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华,男,现居长沙。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用笔名易清滑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发表诗歌,并发表过大量的纪实文学作品。后致力于小说创作,在《大家》、《山花》、《青年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在《当代·长篇小说选刊》上发表长篇《窄门》。著有长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
在八年前,我突然被警察给抓了。当时我住在一幢单身宿舍楼,在车棚里把摩托车锁好后,我一口气爬上五楼,准备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球赛。就在我把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过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个人,是两名警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等了我多久。见到我望着他们,他们只是说,请我跟他们走一趟。
从声音我就能判断出来,他们是真的警察,不是冒牌货,何况,他们是那样盛气凌人,带着执法者的优越感,不由得我不信。我一边点头,一边迅速地从锁孔中抽出钥匙,却没想到只抽出了半截。很显然,另外半截已经断在了锁孔中,我并没用力的,真是见鬼。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将我笼罩。
不祥的预感让我突然决定,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跟他们走。于是我很快镇定下来,问找我有什么事?其中一名嚼着槟榔的警察,姑且叫他警察甲吧,猛地朝我呸出一口槟榔渣,那槟榔渣就像一只马蜂一样,嗡嗡地飞旋着掠过我的脸颊,我赶紧闭上眼睛。警察乙的声音随即传来:你叫什么,调子这么高,到了派出所不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两个警察为什么对我这么凶。莫名的惊慌使我的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我不想跟他们走。我企图作最后的挣扎。我豁出去了,反正又没犯法,看他们能把我咋样?但就在这时,警察甲突然斩钉截铁地对警察乙说,给他上手铐。我一听,整个人就像一根掷进沸水的面条,立马软了下来。还没等警察乙把手铐拿出来,我就主动随着他们走下楼梯。
走到一个路口,我随着两名警察上了一辆警用面包车。车子开动后,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便问坐在身边的警察甲,请问你们找我何事?警察甲说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我说我并不清楚。这时,我的心里是坦然的,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什么事都没做,这事,当然指的是坏事。一个人做了好事,可能还有不清楚的时候,但要是做了坏事绝对会心中有数。
手握方向盘的警察乙突然扭过头来。你最好还是老实点,要是让我们来告诉你做了什么,你就麻烦了!警察乙不容我申辩,调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现在都什么人啦,一个个人模狗样,一肚子男盗女娼。警察乙边说边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就像离弦之箭向前驶去。随后,他拉响了警笛。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了纷纷减速和避让的汽车,仿佛我是一个被捉拿归案的要犯。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心想,你们警察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为人民服务要文明执法吗,而现在这个态度,与土匪有什么两样。
此后,警察甲开始翻看手机上的短信,不再理我。我知趣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保持沉默,我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用了。
一刻钟不到,警车就停在了解放路派出所的大院里。
我很快被这两名警察带进了一个狭窄的楼梯口。在二楼的楼道,一个少女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听到有人从身边经过,她缓缓地抬起头,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枚从水中缓缓升起的月亮,很苍白,泪痕未干。少女立起身子,我看到她的右手手腕被铐在了楼梯的镂花栏杆上。她对经过身边的警察甲低声哀求:大哥,我什么也没干,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两名警察没有停下脚步,警察甲的声音像锋利的钢刀:你以为我们吃饱了没事做,你什么都没干,会请你来!
这时楼梯上的光线突然消失,黑暗降临。
我跟在警察的身后往上爬,上了几级阶梯后,又回过头来看了那个美丽的少女一眼。在黑暗中,我感觉那个少女就像挂在楼梯把手上的一条巨大的蛇蜕,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少女——蛇蜕,这个奇特的感觉一下子在我的心中生了根,散发出一股冰冷、未知和神秘,迅速地弥漫我的全身,使我产生了恐惧。
我被警察领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准备接受他们的讯问。我坐在一个木凳上,一只五百瓦的灯泡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悬在头顶。我的额头很快沁出了豆大的汗滴,痒痒的,就像有无数蚂蚁在咬啮。我抬手准备擦汗,警察甲用一道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我无力地垂下胳膊。警察乙说,我们开始吧。我嚅动干涩的嘴唇,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
没想到讯问刚刚开始,那个被铐在楼梯把手上的少女突然大声地唱起歌来: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她的音域不宽,声音略显沙哑,但唱得很投入,很用心。
这时,负责记录的警察甲把手中的圆珠笔一扔,走了出去,很显然,他是去对付那个少女。不一会儿,走廊上就传来了警察甲的声音。好啊,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唱歌……
警察甲话音未落,在警察乙的提问下,我用一种相当克制平稳的语调开始了供述。首先是我的名字、出生年月、籍贯,个人工作和生活的基本情况。然后是家中有些什么人,他们都分别是干什么的。其间,走廊上传来了警察甲和那个少女的脚步声,隔壁那间房子被打开,唱歌的少女被关了进去。
警察甲走进来时,警察乙对我的讯问刚好回到主题,26日,也就是昨天,你都干了一些什么?由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那天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跟两名警察说了。
我那些琐碎得像流沙一样的生活都被警察甲毫无遗漏地记录在案。这个警察甲长得太英俊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陈汉民。
我以为交代完了就可以走人,陈汉民却沉着脸提醒我,是不是忘了什么?我的脑袋里开始放起了电影,果然我又记起来几件小事,并发表感慨说,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的忘了。可是,陈汉民好像还是不满意我的讲述,问我晚上九点到十点钟在干什么。我说我早就说了,我到岳母家去看我老婆了。她怀孕了,妊娠反应强烈,为了得到万无一失的照顾,就住在了岳母家。晚上九点到十点的时候,我们应该是在看一本杂志,对了,就是《家庭医生》,一本发行量很大的杂志。
两个人看一本杂志?作为一名精明的警察,陈汉民见我欲言又止,马上咬住这个疑点。
我们,是在看,看一篇文章。我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文章?陈汉民的语气像刀锋一样犀利。
是在看一篇,一篇名叫《在怀孕时期怎样过好夫妻性生活》的文章,我老婆一边看还一边念出了声,重点的地方要我用红笔画了,我们翻来覆去地看那篇文章,后来我们就……睡了。
那你再想想,看是不是你的记忆出错了,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你看够不够?陈汉民看了看手表,我知道他根本就不需要我回答,所以我就没有吭声,绝望地看着他离开。随后,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我不知道那半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现在想起来,在那半个小时里,我的思维可能是一片空白。之后陈汉民走了进来,为了表示对他的礼貌,我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摆摆手,问我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除了和我已经有了身孕的老婆小心翼翼地做了一次爱之外,我真的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坏事。由于所说之事实在难以出口,我不由得尴尬地笑了起来。
态度给我放端正一点!谁跟你嬉皮笑脸,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陈汉民指着我的鼻子喝道。
我及时收住脸上尴尬的笑,看来他还是不相信我,而我束手无策,心想先坐下来再说,既然事已至此,急也没用。于是我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直通通地往下坐,
没有想到的是,陈汉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我身下的那只木凳移开,致使我一屁股蹾在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但我却不能发作。你说,我除了怪自己不小心和愚蠢之外,我还能怪谁呢?我久久地坐在地上,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个英俊的警察为何如此阴险?而陈汉民看都不看我一眼,拿起一张报纸不动声色地看了起来。你说,面对这样的警察,像我这个意志不坚定的人,还有什么敢不招的吗?但天地良心,我真是什么坏事都没做!而且,我还有一个疑问,像这样的警察,为什么不把他分到重案组去侦办那些惊天大案,杀鸡焉用牛刀,对付我这样一个无辜的小小良民不是白白浪费警力吗?
我真的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最后,我忍不住问。
有人举报你嫖娼。陈汉民放下报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听了这句话,忘记了疼痛,当即从地上跳了起来。我说这怎么可能,是谁诬陷我,我要知道是谁。他这是往我的身上泼脏水,打暗器,你们做警察的明察秋毫,一定要为我伸张正义!
别激动,没有的事我们不会赖在你的身上,有的事你也别想赖掉。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要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话,绝对不会把你请到派出所来的,我们是人民警察,绝对不会吃饱了饭没事干,你说是不是?
我说当然,而我,实在是没有嫖娼,希望你们调查清楚了,再抓我也不迟。陈汉民做了个体育场裁判员的暂停手势,示意我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我无奈地摇摇头。陈汉民在手里玩着一支圆珠笔,那支蓝色的圆珠笔在他的指头上训练有素地旋转起来。他说,可能还是有必要提醒你,我们公安局对待嫖客的态度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治安处罚,处以五千元罚款;一种是治安拘留十五天。我听了陈汉民这话,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来。我说要是你们搞错了呢,你们会给我一个什么说法?
你想要我们给你一个什么说法?陈汉民的指关节咚咚咚地敲着桌面,冷笑着,要是我们搞错了,到时你要什么说法我都给你,但是你现在必须把你的事情跟我交代清楚!
我不是傻子,听得出他话语里的火药味。我只得把那股无名火压了下去。心想,肉摆在砧板上,只能任由你们宰割了。我漫不经心地合上眼,干脆闭目养神。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等我睁开眼,突然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站起身,有些神经质地扑向门,门被反锁上了。我的前额顶在门板上,和阻挡我的门板构成一种妥协的关系。我恐怕要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置留一夜了。意识到这点时,我紧紧地贴着墙壁走了三圈。我提着心吊着胆,就像在悬崖边行走。不过很快就绝望了,我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我不会穿墙术的话。于是,我的身体开始土崩瓦解。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想到长夜漫漫,我不由得又感到了恐惧。这时,我隔壁的那个房间里突然传出了微弱的歌声。我把耳朵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于是我又听到了那个少女的歌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她的歌声给了我温暖和鼓舞,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唱了起来: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
我蜷缩着身子,一边唱着歌,一边像和尚入定那样的双手合十,没有多久,我就感觉到我左手和右手上的纹路一条一条地吻合在一起,最后两只手终于成为一个整体,没有了左右之分。一下子,我感觉到我的手不存在了。再一下子,我感觉到整个我都不存在了。是的,我睡着了。
第二天上班时分,我发现一个三十多岁的浓妆艳抹、俗不可耐的陌生女人从窗子外面看我,觉得很蹊跷,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一个置身在留置室的犯罪嫌疑人,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我长得很帅?之后陈汉民走了进来,问我晚上睡得好不好。他突然对我客气起来,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还没有说几句话,陈汉民就宣布我可以走人了。我如释重负地走出了派出所,我要急着赶去上班。想不到的是,在派出所门口等车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那个唱歌的少女。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有些尴尬地打着招呼,并互道姓名。乍看上去,她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美,但此时的我,又哪有时间和心情来欣赏。
少女名叫伍娟蕊。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当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我的,还有警察陈汉民的,我们这三个可以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的命运,竟然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而且还会那么纠结!
却说我打了辆出租车赶到打工的报社上班。那天也是特别不顺,一进办公室就被部主任老黄莫名其妙地吼了一通。就在我怒火中烧时,同事小龚过来安慰我,让我别跟老黄一般见识,说老黄最近在闹离婚,心情不好。而我的火更大了,冲着小龚吼道,他离婚关我屁事,我又没有给他戴绿帽子!
小龚不解地望着我。老兄,何必那么认真,忍一忍就过去了。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说,正因为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所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欺负我。
小龚更加不解了,笑着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欺负你,老兄,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我一时忍不住就把在派出所待了一夜的事情告诉了小龚。而这次小龚没有劝我忍,他的火气比我还大,他拍着桌子,大骂派出所的那些警察混蛋,把法律当儿戏,还口口声声要我曝光他们的恶劣行径,别到关键的时候就心软。
小龚是跑法律口的。他告诉我,那是派出所的警察们为了抓收入,在搞放水养鱼,也叫钓鱼执法的勾当。那个在办公室窗口偷看我的女人肯定是警察们预先安设好的诱饵。后来也得到了证实,那个女的确实是鸡,但那个嫖客不是我,而是住在我对门的一个老光棍。是她记错了门牌号码,警察就把我给抓了起来。
恍然大悟之后,我气冲冲地跑到了解放路派出所,直接找到了所长。当我说明来意,所长马上向我道歉,并说他已经让那两个警察作了深刻的检讨。我说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我说着就退出了所长办公室。
就像同事小龚所说的那样,我确实是个心软的人。那时候似乎还没有索赔一说,普遍的说法是认栽。谁都知道,警察还是惹不起的,既然惹不起,那就得躲着走,这是咱们老百姓的处世哲学。我虽然认了栽,不过我仍然很气愤,我走得很快,觉得自己在飞,我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有飞。但是很快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抓我的长得很帅的警察陈汉民。他说兄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这是我的名片,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我把那张名片拿在手上,白了陈汉民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只要在街上碰到警察,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逃跑,这当然只是一时冲动,闪电一样的冲动过后,理智就占了上风。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有必要去怕一个警察,但我这一辈子,真的没有打算再去和警察打交道了。
然而,生活往往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两年后的一天,我正在报社写一篇有关工厂污染的稿件,突然接到老婆的电话,说儿子不见了,不知被保姆抱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了。老婆带着哭音,她说四周都找了,就是找不到,邻居已经帮她打了110。我马上意识到我儿子可能被人拐卖了。我放下电话就飞速地滚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往火车站赶。
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一边朝火车站派出所的方向疾走,一边死死地盯着过往的行人,特别是那些抱着小孩的妇女。我是一个新闻工作者,那几年人口拐卖的案件多如牛毛,几乎每天都有小孩失踪的报道。我还曾亲自采访过一起,所以处理起这件事来训练有素。我在车站派出所找到了一名副所长,把我儿子和保姆的基本情况跟他说了。他马上带着两个警察和我在候车大厅里巡查了一遍,但一无所获。我只好把寻找儿子的事情托付给那个副所长,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儿子失踪了五个小时也没有找到,110来了又走了,那些闻讯赶来的亲人们也是束手无策,像惊飞的苍蝇团团乱转。妻子几乎都要崩溃了,我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挺住。我咬紧牙关,积极地想着办法。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除了等待,就是给一些朋友打电话。我翻开手机上存着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地打,给朋友,也给同事,要他们帮我寻找儿子。
那天也是奇怪,好多电话都打不通,不是占线,就是关机。打通的那些,有朋友,也有同事,但他们除了安慰我别急之外,都因为在外地或者正在开会,一时赶不过来,包括几个称兄道弟的铁哥们,还有小龚,他竟然借口岳母病了而无法前来。当时我真是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
但我仍然不甘心,一边四处寻找儿子,一边翻着一个皱巴巴的电话本,我想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儿子丢了,幻想着他们一起来帮我寻找。最后,我只有一个电话没打了,就是警察陈汉民的电话。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跟他联系一下。尽管他要我有事就找他,但我心里还是有障碍,这个曾经白白地关了我一个晚上的人,他会理睬我吗?值得我信赖吗?
不过最后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为了找到儿子,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在电话中,我费劲地解释了很久,陈汉民终于知道了我是谁。
兄弟,有什么事吗?他操着一口浑厚的男中音。
我把他浑厚温暖的声音当作了救命稻草,心里一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他说,兄弟,你别急,小孩会找到的,你在哪里,我马上赶过来。
没有多久,陈汉民就开着警车赶过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警察乙,陈汉民介绍说他姓吴。他和老吴问了一下情况之后,安慰我说,事情应该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糟,我所住的这个地方地形复杂,说不定是保姆迷了路。陈汉民马上指挥团团乱转的人们分头寻找,他自己也开着警车和老吴出发了。一个小时之后,人们纷纷回来,还是没有儿子的消息,我和妻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抱头痛哭。就在这时,陈汉民的警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一脸诚惶诚恐的保姆抱着我那熟睡的儿子走下车来。
真如陈汉民所料,是保姆迷了路。她来我家做保姆才一个星期,而且是第一次到城里来做保姆。那天她抱着我儿子到外面去玩,哪晓得越走离家越远,越急越没有方向感,不知道如何回家了。等到陈汉民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抱着我那已经睡熟的儿子,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无助地哭泣。
陈汉民把保姆和儿子交给我之后,他说还要赶到所里开会,便开着警车和老吴匆匆离去。他是完全可以找个借口敷衍了事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热心那么真诚地帮我。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我对于警察和警察这个职业,似乎也有了新的理解。
妻子柳红是一个特别懂得感恩的人,经常跟我说起陈汉民,她语重心长地说,老公啊,陈警官才是真正值得你交心的朋友,虽然你们交往不多,但当你遇到困难,他会真心实意地施以援手。不像你那些酒肉朋友,喝酒的时候胸脯拍得山响,兄弟长兄弟短的,而当你一旦有事相求,却跑得比山贼还快。所谓蛇打七寸,柳红的话一下子触到了我的痛处。
柳红不惜用这样的话来打击我,是想要我提着礼物到陈汉民家登门拜访,表示感谢,而我却一拖再拖。我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并非不懂得感恩,而是他在那个晚上所带给我的耻辱,不是吃饭时不小心掉在身上的油渍,多洗几次就可以洗掉的。
两个星期后,柳红出其不意地把我带到了陈汉民的家。开始我还以为是陪她到一个同事家办事,直到敲响人家门扉的时候,她才告诉我此行的目的。就在我恼羞成怒,想要一巴掌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拍个稀烂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癯、气质不俗的老人出现在门缝里。是陈汉民的父亲。陈汉民不在。我暗地松了一口气。要是他在,我还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
和我的木讷、僵硬完全相反,柳红很快就和陈汉民的家人打成了一片。我那胖墩墩的儿子仿佛也遗传了她的交际能力,像个宠物熊一样,在木地板上滚来滚去的,看到衣架上陈汉民的警服,大声地喊着,警察的衣服,警察的衣服,宝宝要穿,宝宝长大了以后,要当警察。他极为夸张的行为惹得陈汉民的母亲大笑不止。这时,陈汉民的儿子陈宇做完作业从书房里出来,这个小男孩十岁,长得很像父亲。
那天直到我们离开,陈汉民也没有回家,据说他在外办一个什么案子,抽不了身。陈汉民的父母怎么也不肯收下我们的礼物,但最终还是被舌灿莲花的柳红给说服了。陈汉民的母亲,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还亲自把我们送下楼来,她拉着柳红的手反复叮嘱,要我们常到她家去玩。看来,她对我们这一家人的印象相当不错。
在回家的路上,柳红如数家珍地告诉我陈汉民的情况,他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司法系统的,他的哥哥现在已经是市委的一名处长了。他的爱人李老师在某文化单位工作,是个话剧演员。我一边聆听,一边死死地盯着柳红看。柳红被我盯得不自在了,挥舞着兰花指打了我一下,娇嗔道,神经病,看什么看,都老夫老妻了,难道还没看够?我说是啊,老婆大人,你太有内涵了,每一次看你,我都会有新的发现。
那你这一次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你根本就不是一名民乐厂女工。
那你发现我是谁?柳红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我发现你是一名女克格勃。我边说边笑,笑得嘴角都差点抽风了。
柳红不理我了,她猛地沉下脸,抱着儿子就往前走,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后来,她一连三天都没有理我,说我侮辱了她,她之所以不惜代价找到陈汉民的家,完全是因为我。她恶狠狠地骂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进一步埋汰我,真不知道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当的,不知道感恩,不懂得人情世故,这样活着,来世还不如做一条狗。女人有时真是不可理喻,我不就是跟她开一下玩笑吗。直到我痛心疾首地作出了深刻的检讨,才得到她的原谅。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陈汉民的邀请,说他们一家要请我们一家在周六共进晚餐。我一听傻了,怎么这么快啊?我在心里直犯嘀咕。陈汉民在电话中察觉到我有些迟疑,说这也是他家老太太的意思,请我们不要拒绝。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连忙答应。
出门之前,柳红花了几个小时梳妆打扮,同时,儿子也被她收拾得焕然一新。见他们的心情比过年还好,我也装出喜笑颜开的样子。刚刚才得到她的原谅,不能再惹事端。
陈汉民早在锦绣红楼订了一个包厢,我们一家三口赶到的时候,陈汉民的父母和妻儿早就到了。一见面,陈汉民的妻子李老师就搂着柳红的肩膀说:这次终于见到你们了,上次团里搞排练,抽不开身,好遗憾。李老师看上去并不漂亮,但气质上佳,她的热情和诚意一下子感染了我们。
那一餐饭吃得很愉快,有说有笑的,两家人相处融洽。听说我的儿子喜欢看电视剧《西游记》,为了逗我儿子,李老师还专门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人早上赶公共汽车,到站台的时候,汽车已经启动了,于是他只好边追边喊:师傅,等等我!师傅,师傅,等等我!这时一名乘客从车窗探出头来冲着他喊了一句:悟空,你就别追了,师傅不要你了。李老师分别模仿了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声音,讲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
就在李老师讲笑话的时候,陈汉民夹了一块清蒸鲈鱼放在她的碗里说,别光顾了说话,这可是你最爱吃的。李老师说了声谢谢,拿出一张餐巾纸替陈汉民擦掉嘴角下的一片菜屑。柳红看呆了,对我努了努嘴,言下之意是:你瞧瞧人家,多恩爱啊,多浪漫啊,多默契啊。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柳红破天荒地对我柔情似水,她把头枕在我的胸脯上,嗲声嗲气地说,亲爱的,以后我们要像陈警官夫妇那样,一辈子相亲相爱、温柔浪漫,你说咋样?我当然希望柳红变成一个温柔浪漫的女人,连忙搂着她的腰说好啊好啊。于是两个人直奔主题:做爱。
说实话,自从有了小孩以后,严峻的生活使我们焦头烂额,最直接的表现是,就连做爱都是在敷衍了事。而这次,我们又重新心潮澎湃地卷入了爱的洪流,一扫往日的郁闷,全身舒爽。看来,我还得感谢陈汉民呢。
而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陈汉民和李老师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恩爱,没有多久,他们的感情就出了问题。
不久,我又接到了陈汉民的电话,说他们所里有一个老警察,就是那个老吴,家里情况相当困难,一辈子默默无闻地做了不少好事,我是记者,他想通过媒体宣传一下他,好让他评上全国优秀警察。我当然一口应承。虽然老吴就是那个曾经抓我的警察乙,但我从陈汉民的身上,已经意识到一个人穿上警服和脱下警服是不同的,这也许就是警察这种职业的特殊性吧。
一天晚上,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厅见面,但老吴迟迟没来,我们只得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等他。
就在我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个身材袅娜的女子走了过来。她手中端着一杯红酒,有几分醉意地跟陈汉民打着招呼。陈警官,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陈汉民有些吃惊地望着那个女子:伍娟蕊,你怎么又喝酒了?陈汉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遇见伍娟蕊,虽然两年过去了,我仍然还记得这个名字。想不到伍娟蕊也认出了我。她笑了起来,呵呵,想不到是你啊,过得还好吗?俗话说,世上有三种关系最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坐过监,照这个说法,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哦。
听了伍娟蕊的话我顿时变得尴尬起来。陈汉民厉声叱责着伍娟蕊:胡说!伍娟蕊,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我告诉你,他是记者,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那次只是一个误会。
对不起啊,是我看走了眼。伍娟蕊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里,弓着身子对陈汉民说,陈警官,不好意思,借个火。陈汉民看了伍娟蕊一眼,慢腾腾地、不情愿地掏出打火机,给伍娟蕊点燃了烟。她猛地吸了一口烟,一边对陈汉民说着谢谢,一边把一口浓烟吐在他的脸上。
我没想到伍娟蕊会这样对待,或者说是冒犯一个警察,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陈汉民,但他只是用手挥了一下眼前的烟雾,并没有理睬她。
伍娟蕊妩媚一笑,飘然而去。
咖啡厅里灯光暗淡,我望着伍娟蕊曼妙的背影出神,她真美啊。但此刻,除了知道她的姓名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和陈汉民是什么关系,可以肯定,他们并不是泛泛之交那么简单。
后来,老吴打来电话,说他正在办一个案子,来不了了。陈汉民在电话中和老吴约好了下次和我见面的时间,便同我讲起了老吴的故事。陈汉民是个有感染力的人,不一会儿,我就沉浸在了老吴的故事中,把伍娟蕊忘到了九霄云外。
老吴是陈汉民初进派出所时的带路师傅,从警三十多年,一直是个普通的警察。他离婚多年,膝下一个二十多岁的白痴儿子,长得白白胖胖,人高马大,除了会喊爸爸,说不了别的话。老吴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瘫痪在床十多年,拉屎拉尿全靠他来打理。相传老吴的性格有些怪癖,人人敬而远之。所长要陈汉民去找老吴时,老吴的神情相当冷淡,说我当不了你的师傅,你跟我学不了任何东西,你还是找别人去吧,我是个无用之人,不要因为我把你给耽误了。陈汉民吊儿郎当地对他一笑,我也不是来学东西的,这个派出所没有我佩服的人,你就当我名义上的师傅吧,学不到东西我不怪你。老吴这才点头答应。
跟着老吴后,陈汉民真的受尽了窝囊气。老吴在派出所一点儿地位也没有,好像任何人都可随意指派他,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打反口。这样一来,派出所的脏活重活累活,甚至还有那些不是人干的活,全部都让老吴一揽了。陈汉民看不下去,要他别干,哪知老吴笑着对他说,你也可以吩咐我的,你想要我干什么就直说,千万别客气。陈汉民听老吴这么说,心都寒了,就随他任人使唤,撒手不管了。
那天,派出所接到报警,说是小古道巷有人打架,老吴带着陈汉民出警。是一起简单的寻衅滋事案件,老吴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好了。哪知就在他们往回走的路上,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围拢上来,说老吴和陈汉民处事不公,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对方的人有七八个,还有两个拿着凶器。老吴见势不妙,示意陈汉民先走,留下他一个人来对付危局。那时的陈汉民血气方刚,不仅没有先走,还跟他们据理力争。那些人并不买账,朝他叫嚣,妈了个 ,你是警察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打的就是警察!说着就对陈汉民动起手来。陈汉民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被这几个小混混给控制住了。有人拿出了锋利的刀子,在陈汉民的脸上一边比画,一边骂道,狗日的,给老子跪下来,要是不跪,不给老子认个错,老子今天就把你的这副狗眼给挖下来!那人嘴里喷着酒气,满脸通红,激动得无法自持。陈汉民挣扎了一下,不能动弹,就把一口浓痰呸在了那人的脸上。那人气急败坏起来,先是用刀子在陈汉民的额头上轻轻一划,血顿时流了出来。那人朝着陈汉民吼道,死警察,你要是不跪的话,老子不把你的这副狗眼给挖下来,就不是个人!那个小混混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陈汉民闭上眼,就是真的被人挖掉眼睛,他也不能下跪,要是传出去,一个堂堂正正的警察给一个街头上的小混混下跪,后果不堪设想,加上陈汉民本性上也不是懦弱的孬种。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老吴扑通一声朝那个小混混跪了下去,低声请求他放过陈汉民。
小混混们见老吴跪下了,随后一哄而散。事后,陈汉民不仅不领老吴的情,还责怪他太懦弱,丢了人民警察的脸。老吴二话没说,把陈汉民拉到一个没人的街角,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朝他吼道,你是说老子怕死是不,老子现在就告诉你,老子不怕死,比任何人都不怕死,被那些小混混给捅死,老子还能成为一个英雄,你知道老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一个女人离我而去,一个儿子是白痴,一个老娘瘫痪在床,要我管屎管尿,老子时时刻刻都想死,但老子不能死,老子不能做一个没有责任的畜生!
老吴救了陈汉民,他却几乎成了整个警局的耻辱。这样一来,就更没有人看得起他了。老吴显得比以前更加窝囊了。直到后来,陈汉民也成了一名老警察,有些小混混不服老吴的处理,第二天就会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来向老吴求饶。在派出所,也没有谁敢欺负和看不起老吴,包括所里的那些领导,陈汉民都会让他们好看。有陈汉民罩着,老吴的精神气越来越不错。老吴的老娘病逝后,负担也轻了不少,但好日子没有过多久,老吴的白痴儿子在老吴上班的时候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来,被一辆货车给轧死了。老吴的儿子虽然说是一个白痴,但他也是一条性命啊,二十多年来,老吴一直和他相依为命,老天真是不公啊!
陈汉民说着说着,泪花就在他的眼眶里一簇簇地绽放开来。我很感动,当即向陈汉民表态,要好好采访老吴,把他的故事好好地写出来。
然而,生活是残酷的,譬如不幸,往往就在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突如其来。
那天,本来是和陈汉民约好了要采访老吴的,但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老吴死了。
老吴死在了市区的一个人工湖里。开始,陈汉民只跟我说他是在办案途中遇害的,这可是当仁不让的报纸头条。但后来一了解,事情并不是他所讲的那样。老吴并没有死在上班时间,而是在一个傍晚,除了陈汉民,所里没有一个警察能够证明老吴是因公牺牲。而陈汉民并不是所领导,所以他的证明无效。
更关键的是,老吴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他是在湖里淹死的,而且胃里还有大量的酒精。所以,与其说老吴是在办案的途中牺牲的,还不如说他是在醉酒后不慎失足落水淹死的。
当然,这个结论陈汉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仍然坚持老吴是在办案时遇害的,要求把老吴评为烈士。但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等于白说。
老吴所侦办的那个系列案件,早在半年前就上交给了分局刑侦大队,而且已经结案。主要案犯是几个社会上的混混、流氓,后来都被判了三年到五年长短不一的刑期。陈汉民告诉我,老吴不同意结案,那几个被判刑的混混、流氓,只不过是浮头小鱼,真正的大鱼还掩藏在深水中。于是,老吴向上级要求继续侦查,但分局没有同意老吴的请求。没想到老吴心有不甘,竟然一个人利用业余时间悄悄地开始了调查。陈汉民也曾劝过老吴不要自寻烦恼、自找麻烦,但老吴最终还是没有听从他的忠告,结果走上了不归路。
我完全理解陈汉民内心的痛苦,老吴的死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同事和好朋友的死,特别令人锥心的是,他认为他应该为老吴的死负责,要是他及时有效地阻止了老吴,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对陈汉民的说法半信半疑,觉得他在面对老吴的死时,掺杂了过多个人的感情色彩在里面。
老吴的追悼会是在市殡仪馆悄悄地进行的,因为是醉酒后溺水身亡,没有上级领导参加,也没有惊动任何新闻媒体,其规格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单位职工的死。追悼会开完后的第七天,我突然接到了陈汉民的电话,他要我陪他到郊区的乡下去一趟。他要把老吴的骨灰埋在他乡下的老家。
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特地穿着制服的陈汉民开着警车,带着我直奔老吴的家。一路上我担心陈汉民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不过还好,他表现得还算冷静,紧抿着嘴唇,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车子从省级公路拐上了一条乡村小路后颠簸起来。在路的两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灌木,野鸡在对面的山坡上灿烂地鸣叫,兔子在小路上一闪而过。突然,车子哧的一下停住。我看到一只吓呆了的毛茸茸的小鸭子站在小路的中央,一动不动,它用呆痴的眼神无助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想不到陈汉民会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停下车,更想不到他会走下车,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小鸭子。这和他平常作为一个警察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捧着那只小鸭子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忘情,就像一个在大人那里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他是在哭老吴。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也不禁泪流满面。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老吴说,老吴,你好走啊!你的朋友来送你了。
当我们赶到老吴的老家时,乡亲们已经为老吴挖好墓穴,并燃放起鞭炮。我们按照老吴老家的传统仪式安葬了他。整个过程,陈汉民一直保持沉默,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他给老吴的坟茔上了最后一锹新土。
要走了,陈汉民在发动警车的同时,也鸣响了警笛。警笛足足长鸣了三分钟,陈汉民自言自语地说:老吴,你放心地走吧,这个世上还有我呢。陈汉民的声音很轻,像蒲公英一样被一阵风无声无息地卷走。
我再一次泪流满面,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感动。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次主动打电话给陈汉民,陪他喝茶、聊天,我对老吴的死只字不提,陈汉民也顺着我的话题,绝不提及老吴。我想,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淘洗,陈汉民的悲伤就会过去,开始正常的生活。但是,我想错了。
那段日子,陈汉民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打过去,他也不接了。我不安起来,总是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跑到了陈汉民的办公室,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噼啪声,我悄悄地站在窗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在殴打一个嫌疑人。他挥舞着手臂一连打了那个人好几个耳光,用低沉的语调怒吼: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嫌疑人拼命地求饶: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而陈汉民根本不为所动,继续拍着桌子,对那个人拳打脚踢。我顿时血往上涌,真想冲上前去制止他的野蛮行为。但我没有这个勇气,反而有一种恐惧郁结在心头,是那种升斗小民对强权的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由来有自,正是几年前拜他所赐。
这时,一名警官远远地跑了过来,我认出是所长,连忙侧着身子闪开到一边。所长冲进陈汉民的办公室,严厉地制止了陈汉民的非理智行为,并强行把他带出了办公室。
所长紧紧地拽住陈汉民的一只胳膊,朝他吼道:陈汉民,你是不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是的,老子不稀罕!
陈汉民也朝着所长吼,并用力地挣脱开所长,风卷残云似的朝楼下跑去。
随后,我来到所长的办公室,向他出示了记者证后,问起了老吴的死,他到底是不是因公牺牲?
所长给了我肯定的回答:不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上头还专门派了一个调查小组调查了,做出的结论仍然和当初一样:老吴是醉酒后不慎落水而死。
我点点头,并对陈汉民刚刚暴打嫌疑人的行为表示了自己的忧虑,照他这样下去,人民警察的形象会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大打折扣。所长表示认同,说他会尽量做好陈汉民的思想工作,虽说战友的死对他有刺激,也可理解,但不管怎样,他不能把心中的怨气撒在老百姓的头上。
我再次点点头,觉得所长说得很有道理。就在这时,一个年轻警察匆匆地跑了过来。说陈汉民又在无端殴打另外一个嫌疑人。所长连忙和那个警察跑了出去,剩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发呆。
我没有想到陈汉民是这样不可理喻的一个人,他是那么冲动、暴躁、狭隘,刚愎自用。到此为止,陈汉民所给我的那些好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禁在心里暗自责怪起柳红的多事,有些人,一辈子都注定只能擦肩而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没有必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柳红几乎每个月都要带着儿子到陈家去玩。我不断地从柳红的口中听到陈汉民的消息。他经常在外面喝酒。他和妻子的关系变得紧张了,同时和父母也有了摩擦。我感到惊讶,他和李老师的感情不是很好的吗?是啊,柳红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望着我,你说,陈汉民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啊?
后来,我不再打听陈汉民的事情了。再后来,柳红也不到陈汉民家去了。她对我说,陈汉民现在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陈汉民了。既然两个人的关系注定不可能朝友情方面发展,就没必要拖泥带水。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因为工作上的压力,我独自在大街上漫步,驱遣着郁积在内心的苦闷。当时,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那些高耸的建筑群就像一团团灰色的棉絮悬浮在空中,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我真想大声喊叫,但又怕会影响到身边的行人。就在这时,有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没回头就知道是一个警察。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对警察的辨识能力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就像突然有了特异功能。
是陈汉民,但我宁可再一次被误抓,也不想是他。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为什么这样?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几个月不见,陈汉民浑身上下仍然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帅气。他见到我很高兴,就像一个在丛林中奔走数日的猎手终于见到了要找的猎物。他要我跟他一起走。他比我高大,比我强壮,还比我英俊,我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夹在他腋下的一件破外套。我想挣扎,但我没有挣扎的力量,更缺乏挣扎的勇气,我只好顺从。他边走边说,兄弟,我们去喝一杯。
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了那个说法,放水养鱼,是的,我就是这个警察养着的一条鱼,我被他养在特权的水中,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什么时候有需要,就什么时候把我用网兜捞起。
陈汉民的心情不错,丝毫没有察觉我对他的不满。在一家叫好食仓大酒店的包厢里,他再次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说兄弟,我们好久没见面了,都是我不对,竟然忙得把兄弟都忘记了,我先自罚一杯,再敬兄弟。陈汉民说着干了一杯酒,再用双手举着酒杯敬我。
我其实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见陈汉民如此热情,长期在报社打工的压力,憋得我都快要发疯,哪有不想发泄一下的道理,我顿时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气。
接连几杯酒下肚,人不觉飘飘然。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蝴蝶飞进了我们所在的包厢,在酒桌的上空盘旋、飞翔。是一只紫色的小蝴蝶,它开始飞得很高,后来就越飞越低。我和陈汉民的视线好奇地追随着它,它轻轻地滑过我们的面颊,把薄霜一样的花粉扑到我们脸上。陈汉民的制服挂在身后的一个衣架上,最后,那只蝴蝶就停在警徽上一动不动,它身上的紫色使那枚警徽熠熠发光。望着这个小小的美丽的精灵,我们的目光同时露出了惊奇。
这时,一个体积不小红光满面的中年人走进了包厢。是酒店的老板。他敬了我一杯酒,说了一些客套的话就走了。没有多久,又走进来一个年轻人,高高瘦瘦,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额头上有一个伤疤,像个黑道中人。他手里提着一瓶茅台,喊了一声汉哥,说汉哥,我来向你的兄弟敬酒。我想不通一个警察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我不得不站起来和那个人喝了一杯酒。他还想和我喝一杯,我忙说我酒量不行,不能喝了。陈汉民马上走过来替我解围,连推带搡把那个年轻人推出了包厢。
我是真的醉了,离开酒桌,疲惫地躺在包厢的皮沙发上,有一种人仰马翻的感觉。
没多久,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过来敬酒。此人竟然带着一个马仔,这个马仔看上去二十岁不到,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侍候着。陈汉民为了保护我,反过来连敬了来人三杯。喝完酒,那人带着马仔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包厢。
这时,陈汉民一个人坐在酒桌上意犹未尽,他高高地举起一杯酒。我虽然神志清楚,但感觉到浑身发软,于是我躺在沙发上没动,默默地观察着他。他的鼻子很高,是那种典型的鹰钩鼻;他五官精致,但有棱有角,真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他高高地举起酒杯,是为了声情并茂地朗诵一句古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是他话音未落,人就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随之是一阵尖厉的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切割着我的神经,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的状态也比陈汉民好不了多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瘫坐在地上。就在这时,一个曼妙的身姿像一阵轻风飘了进来。竟然是伍娟蕊。她把烂醉如泥的陈汉民从地上扶起。陈汉民无法站稳,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肩上。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然后一步步地朝一张沙发移动。我醉眼蒙眬地看着她涨红着脸,屏住呼吸,摇摇晃晃地把陈汉民移到了沙发上。随后,就在她搬动陈汉民的脑袋,想让他躺得舒服一点的时候,陈汉民的喉咙一阵蠕动,呕吐物像泥石流似的朝着伍娟蕊喷涌过来,溅了她一身。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我看来个性强悍的女子,竟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不顾身上的脏物,用手轻轻地捶着他的背,让他尽情地呕吐。等他呕吐完毕,还用一条湿餐巾擦拭着他的嘴角。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脉脉的柔情。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我被伍娟蕊打动了。但酒醒之后,这种感动很快在我的心中烟消云散。当我每每想起那些疑似黑社会大哥小弟的模样,想起他们安排车子把醉酒的我们送走时的情景,想起伍娟蕊和他们如鱼得水地周旋的样子,心里就像咽了苍蝇似的难受。我怎么也想不到,陈汉民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一名警察呀,这些人应该是你的对手啊!
像陈汉民这样的人生是危险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陪着他一起走那道钢丝。我不能说我如何崇高,但做人的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在这条底线前面,我绝对不会逾雷池半步。
我再也不想见到陈汉民了,就是他主动找我,我也不见他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有选择朋友的自由。
然而世事难料。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陈汉民的父母热情地邀请我们一家到他家做客,意思是要我也去。陈汉民的母亲跟柳红说,她大儿子陈春雷一家也会过来。我连忙说我不去,要去的话,你自己带着儿子去。柳红说陈春雷现在是市级领导了,别人巴都巴不上呢。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一个打工的,神仙皇帝都靠不上。柳红这个还算贤惠的女人知道揭了我的伤疤,马上和风细雨起来。说陈汉民和李老师已经分居快半年了,陈汉民要离婚,和一个在外面混的不三不四的年轻女子结婚,他的父母气得都快要发疯了。这次喊我们去,也是想做最后的努力。而且,李老师知道了我们要去做客,才答应回家的。
事情都这样了,我不去还行吗?
一路上,我的心就像十五只竹篮打水,七上八下。难道陈汉民要跟伍娟蕊结婚?他是不是疯了!
我们到陈家的时候,陈春雷一家早就到了。见我们来了,陈春雷和他的妻子很热情地打着招呼。没有多久,李老师也回来了。陈汉民的儿子见妈妈来了,很是高兴,本来在书房做作业的,也不做了,这个懂事的孩子和母亲打了招呼后,就和我的儿子在客厅里开心地玩起了游戏。
我们一边热情地交谈,一边耐心地等着陈汉民,谁都知道,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终于有了响动。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门口。是的,陈汉民回来了。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把伍娟蕊也带回来了。一见到伍娟蕊,陈汉民的父母和陈春雷都沉下脸,陈汉民的儿子游戏也不玩了,一个人闷声不响地躲进了书房。伍娟蕊见状,连忙借口要走,却被陈汉民给拉住了。伍娟蕊只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后来,她又几次提出有事要走,但她的腰每次都被陈汉民的手臂死死地揽住了。
谁都看得出,伍娟蕊很不自在。
这时,陈家的人也可能意识到做得过分了一点,连忙倒茶的倒茶,切西瓜的切西瓜,李老师甚至还主动跟伍娟蕊打起了招呼。李老师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表面上看好像一点事都没有,还帮着陈汉民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李老师的态度使得陈家的气氛好转了不少。我在书房里指导陈汉民的儿子写作文时,客厅里又传来了阵阵说笑,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并没有如我和柳红所想的那样,一直朝好的方向发展。
当时,饭菜都摆在桌上了,就在男人们斟酒的时候,李老师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了声有事要走,不给人们劝她的机会,就急匆匆地走了。陈汉民的儿子见妈妈走了,不仅停止说笑,还说不想吃饭,又反身进了书房,谁劝也不听。本来还算热闹的氛围一下子降到冰点。事后,柳红告诉我,她是理解李老师的,换了她,那个饭也吃不下去。
我们在吃饭时都心事重重,而且很快就吃完了。只有陈汉民不停地给伍娟蕊夹菜,劝她多吃一点,当然他自己胃口也很好,吃了一碗又一碗。陈汉民是故意在和家人作对,只要不是傻子,是人都看得出来。陈汉民的父亲早就不吃了,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饭桌上只有陈汉民和伍娟蕊两个人,陈汉民还不罢休,他斟上一杯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就在这时,正在看着报纸的父亲猛地把报纸掷在地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脸通红。陈春雷的妻子连忙过来扶着他,轻声地劝他不要生气,他的身体不好,有心脏病。见他生气,一屋子的人都显得紧张起来。老人家看到家人的紧张神情,强压住愤怒,做出一个苦笑,摇摇头,复又坐在沙发上,把头往后仰,闭目养神。
突然,陈汉民把筷子猛地往桌上一掷,不吃了。那筷子发出的声响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骇了一跳。这时,陈春雷沉着脸把陈汉民叫进了一间卧室。
没有多久,卧室里就传出低吼声,由于房门关着,听不出是陈春雷还是陈汉民的声音。那几声低吼过后,房间里又复归岑寂,而这岑寂比那吼叫还要令人揪心。五分钟不到,又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一个花瓶碎了。我们所有的人都呆在客厅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尔后又是一片岑寂,卧室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陈春雷的低吼:你看你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还到处宣扬,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难道这样你就很光荣吗?
陈春雷话音一落,陈汉民就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拉起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伍娟蕊,一声不响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柳红对伍娟蕊嗤之以鼻,说她是个爱慕虚荣的灰姑娘,她看中的是陈汉民的警察身份和家庭背景,这样的女子,不可能有什么真感情。柳红还特地向我求证,你说是不是啊?我说这倒也未必。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伍娟蕊悉心照顾陈汉民的画面。
柳红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用一种不屑的口吻对我说,天底下没有不吃腥的猫,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说我不是,柳红,你不能一竹竿扫一船人。柳红无语。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男女关系本身就很复杂,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自己家里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一个外人,还是不要去掺和的好。再说,我和陈汉民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以后我们还是少到他家里去的好。
柳红见我说得有道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我本以为再不会和陈汉民有什么瓜葛了,但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后,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又把我们捆绑在了一起。
工作的压力仍然有增无减。那天晚上九点,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打我的电话,说是有一个重要的新闻线索要透露给我,要我赶紧过去。于是我这个敏感的小报记者就打的赶到了天泰酒店,在一个包厢里找到了那个叫“叫脑壳”的家伙。包厢里乌烟瘴气,几个硕大的脑袋像节日的彩球一样浮在空气中。原来他们在打麻将。叫脑壳见我进来,连忙站起身,说是要上厕所,要我帮他摸一把牌。叫脑壳红光满面,看样子是赢了钱。我连忙说不会玩。叫脑壳就冲着我肮脏地笑了起来,他说没有做过爱总看过毛片吧。他说着就硬把我按在椅子上,而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没想我那把牌起得很好,没多久,就和了牌。我把赢得的好几张百元钞票堆在面前,等着叫脑壳过来分享胜利果实。就在这时,包厢的门推开了,我忙起身,以为是叫脑壳进来了,但进来的是两个陌生人。我又坐了下来。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他们是警察。打牌的人慌乱起来,包厢里的空气陡然变得紧张。只有我一个人很镇定,等着叫脑壳进来。便衣警察在出示了证件之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在警察的命令下,另外那三个人很不情愿,但同时又很配合地把赌资交了出来。我的眼睛朝外瞄,等着叫脑壳那肥胖的身躯出现,但我仍然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威严的声音:把钱拿出来。
我问是我吗?不是你是谁?那个警察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吓了我一跳。
我说我没有参与赌博,我只是代人摸牌,他上洗手间去了,不信你问他们?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那另外三个人。那三个该死的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你这是睁着眼睛讲瞎话。一个警察把我面前的钱拢了拢,用犀利的目光挑衅地逼视着我,质问我,你到底想怎样?我心慌起来,我说我不想怎样,我只是想等那个上厕所的人进来,我是来找他有事的,我就替他打了一把。两个警察没有说什么,摆摆手,意思是说,行,那咱们就等他来吧。
五分钟过去,叫脑壳没有进来;十分钟过去,仍然没有进来。我知道大事不好,那个该死的畜生肯定是脚底抺油,溜了。我看看那两个警察,感到那久违了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像沉渣一样从心底泛起。我的心乱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那天我刚发了工资,还没有来得及交给老婆,眼睁睁地看着两千多元崭新的人民币流入国库,白白地,听不到一声水响。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啊,我的心疼起来。但心疼算不了什么,笼罩在心上的那种恐惧紧紧地抓住了我,我终于明白,多年后,我又一次落入了警察的手中。
我随着他们上了一辆警车,随后来到了市公安局巡警大队。一扇门在我的身后啪的一下关上了。我们一行人被关在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灯光明亮,另外的办公室里也有灯光,看来是统一行动,抓来的人一定不少。我们分别接受了询问,每一个人都承认了自己的赌博行为,都签了字,包括我。我本来是不想承认的,这时,我突然听到从另外的办公室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叫,那种尖厉的声音像锋利的刀子解剖着这个夜晚。在这样的夜晚,不承认自己赌博是不行的。
一个戴着眼镜的警察走了进来。向我们宣布了处理结果。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接受罚款,五千元,一分也不能少;另一条是治安拘留十五天。你们好好想想,给你们半个小时的时间。那个警察边说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戴眼镜的警察走了之后,房子里才真正骚动起来。那几个赌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会心一笑,好像很自豪的样子。他们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有的是叫家人或者朋友送钱过来,有的是叫朋友来领人。那些朋友自然是有来路的人,在电话中听得出来,不是处长就是什么局的局长。
我没有勇气给家里打电话。我心疼那七千多块钱(加上没收的两千多),何况我没有参与赌博,我不是一个赌徒。说来怪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赌博,就是一块钱一局的牌,我也没有玩过。我不能够白白挨罚。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到了墙角上一个米粒大的蜘蛛在结网。我看着它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顿时感到了生活的荒谬。不久,房子里的人都办完手续走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他们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走掉,像幽灵一样,生怕我扯住了他们的衣角。
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动不动。我望着雪白的墙壁,望着望着,我就感觉到一种东西涌了上来,一点一点地,就像屋檐的滴水,我感觉到一股寒意。这寒意先是在嘴角徘徊了片刻,而后,缓慢地渗进了我那双睁大的眼睛里。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恐惧。
我终于意识到,我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呆上一晚。我如梦初醒般地掏出手机,给这个公安分局的一个副局长打了一个电话。我在上个月采访过他,文章见报后,他专门打电话向我表示过感谢,还说今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我是一个万事不想求人的人,在我看来,求人就是低人一等。不过既然说出口了,我还得把被抓错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希望他把我弄出去。副局长在电话那边有些迟疑,说兄弟,这个事挺麻烦的,我得先打电话问问,看是不是有解决的办法。一刻钟后,副局长打来电话,说这是公安局的统一行动,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是跟巡警队的负责人说好了,少罚两千,事情就只能这样了,请兄弟不要怪我。副局长的话诚恳至极。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可不想在这个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呆一个晚上,只好硬着头皮给柳红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陈汉民。打死我都不想听到柳红的奚落,所以我就给陈汉民打了一个电话。不管我怎样跟陈汉民划清界限,但在潜意识中,我对他是信任的。在电话中他声音低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我在忙什么,是不是有空出来坐坐,喝点儿啤酒。我说兄弟,我在公安局呢,来不了啊,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很委屈地把事情的原委跟陈汉民说了。陈汉民说,兄弟别急,你等着,我就过来。
十分钟后,陈汉民就来了,想不到他一来,我就被巡警队的人给放了出来,上了他的警车。我没想到一个公安局副局长都搞不定的事情,他几分钟就摆平了。我一分钱也没有罚,那被没收的两千多元也完璧归赵。他只是派出所的一个普通警察呀,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我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奥妙。
随后,我和陈汉民来到一家酒店,在包厢里我仍然惊魂未定。一口气往嘴里灌了一瓶啤酒,情绪才稍稍稳定。后来,我发现陈汉民有心事,两个人聊了几句之后,包厢里就陷入了沉寂。接着陈汉民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伍娟蕊的,他要她过来,她没有答应。陈汉民很沮丧地挂掉电话,开始不停地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我也跟着他抽了起来,很快,包厢里就乌烟瘴气了。
陈汉民的心情越来越糟,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他,只好给他敬酒。陈汉民并不是那种擅长借酒浇愁的人,他又给伍娟蕊打了一个电话,这一次,伍娟蕊电话都没有接。他难道真的爱上了伍娟蕊吗?他为什么要爱上她?我一时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一声不吭。
这时,我看到泪水从陈汉民的眼里滴落下来。那些泪水穿过环绕的烟雾闪闪烁烁地滴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透明的泪,打在了他手机的屏幕上,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想不到他会这样痛苦。
我忍不住问,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搞得众叛亲离的,值吗?
陈汉民长叹一声,这不是值与不值的问题,你根本不懂。
从陈汉民的叹息声中,我感觉到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的人,真的对伍娟蕊投入了感情,尽管我并不看好他的这种投入。
伍娟蕊出生在一个离省城五十公里的小镇上,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从小就给了她最传统的教育,但她偏偏不吃那一套,她天生叛逆,我行我素。父母拿她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只能放任自流。
高中毕业后,伍娟蕊独自一人来到省城,她先是在一家小工厂当文员,不到半年就烦了,觉得工作没有挑战性,又应聘到一家服装公司当前台接待,但上班没几天,就遇上了一个客户明目张胆的性骚扰,她毫不犹豫地对其饱以老拳,很快就失去了这份工作。从此以后,她就像一只松鼠,在不同的公司里跳来跳去,反正换工作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因为她是一只漂亮的松鼠,而且是一只胆子大、能说会道的松鼠。
一年之后,伍娟蕊彻底厌烦了那种跳来跳去的生活,但她不知道命运的风到底要向哪边吹,直到一天在肯德基过生日,她和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形象设计师萍水相逢,她做起了平面模特。经过形象设计师的精心打造后,伍娟蕊的容貌越来越迷人,身材越来越惹火。不出半年,她的形象便出现在省城几乎所有的报刊杂志封面和户外广告上,她成了省城最火的平面模特,工作自由,收入颇丰。而就在此时,她卷入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她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形象设计师,而他一直在欺骗和背叛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当她终于看清他的面目,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先是自尊心受到强烈的伤害,然后是对生活失望,几次自杀未遂。她开始破罐子破摔,转而和那些蜂拥而至的追随者鬼混,成天出入那些娱乐场所,酗酒,打架,胡闹。
直到有一天,她在酒吧结识了一伙瘾君子,那伙瘾君子中的老大被抓,她涉嫌贩毒,被陈汉民和同事抓进了派出所,就在那天,我也被当作嫖客抓了进来,导致两个人在派出所的楼道上狭路相逢。当然,两个人都是被误抓。
陈汉民再次见到伍娟蕊,是在一年后。当时他们分别和一伙朋友在夜宵摊吃烧烤、喝啤酒,两个人虽是邻桌,却没发现彼此,直到伍娟蕊喝得大醉离开,陈汉民才认出她。伍娟蕊好像是在赌气,独自一个人在大街上狼奔豕突。此时已是深夜,但这条大街上仍然车水马龙。她没命地向前奔跑,并摇摇晃晃地越过栏杆,横过有车辆疾驰的马路。陈汉民见势不好,连忙朝她飞奔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小汽车朝着伍娟蕊急驰过来,陈汉民飞身上前拉住她。接下来是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围观者的惊叫声。陈汉民和伍娟蕊双双倒在地上。
陈汉民救了伍娟蕊后,把酩酊大醉的她送到一家朋友开的酒店住了下来。几天之后,伍娟蕊专门请陈汉民在市中心的金牛角王中西餐厅吃饭表示感谢,两个人开始有了来往。陈汉民在了解了伍娟蕊的生活状态后,劝她振作起来。伍娟蕊开始并不买他的账,认为这个看上去有点儿玩世不恭的警察是在打她的主意,和她身边的那些不安好心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但通过一年的交往,陈汉民的行为改变了伍娟蕊的看法,他并不是那种只知道玩弄女人的男人。陈汉民不仅替伍娟蕊介绍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不管她遇到什么困难,都会帮她解决。
久而久之,陈汉民和伍娟蕊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两个人的亲密接触很快引起了陈汉民爱人的怀疑。李老师表面上看起来很宽容,很有教养,但其实是个疑心很重的女人。加上陈汉民也不善于处理这类问题,两个人的关系便闹得很僵。后来,性格要强的李老师主动向陈汉民提出了离婚。
陈汉民和伍娟蕊的关系发生质的飞跃是在伍娟蕊过生日的那天,伍娟蕊喝了很多酒,流着泪向他表达了爱意。陈汉民接受了伍娟蕊的爱,并同意和李老师离婚。上次,陈汉民特意把伍娟蕊带回家,便是向家人表明他离婚另娶的决心。他知道,他这样做,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李老师,都是一种解脱。但想不到伍娟蕊也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女人,见陈家人如此强烈地反对,她对陈汉民表示,她宁可做他地下的情人,也不愿意做他地上的妻子,在陈家自取其辱。
李老师还真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人,没多久,她就果断地和陈汉民离了婚,把儿子留在陈家,一个人住在了外面。陈家人见陈汉民离了婚,不再干涉他和伍娟蕊来往,但伍娟蕊死活也不到陈家去了。不仅不去,也不答应和陈汉民结婚。她对陈汉民说,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难道我们的爱情非得要用一张纸来证明吗?陈汉民无话可说,只得随她。
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情。陈汉民坚信老吴是冤死的,他一直在作秘密的侦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侦查竟然有了头绪。他终于找到了老吴曾经抓获的一个街头小混混,他交代了他的黑社会背景。但那些人隐藏极深,陈汉民一下子根本摸不到他们的踪影。那段时间,陈汉民总是早出晚归,走火入魔,疲于奔波,伍娟蕊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她劝陈汉民别意气用事,但陈汉民不听。伍娟蕊也曾想用自己的温情和关心来打动他,让他悬崖勒马。但陈汉民仍然我行我素,不吃她那一套。
直到有一天,一个姓唐的开洗脚城的老板浮出水面。陈汉民跟踪他多时,却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在伍娟蕊做平面模特的时候,唐老板曾追求过她,为了帮助陈汉民,更是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伍娟蕊开始秘密接触唐老板。但没有想到的是,伍娟蕊又回到了失恋后的那种生活状态,成天出入那些娱乐场所,酗酒,打架,胡闹。等到陈汉民发现时,伍娟蕊已经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陈汉民悔之晚矣,说伍娟蕊对我印象不错,要我好好劝劝她。老吴的事情已经结束,他的的确确是喝醉后溺水身亡的,他不准备查下去了,要伍娟蕊也别搅和了。在陈汉民的安排下,我在一家酒吧见到了伍娟蕊。
此时的伍娟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在面对陈汉民时,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陈汉民醉酒时的那种柔情了。在我劝她的时候,她根本就心不在焉,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说,老吴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都不认识他。伍娟蕊话音未落,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伍娟蕊接完电话,说有朋友喊她去唱歌。陈汉民紧张地站了起来,拦住伍娟蕊,要她别去。你烦不烦啊。伍娟蕊朝陈汉民吼道,猛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伍娟蕊走后,陈汉民一屁股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冷不丁对我说,兄弟,伍娟蕊背叛了我。他的话令我感到震惊,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红一向反对我出去和朋友们喝酒鬼混,有时回来晚了,她甚至把门反锁,不让我进屋。但只要我是和陈汉民出去,她就给我开绿灯。一天晚上,我忍不住把陈汉民和伍娟蕊发生摩擦的事情告诉了柳红。她一听就来劲了,说陈汉民的母亲早就拜托了她,要我多劝劝陈汉民,要他和李老师复婚。我勉强答应,但心里并没有底。
我和陈汉民的接触多了起来。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我骇了一跳。当然,之所以有这种变化,完全是因为陈汉民。
我虽说是个报社记者,但我是那种最没有套路和出息的记者。在小圈子里,像我这种记者被人称为民记,乍听上去像是人民记者的缩写,或者是名记,著名记者的缩写,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民记是民工的民,是和民工一个性质的职业,所以,被人称为民记。说白点,是打工记者,是为报社领导和每一个报社正式职员,哪怕是一个搞收发的正式员工打工的记者,像封建社会大家庭里的小媳妇一样,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不稳定,没有退休工资,缺乏长期保障。虽说每个月拿到的钱可能不会比一般的报社职工少多少,但那是劳动所得,而且还是用汗水,甚至是鲜血换来的,和在危楼上作业的民工们没有区别。
在报社,那种苦的累的麻烦的危险的活计,主要都是由我们这种民记去做,譬如社会调查、暗访,譬如接待来访,譬如写那种需要通宵达旦一改再改,甚至还没有署名权的长篇通讯,等等,等等。在第一家小报社的时候,我干的是维权记者,过年的时候为民工讨工资,遭到债主的殴打,差点把一条小命丢掉,还得硬着头皮去找有关维权部门,或者寻求社会各方力量的支持,最后终于把民工们的工资讨到手了,但是回到报社,我却告之被解聘。
我是含着泪水离开那家报社的,在那家报社拼死拼活干了两年,仅领导的一句话就被解聘了,而且工作两年了,报社也没有为我办理养老保险之类的任何保险,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一分钱的补偿,我知道这是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那家小报社是一家权力部门的下属机构,我怎么和它打啊,那是鸡蛋碰石头,再说,如果打了,日后还有哪个单位敢用你啊。我要打,也只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人就是这么奇怪,给别人维权,打官司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但如果真的给自己打官司,我会觉得很丢脸。这是文人的自尊心在作怪。
我已经换了好几家报社了,好在报社需要我们这种民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所以,我也不太担心饭碗被打破打烂。不过,我还是干得不开心,不开心的主要原因还是在报社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身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天是记者节,我们部门的几个人在好食仓聚餐。吃到中途的时候,想不到一个张牙舞爪的人走了进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好久不见你来了,挺想你的。转身就对跟着他进来的服务员说,他买单,我忙说不。那个张牙舞爪的人一下子按住我的肩膀,说兄弟,这单无论如何得让兄弟我来买,好不好?那人死死地按住我的肩膀不放,没有办法,我只好点点头,表示感谢。没想到的是,那个人没有走多久,好食仓的二老板也过来敬酒,走的时候还掏出一张打折金卡给了我的部门主任。这两个人我当然都认识,和陈汉民一起喝酒时,我们曾经称兄道弟。
第二天上班,我发现同事们对待我的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第一次没有看到冷冰冰的脸,第一次没有人过来吩咐我做这做那。我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警察兄弟陈汉民。
从此以后,我在单位里的地位与日俱增。晚上到哪里吃饭,饭后是打保龄球,还是唱歌,他们事先都要征求我的意见。从此以后,我开始参加一些有红包的会议,有时甚至不参加也有红包拿。我成了我单位那帮哥们的主心骨和风向标,当然我也为之付出了代价。一个同事的老婆骑摩托车被交警抓了,要罚款三十元钱,也雷急火急地给我打电话,于是我也只好雷急火急地找陈汉民,只要陈汉民一来,万事就都OK。陈汉民每一次帮我,都是心甘情愿。是中国人都知道,谁也不是为了那区区三十元钱,为的是一个面子,为的是那一份爽透骨髓的优越感。
我感觉到自己是在堕落的边缘徘徊,但我身不由己。从此以后,我几乎天天和陈汉民泡在一起,我的行动当然也得到了柳红的大力支持。她要我尽快说服陈汉民回去和李老师复婚。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特殊时期的地下工作者,打入了敌人的内部,不仅要弄到有价值的情报,还要尽最大的可能去瓦解和策反。
我由此认识了那些本来没有机会认识的人,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板,身体强壮的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些身份不明的漂亮女人。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偏高、很瘦,脑袋大、脖子细,头发花白,走路摇晃。围绕在他身边的俊男美女都叫他高老爷子。在饭桌上的高老爷子是一个妙趣横生的人,他不喜欢讲话,却喜欢看人大口吃肉。他常常逼着他的手下吃那种大块大块的肥肉,看到那人腮帮鼓胀,嘴角冒油, 就很兴奋。而他自己却很少进食,但每天要吃一枚刚刚从鸡屁股里溜出来的鸡蛋,据说还得是白母鸡生的。
我同高老爷子吃过三次饭,每次都看到他津津有味地吃一枚生鸡蛋。他吃鸡蛋是很讲究的,先由他的手下气喘吁吁地送过来。据说有一次,他们专门饲养的白母鸡没有按时把蛋生下来,手下急了,把一只白母鸡的尾巴都给拧了下来,从鸡肚子里掏出那热乎乎的蛋,开车送到老爷子的餐桌边。高老爷子吃生鸡蛋是不要任何人服侍的,他拿到带着白母鸡体温的鸡蛋之后,便从怀里掏出一只闪闪发光的小锤子。小锤子大概有七八厘米长,是一个老金匠手工制作的,很漂亮。这是他的宝贝,谁也不能碰的。小锤子在他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动时,就有一道道金光环绕着他的手指。就在旁边的人眼花缭乱的时候,那个作绕指柔的小锤子突然抬起,只见金光一闪,那枚鸡蛋上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洞,在旁边等候的男服务员把早已准备好的塑料吸管递给高老爷子。高老爷子用两根白皙的手指夹着塑料管子,插入那个小洞的时候,好像遇到了阻力似的,两根手指在抖动,不停地抖动。而老爷子的脸上始终透着一种敬畏、一种肃穆。不,不只这么简单,还有一种仁慈、一种温柔、一种悲悯。
当我后来知道高老爷子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黑社会头子的时候,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当然是为他脸上那种圣人一样的表情。
有时,我也想劝陈汉民少和这号人来往,但每次话到嘴边都戛然而止。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何况他陈汉民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而已,而据我所知,和高老爷子称兄道弟的政界人士,什么处长局长有的是。
每次和陈汉民在一起,回家后我都会向柳红汇报他的动向和消息,特别是他和伍娟蕊之间的矛盾。我说我一时还无法说服他和伍娟蕊一刀两断,柳红并不怪我,只是一味地鼓励我,她的神态就像一个踌躇满志的政治家,要我别急,慢慢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当然,陈汉民和那些貌似黑社会人物来往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跟柳红说过。
在高老爷子请客的三次宴会上,我都看到了伍娟蕊。她跟高老爷子很熟,看样子,陈汉民还是通过她认识高老爷子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伍娟蕊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但我并没有向陈汉民打听过她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知道,问也是白问,陈汉民不会告诉我的。
据我的观察,只要高老爷子在场,伍娟蕊对陈汉民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而陈汉民在表面上,总是对伍娟蕊极尽殷勤之能事。有一次,陈汉民甚至一边向高老爷子敬酒,一边请求他做伍娟蕊的工作,劝她和他结婚。当时,我看到陈汉民厚颜无耻的样子,心里确实感到很难受。那天,陈汉民连敬了高老爷子三大杯白酒,喝得倒在了桌子底下。我连忙把他扶在沙发上坐下。我没有想到的是,陈汉民醉成这个样子了,伍娟蕊竟然还是对他无动于衷。而当我看到高老爷子眼里所流露出的那一丝轻蔑,更是为陈汉民感到难受。他妈的陈汉民,你这是何苦啊!我在心里呐喊着。
陈汉民很快在沙发上打起鼾来。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包括伍娟蕊。我向服务员要了一条热毛巾,给陈汉民擦脸。等陈汉民醒来后,我想早点回家休息,但他要我陪他,我只好点头答应。一个小时后,陈汉民带我到蒙娜丽莎去喝茶。
在蒙娜丽莎的一个卡座上坐下来后,陈汉民突然用手扶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兄弟,你帮我给伍娟蕊打个电话,喊她过来坐坐。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汉民,就像在一个漩涡中挣扎,我感觉到自己要被淹死了。
在挣扎中,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大声地吼道,陈汉民,他妈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当然,这句话我是在心里吼的,陈汉民并没有听到。如果他仔细地观察一下我脸上的表情,他是会明白的,而他没有。
碍于情面,我还是给伍娟蕊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很吵,就像煮粥一样,我不得不提高声音,想不到的是,伍娟蕊竟然一口答应了我。并问我在哪里,我说我们在蒙娜丽莎,结果她说她也在蒙娜丽莎。这时,陈汉民就像遭到毒蛇咬了一样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这是一个人头攒动、闹哄哄的场所,陈汉民举目四顾,却找不到伍娟蕊的身影,不禁茫然。
他马上离开座位,去四处寻找伍娟蕊。我当然是坐着不动。后来,无所事事的我就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了起来。当我还没有看完两页时,就发生了事情,我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
有人在打架。一股强劲的声波和热浪远远地袭击着我,像锋利的刀片切割着我的神经末梢,我感觉浑身像针扎一样难受,最直接的反应是头皮发炸。每一次遇到公共场合的骚乱,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就像感冒后的鼻塞和发烧一样。我马上意识到这场骚乱与陈汉民有关,连忙朝那人流汹涌的方向跑去。
尖叫声、咆哮声、哭喊声、撕裂声、击打声、酒瓶破碎的声音、桌椅碰撞的声音,一股脑搅入我的耳膜。我感到整个身子好像要炸开,难受极了。但现在身体上的难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为陈汉民的安危担心。我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一个严厉的声音。他说,我是警察,谁都别动。他的声音就像一根银针,尖锐、闪亮,但很快就被一股强大的喧嚣给折断,无影无踪。我爬上一张桌子,踮着脚,俯视着攒动的人头,我让飘忽的目光在沸腾的人群中见缝插针,但我没有找到陈汉民的身影。
他威严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我没有听到枪声,这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听到一声枪响啊。这声枪响将证明一个警察的存在,但是,我知道,陈汉民并没有带枪,他根本不能保护自己。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桌子上跳下,不由自主地向漩涡的中心渗透。我感受着身体的撞击,我差点被人给挤瘪了,我仍然没有看到陈汉民,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隐隐地听到一个惊惶的杂音,出大事了,出人命了。听到这话的时候,我耳朵里嗡的一响。
及时赶来的110警察控制了局面,喧嚣的人群被遣散。一些滋事者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戴上了手铐。我被警察挡住了。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倒在了地上,他身上的血迹璀璨夺目,我看到了一张苍白吓人的脸,是陈汉民。当我飘忽的目光在他的身上犹豫不定地流淌时,他的整个身子看上去就像一张卷起的白纸,在风中轻飘飘地漾动。
陈汉民很快被几个警察抬起,朝门外的警车走去。他被呼啸的警车送到医院去了。
人流潮涌般散去,在雪亮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个哭泣的女人在接受一个警察的询问。我感到这个女人很眼熟,我很快就认出了她,她就是光彩照人的伍娟蕊。尽管她在哭泣,尽管她显得很狼狈、很悲伤,但她那种妩媚似乎丝毫没有消减。
此时,我真的是恨透了她。
陈汉民伤势很重,所幸抢救及时,很快就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住在省人民医院的贵宾单人病房里。陈汉民的伤口主要有两处。一处是肋部,是被一把匕首捅的。还有一处是咽喉,幸好不深,没有伤着声带,但他的嘴巴都连带着被医生给包扎住了。他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用眼神和人交流。
那天晚上,伍娟蕊和几个朋友在蒙娜丽莎用餐。就在她接到我的电话不久,突然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出现在伍娟蕊的面前。他喊着她的名字,说是老朋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洋酒,要跟她干一杯。伍娟蕊说她不想喝酒。但那个年轻人不依不饶,硬逼着她喝,伍娟蕊就和他发生了冲突。很快,年轻男子的朋友们都赶了过来,两边一场混战,陈汉民过来保护伍娟蕊。由于寡不敌众,他只好亮明警察身份,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人竟然把他当成了泄愤的对象,对他一顿暴打。
陈汉民受伤后,柳红又再三强调了她所赋予我的重任,要我借此良机,马上撮合陈汉民和李老师破镜重圆。而且这一次,她不再容忍我的虚与委蛇,一定要我拿出实际行动。
一天下午,在柳红的胁迫下,我不得不跟伍娟蕊打了一个电话,劝她别跟陈汉民纠缠下去了,那样对双方都不好。我把这个意思说完就准备挂掉电话,没想到的是,伍娟蕊竟然答应了我。她说,好吧。
在陈汉民住院的两个月里,伍娟蕊真的没有来看望陈汉民。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要有空,就会到医院陪陈汉民,他也答应我要慢慢忘掉伍娟蕊。陈家人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欢欣鼓舞。陈汉民的父母和兄嫂也经常来医院看望他,真是歪打正着,他和家人的关系因为这一场意外得到了改善。柳红对我的表现也越来越满意,因为陈家人都认为,陈汉民之所以浪子回头,我是头号功臣。
出院后,陈汉民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些天,他几乎推掉了所有应酬,每天下班后准时回到父母家中,陪儿子做做作业,给母亲打打下手,陪父亲喝一杯红酒。李老师也会经常来陈家看儿子。是的,种种迹象表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就在我都对他们的复合充满了信心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那是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一家在陈家吃晚饭,李老师也来了。晚饭后,我们正围在一起看一个很火的电视节目,陈汉民在卫生间里接了一个电话,出来告诉我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有点事喊我们过去。但是走到半路上,陈汉民告诉我,我们是去见伍娟蕊,她现在出了点事儿,需要他的帮助。听了他的话,我简直是哭笑不得。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还要跟那个女人纠缠不清?
我和陈汉民把她从那个喧闹的酒吧里拖出来的时候,伍娟蕊已经烂醉如泥。她忍不住在酒吧门口的垃圾桶里呕吐起来。她穿了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裤子小得几乎包不住臀部。街灯昏黄,照着她时,在她身上形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阴影,迷离而又神秘。我看见陈汉民给她捶着背,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陈汉民搂着伍娟蕊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虽说窝着一肚子火,但我没有离开,我对陈汉民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只是把喝醉了的伍娟蕊送回去,然后就会和我一起回家。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从窗口里探出一个男人硕大的头颅。他喊了一声伍娟蕊。听到有人喊她,伍娟蕊突然清醒,猛地从陈汉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朝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奔跑过去。这时,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就像夏夜的萤火。
那辆小汽车消失很久了,陈汉民仍然木木地呆立在大街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显得帅极了,我敢打赌,这时要是有女人经过他的身边,我发誓她肯定会爱上他。而像伍娟蕊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来牵挂和疼爱。
在回家的路上,我语重心长地对陈汉民说,不管你们曾经爱得多深,过去的就要让它过去,勉强把它留下来,只会是一把双刃剑,使双方都受到伤害,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陈汉民看了我一眼说,我跟你说不清楚的,不过,你说得对,这样下去是真的没有意思。
一连好多天,陈汉民都没有和伍娟蕊联系了,伍娟蕊也没有主动找他,我暗地松了一口气。
但两个月后,再次见到伍娟蕊的情景,简直令我匪夷所思。
那天晚上,陈汉民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带着哭音说有人欺负她,要陈汉民替她出气。我劝陈汉民不要理她,但他二话没说就冲出了茶馆。我为他的安危担心,只好跟着他。
当我和陈汉民马上赶到东风吹广场时,伍娟蕊穿着一袭黑衫短裙,靠在一棵樟树上,悠然地抽着烟,像一个在街头拉客的妓女。伍娟蕊见我们来了,头都不抬一下。我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往她身上狠狠地踹上一脚。在陈汉民问她情况的时候,我一直阴沉着脸,他们说些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伍娟蕊要报复的那个人正从体育商店那边向我们走来。是一个长得像打手一样的年轻人,他戴着墨镜,留着长发,身体强壮得能打死十头牯牛。我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来的时候,对这个叫伍娟蕊的女人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奶奶的熊,这不是明摆着让陈汉民去送死吗,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
我站在一棵樟树下,看着陈汉民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一把锁住那个墨镜人的咽喉,猛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一招要是使在一般人的身上,肯定就草鸡了,晕菜了,但是用在这个墨镜身上意义却不大。遭到突然袭击的墨镜表现出可怕的冷静。他迅速出击,闪电一样,一记右钩拳重重地打在陈汉民的左肋上。陈汉民摇晃了一下,我见势不妙,冲了上去,却被墨镜凌厉的一脚踢得摇摇晃晃。我被墨镜激怒,冲上前去咬了他一口,陈汉民也趁机打了墨镜一拳。但是我们仍然没有占什么上风,很快,我们就被墨镜打得落花流水。我感觉到肚腹上疼痛难忍,同时看到陈汉民的脸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上还流着血。我急了,气急败坏地,同时也是灵机一动地大吼,枪枪枪!陈汉民,快拿出枪来,击毙这个畜生!
陈汉民没有带枪,当然掏不出什么来,但这句话对墨镜起到了震慑作用,他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我不再相信陈汉民,他的行为简直伤透了我的心。在我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我不能再对他心存任何幻想。第二天,我把对陈汉民的担心告诉了他的哥哥陈春雷,把矛盾上交,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叫我们是兄弟啊。为了帮陈汉民,我决定豁出去了。
这时的陈春雷是堂堂的市政法委书记了。这天晚上,陈汉民和一些朋友在好食仓的一个包厢里喝酒,我当然也在场。陈春雷出其不意地来了,陈汉民的那些朋友见到陈春雷后,一个个作鸟兽散去。见到陈汉民,陈春雷并没有发作,一直是笑眯眯的,说是想喝酒了,要我和陈汉民陪陪他。陈汉民点点头。我连忙倒了三杯酒,三个人顷刻间一饮而尽。
一开始包厢里的氛围还真不错,看起来就像是亲朋久别后的团聚。大家都在讲一些题外话,语调轻松优雅,自由散漫,温暖惬意,但是后来,说着说着,就转到了伍娟蕊的身上。陈春雷的话锋一转,突然变得犀利。
忘了她。陈春雷望着自己的弟弟斩钉截铁地说。
陈汉民无言,把闪烁的目光投向别处。
汉民,没有过不去的坎,忘了她,她不适合你。
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别,汉民,她真的不值得你去为她寻死觅活的,不值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你为什么那么执迷不悟?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汉民,你也要为自己想一想,为自己的亲人们想一想,我们是多么为你担心啊,你不能太自私,天天让我们,特别是爸妈,一大把年纪了,整天为你担惊受怕,睡不好觉。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们无关,请别为我操心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还有没有良心?
就当我的良心被狗给吃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那就请你不要说了!
两个人的语调渐渐升高,到了最后,他们短促而又激越的语调在包厢里轮番轰炸,又突然间戛然而止,留下可怕的沉寂。这个时候,我是能体会陈春雷的伤心和绝望的,他本来是想和陈汉民作一次深入肺腑的交谈,想不到的是,他们的交谈只能停留在表面上,根本无法深入。
走的时候,陈春雷往包厢里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汉民,随你是死是活,我都不管你了!
陈春雷走后,陈汉民掏出一根烟。打火机坏了,发出嚓嚓嚓的声音,一连打了十几下,最后打燃了,是一束微弱的火苗。我看到陈汉民握着打火机的手在颤抖。他嘴角叼着的那支烟,也在不停地抖动。
火熄了,烟最终没有点燃。我连忙拿起自己的打火机,凑到了陈汉民的跟前。打火机嚓的一声激出一朵火苗,那朵火苗作势往上冲,哧的一下烧着了陈汉民的眉毛。空气中散发出毛发被烧焦的难闻气味。我慌忙扔掉手中的打火机,一连声对不起。陈汉民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陈汉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像泥塑木雕似的。我瞥了他一眼,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像铺天盖地的乌云一样笼罩着我。
两个月后,伍娟蕊突然不见了,这个城市里不再有她的任何音信。一次喝茶的时候,陈汉民垂头丧气地告诉我,只要知道她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平安地活着,他就不会去找她了。
不管你信不信,陈汉民说,他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信。我连忙点点头。
但现在,我不知道她的死活,我必须找到她,不管你能不能理解。陈汉民说。
我理解,你应该找到她,这样才能心安。我说。
陈汉民开始满世界地寻找伍娟蕊,我也在帮着他寻找。我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寻找她,结果都是徒劳。
那天,我突然接到了陈春雷打来的电话,他问我陈汉民最近怎样?我不想让他知道陈汉民在寻找伍娟蕊,就说他好像还不错,天天上班。
他是不是在寻找那个女人?陈春雷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是……不……我在电话里支吾起来。
我感到很惊讶,陈春雷怎么会知道陈汉民在寻找伍娟蕊?
陈春雷要我多劝一下陈汉民,不要再和那个女人纠缠下去了,他这样下去,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那个女人,不仅吸毒,还和黑社会有染,她……陈春雷欲言又止,他的话对我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尽管对伍娟蕊印象并不好,却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一个女人。陈汉民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吸毒的啊。天啊,像这样的女人,他还要找她干什么?这不等于是找死吗?我连忙找到陈汉民,气急败坏地说,你就别找那个伍娟蕊了。
又怎么了?陈汉民不解地望着我。
那个女人,又吸毒,又与黑社会有染,你还找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激动起来。
谁告诉你的?陈汉民不动声色地问我。
我拒绝回答他。
是不是陈春雷?肯定是陈春雷,是他,是他让伍娟蕊消失了。
我摇摇头,我不相信陈春雷会干这种事。
陈汉民不再理我,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不信任。他瘫坐在咖啡厅的沙发上,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多久,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他的嘴角流出了一线透明的涎液。他一定是在做梦,这样想时,我心中一恸。
当我知道陈汉民在利用黑社会的力量寻找伍娟蕊时,他已经与我生分了很多,甚至拒绝见我了。我为他担心不已,却没有任何办法。
我实在是读不懂陈汉民这个人了,既然如此纠结,还不如远离他。
有关尿尿帮我早就有所耳闻。这帮年轻人都是从小玩大的街头混混,是谁也得罪不起的地头蛇,据说他们选举大哥最有意思了,看谁尿拉得远,谁就是老大。毫无疑问,他们的大哥黑皮就是当之无愧的拉尿冠军。
陈汉民以前结交的人,可能也有涉黑背景,但是都隐藏得很深,有的是政协委员甚至是人大代表,不是轻易就做坏事的那种人,而尿尿帮他们,都是些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浪的社会渣滓,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样的人能惹吗?
陈汉民简直是昏了头了。他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吹牛,一起唱歌跳舞,一起飙车。我当然知道,他之所以和他们混在一起,是想利用他们的力量来找到伍娟蕊,但我仍然为他担心。
有一天,陈汉民突然打电话找我,说好久不见,有些想我了。我其实也想见他,于是很快赶到他所在的那个酒店。当时陈汉民正在和黑皮他们喝酒。见到我,陈汉民很高兴地拥抱起我来,他喝多了酒,一点儿也不知道轻重,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弄得我差点都要窒息了,但我没有挣脱开。能见到他,我真的很开心。
陈汉民喝醉了,当他松开我脖子的时候,像一团烂泥一样地滑到了地上。我弯下腰去扶他,他对我说,兄弟,我就要找到伍娟蕊了,就要找到她了,找到她了……说着说着,陈汉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突然感到一种厌恶,一种深深的厌恶,我用力地把刚刚站起的陈汉民推倒在地上。他妈的,我恨这个世界。我冲着陈汉民大喊起来,陈汉民,你怎么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你是不是想找死啊!黑皮的两个小兄弟冲上来,要对我动手。我大声哭嚎着,我说我什么都不怕,他妈的,你们尽管来吧。我闭上眼睛,等待暴风骤雨的降临。
然而,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是陈汉民阻止了他们,陈汉民这样做使我感觉到更加难受,我哇哇大叫着冲了出去。
自此以后,陈汉民和我更加疏远了。他也很少回家,陈家人对他彻底失望了,为了儿子得到良好的教育,李老师已经把孩子从陈汉民父母家接到了自己的身边。有关陈汉民的消息越来越少。我也不想去打听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告诉我,陈汉民在单位被分流下岗,当不成警察了。我感到震惊,连忙问其原因。原来,他所在的那个公安分局破获了一起涉黑性质的抢劫伤人团伙,也就是那个尿尿帮。尿尿帮的大哥黑皮虽然尿拉得远,但胆子并不见得像他炫耀的那么大,被警察抓了以后,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祖宗三代都供出来,以望立功赎罪。他交代的人名当中,就包括他的警察哥们陈汉民。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异常沉重,当即给陈春雷打了一个电话,证实了那个朋友所言非虚。不过我又转念一想,对陈汉民来说,不当警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样想时,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知道,像陈汉民这样的人,找个工作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果然没有多久,就听说他当上了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据说,那家公司还专门给他配了一辆高级小车,他天天吃喝玩乐,班都不用上,优哉游哉得很。但当我得知,他就是那个吃生鸡蛋的高老爷子的手下时,我还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他担心起来。我想,高老爷子之所以重用陈汉民,是看中了他曾经的警察身份,像他这样的人,其利用价值肯定要比一个街头上的小混混高得多。
后来,又听说陈汉民犯了事,被公安局抓了,但没过几天,又听说他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这样的消息没过多久就要听说一次。我想应该是陈春雷把他给弄出来的,他们毕竟是兄弟。
直到一天,我突然接到了陈春雷的电话。他告诉我,陈汉民出事了。我在电话中听到他抽泣的声音,一下子就蒙了,脑袋嗡嗡地作响,像要炸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那幢红色别墅的。别墅的周围全部是警车和警察。我想尽快见到陈汉民,但我被人拦在了外面。就在这时,一个我曾经采访过的警察认出了我,他把我领进了那座别墅。我终于在二楼的一个会客厅里看到了他。
陈汉民躺在地板上,脸色苍白,全身血肉模糊,一头散发垂在地上,像被洪水冲刷过的一团水草。脱离公安队伍之后,陈汉民蓄起了长发,像一个艺术家,要是走在街上,那一头飘逸的长发会使他更显英俊、迷人。但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默默地流着泪,跪在陈汉民的身边。这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陈春雷,他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板上,低着头,眼睛紧闭着,嘴唇上渗出了一丝血迹,他一定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恍惚中,我听到旁边的一个警官在跟陈春雷汇报,警方没有任何伤亡,以那个高老爷子为核心的犯罪团伙全部被擒获,击毙四人,陈汉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想不到陈汉民会作最后的抵抗,他一定是恨透了警察,才做这样的事的。可想而知,那次被开除出警察队伍,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爆发力很强的哭声,我循着声音望去,见是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老白。他在哭泣,像一个小孩一样哭嚎着,他说,汉民啊,我对不起你。他弯下身子,解开陈汉民身上的扣子,他的手哆嗦着,怎么也解不开,于是他一挥手,几个警察围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一套新警服,在给陈汉民换衣服。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春雷突然睁开眼睛,我看到他灰暗的眼睛一亮,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老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春雷低声地咆哮。
老白跪在地上,一把抱住陈春雷。陈书记啊,我对不起你啊,我该死啊,你一枪崩了我吧。老白涕泪双流。
原来,陈汉民并没有脱离警察队伍。当他得知自己要被分流下岗的消息后,便到处找关系,想留在警察队伍中,但陈春雷事先已经打过招呼,没有谁敢留下他。同样,伍娟蕊的消失也与陈春雷有关,是他派人把她秘密地抓了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北方的一家戒毒所强制戒毒去了。
多方活动无效之后,眼看警察身份不保,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陈汉民不得已找到了老白,请求他把他留在警察队伍,陈汉民以前帮助老白破过一个重要的刑事案子,老白很欣赏他。但这次老白明确表示帮不了他。陈汉民不得已告诉老白,最近几年发生在本市的几桩未破的特大劫车杀人案和特大毒品案都与那个高老爷子有关。高老爷子为人城府很深,极端狡诈。最早发现这个犯罪组织的是警察老吴,但老吴的发现没有引起上级机关的重视,当高老爷子发现老吴在独自悄悄调查他时,就安排手下把他杀害了……
老白听后感到震惊,他当时的态度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于是马上请示局长,在局长的同意下,暂时保留了陈汉民的警察身份。为了保密,同时也为了陈汉民的生命安全,他做卧底的事,只有老白和局长两个人知道。局长和老白还答应陈汉民,只要那个案子破了,就把他留在市局刑侦支队当刑警,并给他记功。与此同时,当高老爷子得知陈汉民被开除警营后,对他委以了重任。
我恍然大悟,难怪陈汉民能一次又一次地从警方的行动中脱身,原来是老白所为,我错怪了陈春雷。
陈汉民凭着自己的机智和勇敢,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取得了高老爷子的信任,并掌握了高氏集团充分的犯罪证据。就在今天凌晨,高氏集团在那幢红色别墅内进行犯罪活动的时候,警方得到陈汉民的消息,悄悄地将别墅包围了。狡猾而又歹毒的高老爷子在作最后的挣扎和反抗的时候,终于明白了陈汉民的警察身份,他和他的手下一共朝陈汉民开了八枪。
陈汉民的身上已经换上了警服,他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水洗净。陈春雷没有理睬老白,他跪在陈汉民的身边,整理着他的一头乱发,他一根一根地梳理着,把打结的发丝分开,他是那样的聚精会神,那样的小心翼翼,生怕弄断了一根。他的身后已经站满了警察,他们行着庄重的警礼,所有的眼睛里都溢出了泪水。
我再也受不了了,从那幢红色别墅里冲了出来。我的心很痛,很痛,为了减轻内心那无法忍受的疼痛,我在大街上狂奔着,呼喊着。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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