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荔
1
我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见面。
他坐在沙发上,神态拘谨,头发花白。如果不是父母介绍,我已经不认得他了。他是我远房表舅,小时候,我曾经被寄养在他家过。
记忆中的他,身体健硕,扛着100斤的稻米健步如飞。他在方圆百里都是一把做农活的好手,农忙时节,他更是抢手的短工。
那时,他每次回来,都会掏出一块麦芽糖,或是还热乎着的茶叶蛋放在我手上。
他抱着我一刻也不想松开,胡子茬扎得我的脸又痒又痛,看我躲,他就爽朗大笑。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遗憾。
他结婚将近10年,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到过县医院查,医生说他媳妇没问题,让他查查。他转身就走,自己壮得像头牛,会有什么毛病?
他闲暇时会去打工挣钱,回来时,会带回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给我。
我拿起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物,转身就去找小伙伴玩去了。偶尔转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小子,当我儿子好不好?
我摇摇头,嘴里含着他给的花生糖,含糊不清地说,不,我要做爸爸妈妈的儿子。他就摇头笑,无奈又苍凉。
我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邋遢、颓废的老头,跟从前利落爽朗的他联系在一起。母亲说,人总是会老的。
我以为,他只是来城里看看玩玩。结果,母亲面带难色地让我帮帮他。
从母亲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描述里,我听出了大概。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是恶心,觉得他禽兽不如。
我很干脆地回绝母亲,不行。任凭母亲如何好话说尽,甚至答应我娶那个她一直不喜欢的女孩做媳妇,我还是摇头。我说,妈,这个忙我不能帮,这是伤天害理。
我没想到,母亲突然就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她说,你表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
我愣了,怎么会是因为我?
2
母亲擦把眼泪,沉默了一会才说,其实,当年,我们是打算把你过继给你表舅的,所以,他一直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疼。
直到有一次,你被一条毒蛇咬了,幸亏当时就有人帮你吸出了毒血。你被表舅送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医院没有那种蛇的抗毒血清。
如果不及时用药,你很难活过来。这时,你表舅想起,曾经听老人讲过一种草药,对解你的蛇毒很有效。
那天又下着雨,你表舅决定冒着雨进山去给你采药。就在天快亮时,你表舅带着药回来了。
他是一身血水,拖着一条残腿带回来的。他在采药时,滑下了山涧,摔坏了一条腿。
因为摔伤了那条腿,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劳动,收入一日日地减少。不久以后,你表舅妈离开了他。他觉得他没办法养活你时,才让我们接走了你。
我大脑里迅速闪过他背着我在山路上奔跑的情景,我似乎还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他被汗水打湿的背脊。
我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母亲轻轻地说,你仔细想想吧。
那天晚上,我整夜没睡,一闭上眼睛,就是他曾经慈爱的笑容,温厚的手掌,还有他半截残腿。
到天亮时,我对母亲说,我尽量吧。我看到母亲眼里闪过的复杂,她叹口气说,我们多补偿那闺女吧…… 我没有听完母亲的话,就转身离开。
3
我强忍着心里的厌恶感觉,询问他一些细节。
他抬起头来,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他喃喃地说,她香,白,像煮熟的鸡蛋,胳膊嫩得能掐出水……就在他描述时,在我脑袋里闪过了一幅幅香艳的画面。
我觉得自己很龌龊,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其实,他的描述远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血脉膨胀。
他舔舔嘴唇,有些语无伦次。他说,我20多年,没碰过女人了。那滋味,就是死了也值。而且,我要在她身上撒上种,要种下我的种子,谁说我不行?
表舅妈跟了别人以后,关于表舅“不行,不能生儿子”的传言便满天飞,他原本就瘸了腿,传出这个传言后,更没人愿意嫁给他。表舅就这样一个人,背负着难言的屈辱,孤单地过着他的后半生。
如果不是邻居的女孩在小河洗澡,正好被他看到;如果那个女孩恰好不是智障;如果表舅不是被自己的欲望在瞬间烧昏了头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表舅从小河旁经过,无意中看到了一件女人穿的红色肚兜。他立刻偷偷地躲在一旁,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纤细的腰肢,一张冲他傻笑的脸。
就是那张毫不设防的笑脸,让表舅的欲望在刹那膨胀得不可收拾。他喊她,傻妹,我这里有糖,你待会过来吃不?
听到有糖,傻妹立刻兴奋起来,她毫不避讳地爬上岸穿上衣服。衣服贴在她丰满的身体上,发丝滴着水,这样一种清新自然的性感,分明是赤裸裸的致命的诱惑。任何男人都难以抵抗,何况单身多年的表舅?
于是,傻妹来到了表舅家,他拿出几颗糖遞给傻妹。在她美滋滋地咀嚼糖时,他解开了她的衣服,伏在她身上,完成了她从一个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就这样,表舅不止一次地用几颗廉价的水果糖,享用了一个年轻女子饱满丰润的身体,直到她怀孕被家里人发现。
他们打她,她不说,最后跟踪她,在表舅家里,他们被逮了一个正着。
知道她怀孕,表舅甚至有些得意,谁说我不行?不能生儿子,我不是种下了吗?
我说,你知道自己在犯罪吗?他低下了头,但坚持,傻妹肯定也是愿意的。不然,为什么以后,她每次见到我就喊,糖,糖……甚至她会主动解开衣服,躺到我面前?
我不知道那个叫做傻妹的智障女孩到底怎样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让女孩家人,不再追究表舅。
4
我托中间人,找了很多关系,希望他们放过表舅。
傻妹家里,先是坚决不答应,一定要让表舅坐牢。于是,我威逼利诱,给他们分析利害:即使把表舅抓起来,他一大把年龄了,也无所谓。这种案子也关不了几年,打点打点关系,还未必真会坐牢。事情闹大了,也坏了姑娘的名声。不如,我们赔钱,将这个事情小事化了。傻妹有笔丰厚的嫁妆,将来嫁到好人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其中我还做了些动作。我让我在县里工作的哥们,在最好的酒楼吃饭,每人封一个大红包,让他们给乡长施压,又找借口封了傻姑娘家开的榨油作坊。这一切都暗示他们,如果不放过表舅,这只是开始。
只小小的几个动作,傻妹的父母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
我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打听到,他们家是从外地来的外姓人,在村里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没人给他们撑腰。
我没想到傻妹的父母开价这么狠,他们开口就要50万,最后反复讨价还价,20万一分不能少。
20万也不行,娶个媳妇顶多3万,从外地买一个媳妇才1万多,她凭什么值20万?表舅首先不干了。他说,你没看到她被我压在身子下面,哼得那個美。
我决定亲自去傻姑娘家一趟,去会会她父母。托人的事情,终归是靠不住的。
我看到了表舅嘴里的傻妹。她穿着破旧的棉袄,头发蓬乱,脸上还有污渍。她的腹部明显地鼓起了来,棉袄在她身上已经扣不住了。
看我来,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接着死死地盯着我,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母亲就开始诉苦,说这个油坊就是给傻妹准备的。傻妹命苦,小时候跟人玩,人家被毒蛇咬了,她去吸出了毒血,又顶着一头大雨背人家回去。
结果,半夜里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她就变这样了。我们看了很多医院,都说没办法。
她的话絮絮叨叨,却如同一颗惊雷炸响在我耳边。傻妹走过来,伸出手给我瓜子,我在她手上看到一排清晰的牙印。
我猛地抬起头,透过那张浮肿、肮脏、憔悴的脸,依稀看到了一张童年小女孩的脸。
那张脸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眼睛像清晨的露珠,喜欢笑,喜欢跟在我身后玩。她是阿桑,我童年里最亲密的伙伴。
刚到乡下,我个子小,总被人欺负。一次,有一个男孩又让我钻他的胯,阿桑拿了棍子就要打,结果对方一急,死死地咬住了她的手。顿时,她的手鲜血淋漓。
阿桑跟我都属于外来户,都是被孤立被排挤的对象。阿桑常常看着南方发呆,她说,我听妈妈说,不久,你也要走要去上学了,像这大雁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阿桑,我问她,什么鸟是不南飞的?阿桑歪着头想了想说,麻雀呀,麻雀就不南飞。我牵起阿桑的手说,那我就做麻雀吧,一直在这里。
阿桑很开心,过了一会儿说,你还是会飞的,大雁在这里是要被冻死的。
那时,我们最常玩的游戏就是过家家。我把表舅买给我的糖果摆出来,给阿桑戴上野花扎的花环,让她扮新娘。
我没想到,眼前这个说话不成句,眼神呆滞的女孩,会是阿桑。从医院出院以后,我直接就被父母接走了,就再也没见过阿桑。
我知道我们在同一个村,但我并不知道她住哪里,何况父母也不会给我时间去向小伙伴道别。
我无意看到了傻妹的侧影,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执意要娶那个女孩,因为她像阿桑,有与阿桑一样的酒窝。
原来,我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阿桑。
就在临走前,走过傻姑身边时,我轻轻地喊了一声,阿桑。别人没听到,但我确定她听到了,因为,她走了很远,她还在喊,多多,巧多多。
我泪流满面。只有我知道,阿桑在喊我,她喊的是,哥哥,小哥哥。20多年前,她就是这样叫我的。
那一刻,我最大的冲动就是狠狠把自己揍一顿,把表舅揍一顿。
5
回到家,我没正眼看一眼表舅。
然后,我开始筹钱。我冷冷地说,20万一分不少。表舅跳了起来,那么一个傻妹,不值。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恶心。
表舅像被针扎的气球,骤然就萎缩了下去。母亲突然失声哭骂我,她说,如果不是你贪玩,你表舅会是今天这样吗?这些年,除了我们每个月寄点钱,你去看过他吗?关心过他吗?
我说不出话,也许,我当年不贪玩,又或者,我多替表舅想想,再想办法让他到城里,学一技之长,娶一个妻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是的,任何人都可以骂表舅,但我不行。但阿桑呢?为什么偏偏是表舅伤害了阿桑?我终究还是用尽手段,让表舅逍遥法外,做了阿桑人生的刽子手。
当我第二年再去看阿桑时,他们告诉我,阿桑被嫁到外地去了,那个男人是比她还傻的一个傻子。
见到过她的人说,那家人娶阿桑过去就是冲喜,给他们家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哪知道,阿桑去了半年还没动静,对她自然也没了好脸色。据说阿桑身上经常是青紫一片。
转身,我的泪就掉了下来,心里有个巨大的空洞。抬头,一队大雁飞过头顶,又是秋天了呀。温润如玉的蓝天下,却再也没有了阿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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