这样戏说过:小说就像是我的初恋情人,因此投入感情比较多。后来我到电视台工作,也是因为我之前创作的几部小说,而成为了专业编剧。影视剧本就好像是别人介绍的婚姻,生了几个孩子后大家都说不错,我就更有信心了。但到后来我又思念初恋情人,写完电视剧《水浒传》、电影《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之后,大约五六年时间再没有涉足影视。《蒙古往事》我准备了很长时间,从接触史料到最终动笔经过好多年,写了大约有一年,这部作品我是倾注了心血的。写《蒙古往事》前我还尝试写了几个短篇,后来都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了。
阿霞:影视剧本写作和小说有什么不同吗?影视剧的成功能给您带来小说写作的那种快感吗?
冉平:我以前好像说过,小说养人,写小说是一个挺享受的过程,是自我开掘、自我发现的过程。写剧本完全是个工作,外在的要求比较多,不能完全听从内心的指引。我觉得剧本好写,剧本就是说事情,把事情说清楚、台词写明白就好。小说非常难,有语言问题、叙事策略问题。小说是终极作品,从头至尾都是你的标签,你要负全责。剧本有的时候,写得好拍出来可能不是这样,写得不好拍出来可能还好,涉及二次创作、三次创作的问题。但现在看来其实是相反的,影视剧更注重动作、画面的效果和故事的戏剧性,语言是次要的,这样对文学语言和叙事不自觉是一种伤害。现成例子太多了,主要的作家几乎没有不涉足影视的,涉足后再回头写小说能写好的几乎是凤毛麟角,很多作家写过几部之后会有很深的体会。当然我说初恋情人未必恰当,我不是厚此薄彼。它们各是各的功夫,比如钢琴和小提琴。它们内在的深处有相通的地方,在叙事方面是相同的,影视创作对语言上虽没有好处,但在叙事上对我以前的文学叙事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往常的文学叙事更注重情绪、状态这样的东西,影视更注重行动和行动的效果。我觉得以前关于文学的概念有的是需要更新的,太迷恋于状态和情绪,其实文艺电影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之前我也创作过比较文艺的比如《剃头匠》、《长调》,这些都来自之前的文学修养。这是我写完《蒙古往事》之后写的电影,我觉得比我以前写得好,情绪状态和细节把握的比较好。小说创作很容易堕入自恋,个人情绪化的自恋,不能够开阔视野。这方面我明显感觉到了,在《蒙古往事》之前我用了好几年在不断纠正自己,写了好多文学随想,从1999年开始到2004年,很多人喜欢便发到了网上。我对自己以前的文学观念有一个反思,写影视的经验反过来在某种意义上帮助了我,在状态和情绪细节之外,行动的力量也保持了。组织事件和叙事,长篇的那种结构和节奏,写剧本之前,让我把握这样的长篇可能还是有问题的,不一定行。当写过长篇电视剧和电影等影视作品之后,从结构上回过头来想,我觉得还是得到一些益处。
阿霞: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您 “触电”的?
冉平:我对剧本很感兴趣,戏剧读得特别多,现代戏剧也非常喜欢,以前写过好几部戏剧。可以说,我受到过良好的戏剧训练,这些对我后来的影视创作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很早前我写过一部四幕话剧,那时暂定名叫《姨夫》,还差点被北京人艺选用。到现在我仍然是一个话剧迷,好的话剧我是必看的。
阿霞:您自己最满意的影视作品是哪一部?请具体谈谈您的影视剧本写作情况,比如题材的选择,与导演的合作等。
冉平:哪一部最满意,比较难说。相对随心所欲的应该是《武则天》。记得写到第16集就开机了,那时候没有大纲,没有分级,也没有讨论,我一个人拿着一本《剑桥隋唐史》就开始瞎编,看怎么能编圆,也没时间改,三天一集,写的非常自由。但是,很多影视作品不是你要选择的,是别人介绍的婚姻,你认真了,并真的发生感情了。这一类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我选择的像电影《长调》。
上周在北师大有个讲座,也问到这个问题,和导演合作不愉快这类情况现在非常多,但我从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除去个人性格的原因,在创作上没有发生类似的问题,因为前期磨合得特别好。我所写过的剧本没有被导演改的,几乎没有改动,像大家比较熟悉的 《东方商人》、《武则天》、《水浒传》,沟通的都比较好,包括后来的电影剧本,细节写得非常清晰。可能也因为没遇到大牌导演吧,大牌导演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比较霸道。后来的大制作《画皮2》里有这样几句台词:“做人很温暖,眼泪是苦涩的,杜鹃花真的很香。”导演给我发短信建议把“苦涩”的“涩”字去掉,太书面了,我同意了。因此我的作品被导演改、合作不愉快的时候非常少,除非导演神经不正常。也曾经有过一个作品,但那个作品很不成功,几乎没有人知道。因此,把作品做好是最主要的。
阿霞:由您执笔创作的电视剧连续剧《东方商人》、《武则天》、《水浒传》等,播出后一部比一部火,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成为当时的娱乐热点。您在编剧领域似乎一路顺风顺水,业内口碑与观众人气都很高。但也有一个例外,就是长篇电视连续剧《成吉思汗》。
冉平:那个剧本太差劲了,那么糟糕的东西不可能是我写的,我没有参与。前段时间在台湾也问过这个问题。当时他们让我来写,一开始看的是我以前写的剧本,但后来没拍。
阿霞:哦,对不起,可能是我的印象不准确。印象中您创作的电影剧本似乎也比电视剧要少。
冉平:不少,实际上电影要比电视剧写得多。2000年之后我就不再写电视剧了,以后创作的都是电影。电视剧除了那三个,还有一部现代题材的都市片,获过全国电视剧剧本优秀奖,但不是很有影响。还有电视剧《沟里人》获了“三十年飞天奖特殊贡献奖”,这个奖是要连续三次获飞天奖才有资格评的,而我得了六次。我写的电影至少有六七部。电影因为在圈子当中,传播的范围要小,但电影的成就要大,我倾注的心血也多,电视剧创作往往是一挥而就的,电影我还是精雕细琢的,像搞文学创作一样比较讲究。我写的电视剧还是比较电影化的。我的电影像《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获“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长春国际电影节“金鹿奖”和美国费城国际电影节金奖,也是我们国家的影片第一次获“奥斯卡”奖。《剃头匠》获印度果阿第三十七届国际电影节金奖,《长调》在德国科隆电影节获最佳故事片奖。还有今年的《止杀令》,美国环球公司买片这在国产片里还是第一次,在北美也很受欢迎。《画皮2》七个多亿的票房拉动了国内电影的市场,2012年去参加戛纳电影节在飞机上看到一直在播放,并作为“大学生电影节”的开幕影片。电影是在一定的圈子中,相对电视剧人们看的少。
阿霞:据我了解,文学圈内存在这样一种声音,许多人对影视剧本的文学性存有质疑,一些严肃的作家拒绝写影视剧本。您怎么看?
冉平:剧本的文学性,何为文学性,看怎么理解文学性,也可能是一种文学病。我在鲁院讲过,这种病在影视中也很多,是以情绪状态推动叙事的,是一种孤芳自赏的病态,说这种话,是没有说服力的。如果你影视写得很好,可以,如果做不来,就说因为没有文学性。何为文学性,其实他也不清楚。影视创作对语言很可能造成伤害,这我之前说过,但从叙事结构可能是一种营养,文学性不光是语言,叙事也是文学性,这样说太狭隘了。
阿霞:正如您所说许多作家从事影视剧本写作后,很难再重返小说写作状态,但您似乎打破了这个魔咒,在写了那么多剧本后还能写出《蒙古往事》这样优秀的长篇,受到诸多赞誉,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让很多作家感到难以理解。
冉平:前面我说过,一方面我想追求,我有一些怀疑,但并不是说我写影视后就怀疑了。写小说并不是要返回文学,这是我的一个愿望。影视写好了,不再写小说,也无可厚非。剧本写好要比小说困难得多,小说写好自己说可以了就行。剧本不行,电视剧还好,是比较通俗的东西,尤其电影剧本写好特别困难,能写到在国际上有影响,有票房号召力太难了。在美国和西方国家,一个好的编剧他的知名度,他付出的劳动,他的智力和修养远远高于或并不低于纯粹的小说作家,一个好的编剧同时也是专门作家、小说作家,比比皆是,而在中国很少,这也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像国内的刘恒,现在很少写小说了,剧本写的非常好,为什么一定还要写小说,他自己说“现在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当然我觉得是一种自嘲。比如《英格力士》的作者王刚,《甲方乙方》、《天下无贼》写得很好啊。电影离文学要更近一些。
阿霞:关于《蒙古往事》的文学价值和高度,评论的声音已经很多了。暂且抛开具体文本不谈,我关注的是这部长篇出版后,您在接受采访时的一些反应。您说 “要回到最原始最笨的写作状态”;“我知道我不可能做得十分纯粹,只是尽量接近。我认为我获得了某种自由……”这里的“最原始最笨的”、“接近”、“自由”指的是什么,语言、叙述、结构还是审美层面的?
冉平:《蒙古往事》放弃了汉语的表达方式,尽量少用形容词,力求返璞归真,让语言回到一个原始的状态上,就像刚刚学会说话时那样,这是我在表达上的野心。自由是指个人写作的状态,而不是桎梏,自由也不是指审美,而是一种思考的状态,主要指思维上的,要和汉语叙事拉开距离,我指多年受汉语精致思维的限制,抛弃原来熟悉的语言节奏,跳出思维定势,进入完全自由的陌生的状态中。
阿霞:我仔细对照过《蒙古秘史》与《蒙古往事》,感觉后者多少有些对前者的戏仿之意。这么说也许不准确,还是您本人讲的“不满自己汉语叙述的现状,也包括好多别人写的小说,太过精致,啰嗦,黏黏糊糊的。后来我读到了《蒙古秘史》,简单、大气,从蒙古语直译过来的,很有力量。”您好像打通了通向《蒙古秘史》的暗道,破译了《蒙古秘史》的语言密码。
冉平:首先,我对自己的汉语叙事久有不满,挣扎不出来,而《蒙古秘史》的言语方式恰好使我看到了某种可能。我想我可以用这个题材做一点努力,让我的叙述与汉文化和汉语表达拉开一点距离,由此展开自己的文学想像。准确地说,这应该称作关于历史题材的一次文学行动。我在里边截了《蒙古秘史》的小段,语言是假装用它半通不通的语言状态,实际上只是造一种与《蒙古秘史》有亲缘关系的假象,一种煞有介事,叙事完全是按我写电影和电视剧的方式展开的。《蒙古往事》在文学上之所以获得一些赞誉,重要的是历史题材的现代叙事。你可以看到,凡是单数的章节都是主观叙事,双数是客观叙事,来回交织,让别人感觉到这个事情在某个空间还在进行着。大量的情节和细节在《蒙古秘史》里肯定没有,它是一部纯粹的现代文学作品,只是做了一个假像,像,但却不是,把读《蒙古秘史》的感觉传达出来,摘几小段便有了叙事的合法性,假借的。很少有人能读出来这个东西。今年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了繁体字版,还是很有影响的。那段时间我在读《圣经》,读现代诗歌的口语诗歌,读下半身写作,故意要和汉语拉开距离。
外界评价《蒙古往事》塑造的人物及细节很是成功,气氛很像,语言对汉语的改造比较成功。听到这种说法我其实挺高兴的,能和经典联系起来。但客观地说,叙事的材料完全不一样。
阿霞:我还注意到,您大致有过这样的说法。您认为其时“许多蒙古族题材的叙事作品,不是被汉语表述道德化了,就是被欧式语言抒情化了,伪浪漫、矫情,没力量,没味道。”“文化里放多了糖,太甜,没了原本的诗意。”“那种作者努力表达出来的美,我倒觉得土,太柔媚了,简直没法忍受。”我理解您的意思是试图通过一部蒙古族题材的作品来清洗当代汉语作为叙事文学语言的流弊和媚俗。我们可以把这视为您个人的写作理想,但仅凭一部长篇小说能做到吗?或者说,您认为《蒙古往事》做到了吗?
冉平:我现在不认为《蒙古往事》做到了。我觉得是做一次尝试。对汉语的清洗说的有点大了,只是个人的一种狂妄,但作为一种努力还是有意义的,重要的是实现个性化的叙事,调子是个人的。现在蒙古族题材的小说作品太多了,基本全部依据《蒙古秘史》,结果是既没有原有的朴实和壮丽,又没有现代文学的自由和明媚。我觉得肯定有问题,应该反思一下。
阿霞:您觉得作家的精神活动在写作与生活中会有矛盾或冲突吗?
冉平:我个人没有矛盾和冲突,写作完全是一种精神活动,我很愉悦。
阿霞:从技术层面讲,一个作家应该怎样处理小说故事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虚构是否可以完全脱离现实世界或独立解决文本的目的?
冉平:不管怎么写,作家与现实都是一种紧张的关系,但看你怎么表达,可以表达得很松弛,但有内在的紧张。现实有内在的和外在的现实,内在的现实才是最高的现实,外在的那叫社会现象。内在更重要,就是精神活动,我想更多关注内在的现实。
阿霞:您心目中理想的小说是什么样的?是否存在好小说与坏小说这样的说法?剧本呢,如何区分一部剧本的优劣?
冉平:好的小说没有一个标准,只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剧本有一系列技术上的指标,小说更加个人化。技术指标完成也未必是好剧本,最终还是要感人,靠情感力量,更要有思考。
阿霞:我很想知道,您如何评价今天的内蒙古文学创作?您认为今天的内蒙古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层面上处于怎样的位置?有哪些您认为优秀的作家或作品?
冉平:这些年完全不了解。那种文学手段既传统又新鲜,很蒙古很民族的作品,我还没看到。
阿霞:最后,如果让您对年轻的一代写作者给出一些建议,您想说些什么?
冉平:随心所欲吧,写作完全是个人的事情,没有必然的规律,喜欢就做。我写的特别少,今年《蒙古往事》出版第六版,回头看,觉得还有好多东西没有表达。每人的成功都有偶然性,在影视方面更明显,门槛更低,有些人基本功也不好,但很红。这个不奇怪,个人有个人的境遇,不能拿结果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