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云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在今天看来,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仍有着深刻的警醒作用,特别是其中对于小说表达艺术的独特贡献使其仍然是一部具有典范性的文本。作者曾说,这部小说他写得十分痛苦。这种痛苦主要表现在东西文化冲突中,启蒙知识分子身心的困窘处境,表现了执着的反省精神①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2版.第246页。。在笔者看来,在这种精神背后则是作者自觉的文体意识以及对叙述方式的独到探索。小说中人物(主要是倪吾诚)所表现的那种矛盾﹑痛苦﹑郁闷﹑惆怅,既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也不是家族的痛苦,而是中国文化处于蜕变时期知识分子灵魂的痛苦写照。在这部小说里体现了他非常地道﹑熟练的写实能力,对生活观察的仔细﹑深刻,都使人联想到《红楼梦》②王蒙、王干《王蒙王干对话录》.漓江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第230-231页。。对这样的作品进行分析,既不能过分拘泥于小说文本一般特点,也不能过分执着于所谓主题。拘泥于小说文本一般特点,容易忽略作家对文体的探索;过分执着于所谓主题,则容易忽略艺术价值构成原因。正是秉承这样的原则,本文意在从作品艺术构成等似乎属于形式的因素入手探索《活动变人形》艺术价值构成机制。虽然形式分析难免枯燥乏味,但是也不失为对小说艺术再发现的一种手段。
中国传统小说从话本中演变而来,其叙述视角③“视角”是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2版,第19页。主要是第三人称全知全能视角,叙述﹑描写﹑抒情自然而然融入于叙述者。这种叙述视角滋养了古代小说家,带来了诸如《红楼梦》《金瓶梅》等古典名著。同时,这种叙述视角也养育了当代小说家。王蒙既充分继承了这种叙述者看不见摸不着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又创造性地拓展了叙述视角,达到了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胡亚敏的《叙事学》中,作者将视角分为三大类型: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外聚焦型。非聚焦又称为零度聚焦或者全聚焦,这是一种传统的无所不知的视角类型,叙述者或人物可以从所有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从一个位置移到另一个位置①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2版.第25页。。在徐岱的《小说叙事学》中提到混合型叙述,即主观型与客观型结合,混合型也就是叙述者一方面掌握着全局,对故事中人与物不断作着全景式描写;另一方面一旦描写的聚焦镜对准某个人物并且这个人物出现内心活动时,叙述者就悄无踪影地消失了②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6月第1版.第210-211页。。王蒙《活动变人形》叙述视角不能简单而论,而是属于混合型叙述,这将在以下论述中得到阐释。
下面是《活动变人形》中各章叙述所使用人称机制:③毕 光明先生在他的《文学复兴十年》中提到了关于《活动变人形》的多种视角,并将叙述系统分为拟想作者、叙述者(老王)、次叙述者(倪藻)、受事人(倪吾诚等人)。本文也这样对叙述视角命名但有所区别。毕光明《文学复兴十年》.海南出版社.2004年9月第2版.第181-186页。
人称章节使用的人称1 我(倪藻),他2 她(静珍)3 她(静宜)4 他(倪藻),他(倪吾诚)5 我(拟想作者③),他(倪吾诚)6 他(倪藻)7 我(静宜),她 ,我8 她(静宜)9 他(倪吾诚)10 他(倪藻)、我、你11 她(姜赵氏、静珍),我12 她(倪萍)13 我,他(倪吾诚),我(静珍)14 你(倪吾诚),他(倪藻)15 他(倪藻)16 她(姜赵氏、周姜氏)17 她(静珍、倪萍)18 你她(静宜)他(倪吾诚)19 他(史福岗、倪吾诚)20 他,我(倪吾诚),她(静珍、静宜)21 他(赵尚同)22 她(静宜)23 他(倪藻),她(倪萍)续1 他(倪藻、倪吾诚)续2 他(倪吾诚、倪藻)续3 她(静珍)续4 她(倪荷、“热乎”、密斯刘)续5 你(倪藻),我(拟想作者)
从上表可以看出,《活动变人形》主要以第三人称(他╱她)作为故事叙述视角,但这里的“他╱她”并不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倪吾诚,有时候是倪藻,有时候倪吾诚倪藻同时充当叙述者;更有时候是静宜;有些段落“你”“我”同时交叉出场。如果不仔细读文本,很容易在谁是讲述者身上产生迷惑。
小说主要讲述了倪吾诚的一生:倪吾诚出身封建家庭,到欧洲留学几年,向往西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尽管夸夸其谈,但没有勇气与家庭决裂,在与三个女人(丈母娘姜赵氏、姐姐姜静珍、妻子姜静宜)的“搏斗”中终于慢慢泯灭理想,最终“一事无成”。小说中叙述的大致内容有:倪藻出国访问、图章事件、鱼肝油事件、离婚事件等。在这些线索中作者主要还是采用第三人称(他╱她)来进行叙事,作者既充分利用了第三人称观察和出入的便利,又充分调动了叙述语调功能,还在叙述的同时刻画了倪吾诚、静珍等人形象。可以说作者将第三人称叙述所产生的可能效应发挥到了最大限度。
小说开篇,叙述者将我们带入了这样的画面:“江南初春,我独自漫步在林荫小路上,寂寞而且自由。”接着一节是“一九八○年六月十七日,语言学副教授倪藻作为中国学者代表团的一员,访问欧洲一个发达国家北方的著名港口城市H市。”这里可以看出小说将时间拉到八十年代初期。小说第一章末尾叙述者用具有历史沧桑感的感慨语调开始了故事讲述:“旧事也存贮在每个经历过旧事的人的心里。原来,除了现在的他以外,还有又一个他生活在旧事里。……但是今晚,他获得了一次激动人心的体验,在八十年代,在异域,他发现了一些久已埋葬的过去。考古?连接。又续上了吗?④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22页。”很明显,在经历了某些事情(倪藻回忆关于父辈的故事)之后开始变得疑虑,那不可逆的时间已深深扎在了故事讲述者(倪藻)心里。同时,这样的俯视角叙述将读者引入那样一个时代从而感受那一代人在中西文化冲撞中所体现出的艰难处境。
王蒙在五十年代发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小说显示出了对生活的“干预”而被划为右派,理想主义精神一直保存在其作品中。陈思和这样说:“在对理想的讴歌时他不忘冷峻地指出它的艰难性,同时,在对一切不符合理想状态的现象批判与揭露时,也抱有隐约的谅解和同情。……所以他的作品既不偏激也不放弃自身的责任,处处显出圆融贯通。”①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第2版.第212页。
在这部被称为“审父杰作”②李杭春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卷》.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293页。的《活动变人形》中,王蒙依然显示了他对于国家和民族的社会责任感。这里面多少体现出了作家对于民族文化、现代文明等问题的深入思索与反省。小说第一章:“走到世界,走到外国来以后,他感到了一种少有的若有所失。中国,我们的堂堂的中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跻身于发达国家的行列?这个问题有一种严肃的苦味儿。想多了,他也许会悄悄地不让人知地落下泪来。③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16页。”这里我们看出作者对理想的艰难性思索有一定延续,显示出一个文人的社会良知,这也是作家个人的真实写照。
还有第十九章倪吾诚和史福岗对中国文化的讨论:“我爱中国,我爱中国的文明,”他继续用他那无懈可击的中文说,“您瞧,那么多文明古国都衰败了,瓦解了。那么多古代的文明都成了历史的遗迹。只有中国的文明是古老的,完整的,独立的,统一的。”说完,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您不应该那样悲观④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238页。。”除了所举的部分,小说文本中关于类似议论或者谈话不胜枚举。从中西文化冲撞与融合角度看,把握和审视父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命运,文本中所透露出来的那种苍凉味道(倪吾诚对中国文明所持悲观的态度),可以揣摩一二。我们可以追问,这种苍凉情调是属于谁的呢?属于叙述者还是只属于文中的倪吾诚?从读者的艺术感觉来看,这种感受和悲凉既可以看成是倪吾诚的,也可以看成是叙述者的,怎么解释都可以。叙述透着苍凉的情调,既衬托文本中主人公(主要是指倪吾诚)的心理状态,也赋予故事以伟大意义,并且有着渗透了苍凉情调的语言之美。
作者采用了俯视角第三人称叙述对文本进行统观、审视和把握。但是,他不满足于对时代变化的客观记录,他要进入人物心理和感情深处,才能表达对人生乃至人世的理解。如何解决既有俯视角第三人称叙述,又有情感和心理的深度揣摩这个叙述上的难题呢?作家的独到选择是,在第三人称俯视角叙述中插入故事内部人物视角局部叙述。
西方经典叙事学⑤经 典叙事学是区别于后经典叙事学的一个术语。学术界将发起于20世纪60年代,受结构主义影响而产生的叙事学理论叫做经典叙事学,也叫结构主义叙事学,属于形式主义文论范畴,着眼于文本本身。后经典主义叙事学是指20世纪80年代以来产生的叙事学理论,它顺应着读者反映批评、文化研究等新兴学派,关注读者和语境。(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1月第一版.第727-729页)。认为,第三人称叙述同时可以具有外视角和内视角。外视角是指故事外的叙述者用自己旁观眼光来叙述,内视角是指叙述者采用故事内人物眼光来叙述。故事内人物眼光往往较为主观,带有偏见和感情色彩,而故事外人物眼光往往较为冷静、客观、可靠⑥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2月第3版.第217页。。我们来看一个例子,第一章当倪藻走进史福岗先生住宅时,文本中这样写道:“无论如何,他不能想象这是一个欧洲人的房间。‘忍为高’三个大字正对着他,是孔子的第多少多少代玄孙孔令怡写的。齐白石的画似曾相识。小蝌蚪在山溪里畅游。另一幅水墨山水他看不清作者是谁。山水画旁是一个黑色木几,木几上摆着一盆兰花。倪藻的目光移向右面,移向门在的那一面墙。他目瞪口呆,他一惊,他看见了一幅横幅,是拓下来的古字:‘难得糊涂。’”⑦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19页。故事外叙述者首先俯视角地叙述史太太的大致情况(一个胖胖的老妇人,百分之百的中国血统),这样的笔墨正好引出了倪藻,叙述视角转变为倪藻视角,即叙事学所说内视角。那“难得糊涂”的横幅勾起了倪藻无限遐想。这个视角是非常有深意的视角,倪藻见证过父辈所经历的痛苦在这里可以给读者起提示性作用。那些往事从经历过人生变故的倪藻眼里看过去,引发的感慨当然具有特殊意义。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文字:“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忘却是不可能的,是太难了。忘却并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慰藉。而早已忘却了的记忆的突然复活,竟给人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①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19页。
叙述者在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叙事同时,还不时想方设法地变换人称方式来叙述,这主要是以局部人物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这两种叙述视角在文本中相互结合,有时候是相互穿插来叙事。这主要表现在文本中第 1,5,7,10,11,13,14以及续5等章节中。小说第一章开头为:
江南初春,我独自漫步在林阴小路上,寂寞而且自由。
你说,这弦有多长?
……
如果这样一根弦震颤起来了,它的声音,难道能够是和谐的、能够使喜欢鲜花和糖果的好人们觉得入耳吗?②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1页。
引文段落里面出现了“我独自漫步在林阴小路上,寂寞而且自由。”笔者想说的是这里的“我”到底是谁呢?对于初读的人来说可能也会有这样的疑惑。以这样的第一人称方式进行叙述,势必给人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用“我”来引领全文,似乎给人一种亲近感。文本中“我”属于内聚焦叙述模式,这种叙述模式执着于“我”的所见所闻。“我”似乎是一个窗口,一切外在的事件都是由“我”这个窗口过滤后进入叙述视野的。接下来的内容读者才真正感觉到叙述者到底是何许人也。“1980年6月17日,语言学副教授倪藻作为中国学者代表团的一员,访问欧洲一个发达国家北方的著名港口城市H市。”这样的叙述在文本中表现的还有很多例子。如第五章很特别。“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文学是火热的。文学是寂寞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③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55页。
接着是第六段:“于是在难得邂逅的孤独的温柔体贴的鼓舞下,我继续写倪家的家庭故事。”④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55页。
初看起来,上一段的叙述话语不知道从何而来,全是抒情写景的句子,读者只能猜测是叙述者这个万能的上帝在讲述,既然是上帝(什么都知道的),那叙述人称就应该是第三人称啊。但是第六段提醒读者叙述人称恰恰是第一人称“我”。紧接着第六段是:“倪吾诚要了一个砂锅白肉,一个爆两样,一个炸鹿尾。”故事的人称叙述机制变为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述了。
文本中虽然很少出现“我”这样的标志性第一人称叙述者,但是因为频繁地采用某一个人物(比如倪藻、静宜、静珍、倪吾诚等等)的视角,实际上已经是以故事中人物眼光来叙事了。这样叙述视角就发生了重要变化,即出现叙事学所指出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申丹在她的《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中指出这种回顾性叙事中“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⑤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2月第3版.第238页。在第十四章中有关于倪吾诚带倪藻去澡堂洗澡的事情,接下来的一段:“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倪藻访欧期间去过了史福岗先生家,会见了史太太,回忆起自己儿时的一些事情的时候,这次洗澡仍是他印象最深刻,最先忆起的往事之一……”⑥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176页。这一段由倪吾诚视角转变为倪藻视角,而且是叙述者“我”(文本主要是通过倪藻回忆进行叙述)追忆往事时的眼光。在倪藻眼里,当年的父亲倪吾诚,澡堂以及欧洲之行等等追忆连带着传达了当年体验,具有比较意义和引起伤感的功能。
王蒙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相继创作的被称为“集束手榴弹”的六篇小说(即中篇小说《布礼》《蝴蝶》,短篇小说《春之声》《夜的眼》《海的梦》和《风筝飘带》),这些小说反映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感受和思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小说艺术领域率先进行大胆探索,主要是尝试采用以人物意识活动为叙事线索的结构和表达方式。意识流不重视描摹客观世界,而着力于表现人的内心真实,特别是着力于表现人的意识流程。这种创作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注重有头有尾、环环相扣的完整故事模式和依时间次序展开故事情节的结构方式。这对80年代的中国文学来说是个耳目一新的创举。《活动变人形》中对于人物的塑造多多少少仍然借鉴了这种意识流创作手法。这种方法主要运用于塑造倪吾诚这个人物形象上。小说第十三章这样开头:
“银铃一样的笑声。这是欧洲,天堂一样的欧洲啊,音乐,教堂,雕像,喷水泉,凯旋门,梵亚铃(小提琴),吉他,oh,my darling!
狐步舞和咖啡。金发飘荡和高耸的胸。染红了的指甲和嘴唇。天仙一样的吐字和笑容。袅袅婷婷。多么高贵的大衣,多么潇洒挺拔的大腿。彼美人兮,在海之滨。又是楼梯。……”①王蒙《活动变人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3月北京第1版.第153页。
以上都是倪吾诚生病之后语无伦次的独白,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其内心是多么地孤独和无助。这里如果换一种创作方法来表现倪吾诚那种内心的煎熬和苦痛,可不可以呢?也许我们找不到比意识流更好的方式来展现中西文化冲撞与融合中知识分子的命运了。
[1]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3]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7]毕光明.文学复兴十年[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