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王朝更替时期的潮汕社会政治与民生

2013-09-16 07:43吴二持
关键词:潮汕潮州

吴二持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 潮州 521041)

潮汕地区,自宋元以来,虽日趋繁盛,然而背山面海的地理环境,丘陵多而平原少的自然地貌,加上处于省尾国角的边缘地理位置,决定了其经济社会发展的缓慢。伴随着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历程,盗匪民变也相当频繁,明代尤甚。尽管明代可以说是潮汕经济社会人文发展的黄金时期,但其社会局部的动乱和倭寇盗匪的大小不同的骚扰,可以说是从未间断过。说到明末清初的潮汕社会,则更为复杂,清王朝系为异族入主中原,尽管在中心区域大体已控制局面,但具体到省尾国角的潮汕地区,由于南明小朝廷的继续存在,一些地方军事首领,并未甘心臣服新的异族王朝,加上本来不少地方已有的寇盗力量,更有当地反清复明的政治力量和政治心理,互相呼应,混乱的局面短时期不能得到控制,尤其蔓延于东南部海上,这使新王朝的统治者颇为头痛,于是便有如禁海乃至迁界等牺牲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安定等政治高压措施来作为对策。由此而使潮汕社会经济发展和人民安定生活遭受重挫。

一、地理环境、社会政治环境与人民生存状态

潮汕地域,北部多为丘陵地带,南部面海,海岸线长达三百多公里,还有大小一百多岛屿。境内有韩江、榕江、练江三大河流,多处河流出海口,至清代已有较为广阔的冲积平原,可以说兼有山海之利,又有较大量可耕的肥沃土地。清初著名学人顾炎武曾作概括描述:“府(指潮州府,即潮汕地区)介闽粤之间,为门户之地。负山带海,川原饶沃,亦东南之雄郡也。”[1]全区气候温和湿润,日照充足,雨量充沛。春夏温湿较重,几乎没有冬季(世界气象组织定义,连续十天日平均气温小于十摄氏度为冬季气候)。春末至夏季,时常在北方冷空气与西南暖湿气流交汇影响之下,出现连续降雨,导致内涝乃至洪水泛滥;夏秋季节,沿海地区多受南海和太平洋热带气旋与热带低压等的影响,常有强台风乃至飓风连带强降雨之灾。潮汕地区又是地震多发区域,方志所载地震颇为密集频发。境内流量最大河流韩江,发源汀赣、粤东北,流程长,落差大,一泻千里,潮汕处于最下游的出海口,遇上游区域连降暴雨,则江水暴涨,决堤等水灾常有发生。

潮汕地区四季常绿,植物资源、海洋生物资源均相当丰富。植物品种繁多,几乎南中国的所有植物品种,在潮汕地区都可找到或种植。平原地区土地肥沃,适合种植水稻疏菜及各种经济作物;丘陵山地也能开垦种植旱地作物,尤其是甘蔗、苎麻、蚕桑等。海洋资源也相当丰富,有近海鱼类四五百种,虾类四五十种,贝类一百多种。[2]因而,在沿海地域,很多人除了农耕,也靠海吃海,兼从事水产捕捞和盐业生产;也有不少是不事耕种,专门靠江海捕捞或鱼盐业的生产加工与经营为生的。应该说,在风调雨顺的正常年景,潮汕大地是能够提供较优越的物质资源以滋润此一方水土的人民的,即使遇一般的灾情,也多能于丰年的积蓄与平原、海洋、山地的互补中有所取资,以渡过难关。但是,遇到大的自然灾害,如较大范围的台风、飓风、地震,较长时段的旱、涝灾害,还有如大江河的决堤等,则大面积受灾,田园颗粒无收,田庐屋舍淹没或毁坏,地方政府则往往赈救不及时或赈救乏力,甚或连租赋都不减,则难免人民流离失所,致饿殍遍野。据民国《潮州志》综录以前各府县志书所载,仅清初的顺治、康熙二朝(1649-1722),潮汕各地发生的飓风就有37次之多,另外霪雨、大水、决堤也共有11 次之多。[3]

潮汕地区自宋元以来,一直是寇盗不断,至整个有明一代尤甚。寇盗何来?为何有那么多的寇盗?其实寇盗亦民也,真正的“倭”是很少的,只是由于严重自然灾害,政府赈救无方,与夫吏治不清,租赋繁重,社会政治环境恶化,人民靠正常渠道劳动经营难获温饱,才会铤而走险,成为盗贼,靠劫掠来获眼前的生存,正如鲁迅所说的“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不得已而成为寇盗。总之,多数是官吏逼民为盗,故而才形成寇盗屡剿屡聚的严酷现实。正因为寇盗之祸不断,民无宁日,故潮州自宋代府城建城之后,长期以来,凡政治军事中心或据点,像县、镇、卫所等,均相继营建城防,即所谓县城、镇城、所城,再就是营寨。普通百姓聚居之地,即历史学者所说的聚落,也必须有防御寇盗劫掠的自我防守的功能。故而乡村社会,基本上也都清一色建寨,建堡、围之类,山区则建土楼、围屋等。[4]整个潮汕社会,几无例外。清同治年间先后署潮阳、普宁、澄海三县和潮桥运同的冒澄,曾撰文认为潮州“民情强悍,好勇斗狠,嗜利轻生。乡村聚族而居,烟户繁密。明末海寇纵横,民多筑围建堡以自卫,久而乡无不寨,高墙厚栅,处处皆然。其弊也,莠民借以负固,敢于拒捕抗粮。官吏捕治为难,半由于此。”[5]冒澄这段文字是讲潮州乡村的难治,但也明确反映出各乡村“筑围建堡”的事实。寇盗的流窜劫掠,既从未间断,且随意性强,各处流窜,不仅仅劫掠乡村,大型的有聚众攻打镇城、县城乃至府城。正因为此,各乡村建寨,多数也设有斥候,寨的四角或主要道口,设有瞭望哨,时时加以警策,以利防守。这些乡寨或围堡,对于保护乡村社会各自的民生财产安全,无疑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有些邻近的村寨,还有互相联络,斥候相通,一旦有寇盗来犯,互相通报,配合声援或共同抵御,乡绅为首,组织乡勇形成一定武装,有互相配合,共同驱除贼寇乃至与贼周旋、血战者,或协助地方官兵剿杀贼寇者。总之,区域内人民的生存状态就是在发展生产(耕种、捕捞、手工业等)、维持生存、抵御自然灾害(多数只是祈求)、防寇防盗,以及时时可能有灾变或寇盗之变的现实状况中,维持社会生活的相对平衡。

潮汕既是台风、飓风、旱涝、地震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地区,中小型的自然灾害,一般情况下本区人民都能在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中,或者在山、海与平原地区的生产性互补中,在勤劳俭朴和坚持忍耐中渡过。但是,大型的、大规模的、大面积的严重的自然灾害,便不是能够在忍耐坚持之中渡过。这种时候,自然便会造成一次次的人口流动和职业变更。由于大面积的严重受灾,受灾区域的人民根本无法渡过难关,除了一些老弱或各种原因死于灾变外,活着的人在失去生活生产条件之时,作为主要劳动力的人口,甚至举家的流动也就势所必然。除了一部分又没有其他本事,只有蛮力或者平时豪猾无赖、好勇斗狠之辈,可能上山下海成为寇盗一员,客观上构成山海寇盗屡剿屡聚,从未间断这一社会历史现实。还有大部分诸如较为老实本分的,头脑较为灵活的,或有一定小技艺的,便会就近流向诸如捕捞业、渔盐业或城镇手工业、工商业等等的领域去寻求生存与发展。这客观上促进了潮汕地区从城镇到乡村的手工业、工商业的发展。况且,潮汕地区的水路交通相当发达,所谓商旅辐辏,舟舶云集,以广济桥、樟林港为代表的水路交通商业枢钮几乎遍布潮汕各地。还有一定数量的本分劳动力,在本地找不到生活的位置,又不愿上山下海为匪为盗,他们便本着求生存的愿望,以及一定的冒险精神和听天由命的意识,借助红头船飘洋过海,到陌生的异国他乡去谋求生存与发展。明清时期,潮汕这种飘洋过海谋生的人数,越来越多,这也是大灾害造成的人口流动的一个去向。最后留下在本土的一部分人,他们的生存空间也就相对加大了。

人口和职业流动一般来说都是社会经济发展的推动力量。就这方面来说,潮汕地域由于大的自然灾害所造成的不得已的人口和职业流动,客观上既有造成所谓寇盗不断的涉及社会安定的负面因素,也有促进地方社会经济发展的正面因素。

二、王朝更替时期潮汕作为边缘地区复杂的社会政治状况

明清换代之际,潮汕地区的情况颇为复杂,王朝的易代并非一边倒,而是呈现反复拉锯的局面。政局变幻无常,地方军事力量与一般人民的正统性政治认同失去客观依据。当清兵入关(1644)之后,应该说很快在北方就形成了一边倒的局势,清王朝很快基本控制局面,全国大部分地方已被清王朝实施了统治,尽管其系异族入主中原,各地反清复明的力量总有或明或暗的涌动,但总成不了大气候。而在南方,则情况有很大不同,闽、赣、两广的大部分地区,清王朝尚不能实施有效的统治。当崇祯帝为代表的明王朝覆灭之后,又有福王唐王于福建的局部小朝廷的续存,该小朝廷覆灭之后,又有粤西肇庆的桂王即永历王朝的局部续存。这先后的两个中心,曾经有力地牵动着南方各省反清复明的神经。而这个时候,潮汕大地则是寇盗之乱正炽,像姜世英、阎王老、黄海如、九军贼等等,正相继荼毒潮汕大地。虽然潮汕曾被佟养甲、李成栋率领的清兵攻下,但各地的勤王武装并未被完全征服,尤其是郑成功率领的闽军等反清力量则仍转战于东南沿海,以厦门、南澳为主要据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潮汕沿海的反清复明的势力便颇为活跃,互相呼应。在潮汕各地的军队和政权也曾经于新旧王朝之间反复易帜。尽管基本上较多时候是由清军占据潮汕各地,到后期则已基本稳固。但是对于以郑成功的闽军为代表的海上反清力量进行全面的剿灭则仍力有未逮。于是沿海的清廷大员建议禁海,企图绝其粮器供给,迫使其无法生存而归顺或自灭。此举虽然起了一定作用,但东南沿海海岸线长而复杂,加之有反清情绪驱使,接济未能断绝,且沿海商民也有因接济而获利者。因而禁海令并未能起到完全禁绝的实际效用。

清王朝对此颇感无计可施,于是在地方大员的建议之下,进一步的对策是,以牺牲沿海民生安定和大量田地荒芜的巨大代价,实行迁界,坚壁清野,“令滨海民悉徙内地五十里”[6],“应迁之地,插标为限,拆墙毁屋,以绳直之。界内人夫,发开河沟,深广各一丈。余筑墩台,派兵守望。”[7]据志书所载,当时潮汕地区,“海阳迁去龙溪、上莆、东莆、南桂四都,秋溪、江东、水南三都之半;潮阳迁去直浦、竹山、招收、砂浦、隆井五都,付郭、峡山、举练三都之半;揭阳迁去地美一都,桃山半都;饶平迁去隆眼、宣化、信宁三都;惠来迁去大坭、隆井二都,惠来、酉头、龙溪三都之半;澄海迁去上外、中外、下外、蓬州、鳄浦、鮀江六都,仅存苏湾一都。”[8]增筑墩台,共有157 座,“各设栅栏,以严出入”。澄海县迁界之后,仅存苏湾一都,结果于康熙五年(1666),干脆撤消该县,苏湾都并入海阳,直到康熙八年(1669)复界之后,才恢复设置澄海县。尽管清廷曾严厉敕令地方政府对内迁居民,必须给以田地居屋的安置,如谓:“今若不速给田地居屋,小民何以资生?着该督抚详察酌给,务须亲身料理,安插得所,使小民尽沾实惠,不得但委属员,草率了事。尔部即遵谕速行。”[9]《钦定大清会典》则载有官员不遵照迁界政策安置内迁居民的惩罚条例:“(康熙十二年)议准,官员奉迁沿海居民,将不应迁之民妄迁,应迁之民不迁者,革职。如未迁之先,不报上司,或安插迁民,称地窄田稀,无可拨给者,各罚奉一年。”[10]尽管作为朝廷来说,迁界有这样具体的政策要求,但在实际操作上,潮汕沿海50 里的地域上,居住着潮汕地区近半的居民,并有着潮汕地域约占60%的平原肥沃土地。当时潮汕沿海六县,因内迁而抛荒的耕地总数,约占潮汕全部耕地的1/3。具体数据有学者曾加以统计,见表1:

表1 康熙初年潮州因“迁海”抛荒田地统计[11]

沿海50 里外的界内地方,多为山区丘陵地带,要给予内迁居民以田地居屋,谈何容易,只能征用当地居民的田地屋舍,这样当然是远远不够。当时及以后的一些史料或记载,对内迁的描述大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或惨不忍睹。从顺治十八年至康熙三年(1661-1664),三次划界迁海,上引潮汕有六县在内迁范围。界外地方堕城毁寨,一片废墟,史书曾有这样的描述:“凡三迁而界始定。堕州县城郭以数十计,居民限日迁入,违者辄军法从事,尽燔民间庐舍,积聚杂物,重不能致者,悉纵火焚之,著为令。越界外出者,无论远近,皆立斩。地方官知情容忍者,罪如之。其失于觉察者,减死罪一等……四省濒海之民,老弱转死沟壑,少壮者流离四方,盖不知几百万人矣……滨海田往时皆膏腴,沟塍沮废,一望污莱矣……八年之间,粤民因犯界冤死者,已不知数万矣!”[12]《海阳县志》载:“尔时与迁之民,流离琐尾,少者转徙他邦,老者死填沟壑,甚而掺掺女手执钵街衢,青青子矜混迹佣竖,一二壮悍者,白日袖刃夺食。”[13]可见当时的迁界政策,无论是对潮汕地区的社会经济,还是对潮汕人民的实际生活,都是造成巨大的伤害和重创的。

三、王朝更替过渡时期对潮汕社会民生造成的重大负面影响

明清王朝更替长达十多年,潮汕大地兵匪寇盗活动祸变频繁,地方上盗贼四起,攻杀劫掠此起彼伏,像姜世英、黄海如、刘公显等,多至数十起,劫掠荼毒潮汕大地。清军则时加剿抚。明末的一些军事力量,尤其是郑成功的闽兵,据厦门、南澳,高举反清复明旗号,武装向潮汕沿海城邑索饷,包括攻占城池,其军队足迹几乎踏遍潮汕各地,饶平、揭阳、普宁、潮阳、澄海、海阳等地都曾有过其军队攻战的足迹;其他的明王朝的军队,或所谓勤王的各种军事力量,也都于潮汕大地转战。无论是盗匪之变,还是军事争夺,攻城掠地,此进彼退,“城头变幻大王旗”,都必然是取食兼摧残于潮汕,这是毫无疑义的。盗匪则抢、劫,兵则征、索、抢、掠。此种时期,潮汕人民真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除了各乡寨能够成功自我防守(可能性极小),受荼毒掠夺是势所必然的。

大量的军队在潮汕大地互相攻杀,盗匪则伺机抢劫,潮汕已没有净土,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生产有限,如何能填饱各路兵匪之欲壑。普通民众生活艰难,老弱者只好听天由命,死填沟壑;青壮者便有部分迫于无奈,只好为兵为匪,以求温饱。这就不断充填兵匪之数。这段时间曾经滞留于家乡揭阳的永历朝礼、兵二部尚书郭之奇,曾亲历揭阳九军之乱,他稍后在上永历的《为潮事可忧有四事疏》中有这样的描述和感叹:

丙戌之变(指福建隆武帝覆亡),封豕荐食,宵浮鳄水,旦抵羊城。是岂星流电激,敌骑疾于雨风。只缘鱼烂兽奔,舆情比于土瓦。永念覆辙,岂忘衣袽。顾敌之所以长驱入潮,不烦一矢者,潮之寇贼为之导也。潮之士民所以望风而溃……冀缓须臾之死也。今反正八阅月矣,贼盗日增,民生日蹙。全潮十一邑,有一块干净土乎?……臣窃忧夫潮有盗而无民矣。潮岂无民,民将尽化而为盗也。屠城破邑之魁,皆腰犀盖黄之贵。子女玉帛,惟其意也;睚眦生杀,惟其命也。富贵于是乎出,功名于是乎出,肆志快欲也于是乎出。民不为盗,而谁为乎?……臣窃忧夫潮有官而无民矣。文不出于铨衡,武不出于枢督。始犹冒监纪监军也,今或称枢抚矣,卿贰矣,词林台首矣。始犹冒副将参游也,今尽称元戎矣,督府矣,挂印某处矣。狗尾羊头,招摇闾里。印绶累若,皆出何人?……臣窃忧夫保障于潮者,有催科之名,而鲜惟正之实也。潮固沃土,乐岁狼戾凶年,不至大窘。频岁以来,石米笏金,虽丰犹歉。彼黍离离,非窖于山,即运于海。素封之家,胥为沟渠之莩。皮肉既尽,鞭扑安施?……臣窃忧夫假道于潮者,多纸上之兵,而少师中之卒也。今之借潮恢闽,请缨受钺者,不一而足矣。或云某义旅若干;或云某自行裹粮;或云某才兼文武,可备干城之寄;或云某已恢某处,可免南顾之忧。听其言,非不娓娓;课其实,归于鬻札、招盗二者而已。臣窃廉其所札之官,非牧贾庸流,即纨袴竖子。取百取千,如蛮如髦。所集之兵,非望门而食,即择地而噬。攘夺公行,矫虔不禁。未复之壤,则缩[月肉]而趑趄;既恢之土,则群分而并割。俾吾民之畏兵甚于敌……[14]

郭之奇所描述的现状,是属于复明时期,即潮汕恢复奉永历帝年号的相对安定之时,尚且如此。于此略可窥见这段兵匪交攻抢掠时期,潮汕的社会与民生之艰辛。

等到顺治末康熙初,清王朝比较稳定地征服了潮汕各地,但对彻底剿灭海上的明郑军队和盗匪则仍力有未逮时,则实行了上节所述的迁界政策。有关迁界及其实行之后对潮汕社会经济和民生造成的实际影响有多严重,因为史籍也没有较为完整系统的记载,故学界也多只是零碎勾画一些现象,这里试作一较系统的概括描述与推论。

其一是沿海六县数十里地的州县城镇包括乡村居民庐舍的毁弃,尽皆拆毁乃至纵火焚之,与所居之民内迁后重新建造居屋(尽管界内地方可能有少量居屋可安置),这一毁一建所耗费的巨大物质和人力资源,恐怕应该是个天文数字吧,这个损失本来就是非常巨大的。

其二是如上文所引,抛荒田地达86 万多亩,这86 万多亩的平原肥沃田地,每年所产出之粮物的价值,恐怕也是天文数字,这个损失也是惊人的。其结果是极大地破坏了沿海地区的农业生产力,导致大量流民失业,粮价上涨,如《海阳县志》载:“康熙三年,米价踊贵,钱银斗谷,至采野苗树根为食。价日益贵,卖妻弃子,饥殍载道,甚至寻死者比比,而迁民十之八焉。”[15]其中地方政府自然也损失大量的租赋,据广东巡抚奏请复界的奏疏称,“每年抛弃地丁钱粮三十余万”。

其三是这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口因迁界而涌向潮汕北部相对贫脊的山区,其食粮用物从何而来?所谓地方政府的安置恐怕也只能挤压原来并不宽松的内地人民,这应该是远远不够的,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向山区荒地要粮食,而促成大面积的垦荒。这从急功近利的好的方面来看是增加耕地面积,有利勉强维持大量人口内迁的基本生活来源;而从长远看则是骤然大规模垦荒给本地水土资源的严重破坏,其所造成的后果也是严重的。如果再往深一层推论,这么大量的人口涌入内地,与本地原有人口之间的生活空间变得相当逼仄,势必引发诸多矛盾乃至一定的冲突。

其四是沿海内迁的居民,有相当一部分不是从事农业生产的,而是靠海吃海从事捕捞、从事盐业、从事水路商贸乃至从事手工业的,这一部分人内迁之后,他们原所从事的专长失去地域支撑,将靠什么生活?能从事什么活计?这都是大问题。潮汕沿海的江海捕捞这一行业完全失去,每年的损失也必然是个巨大的数字。最突出的一点是志书和学界都曾有提到或论及的,潮汕沿海一向发达的盐业生产,不仅供给潮汕各地,也供给梅汀赣等地区,在迁界之后,盐场废弃,形成生产性断层,从而使本区乃至邻近地区的食盐供应奇缺,这也是天大的问题。这中间,地方政府会失去原有沿海地区的大量榷税收入,光盐榷一项便数额巨大,还有如《海阳县志》载:“广济桥鱼虾果品小税额银一千三百三十两,上莆都彩塘湖丝小税额银二百四十两,龙溪都铺店额银六十一两八钱六分零五毫,渡头庵谷饷额银四十二两二钱二分六厘三毫……”皆因“迁移无征”。因迁移界外无征的杂税额银约占73%。[16]

其五是迁界之后,界外的50 里原来可说是鱼米之乡,其发达的水利设施、堤防建设等各种设施,便会因人迹不到伴随着抛荒田地而自然荒废,而这种荒废造成的灾害是会波及界内地区的,如《海阳县志》载:“康熙三年奉旨迁民,此堤(指横砂堤)已斥界外,遇洪水冲崩尤甚,上莆、龙溪、水南、南桂数都田地淹没殆尽……数都田漂没年久,崩陷沙塞,无堪开垦者甚多。”[17]康熙三年,“六月飓雨,东津、江东、南桂堤俱溃,迁民流遇淹亡难计。”[18]

其六是迁界之时,除了界外的“插标为限,拆墙毁屋”,“界内人夫发开河沟,深广各一丈,余筑墩台,派兵守望”。潮汕涉及迁界共有六县,海岸线之长也就是迁界界线之长达三百多公里,在这么长的界线上,发开“深广各一丈”的河沟,沿界还筑有墩台157 座,需要“派兵守望”。这一巨大工程所耗费的人力和物质资源,必定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不必再多举,光上述六项所造成的各种损失,对于潮汕这块地域来说,这样人为的巨大损失是怎样的一个严重程度,是怎样的一个庞大数目。而这所有的损失,都是需要潮汕人民来承受的。可见,明末清初这段王朝更替的混乱时期,包括后来迁界的这些后果,对当时潮汕社会经济,尤其是民生的损害是极为严重的。对潮汕明代以来较好的社会经济发展,毫无疑问是一次较为致命的重创。

综上,在明清王朝更替的历史阶段,清王朝方面是极力想扩张,以完成其对边缘地区的完全统治,其间攻占城池,委派官员,还是一定程度地实施了治理的政治功能的,包括对地方的农业、水利、文教、祭祀等相关设施的建设。南明小朝廷尽管存在,但朝中内哄不断,正直才能之士总是受到排挤,导致有好的政治军事态势也没能很好利用,错过不少恢复良机。吏治的腐败衰朽,却是愈来愈严重,包括所谓各路勤王之兵,实际上也兵匪难分,多有公开抢掠者。就上文所引述的恢复时期郭之奇所描述,便可见一斑。而郑成功之攻占潮汕各地,更多的只是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目的只是公开征粮,武装索饷,而不予地方建设,况且同来者多为寇盗。因而潮汕各地仅是敷衍应付,基本上是不大情愿的。郑成功对不满足其征粮要求的,便加之以兵,其所攻破的各县邑乡寨,强征抢掠形同寇盗,对于有力防守造成其征粮索饷甚至运粮屡屡受挫的,则有挟恨屠杀寨民殆尽者,如澄海鸥汀、潮阳和平等。[19]总之,潮汕人民对于这段不明不清的混乱局面,是不堪其苦的,对明郑集团,尤其不胜其烦甚而是惶惧的,倒是降清的总兵吴六奇在保土捍民乃至打击瓦解明郑集团,还有海防文化教育设施方面,做了不少的实事。[20]

[1]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三〇[M]//广东四·潮州府.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

[2]陈泽泓.潮汕文化概说[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10.

[3]饶宗颐.潮州志:第二册[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5:525-528,536-537.

[4]陈春声.从“倭乱”到“迁海”——明末清初潮州地方动乱与乡村社会变迁[M]//明清论丛第2 辑.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73-106.

[5]冒澄.潮牍偶存卷一[M]//潮阳县地舆图说:2.

[6]屈大均,李育中.广东新语注[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49.

[7]乾隆《揭阳县志》卷七:《风俗志·事记》[M].台北:台北成文出版社,1964:960.

[8]周硕勋.乾隆《潮州府志》卷三十六:《兵防》[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潮州市档案馆,2001:842.

[9]清世祖实录:卷四[M].顺治十八年八月己未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一二〇吏部处分例·海防[M]//续修四库全书:第800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24.

[11]李龙潜.明清广东社会经济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56.

[12]萧一山.清代通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07-309.

[13]张士琏.雍正海阳县志:卷之二地集都图·迁界始末[M].影印本·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2:47.

[14]冯奉初.潮州耆旧集:卷三十三《郭忠节集》[M].影印本:上.香港潮州会馆,1980:631.

[15]嘉庆潮阳县志.卷十二《纪事》[M]//李龙潜.明清广东社会经济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47.

[16]张士琏.雍正《海阳县志》:卷之四《政集科则》[M].影印本.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2,101.

[17]金一凤.康熙海阳县志:卷之一《水利》[M].影印本.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1:3.

[18]金一凤.康熙海阳县志:卷之三《灾祥考》[M].影印本.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1:108.

[19]杨英,陈碧笙.先王实录校注[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163,13.

[20]马楚坚.试析吴六奇之保土捍民及其对明郑集团的打击[J].潮学研究,汕头大学出版社,19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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