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
最近,我都在看一个人的书,或评论,或散文,时光记忆,如蚁滋生。看着看着,自己也跟着沦陷了。这些文字带给我一种全新理念及感触,还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忧伤以蔓延的方式平铺纸上,或温暖,或悲悯,或淳朴,或另类书写。文字真若内心的话,那么,我想我应该懂得这颗灵魂,他的生长方向,自由姿态以及他的纹理、脉络和性感。
这个十月,秋风鼓荡,大雁呀呀叫着,一字排开,转而成人字,掠过长空,继而消失不见。大概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大雁了,小时,在湘江边上的那座小镇,站在河堤上,父亲指着在天空一字排开的小黑点,对我说,那是大雁,每年秋天南飞的时候会经过我们这里,经过湘江上空。那时候,我想,好好的,干吗要飞来飞去呢,待在一个地方不是很好吗?
或许,大雁迁徒是为了有更好的居住环境,也或许是听从某种召唤,甚至弥漫在长风之中的某种气息,引领它们,从这里到那里,从天空穿越天空,从大地回到大地。回归的路和离开的路同样漫长,但在离开和离去之间,它们可能还是它们,也可能不是。丢失的丢失了,像我小时候仰望的空中的羽毛;崭新的也如这般,一次到数次,数次到无限,到丢失,这其实是另外一条路,也是根本的路。
我知道,大雁也和人一样,血液和鼻息里总是被故乡的气息充满,被离去和归来的风漂浮。我知道,这一种气息与生俱来,始终在骨头当中叮当作响,从一出生,就像钉子一样钉了进来,终生难以逃脱。关于这一点,我一样,他也一样,我们无法推脱它置于我们的表象和内里的力度,有一种与宿命有关的东西,像不可无的动与静,想和不想,早在我们来到这个世间之前,就与之紧紧连接在一起。
就像大地贯穿每一个生命,花朵只是某种征象的轮回一样,人——我们的身体、思想和灵魂,更多地包含了“命中注定”“此刻的在和不在”“最初的新和最终的朽”等诸多必然甚至宿命的因素。站在这个层面上来看,自然——其实是一架最强大,也最精密的机器,它吞吐之间,万物化生,明暗交接,黑白分明。一切都将回到,也将来到。其中,植物的生长方向,生命的起始承接,大地上的每种生灵,包括人类,都被它包含的那种神秘而神圣的力量所牵引,朝着你,我,他,同一个方向,但姿样迥异。
多年之前,对于出生地,也常有一种莫明的抵触情绪,做梦想逃离。这一点,与我近期读到的那些文字惊人相似。我想,在尘世的两颗灵魂,外表也许不同,但内里或是本质上,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共性,还有一些无法理清和道出的某种类似甚至如出一辙的思绪。十八岁那年,离开小镇时,我的心情是决然而惆怅的。走在熟稔的街道和青石路上,我一次次告诉自己,我——再也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了。
这种情绪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包含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这秘密之上,既有尘土色,也有雪色。它们是相互混淆但却又相互独立的。另一方面,是一个人对一块地域的太过熟悉后的逃离,还有被某种想象、欲念诱导和驱使的因素。对于每一个出生于乡村的人来说,上世纪90年代中国,或者说乡村之外的城市,以其飞快的物质堆积与分散,生活意义上的方便乃至文化上的迅即和丰富,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了释放、藏匿、逃跑甚至诡秘的“出口”和“疆场”。因而,一方的厌和一方的新,一方的单调和一方的驳杂,构成了那个年代乡村人最强大的梦魇和无法遏制的梦想。
可当我真的离开,从清水的台阶、蒲公英的小路,乘着纹波荡漾的船坞,一步步远离故乡,一头扎进车流人海与各种声嚣中后。夜晚如昼,到处都是吆喝、嘶喊、匆匆的进入和朝秦暮楚。时过不久,我忽然犹豫起来,开始的东张西望渐渐被沉默代替,尤其是独处时候,那个于我而言陈旧的乡村去而复来,在我的念想,甚至骨骼和血脉中,一下下晃动,撞着我的心壁。在我的心脏当中,像一把小刀,一层层剥开,像母亲灯下的针线,密密匝匝。
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念想,其实是复杂的。在个人,是地域对出生于斯的每一个人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内心,是亲情的牵连,是生和被生,爱和被爱的联系。我无法割舍亲情,他们是父母,以及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有那些心存善念、葆有某些人人喜爱的美德的乡亲们。对于其他人和物,我也感觉不到恨,即使有,也觉得轻,甚至遥远得模糊。有时候也觉得,乡村乃至以往的一切,都在我生命和生活之外。刚到城里的那些年,甚至不愿和别人提及那个小镇,不愿提及自己来自哪里,生活在哪里?我总是言词闪烁,不说其详,抑或借故拉开话题。十年后,却慢慢发现自己的内心越来越想回到那个小镇。有时候异常迫切,哪怕在街上低着脑袋走一圈,站在自家的屋前听听虫鸣,看一会月亮也好。可是,将身而往,却又很多掣肘。每次在电话里听母亲提起镇上的人或事,脑海总是会很快映现出一些影像,有的针刺一般触及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有的如同多年之前的水粉画,情节模糊,到处都是时光的痕迹。比如母亲说某某家的女儿要结婚了,某某家的儿子掉江里淹死了,还有镇上的好多户人家都在装修房子,听说这两年修筑拦河坝,会要拆迁河边上的老房子,很多人想趁这机会多捞点补偿……大大小小的琐事,这些发生在镇上,乡亲身上的事,仿佛和自己有着某种不可断绝的联系,同饮湘江水,已经彼此根须相连,茎脉相通,不管我走到哪里,漂泊何方,那座小镇依旧是我的最初,也可能会是我最后的归宿。如同大地是我们的唯一的来处和去处一样 ,松软与坚硬都不会影响它的质地,时间越久,越能感受到它的内涵与力量。
这些天来,我总是想起父亲。其实,在很多时候,我觉得父亲这个词语含义是极其广泛的,抽象而又具体。作为最柔软的生命,父亲是泥土中的岩石,是刀刃,是肉里的刺也是风中的墙壁、水中的礁石。在连番的阅读当中,我总觉得了一种来自父亲的粗犷、沉滞和忧伤。甚至,还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另一颗灵魂跳动的节奏。——因此,我觉得,父亲这个词有时候是可以共用的,虽然背景、性格、姿态不同,但情感、责任、思想和品质是大致相仿的。尽管每个人对父亲的理解、懂得,以及对于父爱的感受,也有着这样和那样的不同。
我也有过对父亲的不解、忽视。那时候看人待物是简单的,自我主义严重,把一切都放在对己的宽厚、顺从等等单极主义之上,从不会站在他人角度想问题,看待人事。以致到后来,使得自己对父亲有了许多的不安和愧疚。不安来自于当年的某些任性、轻狂甚至隐隐的罪感和说不清楚的仇视心理。每个子女与父亲的情感之中,爱是渺小、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往往正是这样一份爱,让我们饱含感激的同时,又深深自责与不安,所有这些,唯有他们,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和理解。
父亲是个有才华的人,年轻时自学高中课本,因为家里贫穷,作为长子的他只好放弃学业,参加工作,养家糊口。父亲是镇上出名的电工,手艺排第一,这些也是他自学,自钻研,考取电工执照,在镇上油毡厂上班。一直到下岗前,我们家里不算很有钱,但也吃穿无忧。2005年,父母步入了下岗工人之列,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一下子断了,我和姐姐正在读书,父亲只身去长沙打工。此后,几乎年年在外。算起来,父亲在外工作的地方只有那么几处——宾馆酒店的电工房、配电间,负责整栋楼的用电设施,还有基建工地的布线等。父亲告诉我,在度假村是他在长沙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最舒服的,可惜只做了一年。后来,度假村换了人。因为父亲年纪大,就离开了那里。但父亲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城市里磕磕碰碰地打工。
父亲在银元酒店(工作)的那一年,我去看过他一次。在当时,银元酒店是城市最高楼之一,地处城市中心位置,隔着透明而偌大的落地玻璃和卷着的华丽窗帘,我在酒店大堂踌躇半晌,从高处落下来的水晶吊灯发出刺眼夺目的光亮,无数棱角分明的射灯,从各个方向聚焦一点,像水晶,像钻石,像翡翠,像所有我能想象得到的美丽事物。前台有几位忙碌的工作人员,身着天蓝色的制服,系着鲜艳的领带或丝巾,一定经过细心的熨烫,让人有一种不敢靠近的气质在里面,笔挺严谨。面对他们职业的微笑,我的内心凭空多出一份压力与不安,好几次我想要走上前,询问父亲在哪里,好几次都被他们热情而异样的目光打回。我来回在大堂一侧走动,每次都是在最靠近角落的位置站立,注视着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入住客,看着电梯的数字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情绪波动的频率也跟着上上下下,浮动,不安!我始终拿不出对等的勇气,表明自己来此的目的,富丽堂皇的酒店于我是一种隔离,这种隔离来自它的陌生和强大,也来自我内心的排斥和弱小。后来,一位保洁员阿姨发现了我,在仔细询问了我之后,将我引向父亲,引向父亲的工作地。
我们没有搭乘电梯,而是沿着长长的拐角楼梯向下,微弱的应急灯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傍晚时分,湘江水上的船灯,来来回回漂在记忆之中。下了两层后,空气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我下意识的用手捂住口鼻,在暗处,父亲背对着我,踮起脚尖,用电筒正查看墙上的照明线路。父亲衣服上沾满了细小的黄色灰尘,与之前在酒店大堂看到的制服截然不同。我轻声地叫了一声父亲,父亲回过头,惊喜的看着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将我带到了机房,也就是父亲工作的地方。深入地下二层机房里,到处充斥着机器的金属味和嗡嗡作响的轰鸣声,细小而密不透风的机房里,只可容纳一到二人转身的空间,其余均是冰冷带着生铁味道的机器和设备。没有床,父亲就把一块一人宽的木板放在铁质的工具桌上,睡觉时,被子一铺就成了床。彻夜伴着设备不休不止的运转与工作,父亲的睡眠只有很少的一部份,来自机器强烈的震动,我知道,父亲在这张床上,从来就没有踏实过。站在父亲面前,我忽然发现,自己快要与这个男人平肩了。父亲1.78米的个头,加上严肃的表情,常令我感觉到父亲的遥远和高大,那一刻,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泪水盘旋在眼中,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提升。这个男人,为了家,为儿女,放下尊严,放下安逸,蜗居在城市的最底层,用自己的劳力换一份微薄的薪水。回家后,我没有向母亲提起看到的一切,却在每个夜晚降临的时候独自跑到江边,江风在月色之中徘徊,清凉,孤独与自责将我击中,我怀念父亲的同时,也痛恨自己的无能,镇上很多和父亲一般岁数的,几乎都在家里安享晚年,而父亲却拖着病重的身体(父亲一直有腰痛的毛病),穿行在城市的底下,有时是宾馆地下室,有时却是工地上的基建房,灰尘,纸屑,金属的斥烈,机器的狂炸,无一不在摧毁父亲的身体。曾一度,我想就这样跳进湘江,湘江的水能不能平息我内心难已言说的痛。
父亲下岗后的第三年,曾有过一次创业。在沅陵,父亲和原单位几个同事合伙办了一个造纸厂,股份制,父亲任厂长。那是父亲下岗后的第一次自己办厂,自己当老板,厂子前期投入很大,人力,物力,财力每一样都要亲力亲为。父亲浑身充满了力量,全身上下都传递出信心与斗志,父亲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造纸厂的创办与生产上,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回家。偶尔的一次回家,也是在深夜,在我和姐姐全都入睡的时候。第二天听母亲说起,说父亲昨晚回来过,匆匆忙忙地拿了一份文件就走了,临走,父亲还在我和姐姐的窗前停留了片刻,说第一批原纸就要投入生产了,在下线之前,父亲必须赶回厂里,盯上三个晚上,等到第一批原纸顺利下线,他才能安心。父亲担心生产线出状况,他是一定要亲眼看着产品顺利下线才能安然入睡的。
父亲的付出没有白费,第一批原纸终于顺利下线,父亲开心得脸上笑开了花,就像看着亲自孕育的孩子,他用手轻轻的抚摸,深怕稍不留神就会弄破它们。父亲喃喃自语,等这批原纸卖出,变成钱,就可以发放工人和股东的奖金了,就可以正式大规模的生产了。父亲和工厂里的工人一起辛苦了好几个月,就是等这个时候,他还知道,在遥远的小镇上,有他和他们的家人一直放心不下,一直充满着期盼与希望,父亲不能辜负了他和他们的所有寄托与希望,父亲肩上的担子是沉重而艰辛的,他肩负着十几个家庭的幸福,怀里揣着的是他们所有的,甚至一辈子的寄托与信念。
那时候的父亲激情而充满信心,对于眼前的事物有着绝对的信任与足够的乐观,正是如此,才导致接下来的悲剧发生。原纸在送往销售单位的厂方时,父亲忽视了这个重要环节,父亲没有亲自送货,因为销售单位就是父亲以前工作的单位,上下的关系都处理好了,只需要等到原纸下线,并且保证产品的质量,对方就会立即付款。父亲很放心地把送货的事情交给了副厂长谭后,就紧锣密鼓的准备接下来的生产。
父亲的同事谭是个有着极度私心与利己主义的人,这点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当中得以体现。那天晚上,两车原纸顺利到达销售单位仓库,却由于言语上的不和,谭与对方发生了过节,有了口角纷争,对方拒绝接收原纸,纸被压在了仓库外。而就在这时,下起了暴雨,来不及做好防雨工作,眼睁睁的看着两车厢原纸全部被打湿,化为泡影。谭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带着从父亲工厂支出来的剩余的钱一走了之。不远千里,仍然坚守在生产线上的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垂着头,一直那样坐着,虽然事情责任不全在他,但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无法面对工厂里,一直没有下过生产线的工人兄弟,也无法对面家乡寄予希望的亲人。父亲想要挽回经济损失,可是谭已经将剩余的股本金挥霍得一干二净,钱没了,纸也没了。父亲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不吃不喝,两天后,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将所有股东的钱全部退还,独自承担被挥霍和被损失的部份,解散了工厂,回到了小镇。面对母亲的不理解,镇子里的人众说风云,父亲一直保持沉默。
父亲变了,变得不再有生气,不再像以前一样有话说了,我也没能明白父亲为何一意孤行承担所有的经济损失,当时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我开始对父亲的行为感到不解,甚至也说过他,父亲一声不吭,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江面,嘴唇哆嗦了一会儿,起身到了院外,踱步河堤,夜色下,伴着清冷的河风,父亲的背影沧桑而落寞,而我在这样的距离之外,远远的看着父亲,想着父亲的想,念着父亲的念。回到长沙,某一夜,我忽然惊醒,想起父亲,觉得自己也有些过分。父亲那样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或者说,这就是他的处世原则或者脾气秉性,他做他要做的,他认为正确的,我,还有母亲,指责和不解都是多余的。后来没多久,父亲再次外出打工,他是在用行动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在教我如何做人。人的一生要活得安心,活得坦荡,像父亲一样,心存善念,有担当,有责任,有勇气面对,有胆量承受。
我想,那时候的父亲,肯定是孤独的,他做了大家不理解的事,又没处可说。他只能一个人忍受,用其他方法去挽回损失,用自己的身体和技能,再把失去的补偿给他所爱的人。——基于此,我想,每个人一生都将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以表象的繁华与冷落为标志。
就像我,在城市的某些时刻,时常会被孤独感强力笼罩,销魂噬骨,千般扭结,再大的努力也无法挣脱。在与父亲共同生活的二十年里,包括接下来聚少离多的后十年,真正想念父亲的时候不多,直到他说:“我现在是个没爹的孩子了。”这句话袭击了我,我知道自己将要被掏空,和他一样,整日整月地活在空荡荡的回忆之中,在对父亲的愧疚与自责当中,隔着时空,在风吹石走的沙漠,在巨大的孤独当中,在疼痛与不安,想念与孤独之中,把最悲哀的和最无奈的抱在怀里,独斟日月,在时间当中像父亲一样渐渐老去。
我的父亲也老了,过了这个十月就是六十岁的人了。六十岁的父亲,早已疲惫不堪,他的脚步跨越了这座城市最隐蔽的角落,印痕深深,布在城市上空,和地下,如电网般密集,留下汗珠蒸发后的味道。等到我明白自己和父亲距离太远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忽视这份亲情,无法忽视血脉相连的爱和痛。父亲苍老的脸,时时浮现于眼前,脑海,梦里。好几次梦中惊醒,一边是父亲日渐消瘦的背,干咳不止的肺,疼痛难耐的腰,另一边却是他从高处坠落,穿越沙尘,承受内心无法抵达的高度。紧握冰凉的指尖,夜如此之沉,孤独,来自骨子里的孤独,正缓慢靠近,悄然占据内心深处,包括我的思想,情感,透过文字,试图挖掘更本真的一面,却先将自己放下,一点一点,任由那些悲凉却如刀锋般尖锐的精神火花把我点燃,更疯狂的燃烧,最后剩下灰烬。
这个十月节日,我们又回了一趟小镇,发现家门口多了一道小水沟,说是水沟却不流通,水积在那里呈墨绿色,有一股味道,引来很多苍蝇和蚊子。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很急切的告诉我,自从隔壁人家装修了房子,他们家的脏水就会经过家门口,原本有一个下水道,隔壁家不愿多花钱挖下去,就这样,全都堵在家门口了。母亲越说越急,越说越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不忍心再问,就像以前听到的一样,父亲把自家基地让出一小块,成全他们家修建新房。隔壁得寸进尺,根本不顾别人,把屋檐修到了我家窗户底下,屋檐水常常流到了窗子里,母亲为这事埋怨过父亲好几回。到后来,他们竟然变本加厉,索性把自家前面的地下水管堵住,在外面接了一根水管,那些脏水顺着新接的水管,沿着泥土往外流,流过我家门口,结果就成了现在这般。恶劣的不只是环境,还有人品,对于小镇仅存的那点感怀之心也消失殆尽。我无语,人的贪婪之心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唯利是图,贪尽小便宜,这些真实的写照呼的一声就窜进了我的文字当中,我想要更客观,更理性的判断,面对同喝一江水的父老乡亲,为什么就不能多一些包容与理解,少一些计较与记恨呢?
我一度认为是自己把父亲扔在那个小镇上,面对父亲持意留守在老房子,我想更多的理解父亲对于家的概念与想法,这些年,父亲一个人生活居多数,他喜欢去江边散步,常听佛法的讲解,也常告诉我一些修身养性的道理,我一直不明白父亲脑子里装了些什么,直到后来,父亲拒绝了我在门前修筑填高,隔断污水的想法,他说,环境是自然的,还有更多的地方比这更恶劣,我们需要的不是修筑,而是维护。父亲对自然的态度是我始料未及的,或许和他这几年学习功法,自我参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面对自然,父亲想到的是给予而非索取,生活的这样和那样的不和谐,父亲只有一种姿态,放下自我,退到最后,回到最初的位置,常想,常念,常记心间。
小镇的工厂早在几年前就倒闭了,镇上的人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生活的出路,打渔的还是打渔,年轻一点的南下去广州深圳等地打工,多数是些年迈的老人留守,父亲就是其中一个,在他多次拒绝随我去城市居住的建议之后,我再也没有提起,顺理成章的让他老人家一个人生活,父亲给了我一个沉默的理由,我没能给他更多的关爱与温暖。看着父亲与一堆老人,坐在台阶上,简单而安详,湘江就在眼前,水缓慢地流淌,载着我对远方的牵挂,对父亲的不舍,还有内心无法平息的躁动,我在期待什么,又为什么退缩?
十年之前,我从不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情感,那是不懂得,我看到自己的愚蠢,可笑,那么不可理喻。而现在,当灵魂的蓬勃出口被打开的时候,当我朝着另一颗灵魂靠近的时候,我同样在退缩,在回避,同样没有面对父亲的勇气,没有一句暖心的话,或者发自肺腑的微笑,哪怕一个小小拥抱,近在咫尺,永远无法抵达。
这个十月之后,下一个回小镇的日子可能会很久,也可能会随时走进。我知道,这来去之间,就是一种宿命般的联系,无法被篡改,也无法被割裂。十月的大雁再一次从蓝天飞过,风中的芦苇、树木还有人类的屋顶,都在发出萧索的鸣声。落叶在尘土之下,尘土在生命周围。我知道,时间是最优秀的杀手,它们无时不刻的奔跑,无所不能的收敛,对人,对事,都坚决得令人心颤。所幸的是,这一切并不影响我深而远的情感,此刻,至少是此刻,我的灵魂,也和那颗灵魂一样,在荒凉与繁华,城市和旷野,在清澈而水花四溅的内心世界,会有阳光,穿越城市上空的风,温暖彼此。怜悯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