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书 [二首]

符 力

神祇在黎明时离去

没有什么两样，我家的那间老屋

也是土木撑起的肌肉和筋骨

它样子普通

四壁空空。而它

是我亲临人间唯一的

落脚点

如同晚霞中的那个老妇人：

肩上的重担，矮小了她的身体

沉重着村庄的记忆

而她，是生我养我的人

我不能立在田埂上

一动不动，像水泥浇铸的电线杆

我跑过去叫一声——

妈妈

接过她的担子

把土地里取得的粮食

血汗里散发的气息

挑回家去

长大后，我去过不少地方

见过骑楼、土楼和窑洞

走进吊脚楼、四合院和各种各样的楼房

我跟四川人吃辣子

跟西北人拼白干

我亲过春雨杏花，在凌晨四点

起床去跑万里长城

我想搬到别处去生活

不愿返回四季不分的孤岛

我倾心于冷月飘雪

花落水流

河岸不曾远走

几度夕阳红了又红

快到中年了，我还在这里居住

犹如老屋前头的椰子树，一直在那里开花

结果，未曾在某个雨天

或电闪雷鸣的黑夜

想起一件心事，就拔起双腿

跑进茫茫云水

这些年，赚了不少钱的人家

纷纷在村子四周建房子

添电器，把老屋和老屋里的神龛

留在村子中央

一任枯叶飘落，雨水

灌进墙头的缺口里

我家的老屋也很古旧而且残破：

柱子坚挺，房梁两端早已朽烂不堪

秋天的那个风雨之夜

墙壁颤抖，屋顶端不住瓦片

父亲把我叫醒——

别睡得这么沉啊孩子

你听

是的，是时候了

我们全家都认为，是该重建老屋的时候了

而重建工作却没有很快展开

我们还没有想好许多问题，还将就

住在老屋里，虽然

已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接近

冬天

老屋一时半会儿还塌不下来

我们的讨论在继续：

这房屋，该建在原来的位置上

还是偏东或偏西一点

我们嚷嚷吵吵

吵不出什么好办法

我们在风水先生的指示下，统一了思想

却没有立刻动工

我们说不清：这片土地

适合用钢筋水泥来建造平顶房

还是让房屋

保持原来的土木结构

在落日下，我们的孩子

邻居从城里带回来的孩子

乐不乐意在尘土里

一起嬉戏

那天，我和父亲又争论了一次

还是给不了对方

一个让人踏实的答案

后来，父亲出去忙他的活计

我闲得心慌意乱，看暮云在窗外作画

听大海在黄昏星下呢喃

没有神谕

青草和花瓣上的露水，沾湿了

她白皙的双脚

夜路上

喷着浓烟，手扶拖拉机突过供销社门前

父亲指着路边的几幢房子

对我和弟弟说：

想做好人

你们就好好读书吧

那一年，我们只有八九岁。那个夏天

烈日下的建筑物再高

不过是四五层：土黄色的石灰墙

悄然褪色，露出细小的裂痕

从出生地到我现在生活的地方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

我走了二十余年：青春耗尽

一脸沧桑

我看见旗帜飘扬

庙宇坍塌，有人用大刀砍树

用炸药炸鱼

树上的高音喇叭，不看路边的铁渣

刺破谁的脚丫

我常常想起：荒野落雨，蝮蛇咬住半死的青蛙

溜进草木阴森的坑洼

我后来写下：海上升起黄昏星

暮天钟里奔跑着迷茫而无助的少年

我在夜路上吹口哨

背诵杜甫、李绅和张养浩

唱起《外婆的澎湖湾》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

我知道大地总是沟壑纵横

天空难免层云密布

我不再有心思去恐惧

或忧愁

我醉心于仰望星空，想告诉我见过的人们——

那一夜，一个年轻人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

一只飞萤与他若即若离

却撑起灯笼

陪他走到彩霞满天