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刚
艾·阿·瑞恰慈曾在《文学批评原理》一书中对批评理论的混乱提出了批评,在他看来,那些杰出的智者在思考问题时,往往空话连篇,其中“有三言两语的揣测,应有尽有的忠告,许多尖锐而不连贯的意见,一些堂而皇之的臆说……”,但偏偏缺少“心髓”。而当下的文学批评状况亦问题繁多,不容乐观。
这个浮躁的时代,让文学也变得躁动不安,这种不安同时摇撼了批评家的“董狐直笔”,由此才出现了上述种种不堪的情状。而在这样的文学境遇中阅读汪政、晓华的评论集《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无边的文学》(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让我产生了意味深长的感触和感悟:他们不再仅仅沉浸于“自我表达的激情”,而是在这“涌动的潮汐”中,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表达方式——一种平心静气的批评。与当下众多批评家的心浮气躁相比,汪政、晓华的“平心而论”仿佛有点“不合时宜”,但细细想来,却让人深感望尘莫及,他们的批评条分缕析、客观公正而几乎不容纳任何随性的“嬉笑怒骂”,他们对于文学的体悟和评论如探囊取物而从未有让人觉得矫情的遮遮掩掩,他们的批评建立在深厚的文学和理论功底之上,见解独到而又入木三分,但从未有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之嫌。因此,对于他们的评论集进行一番“平心而论”,也是一件十分必要和有意义的事情。
当下的文学批评有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文学本身的关注越来越少,特别是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和分析,在批评家的眼里,作家仿佛已经“黔驴技穷”,而文学也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因此已经没有值得去关注的价值和意义。然而,事实是否果真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对此,汪政、晓华有着非常清醒和深刻的认识,在他们看来,“中国的文学格局已经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变化,几种文学力量分而治之的状态已经成型。讨论文学,如果仅仅局限于传统的所谓文学已经不能全面地说明问题。关键不在于是否承认这样的文学格局,而在于面对它们如何进行描述与判断。”也就是说,文学批评对于文学的关注,已经不能仅仅局限于传统文学的狭窄领域里,而是应该大胆地走出来,跳出这一方小天地,进入另一番广阔的文学世界中。当然,批评视域的开阔,并不意味着我们在批评的领域里可以“为所欲为”。现在的文学批评动辄就变成了“文化批评”、“社会批评”,这种批评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它离文学本身已越来越远,“文学味”也变得越来越淡。这又是我们要警惕的。而对于众多批评家眼里的“日暮途穷”的文学,他们也有着自己独到而又隐秘的发现:“都在说文学正在衰落,正在走向边缘,其实这是从国家文学以及精英文学的角度说的,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可能没有哪个时代有今天这么众多的写作者,专业作家、业余作家、职业写手、自由撰稿人,以及庞大的匿名写作者,他们构成了一个身份各异的写作生态圈。”在他们眼中,当下的文学不但没有沦落到不值一提的田地,而且日新月异,大有繁荣发展之象。当下的文学写作已经大大地越出了传统文学的边界,“泛文学写作”、“畅销书写作”、“网络文学”等种种类型的写作与传统文学写作共同构成了当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文学生态。因此,对于当下的文学状况,我们不仅没必要心灰意冷,而且应该充满期待和希冀。“百年轮回,文学正在进行新的革命,它的未来是人人得而文学,凡有文字处皆有文学。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承认它,接纳它,革新洗面,轻装上阵,寻找和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理论话语。”而在谈到当代文学语言的困境时,他们仍然是充满希冀的。“当遗憾于现代汉语的发展历史、又焦虑于它的现实状况的同时,我们还应该重视被忽略、遮蔽的另一种传统和它的当代延续。即以目前汉语写作的现状而言,也依然有执著的探索者,依然有值得珍视的不断产生着的新的汉语经验。”与其他批评家对于文学的要么尖酸刻薄的批判,要么一门心思的挖苦,要么苦心经营的吹捧,要么盲目自信的乐观相比,汪政、晓华对于当下的文学现状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见解:既不悲观,也不失望,承认并接受当前文学的多样化发展的趋势,以自己的方式积极建言献策,对那些写作者的理想进行细心的呵护和培育。
而这种积极的批评方式,注定了他们与许多批评家,特别是学院批评家的“另类”与不同:在场。与一些批评家对当下文学的疏远不同,汪政、晓华的批评倒体现出与文学“套近乎”的意味,让我们不得不赞叹他们为人为文的勇气。他们的这种批评取向,首先体现在对当下文学“在场批评”的认识。特别是在如何看待当下文学的多样化发展上,更是从批评家的角度给出了文坛和批评界少有的微言大义,他们在书中讲道:“无论是无处不在的泛文学写作,还是较为集中的畅销书与网络文学,我们都缺乏在场的批评。现行的学科教育与理论建设好像都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应当心平气和地承认这一点,而不是相反,像一些理论仍然在做的一样,或者视当今的文字现实状况于不顾,或者以自己过时的理论和立场强作解人。”这种见解与许多批评家的吹捧和棒喝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其次,是对于当下海量的文学作品的披沙拣金、信手拈来。杰弗里·哈特曼说,“批评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使我们有效地了解虚构所具有的令人迷惑的特征。”在他看来,“作为一种解释学,批评的处境是很为难的,就像逻辑学那样,不过它没有后者那样绝对地内在一致的动机,批评揭露了矛盾和含糊其词,这样,通过使得小说较少可读性,从而使它成为可解释的了。”阅读汪政、晓华的评论集,其中一个很大的感觉便是他们的阅读面、阅读量之大、之广,让我们不仅惊叹于他们对当代文学作品的如数家珍,而且艳羡他们在这浩瀚的作品中怎会有如此一身融会贯通的本领。法国学者蒂博代曾将文学批评分为三种,即“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汪政、晓华的批评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强烈的自发性,不管是在《涌动的潮汐》、《自我表达的激情》中的目光如炬,还是在《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无边的文学》中的鞭辟入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批评风格的在场、即时和积极参与。他们有着“职业批评”的严谨、持重与客观,但同时又没有那么重的“学究气”,与大多数“学院批评”对当下文学的持有偏见和疏远不同,他们“身临其境”,真正走进文学现场,进行认真地“勘探”和“挖掘”。因此,不管是对当代文学以及中国文学的总体评析,还是对于苏童、毕飞宇、范小青、黄蓓佳、鲁敏、徐风、贾平凹、阎连科、盛可以等作家的个案解读,汪政、晓华都展现出了他们与众不同的批评视角和深度认知。而这一点,也得到了其他一些评论家的认可,“汪政、晓华的批评常常针对当代作家具体的文本展开,他们的视角贴近时代的步伐,文字不拘长短,显得随性、机智。”当然,“对于作家及文学现象的评论,汪政、晓华也不总是能品出甘甜滋味来的,他们也有不满、忧虑;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愠不火地,表现出在当下文学批评中一种难能可贵的求真、超然之态而毫不浮躁。”比如在谈到鲁敏的创作时,他们指出:“当日常生活成为现代人生活的主体,当鲁敏和70年代作家们不可避免地选择了与他们所处时代与社会同一种方式时,不管被动与主动,甚至,不管是不是一种美学上的牺牲,我们都应该理解其必然性。”他们在这个并不让人看好的文学世界里,如鱼得水,乐此不疲。而这种对于文学的持续热情和坚定执着,或许正是源自他们对于文学的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感悟:文学是一种生活,文学批评是一种生命的表达。另外,他们的批评的在场还表现在其积极的社会参与意识,如《乡村文化建设中本土资源的文学书写》中对“乡土中国”的体察和思考,《走向超越的灾难书写》中对“灾难文学”的关注和探讨,《我的城市,他的文学》中对于城市的认同与忧思,都体现出了批评家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深厚的人文情怀。作者说,“一方面,就中国城市而言,它必须将在历史上由乡村输送的传统价值经过筛选和转化传承下去,另一方面,如今的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已经渐成两种文化,传统的乡村文化再不能解释城市和引领城市,除了用于怀旧,已经不能给城市的人们提供精神的皈依,中国城市已经到了它的断奶期,在文化与精神上,她必须自力更生。”“而文学,作为一种知识分子的表达,显然应该参与到这个进程中。”
如果说在《我们如何抵达现场》中,汪政、晓华的评论倾心于对“在场”的探究和发现,那么在《无边的文学》中,则更多地看出他们对于文学更广泛的思索和追寻。他们既有对“叙事行为”的漫论(《叙事行为漫论》),又有对语言在当下文学困境中的求索(《困境中的求索》);既有对“汉语小说”的耐心梳理(《有关“汉语小说”的札记》),又有对“日常生活的叙事伦理”的真知灼见;既有对小说家的深刻洞悉(《一片闲心对落花——储福金近作读札》等),又有对诗人创作的敏锐体验(《“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诗情”——杜涯诗歌谈片》等);既有对当下作家创作的“细读”(《阎连科的乡村伦理——评〈我与父辈〉》等),又有对经典作家作品的“重读”(《经典的面目与命运——重读食指〈相信未来〉》)。如果说,在汪政、晓华的批评世界里,如何抵达现场表明了他们对于文学批评的一种态度和策略,那么向着“无边的文学”的疆界不断深入,才是他们真正身体力行去做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批评家的重要职责之一便是总结、沟通、传递,只有通过批评家的发现、归纳,文学中的技术因素才得以命名和理论化。”
然而,这种“深入虎穴”的勇气,并没有让他们对当下的文学创作以及文学批评丧失应有的冷静和远见。比如在《小说生态:在倾斜中寻求平衡》一文中,他们从外部和内部两个方面看到了当代小说生态遭遇的诸多压力和挑战,而在《略论青年创作及其批评》一文中又谈到了当下文学批评的一些不足和缺憾,“从目前国内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来说,对‘青年创作’还未曾有切实而具体的了解,如果将青年创作作为独立的批评对象就必须承认有许多问题我们还知之甚少。”这是面对当下繁杂的文学生态时,他们的文学批评所体现出来的冷静的一面,而其远见则表现在他们并没有像很多批评家一样,对文学不再抱任何幻想,而是像热爱生活一样,对文学的未来充满了期待,在谈到小说的创作与发展时,他们认为:“小说生态似乎还没到丧失自我修复能力的地步,小说家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文学文体的生态危机,正在进行艰巨的努力,他们努力寻找与时代审美的重合面,续接起与传统的关系,承继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先锋遗产,以启蒙的方式参与社会建设,从而在倾斜中寻求平衡,力求通过保持小说形态的多样化来增强其活力。”
肖开愚说,“任何从事当代文学批评的批评家都清楚他的工作是何等危险。因为他好不容易从茫无头绪的混乱中清理出来的批评尺度恰好毁灭(埋没)了他的时代里恰好具有长久价值的文学作品,却赋予时髦和赶时髦的诗人和诗显赫的文学地位,培育出当时社会易于认同的文学风尚。”文学批评其实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一项“危险”的工作,特别是在文学隶属于政治的极权时代,这种“危险”更甚,在这样的时候,牺牲个性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更甚者要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这样的例子在以前的中国文学史中并不乏其人其事。在当下的社会中,文学批评已经获得了十分宽松的环境,但要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和高度,还是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和“毁灭”优秀作品的“危险”。鉴于这种种的担心和忧虑,许多批评家要么不敢越雷池半步,批评写得惴惴不安、处心积虑,要么干脆“闭门思过”,远离文学现场,批评写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而汪政、晓华在《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无边的文学》中所表现出来的身临其境而临“危”不乱的平心静气,着实再次让我深感敬佩,他们那禀赋过人的造诣和深藏若虚的情怀,使得他们的批评具有有别于这个时代的个性魅力。批评家贺仲明说:“当代中国文学有汪政、晓华如此美丽的批评、批评家是一大幸事。读着他们的批评文章,循着他们的批评轨迹,本来感觉颇为浮躁凌厉的批评界也似乎因此美丽沉静了不少。”这种评价于他们来说真是恰如其分的。汪政、晓华的批评文章,就事论事,他们注重从作品本身的艺术性出发来评价它们的得与失,很少有尖利的批判和打击,也没有一味的吹捧和褒扬,更多的是悉心发现作品的所长和优势,指出其不足与瑕疵,鼓励作家们的创作及其在艺术上的追求。比如在谈到苏童的短篇小说写作时,他们指出:“苏童早期的短篇多写少年时期的生活,如‘少年血’系列,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中期又多实验之作,如《仪式的完成》、《祭奠红马》等,在超越性上确实有技术上的优势,而九十年代后期,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之后,多了现实的甚至当下的题材,这既显示出苏童艺术上的自信,但也确实在超越性上多少显得不太平衡了。”尽管只是寥寥数语,但却将苏童短篇小说写作的趋势作了准确的剖析和概括,既有肯定,亦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展望,“我们确实在理论上还不能给苏童的短篇小说从审美形态上予以概括,但通过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肯定,它是建立在现代短篇传统上的‘新’小说。这就是苏童短篇小说的文学史意义。”韩少功在《有生命的萝卜》一文中强调说,“批评的方法并不能等于批评。批评的方法载舟覆舟,即便是最高明的方法,也有它的边界,也有它的陷阱,弄不好就有可能使批评离艺术更远。批评最重要的功能是知心见性,是美的发现。”显然,汪政、晓华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
注释:
①[英]艾·阿·瑞恰慈:《文学批评原理》,杨自伍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②③⑥⑦⑨⑲汪政、晓华:《序》,《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第3页、第6页、第6页、第37页、第101页。
④汪政、晓华:《无边的文学》,《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⑤汪政、晓华:《困境中的求索》,《无边的文学》,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
⑧[美]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评——关于当代文学的研究》,张德兴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
⑩黄健:《“品味”文学——论汪政、晓华的文学批评》,《艺术广角》2008年01期。
⑪汪政、晓华:《鲁敏论——兼说70年代作家群》,《无边的文学》,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页。
⑫汪政、晓华:《我的城市,他的文学》,《无边的文学》,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页。
⑬汪政、晓华:《有关短篇小说技术的断想》,《无边的文学》,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59-60页。
⑭汪政、晓华:《略论青年创作及其批评》,《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
⑮汪政、晓华:《小说生态:在倾斜中寻求平衡》,《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
⑯肖开愚:《文学批评,关于文学的文学》,贺照田、赵汀阳主编《学术思想评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4页。
⑰贺仲明:《批评的美丽——汪政、晓华批评论》,《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
⑱汪政、晓华:《短篇小说的现代转型——论苏童》,《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页。
⑳韩少功:《有生命的萝卜》,贺照田、赵汀阳主编《学术思想评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