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多
(西北大学 文化遗产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下王岗遗址位于河南省淅川县城外西南约35千米的下王岗村,属于汉水中上游地区的丹江口水库的淹没区[1]。其中,仰韶时期文化是整个遗址中年代最早、文化遗存最丰富、分布范围最普遍的遗存。这一时期的遗存多被拿来与关中、河南各地区的仰韶时期文化进行对比,并被认定为属于仰韶时期文化的地方类型[2-6]。但是,仰韶时期文化时空范围大,地方类型多,对比的标准有些繁杂,所以必须明确仰韶时期文化核心区,建立一个典型的仰韶时期文化特征标准,才能让下王岗遗址和其他仰韶时期遗存在同一体系进行下比对,以明晰各自文化的特点。在考古发掘出土物中,当属陶器最具普遍性和代表性,“在时、空的变异方面,也最为敏感”[7]。因此,本文主要通过对陶器特征的研究,初步探讨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遗存的文化性质。
从14C年代测定数据看,本文所述的文化遗存年代在 5210BC ~4780BC[8],与仰韶时期文化年代大致相当。从遗迹、遗物特征看,也可以得到相同结论。根据《淅川下王岗》一书中所描述的文化层的叠压关系及遗物特征分析,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文化可以分为以下3期。
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是遗址中最早的文化遗存。此时期,泥质红陶达该期出土陶片总数的48.1%,夹砂棕陶次之,泥质黑陶再次。泥质陶器表面精致,夹砂陶器表面粗糙。器形简单,种类不多,主要有罐、鼎、钵、细颈瓶等。器表多素面,少数饰弦纹、锥刺纹、指甲纹,仅二件朱绘陶壶。
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文化的陶器和半坡类型[9]、姜寨一期[10]陶器相比,器形最为接近。但是,半坡类型和姜寨一期在陶器纹饰、造型上要比下王岗遗址复杂一些,比如陶器唇部造型多样、直腹罐带腹耳、绘彩和饰纹发达等。和裴李岗文化[11]对比来看,下王岗遗址陶器与其器形有所差异,并且质地和火候都要优于它们。从半坡早期类型和姜寨一期测年数据来看,大部分遗址在距今6000年以上,所代表的就是仰韶文化早期,而裴李岗文化不晚于仰韶文化早期。由此观之,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文化应在年代上与仰韶文化早期相当。
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的制陶工艺比一期先进,并出现大批彩陶。陶器中,泥质红陶最多,其次是夹砂棕红陶,两者占比60%以上。陶器出现了新器形,如甑、盘、瓮、盂、碗、尖底瓶等,并且钵、盆、杯、器座上出现彩绘。彩绘图案以三角纹、叶纹、圆点纹、弧线纹为主。这期陶器纹饰仍以素面居多,但出现弦纹、绳纹、席纹、菱纹等。随葬陶器以罐、钵、碗、器座为主,并有专门随葬的陶明器。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的绝对年代,经中国科学院贵阳地球化学研究所测定为距今5875±175年(树轮校正为距今6355 ±190 年,即公元前 4585 年)[1],比半坡类型早期的时代略晚,与仰韶文化中期的年代接近。
从陶器特征上来看,钵、杯、罐、盆、鼎及圆点纹、叶纹、三角形纹为主的彩陶图案与庙底沟遗址、泉护村遗址同类器物相近,而两者都晚于半坡类型,属于仰韶文化中期[12-13],所以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应与之时代相当。
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陶器以红陶居多,棕陶次之。器形主要有折沿侈口罐、瓦状或鸭嘴形足鼎、敛口曲腹钵、曲腹带握手盆。陶器多素面,少数有纹饰者亦很简单,有附加堆纹、布纹、稀疏的绳纹、褐地彩衣。同上期相比,此期陶器显得单调。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陶器的特点与半坡晚期、大河村三期相似,并在地层上属于仰韶时代遗存中最晚的,并被屈家岭文化层叠压。因此,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的年代应相当于仰韶文化晚期。
研究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遗存与仰韶文化核心区域典型遗存的关系,首先要了解仰韶时期文化的时空范围,然后确定仰韶时期文化的核心区域,并在此基础上了解仰韶时期文化核心区域的典型遗存。
关于仰韶时期文化的时间范围,学界基本认为应距今约5000~7000年;在空间分布上,仰韶时期文化遗存普遍存在于黄河中游地区,即以渭河、汾河、洛河往黄河支流汇集的中原地区为中心,北到长城沿线及河套地区,南达鄂西北,东至豫东一带,西到甘青接壤地带[14]。其核心区域目前还有争议。笔者认为,仰韶时期文化的核心区域应在陕西关中地区。
首先,到2002年截止,全国已调查发现的仰韶时期文化遗址共5000多处[15]。而在1998年,陕西省内已经发现2040余处,关中地区最多,约占总数的60%(约1220处)[16]。而目前,河南省仰韶时期遗址发现的数量为1000多处,山西、甘肃、河北等省共有2000处以上[12]。所以,从单位面积遗址的密度来看,由于陕西关中地区地理面积小,所以关中地区的仰韶文化遗存密度是大于其他地区的。众所周知,每一种文化都有一定影响范围,越靠近文化区中心,其文化特征就越明显,影响力就越大。从关中地区仰韶时期文化遗存高于他处的分布密度来看,这里应该属于仰韶时期文化区的中心地带。
其次,自仰韶时期文化遗存发现以来,人们逐渐建立起了以红陶为主,常见小口尖底瓶、曲腹陶钵、圜(平)底盆、蒜头细颈壶、深腹瓮、夹砂罐、葫芦瓶等器物的仰韶文化陶器形态标准,而关中地区的遗存最为符合这一标准。据笔者粗略统计,姜寨一期可修复的主要陶器中,前述典型器物占比81.58%。再以尖底瓶为例,它在渭水流域仰韶时期各遗址中占了相当的比例,可以说是最主要的器种。相反,长城沿线、甘肃、青海地区的尖底瓶数量则极少,并非是主要的器种[17]。另外,在河南地区,仰韶时期的陶器组合以数量较多的三足鼎和圈足豆为主要特征[18]。由此观之,关中地区是仰韶时期文化区的核心。
最后,从文化传播方向和地理位置角度来讲,“由于封闭性考古学文化的相对稳定性,它的传播模式往往是波链式传播模式。文化的中心是传播源,其边地是传播波线,向四外辐射而去”[19]。这里的封闭性考古学文化是指中国新石器时代包括仰韶时期文化在内的半干旱、半湿润区农业文化。这些文化都有自己的传播源,如果没有地理隔绝,显然是要向四周辐射、传播其各种文化因素的。苏秉琦认为,仰韶时期文化主要分布在3个地带(宝鸡和陕县之间的东西狭长地带;从晋南到豫西,包括晋南、洛阳、南阳3个地区的南北狭长地带;甘肃东部的平凉到天水的南北狭长地带),3个狭长地带构成一个“H”形,东西全长600千米[20]。在这个分布区域中,就地理位置来讲,陕西关中地区无疑是处于其中心。因此,处于文化区中心的陕西关中地区应是仰韶文化的分布核心区域。
结合表1[21]中仰韶时期文化核心区域的典型遗存和多年来仰韶时期文化综合研究的成果[15,22],可以总结出典型仰韶时期文化的特征:陶质、陶色上,多夹杂砂泥质红陶,仰韶晚期灰陶、黑陶增多;陶器器形上,以尖底瓶、钵、细颈壶、碗、罐、瓮最具有代表性,仰韶晚期出现了釜、豆等炊器;装饰花纹上,以素面为主,花纹多是绳纹、弦纹,彩陶贯穿于整个文化发展进程,以鱼纹、鸟纹为代表;墓葬陶器中,罐、尖底瓶、钵等生活用品为常见随葬品,瓮棺葬常见于仰韶时期核心区。
表1 仰韶时期文化核心区域的典型遗存分期
结合半坡、北首岭、姜寨等遗存和《淅川下王岗》一书所报道的遗存来看,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的I式罐,I、II式钵,与北首岭遗址下层出土的I式圆腹小平底罐及其I、II式钵相同(图1)。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I式钵与姜寨一期V式钵、姜寨二期III、V式钵相近(图2)。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的卷沿罐、细颈瓶、敞口圜底钵、折沿盆与半坡遗址下层出土同类物相似(图3)。
在陶器中,下王岗遗址不见小口尖底瓶,彩陶数量极少,彩绘只有简单的波折纹。此外,在随葬陶器组合上,下王岗流行罐、鼎组合,其他器物较少,而核心区的仰韶文化早期随葬品中,是以罐、钵、尖底瓶为组合,另有少量细颈壶。下王岗遗址此期瓮棺葬仅见一例,以陶罐为葬具,而仰韶时期文化核心区瓮棺葬数量大,并常以瓮和钵作为葬具组合。
图1 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与北首岭遗址下层遗址陶器
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的尖底瓶、大口尖底器、平底钵、碗、瘪腹瓮以及宽带纹、三角纹彩陶图案与西安半坡遗址同时期的遗物相近。V式盆与案板一期的叠唇盆口唇相似,而在泉护村一期文化中也能找到类似口唇的盆。下王岗遗址陶钵的弧边三角、圆点纹样与案板一期GNZH66∶1的陶钵三角、圆点图案相近,与泉护村一期二段的陶体彩钵图案更加相像。素面陶钵的外形与案板一期的陶钵近似,但是案板一期的底部为小凹底,下王岗遗址为小平底。此外,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的II式罐在泉护村一期一段可以找到相近的4I式罐,III式器盖也可在泉护村一期二段找到基本结构类似的15A器盖,另有IV式杯与泉护村一期三段10A杯相近,而两文化的器座也比较相像,只是下王岗增加了彩绘和腰部弧形隆起(图 4、图 5、图6)。
图2 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与姜寨陶器
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的某些器物或彩陶图案虽与核心区仰韶文化有相似之处,但总的来说,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文化已形成自己的特点:以鼎为主的炊器、种类繁多的器座、随葬品以陶明器为主等。整体来讲,该期陶器特征与仰韶文化核心区差距较大,器形虽有相似,但仍有细部风格差异,例如陶钵底、器座等。
在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I、II式陶钵以及I式杯与案板二期陶钵、陶杯相近。而深腹盆的出现以及其上的鸡冠状把手、蘑菇(菌形)头器盖也可在案板二期找到。下王岗遗址的盆腹内收的特点,可在姜寨三期陶盆上发现。另外,在北首岭晚期遗存中,手把实心的覆钵形器盖与下王岗遗址器盖相似(图7、图8)。
图3 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与半坡早期陶器
图4 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与半坡陶器
总的来看,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的陶器与核心区仰韶文化陶器的特征差距明显。从常见器物来看,罐、鼎的数量较多,但在关中地区极少见到大量的鼎,甚至是三足器。相反,仰韶时期文化核心区常见的钵、尖底瓶在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却数量较少,像尖底瓶仅仅出土了一件。此外,两地虽都发现了大量陶罐,但形制、纹饰均有差异。值得注意的是,下王岗遗址本期的彩陶数量大减,器物纹饰简单化,这与关中地区流行密集绳纹和附加堆纹有较大不同。
图5 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与案板一期陶器
图6 下王岗遗址仰韶二期与泉护村一期陶器
从前文的对比分析中,我们看出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遗存与关中地区的典型仰韶时期文化是有所联系的,但其总体特征是不同的。仰韶时期核心区文化,从器形上来看少见三足器,基本不见圈足器。在下王岗遗址则是以平底器为主,次为三足器,圈足器和尖底器较少,圜底器罕见。在主要器形方面,典型仰韶时期文化有罐、钵、盆、瓮、尖底瓶等,少见下王岗遗址常见的鼎。此外,典型仰韶时期文化的代表——尖底瓶在下王岗遗址的数量很少。在陶器纹饰方面,典型仰韶时期文化的特征是有纹饰者占多数,主要纹饰有绳纹、划纹、附加堆纹和弦纹等,彩绘发达。这与下王岗遗址以素面为主,纹饰少见且简单的特征明显不同。另外,墓葬随葬品也存在明显差异,关中地区以尖底瓶、钵、罐为基本组合,下王岗遗址则以罐、鼎、钵、器座为常见器物。
图7 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与案板二期陶器
图8 下王岗遗址仰韶三期与北首岭仰韶晚期陶器
下王岗遗址仰韶各期的陶器与核心区仰韶文化各期的陶器相比,我们能够发现两者有一定异同点,并且有一些时代规律。在下王岗遗址仰韶一期,陶器的特征与关中地区较为相近,而且一些常见的陶器基本上都能发现共同特点。此时也出现了一些在核心区少见的器物,如鼎和豆,另外陶器以素面为主。到了仰韶二期,这种差别加大了。下王岗遗址的随葬品出现了大量陶明器,鼎依然占据主流,钵多为平底,而器座等已在细节上产生了差异。在最后一期,整体差异明显,仅有少量器物有相近之处。因此,我们从陶器演变趋势看到,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特征呈现逐渐疏远核心区仰韶文化的过程。但是,它们在各自的发展过程中,又不断地相互交流和影响,所以它们之间又有一定的联系,存在着某些相同的因素。
如果联系下王岗遗址的地理位置进行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它处于中国丹江流域,是河南、湖北、陕西三省接壤之处,这里是“我国黄河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与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的交汇中心,也是我国东方沿海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活动的西部边沿,同时,黄河上游甘青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也涉足汉江上游,形成了我国东、南、西、北原始文化的交汇中心之一,体现了中华民族古代文化是多种原始文化交汇融合的结晶”[23]。正是由于下王岗遗址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文化与河南地区的仰韶时期文化,与湖北大溪文化在一些陶器特征上都有相似之处,也导致了下王岗仰韶时期遗存与典型仰韶时期遗存的较大差异。
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遗存和典型仰韶时期文化关系已较疏远,下王岗遗址的遗存只作为仰韶时期文化影响下的丹江流域地方文化,虽与典型仰韶时期文化有一定承袭关系,但总体上有自身独立的特点,还杂糅了南方地区的史前文化,将其文化性质定位为仰韶时期文化的地方类型似乎有些不妥。因此,笔者认为应该将下王岗遗址仰韶时期遗存性质定位为仰韶时期的一种地方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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