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风 骨 版画/王洪峰 作
叽叽喳喳的几只麻雀飞上井场刚立好的木质电线杆头。井场上只有一口单井,孤零零地杵在盐碱地上,抽油机运行时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驴头一上一下点头哈腰,仿佛在讨好还在懊丧的郝延喜。
一个多小时之前,郝延喜还是个冲老婆发脾气的十足的英雄,在说院子不是院子的铁皮房门前,把个洗菜的铝盆摔得叮当山响。
“你捡着能摔碎的摔!你有本事,你自己在这儿给那些死鬼们做伴吧,我们娘俩不伺候!”
郝延喜梗着脖子瞪着眼,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吼出一句话,眼看着已经挎上背包走到大路上的娘儿俩踏上了班车。这唯一一班车开走了,车轮扬起的灰尘久久散不去,郝延喜心里别提多懊丧了,那心情,比白天来井场旁给死鬼送行的人还沉重。
“走就走吧,我也不想你们跟我在这鬼哭狼嚎的破地方受罪。”郝延喜唠叨了一句,在井上踱起方步,捡回摔得坑坑洼洼的大铝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复杂。
新投产一口单井,可是谁也不愿意来看井。什么原因?因为这口单井风水不好。当地人盖房都要找风水先生看风水,可是油田打井不会这么干。他们找物探,地下哪里有原油,就在哪里钻井,就在哪里立抽油机,就在哪里架管线。这口井怎么就风水不好?郝延喜是知道,可是他的媳妇和孩子一直蒙在鼓里。当一家三口还坐着来井上的车上时,郝延喜媳妇张秀就远远看见一座类似名胜古迹的建筑,直喊三岁半的儿子乐乐看。
“看你爸上班的采油站多好,还有旅游的地方呢。”
娘儿俩兴高采烈,郝延喜却心虚得直冒汗,他心里有鬼。班车到了站,张秀的脸上明显是晴转阴加暴风雨,一嗓子嚎了起来,从没和他红过脸的张秀,追着他满井场跑着打。
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盐碱地上,被张秀一把拽了起来。
“咱们走,妈带你回家去。”
一听说娘儿俩要走,郝延喜发了急。
“在领导那儿说好了的,夫妻住井,给你也开一份家属工的工资,你要走?”
“你逞能!你在领导那里立了军令状。你自己干去!井站偏远没关系,可是……”张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不能光想着自己不是?”
“就你逞能!”
“我逞能?你想想,咱以前在农村时啥样?这点事儿算个啥?有这样的工作,你不打心眼儿里觉得感激?”
郝延喜想缓和一下僵透了的空气,可张秀丝毫不买账。谁叫他一直瞒着娘儿俩呢,他是在领导面前坚定地立下军令状了,可是在家人面前,他还真是心虚。
第一个驻守单井的晚上,郝延喜就在孤独、沮丧又略带恐惧的心情下度过。夜里他一个人打着手电巡井,心里也发毛,总感觉手电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有阴魂飘荡,忽忽悠悠地跟在身后,就像有一根隐形的柳条,一直在后脖颈子那儿来回扫荡。郝延喜每巡一段路,他都要把手掌心在红色的工装裤两侧蹭一蹭,手心汗湿得不像话,有几次都握不住手电筒了。偶尔郝延喜又下定决心,握紧手电在井场上来个猛然转身,看看身后究竟有什么作怪,那飘忽的鬼魂又仿佛已提前知道了他的想法,忽悠一下子飘到另一个方向躲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郝延喜边往采油树旁走,边安慰自己。
“有种别躲在人背后!你出来!出来!”
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凌晨两点那次巡井时,让郝延喜终于发了狂。他在空旷的井场上吼了起来,想让那些沉睡在地下的人们都能听到,都能被吓住。
就在郝延喜住在单井上的第三天黄昏,他提着油样桶和管钳正往铁皮房走,忽然听见有人喊:“爸爸。”
“爸爸?”
顺着声音寻去,远远看见是儿子乐乐和儿子妈秀秀。郝延喜欢喜得一蹦老高,扔下管钳、提着油样桶颠儿颠儿地往大马路上跑,看见这娘儿俩又回来了,他心里只顾着欢喜。
接过张秀手里的包袱,郝延喜“我……我……”吭哧半天,倒是儿子乐乐很高兴,他又见到爸爸了。
“你什么你?瞧你那样儿,才两天,见识这鬼地方了?”
张秀显然已消了气。
“这地方没啥,信则有,不信则无,咱光明正大,干的是石油事业,怕啥!”
想到娘儿俩又回来陪自己,再加上这两天自己也逐渐适应了这鬼环境,郝延喜底气十足。
经过精心打扫的两间铁皮房,一间是值班室,放着一张三屉三合板面办公桌,桌上一瓶鸵鸟牌蓝黑钢笔水,一个铁夹子夹住一沓采油井站日报表。一个由三根木头条订成的长条椅,窄得只有巴掌宽。一个漆成墨绿色的铁皮工具柜,还算像样。另一间是寝室,之所以称为寝室,是因为那实在不能被称之为“家”。两张铁架子单人床拼在一起,从家带来的被褥,郝延喜铺得倒还整齐。床下是搪瓷脸盆,几双鞋一字排开。一个木纹深咖色双开门三合板衣柜,半开的门上,搭着郝延喜的毛巾,两把木椅子旁杵着暖水瓶,烧水用的“热得快”挂在墙上的铆钉上。
张秀把自己和儿子的衣服收进衣柜,抹起了泪儿。
郝延喜接过张秀递过来的最后一沓子衣服,放进衣柜关上门,贫嘴道:“镜子那天你回去带走了,没留给我。”
俩人“噗嗤”乐了,儿子乐乐正在床上自顾翻滚,听见爸爸妈妈都笑,也跟着傻笑起来。
为了看好这一口新井,郝延喜和张秀商量好,他每晚值夜班,张秀白天值守。有孩子他妈在,郝延喜就在每天早上骑自行车给资料室送完报表以后,美美地眯上一小觉儿。到了晚上,再和衣在不需要巡检的时候迷糊一下。这一晚,他刚眯着,忽然被铁皮房顶上“丁丁冬冬”的声音吵醒了。
借着隔壁值班室透过的灯光,郝延喜看了下手腕上老旧的上海牌手表,老古董显示凌晨一点十五分,还没到下一个巡井的钟点。
穿上鞋,铁皮房在郝延喜的猫步下晃动起来。盐碱地潮湿,单位把铁皮房架在钢管焊成的架子上,正打算过几天再用砖头把铁皮房地基垒好,还没来得及弄上。人一进屋就像坐船,一有人走路“铁船”就晃,就要“晕船”。
“下雨了?”
张秀被房子摇醒,见郝延喜披了雨衣,推开房门要出去。
“不光下雨,还刮大风,你们睡着,我出去看看。”
真起风了。张秀躺在床上,轻轻揽住身边的孩子,听雨点敲打在铁皮房上的“丁冬”声,听铁皮房在钢管支架上摇晃的“咯吱”声。夜深人静,这“丁冬”与“咯吱”声格外响亮。雨渐渐大了起来,“丁冬”声更加密集响亮,变成了“咚咚”擂鼓,擂得张秀心里一阵阵发紧。“咯吱”声伴着雨声,风一吹就听得见,转瞬又被“擂鼓”般的雨点声淹没。张秀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声响,满心期盼郝延喜回来的开门声。
值班室后窗户,唰拉拉,唰拉拉……
半天不见郝延喜回来,张秀躺不住了,围着被子坐在床上,一手护着孩子。“唰拉拉、唰拉拉……”什么声音?搁在往日,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马上喊郝延喜,可是这会儿,郝延喜出去还没回来,她心里像有一个鬼爪子,一点点伸出来挠人。又是一阵刺耳的“唰拉拉”,是厉鬼在铁皮房外狠命挖壕沟?然后将挖出的土用力一甩,扔在了什么东西上了?还是要掘一个大坑,把这摇摇欲坠的铁皮房当坟墓埋了?想到厉鬼,张秀更加害怕起来,这时候孩子也醒了,听到窗外的声音,一下扑到张秀怀里喊道:“妈妈!我怕!”
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晃,张秀还来不及哭,又是“劈叱咔嚓”一阵雷声加闪电,这让她紧张的神经几近崩溃,再也按捺不住,抱起孩子奔向门口,她想看个究竟。
又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夜空,“哐当”一声,铁皮房门开了,郝延喜身披刀光剑影出现在门口,头顶一个炸雷应时应景天崩地裂……
啊!孩子哇哇大哭,张秀头发散乱跌坐在地,眼泪瞬间决出眼眶,嘴里发不出声音。泥水顺着郝延喜早已湿透的裤管滴在地上,转眼聚成了个小水洼,手里巡井用的管钳早已被扔在了一边。
“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
郝延喜抱起孩子,拉起地上的张秀,他身上的雨水染湿了娘儿俩的衣裳,心里的那份忐忑与不安,就像怀里揣着两只欢蹦乱跳的兔子在不停地蹦。
“下大雨,抽油机皮带打滑,我怕烧电机,多看了一会儿。”
“厉鬼在挖房,你知道吗?再不回来,我们娘儿俩都要被鬼挖了心肝抓去阎王殿了!”
孩子一听妈妈说鬼要挖心肝,一脸的恐惧,哭得更厉害了。郝延喜一听,忐忑立即换成了火爆的脾气,吼了起来。
“什么厉鬼?谁见过来着?我们没做过亏心事,别说住在坟地旁边看井,就是住在鬼窝里,也不怕半夜鬼叫门!”
此时,那刺耳的“唰拉拉”又响了起来,显然,郝延喜也注意到了。张秀止住哭泣,用手指着值班室,她的惊恐似乎因为郝延喜回来,就被分走了一半。
循声而去,郝延喜很快又折回卧室,“嘿嘿”笑出了声,一边换下精湿的工作服,一边和张秀说话。
“我就说你胆子小,什么厉鬼挖房,是我在后窗户上挡的一块塑料布,风向一变,一片雨点浇在塑料布上,就是老大的“唰拉拉”声儿,看把你吓的,快睡吧。”
胆战心惊的一夜终于过去,雨渐渐小了,盐碱的井场却变成了汪洋的一大片,油井平安无事,郝延喜穿着黑色高腰雨靴又上井去了。
张秀边洗郝延喜换下来的脏衣服,边心有余悸地想象厉鬼挖房的情节,一阵锣鼓吹吹打打把她唤回到现实中来。
“妈妈!那边可热闹了!很多人,还抬着大马、纸人和房子,快来看!快来看!”
乐乐欢声雀跃,张秀一抬头,离坟场不到五十米远,有一支送葬队伍正朝井场走来。
灵车就停在井场的边缘,阴间的纸钱随风翻飞,飘得井场上到处都是。有的落在泥泞里,有的飘在还未来得及渗干的水面上,哀鸣的锣鼓唢呐,送行人撕心裂肺的嚎哭,灌满了耳朵和神经。虽然不是冬天,却也浑身寒颤不断,张秀扯着孩子往屋里走,两腿不自觉地打起摆子。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白天在送葬队伍的嚎哭中度过,晚上在阴魂飘荡的恐惧中度过,单井的产油量越来越多,鬼地方的坟包也越来越多。日子久了,一家三口渐渐习惯,也就住了下来。当地人也知道了这不怕丧气、守着骨灰堂和坟地看井的一家,有时候远远地看他们穿着和坟地极不相称的大红色工作服忙着,虽不愿和他们打交道,那眼神里,却多少有些敬佩。
一晃五年的时间在这片井场上过去。郝延喜风吹日晒显得苍老了许多,张秀不苟言笑,很少买新衣服打扮自己,儿子乐乐也早已到了入学的年龄,进了当地的一所小学借读。一切按部就班。
这五年,不时有钻井队、井下作业队的弟兄们,和他们一起度过,分担了这里的寂寞和压抑,一口单井也有了六个亲兄弟,七口油井口口高产。
小站经过郝延喜一家的打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平安。
这天是一年中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张秀一早便听到井场外响起了锣鼓声,只是这一次那锣鼓声好像不那么悲伤,反而刚劲有力。这一队人全穿着喜庆的大红衣裤,几人在卖力地敲锣打鼓。四个人抬着一个架子,上面是一头披挂红花的肥猪,领头的人看着面熟,手里拿着一面红缎子镶黄边的锦旗。张秀忽然间就明白了,她赶忙冲着屋里正在填写报表的郝延喜欢快地大声喊:“孩子他爹,快出来,快出来!这一次不是白喜,是我们的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