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挥
“大儿子黄雁平不是‘不孝,而是已于四年前就突发心脏病离开了您。您释然后的无奈,眼神内定格不解那愣愣的瞬间至今让我无法忘记,您居然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边用肢体语言竖起大拇指,鼓励失去丈夫的我要坚强,一边在我耳边重复地说着,不是‘不孝就好!”
这是2012年1月26日,在婆婆去世周年之际,常梦写的一篇纪念博文。此前她不断哄老人说丈夫出国了,老人临终前,才受全家委托,不得不告诉了婆婆真相。
因为回访的原因,我上网搜寻常梦的消息,结果无意间看到了这篇博文,心酸不已。我至今还记得,2007年7月30日凌晨三点收到的常梦那条短信,“刚才我亲爱的老公没了,这就是我做公益最大的(代价)?”
那些天,我正在采写主题为“慈善的代价”的专题,刚刚访问了常梦。稿还未发,常梦的丈夫黄雁平却因为操劳过度,倒在了为关爱中心维修房子的工地上。2002年,常梦个人出资创办了北京通州区关爱中心,这是一所残障人员、肢体残疾儿童及智障成人的托养机构,重点帮扶单亲贫困家庭,常梦收取的托养费远远低于运行成本,因而不得不四方化缘。丈夫是她背后的天,陪她渡过了一道道难关。
那次报道,是让我感觉最无能为力的一次。而那期封面,恰好是关于“蚁族”的话题,题目叫做《向下的青春》,整本杂志几乎是灰霾中国。我还记得杂志出版以后,受到了领导的表扬,说这期采写不错,“就是太惨了”。真是这样,青年人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好人做慈善代价惨重,还有什么比这样向下的社会,更加让人沮丧?
2007年是我在《中国新闻周刊》专题组任记者的第三个年头。那些年,我们曾竭尽全力,试图捕捉社会转型期中那些微小但具有社会风向标式的变化。从2007年夏天开始,民间慈善开始成为我们关注的焦点。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我几乎一直在采写相关的话题,从《慈善的代价》到《无根的慈善》,再到《天使妈妈》,我亲身感受到了民间慈善在中国觉醒的力量。虽然由于中国慈善的传统先天被腰斩,后天又营养不良,那时民间慈善组织的规模都不大。
比如天使妈妈,起初更像个志愿者小组,成立天使之家几乎是出于热心妈妈的本能,是为了有地方救助那些因为先天疾病而被父母遗弃的孤儿。2008年春天,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到天使之家孤儿寄养点,还来不及采访,赶紧上手先帮忙带孩子。那时我自己也才做妈妈,第一次抱起兔唇的婴孩,孩子无比依恋地偎着我,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我刹那间理解了为什么天使妈妈们说这项事业是“母爱泛滥”的结果,为什么天使妈妈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用自己的乳汁去喂养这些孤儿。作为一个母亲,你其实别无选择。
报道完天使妈妈不久,就发生了汶川大地震。那是民间慈善得以生存壮大的转折点。以郑鹤红、邱莉莉为代表,天使妈妈志愿者团队立即驰援灾区,一同带去的还有她们募得的价值150万元的奶粉。《中国新闻周刊》进行了追踪,报道了天使妈妈在灾区的志愿行动。那一年,天使媽妈获得了“中华慈善奖”。
那一年也是中国民间慈善的黄金年,以汶川地震为契机,各阶层的慈善意识都在提升,民间慈善获得了社会全面的尊重与回报。常梦成为了北京公益榜样。
当我接到编辑的约稿电话,希望对那组慈善报道做一个回访,这令我有些踌躇。如今在中国,慈善在日益变成一个高危行业,我甚至觉得,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好在回访的结果基本令人欣慰。常梦依然忙得风风火火。她创办的机构幸运地获得了政府拨款,也获得了各界支持捐助。厕所的无障碍设施解决了,孩子们过冬的煤储存够了,找到了愿意承担残障人支持性就业的餐厅,关爱中心的孩子们每周可以去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譬如迎宾、清洁、端盘子。在帮助残障人正常融入社会的过程中,常梦找到了活着的价值。
天使妈妈已声名远播。她们与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签约,除了天使之家孤儿寄养点,还建立了救助贫困家庭患儿的天使妈妈基金。2012年,天使妈妈们从民间募集善款1000多万元,救助了500多个孩子。团队核心成员基本都还在,从当初的兼职变为专职。天使妈妈团队负责人邓志新说,这是她们后半生的事业,她为此辞去了外企数十万年薪的工作。
回访中,一个普遍的感受是,民间慈善的处境这些年确实有所改善。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加,民间慈善取代国家慈善的大趋势已经不可逆转。但这也是个表面热闹,其实沉寂的春天。因为关于民间慈善的相关政策法规并没有实质性松动,最突出的问题仍然是民间慈善组织的身份暧昧。
天使妈妈团队如今最大的困难,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一直无法获取独立身份,不能完全独立自主运营,由此产生各种管理软肋,乃至不得不面对人为的失误。回访期间,天使妈妈团队正在应对新一轮关于财务透明度的质疑,准备邀请第三方进行独立审计,公开征询捐赠人和网民意见。而另一方面,袁厉害的悲剧是否会影响到类似天使之家这样的民间孤儿寄养点,邓志新也忧心忡忡。
这是一个好人难做的时代,因为仅仅依靠觉悟和爱心,已经不能支撑民间慈善的发展。而一个好人,也远远不如一个好的制度更保险。袁厉害事件同样刺激了常梦,她感慨,我们可以忙忙碌碌,但是不能盲盲目目。她当然希望政府的支持力度能再大一点,但是首要的还是自己的管理更完善一些。她的梦想是建设品牌公益。几天前,有祖孙三代人来到关爱中心捐款,声明不要发票,常梦回答说,“请不要助长我们犯错误的机会。”
更透明、更高效、更专业,业已成为中国民间慈善的生命通道。但前景依然不容乐观。天使妈妈发起人郑鹤红,如今已经是资深的公益人。在她眼中,缺乏指导,仅靠自己摸索的专业化进展仍然太过缓慢,而如今做慈善的道德感和成就感都在持续下降。慈善争议和丑闻此起彼伏:慈善秀、诈捐、郭美美事件、天价餐费……慈善公信力的沦陷,已经殃及了中国整个慈善生态系统。即使是有免费午餐这样的种子项目,仍不能催发整个慈善的春天。郑鹤红伤感地表示,慈善组织正在为全社会的不信任买单。
至今支撑中国公益人坚持走下去的,除了个人的坚韧,还因为中国社会贫富现象日益分化,越来越多无力自救的人需要援助。是“被需要”推动着公益人前行,这已经是一条不归路。在回访中,我发现天使妈妈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捡起水洼里的小鱼,并且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孩子,这水洼里有几百几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男人忍不住说。
“我知道。”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那么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儿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是的,你在乎,我在乎,他也在乎。我希望多年后还能够有机会对中国慈善再进行一次追访。希望那时善良有制度保障,从事慈善的人们更从容,不用疲于自证清白;而普通的我们,养老金还在,医保账户没有亏空,一旦需要救助,马上就有人伸出援手。
所谓慈善,说到底不过是我本善良,对人如是,对国家和组织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